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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的韓非子批判評析

2017-11-14 04:37楊勝寬
郭沫若學刊 2017年1期
關鍵詞:韓非韓非子法家

楊勝寬

(樂山師范學院,四川樂山614000)

郭沫若的韓非子批判評析

楊勝寬

(樂山師范學院,四川樂山614000)

郭沫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中國抗日戰(zhàn)爭進入關鍵階段,處于國統(tǒng)區(qū)的特殊工作環(huán)境,帶著一定現(xiàn)實針對性和主觀好惡色彩完成韓非子思想研究的。他對韓非綜合先秦法家“法”“術”“勢”思想,且雜取諸子百家思想成分以完成古代法家思想體系構建的功績,幾乎全盤否定,是不夠客觀公允的。梳理郭沫若韓非子批判的認識評價過程,透視其中的復雜背景原因及其教訓,對于今天學術研究工作的健康開展,具有現(xiàn)實意義。

郭沫若;韓非;“法”“術”“勢”思想;君主本位;否定性評價。

筆者曾撰《郭沫若論法家平議》一文,已由《郭沫若與文化中國》一書收錄,于2013年正式出版。在文章探討郭沫若研究先秦法家的路徑及思維邏輯時,梳理了他對韓非子研究的態(tài)度及寫作過程。據(jù)郭沫若自述,他前后與韓非子“糾纏”了三四個月時間,這在郭沫若先秦諸子研究的個案中,是極其少有的情況;根據(jù)郭沫若在1943年底至1944年初專門撰寫的《韓非子的批判》一文,當時他是把韓非作為法家代表人物看待的。但是,在筆者看來,“韓非的地位與貢獻不在于開派,而在于繼承、發(fā)展與綜合,并且是把儒、墨、道等各家思想加以融合雜糅而形成其思想體系?!笔聦嵣希陧n非之前,法家思想形成的由來、韓非的思想主張與他們之間是否存在差異,在郭沫若的研究中還顯得較為模糊。為此,郭沫若后來于1945年又補寫了《前期法家的批判》,作為法家系統(tǒng)研究接續(xù)“斷徑”的“橋梁”,到此才最終做完了對法家全面“清算”的研究工作。由于《郭沫若論法家平議》一文的重點在于對郭沫若研究法家整體情況的考察,其論述韓非子思想的內容雖有所涉獵,但并未深入展開,故此文專門對郭沫若關于韓非子思想學說的批判進行評析,看看被郭沫若稱為“不喜歡”,其著作讀得“很不愉快”的韓非子,其研究的重點與結論是怎么樣的,這種結論是否受到個人好惡的明顯影響,造成這種情況的背后原因是什么。

關于韓非子思想構成的認識

關于韓非思想的要義及其淵源之評說,見于史籍最早者為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其言曰:“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本于黃老。”在司馬遷看來,韓非的思想屬于刑名法術之學,其淵源則是黃老思想。對于司馬遷的這個斷言,后世有著不同的解讀甚至完全不同的看法。

南朝劉宋裴骃《史記集解》引劉向《新序》曰:“申子之書言人主當執(zhí)術無刑,因循以督責臣下,其責深刻,故號曰‘術’;商鞅所為書號曰‘法’。皆曰‘刑名’,故號曰‘刑名法術之書’?!碧扑抉R貞《史記索引》亦引劉向之言云:“黃老之法不尚繁華,清簡無為,君臣自正。韓非之論詆駁浮淫,法制無私,而名實相稱。故曰‘歸于黃老’。斯未為得其本旨。今按:《韓子》書有《解老》《喻老》二篇,是大抵亦崇黃老之學耳?!眱晌弧妒酚洝纷⒓乙鰟⑾虻膬啥卧?,前一段偏重于說明申不害、商鞅的學說,存在一定內在聯(lián)系,可以統(tǒng)稱為刑名法術之學;后一段則直接闡述韓非的思想與黃老學說的一致性,從韓非詆駁浮淫、法制無私、名實相稱的主張,與黃老不尚繁華,清簡無為的思想之間,可以找到二者的某些相似的內涵聯(lián)系。但司馬貞同時指出,劉向的觀點并不全面,他認為《韓非子》一書中的《解老》《喻老》二篇,才是其崇尚黃老之學的明證。其實,單憑司馬遷的上述言論,并不能準確理解其對韓非思想學說的整體把握,因為接著他對此還有進一步申說:“(韓)非見韓之削弱,數(shù)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于是韓非疾治國不務修明法制,執(zhí)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以為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養(yǎng)非所用,所用非所養(yǎng)。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儲)》《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痹谒抉R遷的這段評述中,可以得到關于韓非思想的不少重要信息。第一,韓非對戰(zhàn)國時代群雄爭霸的形勢有深刻的認識,以為韓國如果不想被別國吞食兼并,必須修明法制,加強君主集權以駕馭臣下,求人任賢以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圖存目的。第二,在“爭于氣力”的時代背景下,不能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也不能容忍儒者用文亂法,俠者(墨者)以武犯禁。第三,治理國家不能在形勢寬緩時寵信名譽之人,而形勢危急時才想起重用介胄之士,因為這是所養(yǎng)非所用,所用非所養(yǎng)的治國理政錯位之道。第四,韓非思想學說中的一些重要概念均被提及,如“法制”“執(zhí)勢”“富國強兵”“浮淫”“功實”“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等。第五,有感于國家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的可憂可悲現(xiàn)狀,歷觀過往的得失盛衰之變,他決心立言垂世,以戒來者。綜合這些內容看,司馬遷對韓非的評價是持一定同情心和基本肯定態(tài)度的。與此同時,在肯定的前提下也指出了其思想學說的明顯弊端,故卷末“太史公曰”:“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n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痹诖耍抉R遷再次確認了韓非思想取源于了老子《道德經(jīng)》的觀點。

但到班固撰《漢書·藝文志》時,把先秦諸子劃分為十家,將《老子韓非列傳》中的四位歷史人物作了重新歸類,老子、莊子被列入道家,同時列入道家的還有管子、田子(田駢)、老萊子、鹖冠子、孫子等。且謂:“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合于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溢,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鄙曜印㈨n非被列入了法家,同派者還列有李悝、商鞅、慎到等人,他們都應算是韓非的前輩,即郭沫若所稱的前期法家人物。班固論之曰:“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易》曰‘先王以明罰飭法’,此其所長也。及刻者為之,則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罰而欲以致治,至于殘害至親,傷恩薄厚?!卑凑瞻喙痰恼f法,道、法兩家均出于世官,只是一出于史官,一出于理官,故各自學說,都圍繞如何治理國家展開,道家偏重于為君之道,主張秉要執(zhí)本,清虛自守,無為而治;法家則重視法制,主張賞罰分明,不避親疏,以刑罰為致治的重要手段。

郭沫若對班固的歸類和看法不完全認同。指出:“韓非子,根據(jù)漢人的分類法,是屬于‘法家’的,但嚴格地說時,應該稱為‘法術家’?!痹陧n非之前,“法”與“術”是兩個完全獨立的學術概念,有人主“法”,有人主“術”,且各自立論的重點及其政治用途都存在明顯區(qū)別?!俄n非子·定法》云:“今申不害言術,而公孫鞅為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者也,此臣之所師也?!惫粽J為,韓非的學術思想,兼法、術兩家思想而有之,故稱其為“法術家”。但法與術可以相互作用,殊途同歸。韓非認為:“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边@也許就是韓非何以能夠兼取兩家學術思想而自成一家之說的理論基礎所在。

郭沫若在分析了韓非對申不害和商鞅二人的思想學說加以“綜合”以后,還向前進行了思想史追溯,認為:“從遠源上來說,應該是道家與儒家。而在行程的推進上則參加有墨、法。法家導源于儒,商君的主張耕戰(zhàn)其實也就是孔子的‘足食足兵’,而法與禮在本質上也并沒有多么大的差別。術家導源于老……韓非把這兩家綜合了起來,向他所主張的絕對君權上去使用。絕對君權的主張已經(jīng)就是墨子‘尚同’的主張,所謂‘一同天下之義’;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上同而下不比’?!倍P于韓非思想學說與墨家淵源關系的發(fā)現(xiàn),郭沫若視為自己的獨得之見。他特意指出:“韓非的思想,在道家有其淵源,在儒家有其瓜葛,自漢以來早為學者所公認。而與墨家通了婚姻的這一點,卻差不多未被人注意?!本o接著,他從韓非主張“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將必發(fā)于卒伍”,與墨家顯學之一田鳩的基本主張存在“蹈襲”的痕跡方面,認定了這一論點。其實,單靠這一點證據(jù),說服力還顯得比較單薄。最重要的是,郭沫若認為墨家的思想學說是以帝王為本位的,韓非的思想學說也是以君主為本位的,二者存在基本政治立場的根本一致性,揭橥此點,更能有力證明彼此間思想學說的本質聯(lián)系。在韓非子以法家思想為主、兼采儒、道、墨及諸子百家思想學說以成其思想學說體系的認識上,注釋《韓非子》一書的梁啟雄也持類似的觀點。他說:“韓子的法術思想大半是采用申不害的術治學說和公孫鞅的法治學說,加以融合而有所修正的?!薄绊n子的主要思想誠然是法術思想,但由于他生當戰(zhàn)國末葉,受了百家爭鳴浪潮的激蕩,在他的思想體系中當然也會或多或少地染上百家的色彩而有所增飾。他給儒、道、墨的學說下了或肯定的、或否定的、或修正的評論,又受了各家正面的或反面的影響。因此,他的思想在基本上說來,固然是批判地吸收前期法家的言論以成其法術學說,但從影響上說來,他也采擇儒、道、墨三家學說而綜合之以成其新的思想體系。這樣,他不只是集前期法家學說的大成,而又有選擇地吸取儒、道、墨等家學說而總匯之,成為先秦諸子中最后的一位思想家?!钡?、梁兩家對韓非子評價的基本觀點是明顯不同的,前者趨向于基本否定,后者則趨向于基本肯定。

韓非曾與李斯師事荀子。荀子本是儒家思想學術的集成者,而韓非受學于荀子,更有條件對先秦諸子的思想學說進行廣泛的繼承和融合,批判性地汲取各家思想營養(yǎng),以形成自己兼取各家的學術體系,這是韓非獨具的有利歷史條件。郭沫若對此的看法是:“韓非在先秦諸子中為最后起,他的思想中攝取有各家的成分,無論是作為親人而坦懷地順受,或作為敵人而無情地逆擊。對于老子思想雖然也逆擊了它,而主要的還是順受的成分為多。對于儒家的態(tài)度便是兩樣,那主要是無情的逆擊,而只是走私般地順受了一些。”按照郭沫若的說法,韓非順受“親人”的諸子思想學說中,包括了法家、道家、墨家等,而唯獨把儒家作為思想學說的“敵人”,加以無情的逆擊,而以“走私”的方式加以吸納。

在《韓非子的批判》第四部分,郭沫若用了較重的篇幅來分析論證韓非對儒家,尤其是對荀子思想的無情逆擊。他指出:“韓非攻擊儒家的態(tài)度在先秦諸子中恐怕要算是最猛烈的。雖然我們知道原始法家出于儒,但他對此并不曾感謝。我們再根據(jù)《史記》,也知道他曾‘與李斯俱事荀卿’,是荀子的門人,而在他的書中并不曾稱述過他的這位老師。”根據(jù)郭沫若對《韓非子》一書征引材料的考察,全書提及荀子的完全可靠的材料只有一處,即其在《顯學》一篇中對孔子之后“儒分為八”的一段論述,其中所謂“孫氏之儒”,即指傳承儒家思想的荀子一家。但郭沫若分析認為:“整個《顯學篇》是罵儒家和墨家的,而罵儒家的成分要占百分之七十,荀子當然也就在被罵之列了。他們的學說是‘愚誣之學,雜反之辭’,是亂天下的根本,這當然是在斥罵老師。”郭沫若還斷言韓非之師事荀子,是為了“反對”其思想學說的目的,類似于打仗的人“研究敵情”,法官斷案“研究罪犯”?!绊n非對于儒家的理論很有研究是毫無問題的,他所抱的是全面反攻的態(tài)度,務必要屠其徒、火其書而后快。凡是儒家的東西差不多沒有一樣不受嚴厲的反對。”但是,郭沫若同時明確指出:“但要說他沒有受儒家的影響吧,卻不是這樣。他在骨子里是把荀子的‘法后王’和‘性惡’說作為現(xiàn)實的根據(jù)而把自己的學說建立了起來。”“韓非子的學說,無疑是走私式的受了荀子的影響,但這樣的‘刻薄寡恩’,荀子卻不能負責。荀子提倡人性惡,他的結論是強調教育與學習,目的是使人由惡而善。韓子卻不是這樣,他承認人性惡,好,就讓他惡到底,只是防備著這惡不要害到自己,而去充分地害人?!被谝陨系姆治觯魧髯优c韓非子這一對師徒的思想差異作了這樣的概括總結:“總之,荀子還側重人民,韓非則專為帝王,他們縱然有過師弟的關系,但他們的主張是成了南北兩極的。”

關于韓非子的“法”“術”“勢”思想

郭沫若認為,韓非子的政治思想,與儒家的“人民本位”完全不同,與前期法家(如商鞅)的“國家本位”也不盡相同,而與他認定的墨家所堅持的“帝王本位”政治立場比較接近,他稱之為“君主本位”。關于這種思想學說或者政治立場形成的歷史淵源,郭沫若給出了他的研究判斷:“韓非個人在思想上的成就,最重要的似乎就在把老子的形而上觀,接上了墨子的政治獨裁的這一點。他把墨子的尊天明鬼,兼愛尚賢,揚棄了,而特別把尚同、非命、非樂、非儒的一部分發(fā)展到了極端?!标P于郭沫若對墨子“尚同”等政治主張的評價,筆者有《郭沫若眼中的“宗教家”墨子》一文進行了相關評析,茲不贅言。他認為墨子的尚同等主張,主要體現(xiàn)的是君主專制獨裁政治思想:“其實墨子的書,從《法儀》一直到《非儒》,他都是替王公大人說的治天下的話,他的思想歸根是政教不分,一權獨擅,專制的色彩何止《尚同》各篇!”又說:“他(墨子)的天志,即老天爺?shù)囊庵?,也就是‘天下的明法’,是他的?guī)矩。這正是墨子思想的一條脊梁?!薄袄咸鞝?shù)拇嬖谑堑厣贤醯耐队?。大奴隸主成為地上的統(tǒng)治者,發(fā)揮著無上的王權,他為鞏固這王權,使他成為‘它布’,讓人不敢侵犯?!表n非把墨子宣揚專制獨裁的思想不僅繼承而且發(fā)展到了極端地步;而墨子思想中尊天明鬼、兼愛尚賢等具有一定進步性與合理性的思想成分,卻被韓非完全拋棄了。

在郭沫若看來,韓非繼承發(fā)揚并緊密融合了老子的君人南面之術及墨子的君主專制思想,其思想學說的出發(fā)點與落腳點,自然而然地要集中在國之君主如何操控權術,憑借威勢,去更好地鞏固專制獨裁,駕馭臣下、愚弄民眾上。形成這樣的學術判斷,不僅跟郭沫若此前否定墨子,因而在學界與全面肯定墨子的諸多研究者發(fā)生激烈爭鳴交鋒有關,大約也跟上世紀40年代郭沫若在國統(tǒng)區(qū)感受到的蔣介石推行專制獨裁統(tǒng)治的白色恐怖政治氣候有著直接聯(lián)系。方詩銘、劉修明在《民主運動與人民本位思想》一文中,對此作了全面深入的分析闡述,指出:“在四十年代的歷史條件下,堅持人民本位,批判帝王本位,是堅持革命民主思想的一個重要內容。……堅持人民本位,批判帝王史觀,就是堅持人民民主,批判國民黨反動派的獨裁統(tǒng)治,有利于團結和爭取大多數(shù)群眾?!闭沾苏f來,郭沫若對韓非子思想學說的批判,有著當時的現(xiàn)實針對性和學術研究的政治目的性。但看到這一點,是否便認為郭沫若的40年代先秦諸子研究,只是被用著政治斗爭的工具,而缺乏足夠的學術邏輯與批判理性?似乎問題并不如此簡單,因為對此郭沫若在《十批判書·后記——我怎樣寫〈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中有過反復的申明與強調,所謂“批評古人,我想要同法官斷獄一樣,須得十分周詳,然后才不致有所冤屈”,講得相當公正合理,表達了一個學者在評判古人(包括他不喜歡的人)時應有的客觀態(tài)度。

郭沫若對《韓非子》的閱讀,從他自己留下的文獻材料中可以感受到其明顯的糾結和矛盾心情。一方面,他對韓非子的論辯說理能力及文字表達技巧十分贊賞:“他能夠以極普通的常識為根據(jù),而道出人之所不能道、不敢道、不屑道。所以他的文章,你拿到手里只感覺到他的犀利,真是其鋒不可當?!庇终f:“韓非是絕頂?shù)穆斆魅?,他的頭腦異常犀利,有時犀利得令人可怕。我們讀他的《說難》《難言》那些文章吧,那對于人情世故的心理分析是怎樣的精密!就是那不十分為人所注意的《亡征篇》,把一個國家可以滅亡的征候,一直列舉出了四十七項?!@和屈子的《天問》可以媲美,我認為也是不愧為一篇奇文的?!弊鳛橐粋€擅長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兼學者,郭沫若能夠給予韓非論說文如此高度的認可,在先秦諸子中并不多見。但另一方面,郭沫若閱讀《韓非子》的過程,是極為勉強和不愉快的,依據(jù)其在《十批判書·后記——我怎樣寫〈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中記述,他的最初想法是準備寫《荀子與韓非之比較研究》。從這個題目設計看,初讀《韓非子》的郭沫若,已經(jīng)明顯認定韓非的思想與其師荀子的思想存在巨大不同乃至尖銳對立,故要放在一起加以比較性研究。但“翻來覆去”讀了幾遍之后,郭沫若感到困難比預想的更大。一是《韓非子》收錄文章“竄雜”,好些不是韓非本人的著述,需要逐一考辨剔除開來;二是韓非的代表作,如《五蠹》《顯學》等篇,“完全是一種法西斯式的理論,讀起來很不愉快”,這可能與他處身蔣介石專制獨裁統(tǒng)治下的政治環(huán)境,感受比別人更強烈有關。三是怎樣寫韓非子研究這篇文章也讓他“很感困難”,最初想以考證的方式寫,后來考慮這樣寫將會枯燥冗長,故馬上放棄了,改為轉向注重韓非子思想的批判,文章完成之后,郭沫若頗感滿意,自己認為“清算得頗為徹底”。這種清算,主要集中在對韓非“法”“術”“勢”等思想的分析評判上。

關于韓非的“法治”思想,郭沫若認為主要是“祖述商鞅”,《韓非子》一書中稱道商鞅的地方很多。代表性言論郭沫若列舉了兩項,一是《定法》中曰:“公孫鞅之治秦也,設告相坐而責其實,連什伍而同其罪,賞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而不休,逐敵危而不卻,故其國富而兵強?!痹陧n非看來,商鞅治秦的方法與成功,主要在于兩個方面:制定檢舉奸人和犯罪連坐的法規(guī),使民眾不敢藏奸、不敢違法;獎勵有功,賞厚而信,推行重刑,懲罰必嚴。根據(jù)《史記·商君列傳》的記載,商鞅變法的內容,除了什伍連坐、鼓勵告奸、信賞重刑而外,還有鼓勵耕戰(zhàn)、改革稅制、抑制世襲、以功過重新確定尊卑爵秩田宅數(shù)量等,這些內容韓非并未提及,似乎在他看來,所祖述的兩項是最核心的,是導致秦國國富而兵強的最重要法令。二是《和氏》篇曰:“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游宦之民而顯耕戰(zhàn)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國以富強。”這里又提到燔《詩》《書》、塞私門之請、禁游宦之民,而其宗旨仍然在于明法、信賞、獎勵耕戰(zhàn)。

但是,韓非并不只是滿足于祖述前期法家代表人物之一商鞅關于“法治”的基本思想,在肯定和繼承其思想學說的基礎上,他對商鞅法治主張也提出了比較激烈的批評。批評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商鞅法治制度設計有所未盡善。根據(jù)韓非《定法》對商鞅“斬一首者爵一級,欲為官者為五十石之官;斬二首者爵二級,欲為官者為百石之官”的法令的分析,他緊接著有一段申發(fā)性論述:“官爵之遷與斬首之功相稱也。今有法曰:‘斬首者令為醫(yī)匠’,則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醫(yī)者劑藥也,而以斬首之功為之,則不當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斬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斬首之功為醫(yī)匠也。故曰:二子之于法術皆未盡善也?!惫粼u價韓非的這段引申出來的議論指出:“這段文字有點含糊,‘今有法曰斬首者令為醫(yī)匠’,如是假設,則有點深文周納;如是事實,則批評是很中肯的?!绷簡⑿蹌t明確認定:“‘今‘字是假設之辭?!惫P者認為,梁氏之說近是。聯(lián)系上下文看,韓非認為商鞅法令“未盡善”之處,正在于按照軍人斬首之多少來確定其官爵之大小。因為治官是智能之事,斬首是勇力之事,將士勇于殺敵,未必適合為官。他要表明的觀點是,晉爵可以,封官不合適。這樣看,韓非的論述邏輯非常清楚,不存在郭沫若所批評的“深文周納”之弊。第二,商鞅言法而不言術。其弊端乃至危險在于有利于富強國家、大臣得利,而不利于君主霸業(yè)的實現(xiàn)。韓非曰:“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矣?!彼麣v舉了秦國自孝公、惠王、武王至昭襄王四代君王爭霸諸侯的歷史事實,認為其結果往往是大臣、武將立功封侯,擴大私人領地,地位日尊,而秦君并未能成就帝王之業(yè)。韓非總結分析指出:“故戰(zhàn)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術以知其奸也。商君雖十飭其法,人臣反用其資,故乘強秦之資數(shù)十年而不至帝王者,法雖勤飭于官,主無術于上之患也?!痹陧n非批評商鞅法治思想的兩大缺陷中,第二點尤為要害,他要努力加以彌補,主張要結合使用“術治”手段。

關于韓非的“術治”思想,郭沫若首先引證了韓非對于“法”與“術”兩個概念及其用途的區(qū)別所在。其《難三》云:“或曰:管仲之所謂‘言室滿室,言堂滿堂’者,非特謂游戲飲食之言也,必謂大物也。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也。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術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是以明主明言法,則境內卑賤莫不聞知也,不獨‘滿于堂’;用術,則親愛近習莫之得聞也,不得‘滿室’。而管子猶曰‘言于室滿室,言于堂滿堂’。非法術之言也?!卑凑枕n非的觀點,法令是官府昭告天下的政策法規(guī)條文,必須讓老百姓人人皆知,以便令行禁止,謹遵不違;而權術則只能為君主所獨用,不能假之于人,也不能讓親愛近習的人窺視揣摩,因為這是駕馭群臣的秘訣,人君一旦失去這種秘密手段,就會有身死國滅的巨大危險。故韓非認為,像管子這樣的前期法家人物,也是于“術”不通,不懂得兼用“法”與“術”兩手來治理國家,維護君主權威的。

其次,郭沫若認為,韓非的“術治”思想,雖取用于申子,但其源頭則可以追溯到道家的老子,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評價道家時就明確說過,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就是一套闡述君主治國之道的政治理論,他稱之為“君人南面之術”。故郭沫若指出:“其在申子便有‘術’的提出,這其實是倡導于道家,老聃發(fā)其源,而申子擅其用?!标P于申不害擅用“術”,在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有簡略記載,謂其“學術以干韓昭侯,昭侯用為相。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十五年。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強,無侵韓者?!笨磥砩曜诱f動韓昭侯,以及后來十五年取得治國成效的,主要就是他的“術治”思想。對于申不害這種“術治”的基本思想,郭沫若在《前期法家的批判》一文中有專門評述,可以窺知其大要。如《群書治要》所引申子《大體篇》有云:“夫一婦擅夫,眾婦皆亂,一臣專君,群臣皆蔽。故護妻不難破家也,亂臣不難破國也。是以明君使其臣并進輻輳,莫得專君焉?!薄懊骶缟恚既缡?;君若號,臣若響;君設其本,臣操其末;君治其要,臣行其詳;君操其柄,臣事其常?!惫魮?jù)此評價道:“從這兒可以看出,他的主張是以人主為本位。……人主對于臣下,也就如富家貴室之對于‘寇戎盜賊’。這個觀點就是他的根本義的大前提。”郭沫若認為,申子所學的“術”,實際上就是一種權變或者權謀,它不僅只能為君主所獨擅,而且與“法”是不兩立的東西。怎樣才算善于權變?《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引述了申子的幾段話,其中有言:“慎爾言也,人且知汝;慎爾行也,人且隨汝。爾有知見也,人且匿汝;爾無知見也,人且意汝。汝有知也,人且藏汝;汝無知也,人且行汝。故曰:惟無為可以規(guī)(窺)之?!庇衷唬骸蔼氁曊咧^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王?!惫魧@些言論評價道:“知道的要裝作不知道,不知道的要裝作知道,要弄得別人把你不明其妙,那你就顯得微妙神玄,深不可測了。這簡直是一種惡性的專制主義。”

再次,郭沫若總結了韓非發(fā)展完善之后的“術治”手段,雖然看起來是存乎一心、難以捉摸的東西,但他仍然將其歸納成為了如下幾項內容:“(一)權勢不可以假人;(二)深藏不露;(三)把人當成壞蛋;(四)毀壞一切倫理價值;(五)勵行愚民政策;(六)罰須嚴峻,賞須謹慎;(七)遇必要時不擇手段。加上別處分開論述的“多設耳目”,一共八項。郭沫若對這些人君獨擅的權術,作了這樣的批判:“要打個淺近的比喻時,人君就須得像一匹蜘蛛。耳目的特種網(wǎng)是蜘蛛網(wǎng),這個網(wǎng)便是人君的威勢所借,有了這些網(wǎng),做人君的還須得像蜘蛛一樣,藏匿起來,待有餌物時而繼之以不容情的宰割?!睆倪@番評價,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出郭沫若對申子、韓非所宣揚的“術治”思想的厭惡態(tài)度了。

關于韓非的“勢治”思想,郭沫若依據(jù)對《韓非子·難勢》一篇的辨析解讀,認為韓非是“一位極端的勢治派,他正是主張‘專制行為’而為‘法制之反面’的?!表n非《難勢》云:“慎子曰:‘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而龍蛇與螾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于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賢者,則權重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紂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風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眾也。堯教于隸屬而民不聽;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則行、禁則止。由此觀之,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詘賢者也?!绷簡⑿垲}解謂“‘勢’字有‘權威’意。從慎子的論述看得很清楚,他是主張君主集權的,權重才能位尊;并且反對賢智治國,以為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一旦南面而王天下,就可以令行禁止了,權勢比賢智更加重要和管用。中間部分,設為“客難”之辭,質疑人君不賢何以致治。最后是韓非自己采用“復應之”的表達方式,闡述“自然之勢”與“人設之勢”均可以致治的觀點:“夫堯舜生而在上位,雖有十桀紂不能亂者,則勢治也;桀紂亦生而在上位,雖有十堯舜亦不能治者,則勢亂也。故曰:‘勢治者則不可亂,而勢亂者則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勢也。”“夫棄隱括之法,去度量之數(shù),使奚仲為車不能成一輪;無慶賞之勸、刑罰之威,釋勢委法,堯舜戶說而人辯之,不能治三家。夫勢治足用亦明矣。”兩相比較,韓非更加推崇人設之勢,即通過中央集權、君主專制,賞罰必信,樹立君主的絕對權威之勢,說一不二,令行禁止,天下才能得到大治。關于這番道理,韓非在多篇文章里反復申說,把其重要性論述到幾乎無以復加的地步。如《人主》云:“萬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諸侯者,以其威勢也;威勢者,人主之筋力也?!薄峨y三》云:“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薄都榻購s臣》云:“善任勢者國安,不知因勢者國危?!薄锻鈨φf右下》云:“國者,君之輿也;勢者,君之馬也。無術以御之,身雖勞猶不免亂;有術以御之,身處佚樂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薄段弩肌吩疲骸懊裾吖谭趧?,勢誠易以服人?!惫糁赋觯n非這樣看重權勢,稱得上是“一位極端的王權論者”!

在韓非看來,權勢是不可以假借的東西,必須絕對操控在人君手中?!秲葍φf下》:“權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外為用,內外為用則人主壅。其說在老聃之言失魚也?!表n非的這種權勢思想,來源于《老子》,其第三十六章云:“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诶献友哉摰幕A上,進一步作了引申性發(fā)揮,把權勢借人的后果說得極為可怕。《喻老》云:“勢重者人君之淵也。君人者勢重于人臣之間,失則不可復得也?!试弧~不可脫于淵’。”“賞罰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則制臣,在臣則勝君?!试弧畤?,不可以示人’?!睓鄤荨①p罰就是君主駕馭、防范群臣的秘密武器,一旦失去,君將不君,國將不國。而怎樣守護好人主的權勢,又跟君人南面之術密切相關。郭沫若從《韓非子·三守》中歸納出韓非闡述的三條:(一)秘密;(二)獨擅;(三)自為。對付臣下的辦法,在《外儲說右上》中也有三條:(一)恃勢;(二)獨斷;(三)忍痛。其實,“忍痛”之說不夠確切,似叫做“敢殺”更符合原意。韓非在文中,重點強調人主要敢殺,不論是阻礙權術之行的國之猛狗社鼠,還是身邊的至愛親近,都要不存惻隱之心,忍痛殺之以除后患。這才符合古今中外專制獨裁者的普遍心態(tài)與行事風格。

顯然,韓非的“勢治”思想,主要來源于慎到。在他之前,前期法家商鞅重“法”,申不害重“術”,慎到重“勢”,他們最初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黃老思想學說的影響,也適度攝取了儒、墨兩家的思想成分,進而逐漸形成其各有側重的法家思想學說。郭沫若在《稷下黃老學派的批判》及《韓非子的批判》兩文中,所作分析論述都涉及三家思想學說,但相比商鞅、申子兩家而言,郭沫若對慎到思想學說與韓非思想學說關系的闡述,顯得不夠充分,并且存在自相矛盾的一些看法與結論。在《韓非子的批判》里,郭沫若唯一提及的是《難勢》有關慎到“勢治”的思想主張,文章用了大量筆墨去與梁啟超爭論,反倒沒有闡述清楚慎到的“勢治”思想究竟與韓非的“勢治”主張有何聯(lián)系,有何同異。從《難勢》引述慎到的一段言論看,他是一位專制集權論者是比較清楚的,正是在這一點上,與法家尊君貴勢、信賞重刑的基本理論相一致。施覺懷《韓非評傳》對韓非構建起法家“法”“術”“勢”思想體系的思路與價值作了中肯的評價,指出:“在理論上,法、術、勢的關系中,法似乎是法家的主要手段,在實際上,其起作用的程序卻要倒過來,法家最重視的是勢,如果沒有勢,就失去了推行法和術的依據(jù)?!倍粼凇娥⑾曼S老學派的批判》中,卻認為慎到“反對獨裁”,說他“還在替人民設想,而沒有專替新起的統(tǒng)治者設想——韓非便和這相反——是還富有進步性的東西?!表n非在《難勢》篇里明明不遺余力地為慎到的“勢治”主張辯護,郭沫若也明確說過,韓非子的思想,“主要是由慎到學說的再發(fā)展”,怎么能說韓非與慎到的基本思想學說“相反”?郭沫若批判韓非的思想主張幾乎到了全面否定的程度,何以言及慎到的法理學說,卻只看到其“進步性的東西”這一面?

關于郭沫若批判韓非子思想的明顯偏頗及其原因

郭沫若自言批評古人要如法官斷獄,不能造成冤屈。根據(jù)筆者研究分析其《十批判書》中列為研究對象的關于先秦諸子的評價結論,這種學術追求總體上是基本堅持并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的,但也有一些明顯的失誤跟遺憾,包括他自己后來承認的,對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歷史功績的全盤否定,也包括其對墨子思想、韓非子思想的全面否定性評價。關于郭沫若為什么數(shù)十年始終堅持給予墨子負面評價,筆者在《郭沫若眼中的“宗教家”墨子——關于郭沫若從負面評價墨子的原因考察》的專文中,認為是郭沫若一直把墨子視為一位“宗教家”,而他對宗教的態(tài)度及其所處的時代變局,決定了其負面的評價態(tài)度與標準。至于郭沫若對韓非子思想學說的全盤否定,筆者認為有以下一些原因。

第一,郭沫若把韓非的思想學說,直接等同于“法西斯式的理論”,并不完全恰當。這種感受是他在《我怎樣寫〈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的后記里追述時說的:“(除開竄亂的作品)真是韓非的文章如《五蠹》《顯學》之類,完全是一種法西斯式的理論,讀起來很不愉快,因此我讀得非常的勉強?!惫糇约和ㄟ^研究考證認為,《五蠹》《顯學》是韓非晚年思想成熟時的定論之作,是反映韓非思想最集中的作品,也是世人公認的《韓非子》的代表性篇章。他的這種認識必然會影響到其對韓非思想學說的總體評價,故其《韓非子的批判》中,就出現(xiàn)了與之呼應的研究觀點:“韓非就是這樣的一位極權主義者,他的議論足以使歐洲中世紀的麥迦威理(Machiavelli,1469—1527)減色,而德國的查拉圖斯屈拉們也當淪為弟子?!瘪R基雅維利、查拉斯圖拉都是歐洲中世紀主張國家至上、君主集權、宣揚不擇手段追求強權統(tǒng)一的政治思想家,像馬基雅維利在其影響巨大的《君主論》中,就明顯提出:“征服者在奪取國家權力的過程必須得頃刻用盡所有殘暴的手段”,“只要目的正確,可以不擇手段”,成為馬基雅維利主義廣為人知的“至理名言”。郭沫若認為,他跟韓非比較起來,其能夠想到并提出的權術與奸詐手段,都顯得大為減色。顯然言之太過。至于法西斯理論或者法西斯主義,雖然其在20世紀初產(chǎn)生時只是一種社會學說,但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代,人們心目中的法西斯主義,往往都指像希特勒、墨索里尼、東條英機式的軍國主義、侵吞掠奪、毀滅文明等只有戰(zhàn)爭狂人才具備的種種殘暴行徑。郭沫若在20世紀40年代研究包括韓非子在內的先秦諸子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進入關鍵階段,他把韓非的“法”“術”“勢”思想與法西斯理論相提并論,應該是有所激而發(fā),并不完全恰當。韓非主張重視耕戰(zhàn)、賞罰必嚴、君主集權,人臣任職、以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的,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有其合理性,與法西斯理論及法西斯行徑是有明顯不同的。郭沫若自己在《韓非子·初見秦篇發(fā)微》里就說過:“戰(zhàn)國時的政治主張本有三種作風,即是王道;霸道,強道。商鞅初見秦孝公的時候,先說以王道霸道,不合,后說以‘強國之術’,始見信用(《史記·商君列傳》)?!盾髯印芬舱f:‘王奪之人,霸奪之與,強奪之地’(《王制》)?!畯姟羌兇獾那致哉撸矛F(xiàn)代的情形來比附,有點象法西斯主義。(韓非)《初見秦篇》屢言‘王霸’,而隱隱反對‘強’的主張?!眱晌牡囊娊饷黠@相互矛盾。

第二,郭沫若將韓非集成法家思想而構建起“法”“術”“勢”為一體的法家思想體系的功績一筆抹殺,并不十分公允。高亨指出:“韓非是戰(zhàn)國時代一位杰出的思想家,集當時法家學說的大成,他的書在祖國文化遺產(chǎn)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關于韓非思想對前期法家思想的繼承與融合,梁啟雄有這樣的評價:“法是官府公布的成文法,是編著在圖籍中的國法條規(guī),術是君主暗藏在心中的權術,是馭臣治民的手法,勢是君主的重權尊位形成的威勢,是控制臣民的憑借力量。韓非把三種學說綜合起來成為一種有機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這樣,他的政治思想就不同于前期法家某一個人的政治思想,而是法治、術治、勢治三種政治主張的混合體。”筆者認為,這一總體評價是大致合適的,沒有韓非的集成性融合與總結,法家思想就不可能對秦國完成大一統(tǒng)事業(yè)發(fā)揮如此重要的作用,其理論也不可能在此后的中國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且對歷代的變法家們產(chǎn)生那樣深遠的影響。連郭沫若自己也承認:“韓非之學,實在是有秦一代的官學,行世雖然并不很久,但它對于中國文化所播及的影響是十分深刻的?!眴螒{此點,韓非在中國思想史上、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與作用,就不能全盤予以否定。事實上,先秦諸子思想發(fā)展到荀子、韓非子時代,雜取諸子百家思想成分,整合總結一派思想學說以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已經(jīng)成為可能和趨勢,就像荀子的思想體系具有“援法入儒”的明顯特征一樣,比如“勢治”思想,在《荀子》一書中也體現(xiàn)得很充分,是其攝取法家“貴勢”思想融入其理論體系的明證。韓非的思想體系并不純粹只有前期法家的思想,還包括了老、儒、墨、名、兵、陰陽等各家思想成分,說他把這些思想都發(fā)展到壞的方面,成為與時代思想潮流完全相悖的東西,未免言之片面,并不十分公允。因為如果承認韓非的思想對此后中國漫長的思想史發(fā)展影響十分深刻,同時又指斥這些東西完全落后于時代,逆歷史潮流而動,這在邏輯上和事實上都是矛盾的。

第三,郭沫若在韓非子研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情緒化傾向,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其學術理性思考與評價的客觀性,教訓值得今天的研究者記取。筆者比較發(fā)現(xiàn),郭沫若在對墨子、韓非研究中表現(xiàn)出來的心態(tài)略顯不同。其全面否定墨子,多少帶有與當時學界普遍肯定、歌頌墨子的風氣有關,他研究墨子所作的翻案文章,是為與持這種觀點的眾學者爭鳴而發(fā)的,像他認為墨子始終是一位宗教家、墨家同情亂黨,明顯帶有一定的與眾不同、標新立異的研究論證特征。因為肯定墨子的人,大都認為墨子思想具有民約、民本、草根、同情底層民眾的思想色彩,而郭沫若則堅定認為墨子堅持“帝王本位”的政治立場,在《孔墨的批判》中,郭沫若判斷兩家政治立場的角度和標準,居然以是否“同情亂黨”作為基本依據(jù),文章用墨家同情亂黨的態(tài)度來證明其所持帝王本位的政治立場,多少顯得有些牽強和說服力不足。至于郭沫若研究韓非,根據(jù)上文列舉的材料,從一開始就受到主觀情緒的干擾,他似乎一直處于自己的性格情緒與學術理性的斗爭之中,從文本閱讀到問題分析,都陷于這種自我內心矛盾斗爭的苦惱狀態(tài)。人們從郭沫若的個性、文藝創(chuàng)作、學術發(fā)展路徑等方面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偏于神經(jīng)質、情感豐富且起伏變化大,思維方式充滿跳躍性的人,這種性格為他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帶來了諸多有利因素,且形成了自己的鮮明藝術風格特征,像《女神》所收錄的那些詩篇,表達與風格就是獨特的郭氏方式。而當其轉入學術研究領域時,這種個性就成為利弊互見的雙刃劍。好處自不必多說,其不利的一面,則主要表現(xiàn)為難以完全擺脫個人好惡來看待和評價研究對象,主觀情緒過于外露或發(fā)生作用時,容易影響到其觀察研究對象的態(tài)度與方式,當其處于“不喜歡”“不愉快”的心理狀態(tài)時,他批評研究對象的標準乃至行文措辭,都會明顯反映出來。他完成韓非子研究經(jīng)歷了長達數(shù)月的“糾纏”過程,且中間遭遇意想不到的困難,對韓非思想學說的評價缺乏辨證思維,寫完文章還自覺“清算得頗為徹底”,而對《韓非子》書中一些原本有價值的思想成分視而不見,都與郭沫若整個研究進程受情緒化干擾有關。就此而言,他審視韓非子所扮演的“法官”角色,是不夠客觀公正的。我們今天對此加以反思,并非對郭沫若求全責備,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應該記取這種教訓,盡量擺脫主觀情緒對學術研究的影響,使科學與理性,始終引導我們面對每一個學術問題和研究對象。

(責任編輯:廖久明)

[1]楊勝寬.郭沫若論法家平議[A].郭沫若紀念館,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等編.中國社會科學論壇文集·郭沫若與文化中國[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9.

[2]郭沫若.十批判書·后記——我怎樣寫《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3]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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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沫若.十批判書·韓非子的批判[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6]梁啟雄.韓子淺釋(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

[7]梁啟雄.韓子淺釋·前言[M].北京:中華書局,1982.

[8]楊勝寬.郭沫若眼中的“宗教家”墨子——關于郭沫若從負面評價墨子的原因考察[J].郭沫若學刊,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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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方詩銘,劉修明.民主運動與人民本位思想——評《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A].楊勝寬,蔡震主編.郭沫若研究論著匯要·歷史卷(上)[M].上海:上海書店,2012.

[12]司馬遷.史記卷六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3]梁啟雄.韓子淺釋(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

[14]郭沫若.十批判書·前期法家的批判[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5]二十二子·老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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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郭沫若.韓非子·初見秦篇發(fā)微[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9]高亨.韓子淺釋序[A].梁啟雄.韓子淺釋(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0]楊勝寬.關于郭沫若荀子評價的幾個問題[J].郭沫若學刊,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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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30

楊勝寬,男,樂山師范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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