◆ 沈 雪
一
“好小子,又來了!”透過窗戶,在一樓接訪室的老王看到來福從公安局大門那邊有些無所事事閑逛一樣走過來的身影,就感到頭痛。這是他調到市局信訪科當科長三年來,遇上的最難纏的上訪戶。而最初跟他打交道,是十多年前他在烏木鎮(zhèn)當派出所所長的時候。
那時來福才二十多歲,在小鎮(zhèn)很出名,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喝酒、賭博、打架……老王記不清“請”他進了多少回派出所。有一次,他因為賭博欠了別人的錢,被別人提著刀追進了派出所。他一路狂奔,一邊喊救命。派出所很快便破了這起聚眾賭博案,幾名主要犯罪成員被判了刑,來福那次被拘留了15天。
從拘留所出來后,來福不知怎么就愛有事無事的到派出所轉悠。見到派出所的每個人,他都點頭哈腰左一聲警察叔叔,右一聲警察哥哥的。老王曾聽到有傳聞說他因為賭博輸錢拿老婆作抵押的事,只不過沒得到證實,問他他也沒承認。每次見他來派出所,老王便會嚴肅地問他:又賭博了?他立即回答:王所長,王叔叔,我已改過自新,不賭博了。
三年前,老王調到市局信訪科當科長,沒多久,來福便形影相隨跟著到信訪科反映事情來了。他總是笑呵呵的,不像其他來訪人那樣吵鬧,見到信訪室的人仍像當初去派出所那樣,左一聲叔叔、右一聲阿姨的叫得很甜。還很見機地看到誰的杯子里茶剛喝了兩口,便馬上拿起熱水壺把水給倒上。
他反映的問題就是一個:老婆和女兒被拐走了,要公安局幫他找回來。
“誰拐的?”
“劉老六?!?/p>
“以前報案沒有?”
“沒有?!?/p>
“為什么不報案?”
他囁嚅著。有些不太自然的樣子。
“那你有什么證據說是劉老六拐賣的呢?”
“反正就是他拐賣的。王叔叔您應該知道?!眮砀:芸隙ǖ卣f。
“你賭錢我知道,但你說老婆被拐賣了,你沒報過案吧?”
他欲言又止,說不出個所以然。
“去、去、去,別再來添麻煩了?!崩贤醭麚]揮手。
“王叔叔,我老婆真被拐賣了,你們要幫我找回來喲!”
見不再有人理他,他怏怏地走了。過兩天,他又來了。這事他反反復復地說,說多了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了。
反正只要他不到州里、省里去上訪,把他穩(wěn)住不添亂就行,老王總是這樣想。見他一來隨便應付幾句,打發(fā)走便了事。卻沒料有一天,來福還真給他添了亂。
按慣例周三上午是局領導的接訪日,平時一把手因為事情太多,都是其他局領導接訪。市兩會要開的前一周,雷局長親自到信訪室坐陣接訪來了。偏偏那天,來福又來轉悠了,成了雷局長接待的第一個來訪人。
來福沒想到會受到如此高的禮遇,他像平時一樣大大咧咧地遛達進來,還未來得及把臉上的笑容堆滿,便猛然發(fā)現了氛圍跟往常不一樣。雷局長帶著四個人正襟危坐,個個表情嚴肅,神色凝重。
來福哪見過如此陣勢,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想抽回腿卻發(fā)現邁不動步子。正在進退兩難之間,雷局長朝他揮了揮手,和藹可親地示意他到前面就坐。
來福的心跳得“突突突”的,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像不聽使喚似的。
“跟我們說說,你來反映什么事情?”雷局長問他道。
“我老婆被拐賣了。”來福機械地回答道。
“哪年被拐賣的?”
“十年前?!?/p>
“當時報案了嗎?”
“報過的,但是他們不相信我說的?!?/p>
“在哪個派出所報的案?”
“烏木鎮(zhèn)派出所。”
“王科長,他反映老婆被拐賣這事你知道嗎?”
“我在那兒當派出所所長的時候,聽說過?!崩贤趸卮鸬?。
“立案了嗎?”雷所長又問道。
“這個,這個,當時沒有立案。”
“為什么?”
“有傳言是因為他賭錢輸光了家產老婆才走的?!?/p>
“我老婆是被劉老六拐走的。”來福急忙插嘴申辯道。
“調查過嗎?”雷局長頭轉向老王,語氣十分嚴肅。
“沒有?!崩贤跤行阑鸬植缓帽砺冻鰜?。
“唉!我們就是因為工作上的疏忽才會導致老百姓上訪。今天的我們是在為以前的不作為買單啦?!崩拙珠L語重心長地說道,隨即安排刑偵隊派人把來福帶上樓去詳細詢問后并開展立案調查工作。
“來福來福,我看是來禍,真是,唉!”一整天,老王的心里堵堵的,覺得來福是故意給他添亂。
第二天大清早,來福的身影又出現在信訪室門口了。老王還未進辦公室,他老遠便笑嘻嘻地叫道:“王叔叔,王科長早!”老王沒好氣地乜了他一眼,轉身進了辦公室。
來福跟在他身后,一副諂媚討好的樣子。
“想見局長喲?今天局長不接訪!你來干啥?你老婆被拐賣不是轉刑偵調查嗎?”老王有些揶揄道。
“王叔叔,給您添亂了。他們問我,我都跟他們說了。當年您在那兒當所長,有些情況您是知道的,我老婆真是被劉老六拐走的。”
“那是我不作為了,沒幫你來福守住老婆,對吧?”老王不知道來福給辦案人員說了些什么,有些激動。
“不是的,是怪我自己不爭氣?!眮砀<泵忉尅?/p>
“說吧,案件已立了,你還有什么訴求?”老王正色道。
“王叔叔,我想請你給他們辦案人員說說,早點把我老婆解救回來?!?/p>
“辦案得講時間,講程序,剛開始調查,你就要結果,咱們辦案人員是人不是神。沒其他事你可以走了?!崩贤醭麚]揮手,示意他出去。
這時,電話響了。刑偵大隊長黃宏打電話過來,說局長很重視這個案件,要求把昨天工作的情況作個匯報。
老王放下電話,匆匆上樓。輪到他匯報時,他把以前在派出所知道的有關來福的信息全部過濾了一遍。得出的結論仍是來福賭錢,輸光了家產,還不起賭債,老婆傷心離家出走了,甚至有傳言說是來福把老婆拿來抵債了。至于他提的劉老六,是個劣跡斑斑嗜賭成性的賭徒,被公安機關抓過多次,因為證據不足,最終未受到刑事處分。
“他老婆現在在哪兒?”局長問道。
“這個之前沒有調查過?!崩贤趸卮鸬馈?/p>
“他來上訪過多少次了?”局長又問道。
“他經常來,是信訪室的????!?/p>
“有過接訪的記錄嗎?”
“沒有?!?/p>
“信訪工作的宗旨是什么?平時是如何接待群眾,化解矛盾的?”
因為沒有充分的準備,老王的匯報顯得很零碎,不僅對案件的進展沒有半點實質性的內容,還因為推諉和接待不到位被局長狠狠批評了一頓。
老王窩著一肚子的火回到辦公室,來福早不見了蹤影,必須得找到他問問有些情況,局長交代了要寫一份關于他上訪事件的情況說明。老王細細回想了一下,平時除了取笑和打發(fā)來福外,還真沒想到認真核實一下他所反映的問題,甚至對他的訴說都沒有耐心地聽過。要是局長真的動怒追究責任,自己是逃避不了的。
老王有點心慌,想到來福經常在街上閑逛,便決定上街去轉轉找找。
二
近幾年搞城鎮(zhèn)建設,這縣城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弄得街面時常塵土飛揚。老王頂著嗆人的灰塵,一臉的嫌棄,一肚子的不愉快。走了四五百米轉到正中街時,他見前面圍著一大群人,里面有吵鬧聲。那傳出來的聲音很耳熟。是來福的聲音!他趕緊擠了進去。
只見來福抓住一個人的衣領,氣勢洶洶地推搡著他,口里喊著:“你拐賣了我的老婆,跟我去公安局?!?/p>
“你欠了我的錢還沒還清吶。說我拐賣你老婆,拿證據來?,F在你放手,再不放手,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眮砀Eぷ〉谋闶莿⒗狭贤踔案蜻^多次交道,對他并不陌生。
他身材魁梧,一臉的兇相,如果再僵持下去,單薄的來福絕不是他的對手。老王趕緊上前制止,并通知巡警來人協(xié)助將兩人帶回公安局調查。
來福到了公安局又哭又鬧,稱如果不判劉老六的刑,他再見到他就把他殺了。老王耐著性子給他講了許多道理,他聽不進去,還不時地朝門口張望,擔心劉老六問完話被放走。
為了穩(wěn)住他的情緒,詳細提供一些他老婆當初被拐賣時的線索,中午吃飯時,老王熱情地把來福帶到了食堂,刷自己的卡請來福吃自助餐。
來福聽說是去食堂吃飯,一下子變得拘謹起來。他起身去洗手間洗凈了手,還對著里面的鏡子認真地把自己梳理了一番,才掛著一臉的謙卑跟在老王的身后朝食堂走去。
在窗口刷卡時,碰巧遇上雷局長也來食堂吃飯。他一見老王帶著來福吃飯,流露出高興的神色,表揚了老王幾句,又隨口問了一下案件的情況,拍拍來福的肩,說:“你放心,公安機關會為你作主的?!?/p>
來福激動得差點沒掉眼淚了。
那頓飯,讓來福記憶十分深刻。那是他第一次走進那么高大上的食堂,他心里怯怯的,只見食堂的菜一溜子排開,有五炒菜一湯菜一涼拌菜,還有水果,米飯饅頭自己選食。菜很香,比他在街上花七八元錢買的盒飯好吃多了。
飯菜還沒舀到碗里,他的口水就直咽了。要紳士一些,這可是公安局的食堂,不能像在農村吃酒席那樣,來福告誡自己,很禮節(jié)地拿碗,每道菜只舀一小勺。盡管那樣,他的盤子仍是最豐盛的。那頓飯,比他平時在外面街頭狼吞虎咽吃一頓盒飯花了至少三倍的時間,他自己都感覺到很不習慣。但在一大群警察身邊吃飯,他必須得讓自己看起來文雅一些,不能讓身邊的警察把他當成街上的“背蔸”。
而老王對于雷局長的幾句夸獎是又驚又喜。驚的是怕局長問起來沒回答的,喜的是局長對他的表揚,說他心里裝著老百姓。
吃罷飯,他顧不上休息,便把來福帶到辦公室問情況來了。
來福提供了當年老婆出走的一些情況和細節(jié),也反映了他當年賭博欠劉老六債的事,但對于劉老六拐賣老婆的事,他真提供不出實質性的證據。
刑偵那邊審訊劉老六也擱了淺,劉老六壓根就不承認拐賣的事。這案件的關鍵證據是找到來福老婆開展調查。來福指控劉老六涉嫌拐賣的證據不足,給雷局長匯報后,雷局長指示按規(guī)定先放人,要求刑偵隊立即組成工作組前往內蒙古查找來福的老婆,查清當年出走的情況。如果拐賣成立,證據充分,該打擊的堅決依法處理,該解救的要解救。
“劉老六,你這狗日的,還我老婆來!”
下午快下班時,一直在公安局附近轉悠的來??吹絼⒗狭荒樰p松得意地下樓往外走,剛才還沉浸在老婆快被解救回來幻想中的他一下子便沖了過去,扭住劉老六的衣袖,怒吼起來。
“放開!警察救命喲,這人瘋了?!眲⒗狭箘潘ら_他。
“公安局辦冤案喲!放縱壞人,天理難容喲。”這來福一下子撒起潑來。
這一吵,樓上的人都聽見了,紛紛站在窗口探頭看個究竟,街上的行人也紛紛駐足圍觀。
這一波三折要改成一天三波了,老王接到電話出來,一看又是來福,氣不打一處來,又是喝又是吼的把他帶到了辦公室。
這平常點頭哈腰的來福不依不饒又哭又鬧的,還真把老王給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了。
“我說你哭什么呀?這人說關就關的嗎?要講證據你懂不?”
“不懂,我只懂得殺人,報仇?!眮砀<t著眼睛恨恨地說道。
“那你就不對了,問題得慢慢解決?!?/p>
“我不對,他拐賣人就對了?你們公安局把他放了就對了?”
“局里已經決定組織工作組去內蒙古找你老婆調查,什么情況等調查清楚再說吧。如果真是劉老六拐賣的,他任何時候也逃不脫法律的制裁?!?/p>
來福仍然哭喪著臉,像女人一樣嚶嚶地抽泣著。
老王又說了一些安慰話,換上衣服下班,來福才慢慢起身離開辦公室。
接下來的幾天,來福不時到信訪室來轉轉,跟老王搭訕兩句,臉上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
見他來轉,老王心情好時拿他打趣一下:“來福,想老婆了吧?老婆要是被解救回來了會嫌棄她跟別的男人睡過覺不?”
來福臉微微一紅,溫柔地回答道:“王叔叔,她是受害者喲,我怎么能嫌棄她呢?再說,當年是我自己不爭氣?!?/p>
“嗯,能這樣認識就好!”老王指指茶杯,來福動作麻利地走到他辦公桌前,拿起茶杯就去給他接熱水。
心情不好時,老王一見到來福走到門口,便朝他揮揮手:“去去去!好好呆在家里吧。有什么消息會通知你?!?/p>
“王叔叔,我是想您了,來看看你喲?!?/p>
“喲呵!盡會拍馬屁。一邊去,叔我可不吃這套?!?/p>
一周后,工作組回來了,回來的當晚,劉老六被抓了。
第二天上午的案情通報會上,刑偵通報了案件情況,通過偵查,破獲了一個跨省的拐賣團伙,多地聯(lián)動已抓獲涉案人員8名,解救出被拐婦女四十多名,還有多條線索正在核查。
對于來福老婆的情況,偵查員也作了詳細的介紹。他老婆桂芝是十年前被賣到內蒙古那邊的,現有了一個五歲多的兒子,那家人待她很好,她已經習慣在那邊生活了。她當初被拐賣是因為來福賭錢把家里的東西都輸光了,欠了劉老六上萬元的高利貸還不上,為了躲債,來福離家一年多杳無音訊。劉老六討不上債,就哄桂芝帶她去找來福,把她帶到內蒙古以五千元的價格賣給了一戶牧民家。桂芝當年跟來福結婚時沒扯結婚證,到內蒙古生了兒子后,她便把心安下來了。五年前,她跟父母取得聯(lián)系請家里打證明寄戶口本過去辦了結婚證,變成合法婚姻了,人是解救不回來了。
雷局長聽了匯報后很滿意,要求繼續(xù)加大加快案件的偵辦力度,安撫好受害人家屬的情緒,省里馬上要召開茶博會了,不能因為任何矛盾糾紛造成群眾上訪鬧訪事件。
老王一聽,眉頭蹙在了一起。他立馬想到來福就是一個隱患。
下午,他給辦公室打了個招呼,上街買了兩瓶酒和下酒菜,開車直奔十公里外的烏木鎮(zhèn)石頭村,找到李村長請他帶路一起到了來福家。來福家的小平房跟他一樣,與周圍一幢幢亮堂的樓房相比顯得單薄冷清,還十分臟亂。
來福見到老王和村長一道前來,受寵若驚,忙用衣袖使勁擦板凳后請他們就坐,又急忙想去藏家里亂丟的臟衣服。
“唉!不用了,今天專門來找你喝酒。”老王示意他坐下。
來福一臉的疑惑,也不好多說什么,趕緊燒水去洗碗櫥里生霉了的碗。待他手忙腳亂一番坐到桌子邊,才發(fā)現沒米煮飯。
“唉!光棍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自嘲地笑笑。
“沒事,咱們就喝酒吃菜,不吃飯。你看我都帶來了?!崩贤踔钢缸雷?。
來福搓搓手,臉給窘得紅紅的,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了。
“這老婆一走,家也不像家嘍!”兩杯酒一下肚,老王便打開了話匣子。
一句話又勾起了來福的傷心事,他神色有些悲戚。老王畢竟在派出所呆了二十來年,那感情和話語可用得恰到好處,摻合著酒,把來福說得一忽兒哭一忽兒笑的。觸及來福的痛處,他陪著來福一起流淚,說到來福生活的難處,他拍拍胸膛擲地有聲地表示:沒有過不去的坎!有什么困難找我。惹得來福幾次抓住他的手痛哭流涕,感激不已,只差叩頭致謝了。
一頓酒,來??蘖?,笑了,又哭了,還信誓旦旦地承諾,絕不會想不通去上訪,絕不給他“王大哥”添亂。
“有村長作證!”老王拍拍作陪而且一直清醒著的村長。
“請王科長放心,我保證來福絕不會給公安局添亂?!崩畲彘L拍拍胸膛。
老王滿意地離開了。
三
從烏木鎮(zhèn)回去,老王一周沒見到來福到信訪室轉了,心里有些暗自得意,估計來福喝過酒后,不好意思來局里轉了。
又過了兩天,雷局長把老王召到辦公室,問來福的工作是如何做的?
“我請他喝過酒,沒問題,他不會添亂的。”不明就里的老王沾沾自喜,有些得意地給局長匯報了那天上來福家里做工作的情況,沒注意到局長臉色發(fā)生的變化。
“可現在有問題了,他去內蒙古找他老婆,提刀砍人,被內蒙古那兒扣留了。”局長黑著臉,嗓音變大了。
“我說怎么一下子不來探訪了?!崩贤躅^皮一陣發(fā)麻。
卻說來福那天與老王一起喝酒得知老婆回不來,酒醒后心里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蒙著被子像殺豬般的哀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噔噔噔”地跑了一天找鄰居找親戚,軟磨硬泡地借了兩千元錢,買火車票直奔內蒙古去了。輾轉了四天,終于找到了桂芝現在的家。
去的時候,桂芝正帶著孩子和現在的老公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和灰漿蓋新房子。十年不見,桂芝變蒼老了許多,也長胖了,但很精神,臉上掛著滿滿的幸福。與他想象的那種吃苦受辱的境況相差甚遠。
之前他曾有過多種設想,比如:沖上去拉起她跑;見面動情地說桂芝你受苦了,我來接你回家或者跪地懺悔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不是人……
可真一見到桂芝和她的家人,他的腿卻一下子邁不動了,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僵了。
“桂芝,你家里來客人了?!苯o他帶路的鄰居給正在干活的桂芝說了一句話,轉身就離開了。
桂芝抬頭一看,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低頭跟老公說了幾句話,然后丟下手中的工具,他老公陪她走了過來。
“你來了?”桂芝訥訥地問了一句,那口音已變得有些分不出南北了。隨即給他老公介紹:“這是來福,貴州來的?!?/p>
她老公沖著來福點了點頭,明顯帶著敵意。
“去家里坐吧?”他們引著來福朝百米外的家走去,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在旁邊歡快地跑著。
來福覺得口干舌噪,囁嚅著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他木然地跟在他們后面。初夏的天不算太熱,桂芝老公把凳子搬到院子里后,進屋煮奶茶去了。
“還好吧?”桂芝問他。
“嗯!”來福點了點頭。
“公安局已經告訴你我的情況了吧?”桂芝又問他道。
“是!”他努力想找話說,但卻說不出來。
“我在這兒很好,打算今年把新房子蓋起來,過年帶家人回去一趟?!?/p>
“哦!”來福心里一陣難受,一種強烈的失望悲傷感涌上他的心頭,像要擊倒他一樣。
桂芝老公很快煮好奶茶端出來放在他面前,示意他喝。這男人看上去敦實憨厚,人挺不錯。
來福第一次喝奶茶,說不出這其中的味道。整個下午,他像傻了一樣,嘴木,身體木,心木。
桂芝見他的樣子,轉身進屋跟她老公說了些什么,他老公便開始忙進忙出地煮飯去了。
“這么遠來,累了吧?”桂芝見他的樣子,主動跟他聊了起來。
“有一點?!眱扇擞幸淮顩]一搭地拉扯著,都有嫌時間過得太慢的樣子。
飯很快煮好了,桂芝老公拿出一瓶馬奶酒,張羅著請來福進屋吃飯。來福聽不懂他說話,桂芝替他擺上碗,她老公給他斟上了滿滿一碗酒,并給他搛了大塊的羊肉,然后抬起碗對他表示敬意后,仰面“咕咚咕咚”幾口就把一碗酒全喝干了。
來福遲疑地端著碗,面露難色。
“你喝吧,這是蒙古熱情好客的規(guī)矩,歡迎你吶。”桂芝示意他道。
他剛喝一口,便覺得口腔像火燒一樣,從喉嚨一直燒到了胃。很快,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曉得來福是誰了。醒過來時,他已經呆在了派出所,渾身疼痛,身上臉上還有多處瘀青。
據說,他酒后提刀在村里砍人,被幾個村民制服毆打了一頓,被派出所警察帶了回來。怕他再有極端行為,當地警方聯(lián)系了市公安局,要求派人去把來福接回來。
“你趕緊收拾一下,去內蒙古把他接回來,絕對不能再出事?!本珠L安排老王道。
“真不是來福是來禍!”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后,老王嘀咕了一句。
老王當天訂了機票,第三天便趕到了內蒙古當地派出所,在接待室里見到了鼻青臉腫憔悴不堪的來福。
一見到老王,來福叫了一聲“王科長”,便傷心地嗚嗚哭了起來。
“你真會添亂!”老王瞥了他一眼,跟派出所辦好交接手續(xù),就把來福帶走了。坐火車回來的路上,老王自己都記不得罵了來福多少遍。來福始終低著頭,不回答他的話。
火車顛簸了幾天,回到公安局,老王疲憊不堪,來不及喘氣,指揮中心便通知他參加茶博會安保工作的一級響應啟動模式。
會上,局長再次強調了這次安保工作的重要性,強調了要堵源頭,把重點人員管控在本地,層層簽訂責任狀,絕不準出半點差錯。
散會后老王去給雷局長匯報來福接回來的情況時,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王科長呀,化解矛盾,我們不能只靠喝一頓酒,訛一下就能解決問題,要帶著感情去做工作,把他們當成咱們的親兄弟姐妹,替他們解決實際困難,從源頭上去化解。來福這事呀,你把他盯好了,千萬別讓他再去添亂了?!?/p>
“請局長放心,我一定把他盯死看牢,出了半點差錯,您拿我是問?!崩贤鯌B(tài)度堅決,局長滿意地點了點頭。
“怎么化解,我給他找個老婆喲?”從局長辦公室出來,老王心里嘀咕道。不過他的確是犯了愁,四條腿的畜牲可以拿繩子拴住,這人卻不能拴,萬一他跑了咋辦?
回到辦公室,他見到來福還坐在信訪室里,木呆呆的。
“是不是被我罵多了?!崩贤跤悬c心慌,怕他一時想不開又做出什么過激的事情出來。
“來福,我送你回家吧?”他態(tài)度溫和地對他說。
“家,我還有什么家喲?”來福有氣無力地答道。
“小伙子,別泄氣,你看你帥著吶,勤快點,找點錢,把家打整好,重新娶個媳婦過日子,人生還長遠吶?!崩贤蹰_導他。
“三十六歲了,不是小伙了。”來福冷冷地回答他。
因為想早點回家休整,老王急于想把來福打發(fā)走,便替他把一個不像樣的小行李包拿上。
來福焉巴巴地站起來,木然地跟在老王身后,兩人一起朝門口的停車場走去。
剛到路邊,一輛灑水車放著音樂緩緩駛了過來,灑出的水附上路面的塵土一下濺到老王的褲腿上、皮鞋上。老王抬起腿,無可奈何地朝灑水車看了看。這時跟在他身后一言不發(fā)的來福突然蹲下身子,用衣袖把老王皮鞋上的污水擦干凈了。
“唉!來福,誰讓你擦的,趕緊起來。”他急忙制止道。
“沒事,反正這衣服已經臟了?!眮砀4怪燮ふ玖似饋?。
“走吧?!崩贤醐h(huán)顧了一下四周,若有所思地尋思了一番,便叫來福上車,直接把他送到了石頭村李村長家。給李村長交代一番要好好關照安慰來福后他便回家了。
四
第二天一上班,老王就打電話給李村長,詢問來福的情況。李村長告訴老王,來福好像給累壞了,還睡著吶。
“哦!他醒了你讓他下午來一趟辦公室找我。”
“王科長,您那么忙,看來福的事您就交給我得了,我已經安排村里的人,都幫忙照看他吶。一旦有風吹草動,我會及時給您報告的?!崩畲彘L胸有成竹地說。
“你還是讓他來一趟吧。”
打完電話,老王再次到公安局門口轉了兩圈。抬頭看了看周圍近幾年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和塵土飛揚的街面,又低頭看了看走一小段路便被弄得灰頭垢面的皮鞋,眼前浮現起昨天他被污水一濺來福躬身給他擦鞋的樣子。他想到不如在公安局門前給來福弄個擦鞋的攤子,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解決來福的收入問題,讓他有事情做后不再到處轉悠添亂,他還可以時時關注他的動向,也好讓局長知道他老王是實實在在在替老百姓解決實際困難。如果來福愿意,這是幾全齊美的好事。
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市公安局所在這個地段是舊城改造的中心區(qū),盡管環(huán)衛(wèi)車不停地灑水,仍然蓋不住飛揚的灰塵。公安局大樓有三四百人在上班,著裝上班都要按規(guī)定穿皮鞋,一天有三四十個人來擦鞋就夠來福的生活費了。
來福下午急匆匆趕來信訪室,老王給他談了這個可以讓他安心賺錢的打算,他十分樂意,但就是沒錢買擦鞋的工具。
“錢的事不用愁!”第二天,老王帶著來福跑商場,花了不到五百元錢,就給來福備齊了擦鞋攤的所有工具。來福的擦鞋攤正式營業(yè)了,老王第一個把腳伸到來福的面前,指導他如何把皮鞋擦得锃亮。
來福做事麻利,自從擺上鞋攤后,局大樓請他擦鞋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來福慢慢變開心了起來,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人也精神了許多。
老王幫助來福擺擦鞋攤的事雷局長知道后,幾次在大會上表揚他,說他心系百姓,信訪工作做得很到位,還準備將他樹為愛民典范,老王心里樂滋滋的。
一天,來福拿上一大沓零鈔去銀行換了5張100元的鈔票,拿去還老王。
“別別別!那是我資助你創(chuàng)業(yè)的,你存起來以后娶老婆用?!崩贤豕麛嗟鼐芙^了,讓來福感激涕零。
自鞋攤擺在公安局大樓前后,來福經常到公安局大樓上洗手間,有時也去接點用來擦鞋的水。漸漸地,他進出公安局大樓越來越神色自若了,腰也挺得越來越直,尤其是偶爾看到老遠有一兩個他認識的人從門前大街上走過時,再忙他都要想辦法在他們的視線內進入一樓的大廳一趟,表明他跟這幢大樓的熟識程度。
反正自從擺攤擦鞋后,他抬頭看天空的月亮,總看到月亮對著他笑,他自己對這幢樓里的每個人也在笑。時間一久,他有了一種跟這幢大樓離不開的感覺。尤其能自由進入一樓亮堂的大廳到拐彎處的衛(wèi)生間,站在立式的便桶前愜意地減輕膀胱的負擔時,他常會仰起頭,盯著天花板上那印有花草圖案發(fā)出柔和光線的燈,見四周無人時忍不住會吹上幾聲口哨。然后來到洗手池潔凈光亮的鏡子前,鄭重其事地伸出那雙很粗糙的手,打開水龍頭,邊沖洗邊盯著鏡子中那張黑瘦略顯疲倦的臉,沾點水把頭發(fā)往后抹抹,對自己的形象感到很滿意后,才慢慢走出去。
衛(wèi)生間到大廳有三十米左右的通道,通道無人時,來福常常神氣地邁著八字步,天馬行空地把自己想象成在這幢辦公樓工作的警察,幻想警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模樣。有幾次過于癡迷自己的想象,一下子撞到拐角處大理石的柱子上。撞得他眼冒金花,怒從心起,又怕被警察看到自己的狼狽相,趕緊掛滿一臉的笑容,回到鞋攤前正襟危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秋意漸濃的那一段時間,來福突然消失了。在這幢大樓,來福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見了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大家只有低頭看到自己的皮鞋蒙垢不亮想著找他擦擦時,才發(fā)現似乎有些天沒見著他了。
來福的消失,卻讓老王著急了。來福的事他多次得到局領導的表揚,國慶節(jié)快到了,可不能出什么亂子。他給李村長打電話,李村長一聽也著急了,說自從他開始擦鞋后,在城里租了房子,好久沒見著來福了。打他電話是關機的。會去哪兒呢?老王急得心都快跳出嗓門了。
來福和他的擦鞋攤消失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上午,焦急的老王終于見到了來福。來福沒背他的擦鞋箱,而是抱著厚厚的一摞營銷之類的書站在信訪室的門口等老王上班。
“好小子,提升文化水平去了?事情不好好做。”見到來福,老王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
“王叔叔,我沒有不做事,正有重要事情給您匯報吶。”來福也不生氣,笑呵呵地隨老王進了辦公室,放下手中的東西就趕緊去替他洗杯子倒水。
“王叔叔,縣里有一個很大的傳銷組織,有個人把我?guī)Я诉M去,我跟他們吃住了一個月,把他們的情況全摸清楚了?!崩贤醵⒅鴣砀#X得有些意外,想不到他還如此有心。
把來福講的全記下來后,他把來福反映的情況給局長作了匯報。
“王科長,你這信訪工作做得不錯呀!把一個曾經站在我們對立面的人拉來跟我們站在同一戰(zhàn)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線索重要得很?!本珠L很高興,立即通知刑偵、治安、城區(qū)派出所的負責人召開緊急會議。
第二天晚上,市局調集了120余名警力,雷局長在十樓的會議室作了動員講話,并親自坐鎮(zhèn)指揮。午夜零時,調集的警力分成7個組分赴5個窩點,一舉抓獲非法傳銷人員150余人。
行動非常成功,最關鍵的是把處于高層的幾個西南片區(qū)的省級代理抓住了。因案件大,牽涉面廣,涉及人員較多,市局組成專案組,刑事拘留了20多人,有30余人被送進了行政拘留所,遣返近100人,其中不乏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大學生。那幾天,公安局熱鬧非凡,前來接人的,問案件的人絡繹不絕。
案件破獲后大家才知道,來福在這起案件中起了關鍵作用。之前早聽聞市里有傳銷組織,還有成員被打傷打殘過,110接到過報警電話,但因為該組織紀律嚴明,這些人員行蹤詭秘,一直未掌握他們詳細的聚集場所。
那些天,來福走路都是跳的,感覺全身輕松。因為這個案件影響大,電視臺要作采訪報道,有記者找到來福,想請他講講當初是如何發(fā)現這個傳銷組織,又如何與這些人周旋的,被老王制止了。
“好好擦你的鞋吧!”老王正色道。
上不了電視,來福多少有些不高興,嘟著嘴,一個下午都悶悶不樂的。
老王看在眼里,下班后,他請來福到門口小巷子的一個小飯館,點了兩菜一湯,兩人喝了半斤酒。飯間,老王跟來福說了許多,告訴他不讓他接受采訪,是保護他。來福不完全理解保護二字的含義,但覺得老王是為他好。
從小飯館出來,他抬頭仰望了一眼夜空閃爍的星辰,覺得好美。
五
第二天,老王發(fā)現來福沒在門口擺上他的鞋攤。是昨晚喝多了嗎?老王有些疑惑。
又過了一天,老王還是沒發(fā)現他的身影。干嗎去了?老王記得來福買了一只手機的,但平時習慣了與他面對面的說話,沒想過留他的號碼。
第三天晚上,他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傳來來福蒼白的聲音:“叔呀,我是來福呀,你趕緊拿錢來救我呀,我欠債了,還不上小命可沒了?!?/p>
老王一聽他開口,便感覺到有事,裝著恨鐵不成鋼的口吻,罵道:“不爭氣的東西,又賭錢了吧?”不動聲色地套出了他在鄰市的所在位置。
雖然來福沒說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來福絕對是遇上麻煩了,而且麻煩不小。老王披衣下樓發(fā)動車子,連夜往一百公里外的鄰市趕去。一路上,他又聯(lián)系了市局指揮中心請求鄰市公安局協(xié)助配合。午夜時分趕到鄰市后,在當地派出所的協(xié)助下,通過一番周旋,在喜樂天酒店一房間把來福解救了出來,同時抓獲了扣押來福的三名犯罪嫌疑人,破獲了一起“重金求子”的詐騙案件,通過乘勝追擊,當晚又將另三名成員一網打盡。
老王見到來福時,來福那形象可狼狽了。深秋時節(jié)了,被扒得上身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T恤,下身僅著一條讓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更猥瑣的內褲。見到老王,他有一種找不到地縫鉆的感覺。
原來,前晚和老王喝酒后,他暈乎乎地哼著小調回出租屋,因內急憋不住在一根電線桿旁邊撒尿時,一抬頭便看到了印有一張很裸露的艷婦的招聘廣告。十萬元!美艷少婦!那條件太具誘惑力了。來福全身瞬間充滿了力量,下身急劇膨脹起來,一下子變得口干舌噪,心跳加速。看看前后無人,他一把扯下那張廣告紙,揣在懷里,一溜煙往出租屋跑去。
就這樣,來福栽了!尤其是他撥通廣告單上那個電話號碼,聽到話筒傳來令他一身酥癢的嬌滴滴的聲音時,他不能自禁,像著魔一樣,沒加任何思索,懷惴著他的美夢和僅有的兩千多元現金便踏上了百里開外的另一座城市應聘去了。
結果,他被搜光了身上所有東西不說,還因為帶的錢太少被奚落一番后挨了揍,想到還能榨取一點,幾個兇神惡煞的男團伙成員讓他打電話給家里拿錢取人。不愧是跟警察打過多年交道的來福,他靈機一動,便撥打了老王的電話。
見到老王,他羞愧難當,連忙道歉:“王叔,對不起,我給您丟臉了?!?/p>
看到他那副狼狽相,老王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從車上拿了一條他平時備用的作訓褲丟給他穿上,把他帶了回來。
“你還是別再擦鞋了,自己找事情做去吧!你看你這大半年,折騰出了多少事,誰知你還會折騰多少事情出來?”路上,老王正色道。
“不,王叔叔,我一定好好聽你的話,好好的擺攤擦鞋,存錢娶一個媳婦踏實過日子?!?/p>
這件事,來福覺得丟盡了自己的臉,人雖然回來了,但那一段時間,他總覺得背后有人在盯著取笑他似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到公安局門口擺他的鞋攤了。又怕老王責怪他,他每天像履行報到程序一樣,準時挎著他的擦鞋箱到信訪室跟老王照照面,撒謊說近幾天局里擦鞋的人少,他上街到熱鬧的地方去打打游擊,擺擺攤蹭點生意,便背上擦鞋箱轉出去了。
那天,是入冬后天氣最陰沉的一天,他轉到中大街擺上攤子,正給一伸著腳的男顧客擦鞋時,突然聽到街對面?zhèn)鱽硪魂嚦橙侣暋K曂?,只見一提刀的中年男子,在追砍路邊的行人,樣子十分兇狠。行人嚇得四下逃散,形勢十分危急。來福一下子丟掉手中的鞋刷,“嚯”地站起來就往對面跑。這時一輛巡邏警車急速駛來,還未停穩(wěn),特警小李和小劉便跳下車拿起警棍朝那男子沖過去,呵叱他放下手中的刀。那男子亂嚎著,仍然發(fā)瘋一樣揮舞著手中的刀,僅幾秒鐘來福也沖到了現場。
慌亂中,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被絆倒在地,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持刀男子一下子找著了襲擊目標,舉著刀朝小女孩子沖過去。小李飛快靠近男子,朝他喊道:“有種你來砍我呀!來砍我呀!”有意把他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男子果然轉身了,趁這機會,小劉趕緊沖過去抱起小女孩。已轉過身剛要追小李的男子稍一猶疑,似乎意識到小李是有意引開他,又揮刀去追砍抱著小女孩跑的小劉。眼見他快追上并掄起了手中的刀,已跑到他身邊的來福急中生智,從男子左側面一下子撲過去,把男子推了一個踉蹌。男子舉刀的手一下子劃過了來福的胳膊,來福感到左手臂一陣劇痛,手隨即變得麻木了。這時,發(fā)狂的男子站穩(wěn)后又猛一轉身,揮刀朝來不及躲避的來福頭部砍去。
“嚓!”那一聲傳得好遠,也好重。來福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熱熱的黏黏的東西從頭頂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身子朝地面倒了下去,耳邊傳來十分雜亂的腳步聲,驚叫聲,哭喊聲。
倒地的一瞬,他瞥了一眼他擺放在街對面的擦鞋箱,看到周圍的人一臉的驚愕。
漸漸地,他眼前呈現出老王帶他到公安局食堂吃飯的場景,那一字排開的菜,他洗得很干凈的手,他很紳士的吃相……
一幕幕清晰的畫面在慢慢地變模糊,像小時候放過的紙風箏斷線了一樣,向遠處飄去,飄去……
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他:“來福,來福,你這傻小子,醒醒,你是來福不是來禍,你的媳婦還沒娶上吶!”是老王的聲音,好親切……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想起最先認識老王時,老王在派出所當所長,老王那時年輕,很帥,很威嚴。他愛賭博,老王抓過他好多次,他對老王又怕又恨。但那一次,他欠債被追砍跑到派出所尋求庇護時,老王保護了他。他還想起了他一次次跑去信訪室的事,他覺得他最對不起的是桂芝,但桂芝變了,不,不是她變了,是自己不爭氣……
這一幕幕在淡去,淡去,老王熟悉的聲音也漸漸聽不清了,最后定格在他記憶中的是市公安局的大樓。
發(fā)瘋砍人的人是個間隙性精神病人,在來福倒地時,被小李他們合力制服了。
來福走了!縣里為來福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告別儀式。安葬那天,儀態(tài)端正的老王神色凝重一臉悲戚地端著來福的骨灰,后面是排列整齊的民警,老王端端正正地把來福放進了烏木鎮(zhèn)的公墓。
三個月后,老王對著來福的墓碑說:好小子,安息吧!咱倆這輩子的交道算是打完了,你再不會帶禍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