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貞

——論呂幼安“高校系列”小說

◎張貞

高校生活，嚴肅、枯燥、封閉，一向不受小說家青睞。當代小說中的高校教師形象，譬如迂腐，譬如尖酸，譬如桀驁。但呂幼安的“高校系列”小說，卻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系列趣味橫生的高校生活場景，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生動的高校教師形象，編織了一幅幅人性沉浮的文學圖景。從《大學攻略》到《逝者如斯》再到《首席考》，呂幼安在高校題材中寫了職稱評定，寫了愛情糾葛，寫了柴米油鹽，寫了塵世紛爭，寫了人生無奈，更寫了意境深遠……正如一位古希臘哲學家所說，人一味顧著仰望星空，有時會忽略了腳下的大地。呂幼安的高校系列小說，恰恰腳踏實地地寫出了時代變遷和生活本原，卻又從這平凡一如塵埃般的生活中寫出了高校生活的別樣情趣。

趣味之一，在于選材。文學創(chuàng)作貴在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作為一名在高校任職多年的作家，呂幼安對高校生活尤其是高校教師生活十分熟悉，人物、故事、細節(jié)，可以說是信手拈來。但在對寫作素材進行篩選剪輯時，他又能跳出高校的圍墻，另辟蹊徑，從高校生活中尋找和社會、時代、趣味接軌的內(nèi)容，換一個角度來呈現(xiàn)高校生活的別樣魅力。

從《大學攻略》開始，作家就著重寫市場經(jīng)濟對高校生活的沖擊，時代浪潮的裹挾中，發(fā)表論文要交版面費，高校創(chuàng)收要辦二級學院，自家親戚下崗需要謀生，海外歸來學子因為可以提供經(jīng)濟資助成為院長、校長的座上客，還給老同學的家庭婚姻帶來不小的波動……從普通教師到院長、書記，這些實實在在的人生煩惱，才是真正考驗、體現(xiàn)人格魅力的煉金石。《逝者如斯》里面，胡老師因為總瞞著妻子往老家寄錢而被罵，其情其景跟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大家熱議的“鳳凰男”如出一轍，但又平添了幾分無奈與辛酸；胡師母為夫為女費盡心思，結(jié)果一個意外一切打回原形，且誤了卿卿性命。命運的一波三折、起伏跌宕，擱教授身上又如何？擱專家學者身上又如何？擱精明能干之人身上又如何？相對于理論、學識、科研，正是這些日常生活瑣事構(gòu)成了高校生活的血肉肌理，支撐起了小說的矛盾沖突，這些日常生活瑣事，“成了我們判斷世界的標準，也成了我們賴以生存和進行生存的證明和標志”。

當然，高校生活中的日常生活樂趣，并不止步于家長里短和流言紛爭，課堂教學、專業(yè)實踐、院系會議，更是充斥著別樣的生活情趣。到了2015年的新作《首席考》，作家在凝練素材時又有新突破。寫青年才俊端木皇初入職就有人爭搶著介紹女朋友，也寫雷麗東、杜西念等人的課堂教學精彩紛呈；寫各位教授為“首席教授”之爭而煩惱，也寫同事之間的相互協(xié)助和謙讓；寫柴米油鹽意氣之爭，也寫詩詞歌賦情調(diào)生活……教戲曲的杜西念老師結(jié)婚時，背景投影是《牡丹亭》游園一折，來賓節(jié)目是蓋文仲教授的《沙家浜·智斗》。就連打麻將，言語間也是引經(jīng)據(jù)典趣味橫生。從滿足讀者期待視野這個角度來看，《首席考》為大眾烹調(diào)出一桌活色生香的高校生活盛宴，既緊接地氣，又賦予其足夠的格調(diào)，滿足了讀者對高校生活題材小說的雙重審美期待。

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有趣的題材，還需要有趣的形式，才能融匯成有趣的內(nèi)容。鄭振鐸在《新文學觀的建設(shè)》中提到：“我們要曉得文學雖是藝術(shù)，雖也能以其文字之美與想象之美來感動人，但卻絕不是以娛樂為目的的。反而言之，卻也不是以教訓，以傳道為目的的。文學是人類感情之傾洩于文字上的。他是人生的反映，是自然而發(fā)生的。他的使命，他的偉大的價值，就在于通人類的感情之郵。詩人把他銳敏的觀察，強烈的感覺，熱烘烘的同情，用文字表示出來，讀者便也會同樣的發(fā)生出這種情緒來?！眳斡装病案咝Ｏ盗小毙≌f趣味性的第二個體現(xiàn)，就是其渲染氣氛、引人共鳴的文體意識和敘述技巧。

從語言來說，呂幼安小說本身具有語言簡潔、風趣幽默、點到為止、余韻悠長之共性。高校系列的語言更是增添了幾分文采，優(yōu)雅美妙，意味深長，卻絕不失于“掉書袋”?！妒紫肌芬婚_篇，幾位主要角色的名字就引人遐想：雷麗東、杜西念、端木皇、蓋文仲，與金庸《射雕英雄傳》中的“東邪黃藥師、西毒歐陽鋒、南帝段王爺、北丐洪七公”極其吻合，可謂神來之筆。寫高校教師寫文章免不了借鑒又恐有抄襲之嫌，端木皇總結(jié)了借鑒的最高境界，是“字字古有，句句古無”，真真道盡寫文章之羈絆與真諦。關(guān)于學校要求每個學員評定一位責任教授，教影視的呂小品將其比喻為“學校幅員遼闊，起伏連綿如群山，群山峰巒疊嶂，而潛伏在山脈里的十八座山寨，也就是江城大學十八個二級學院。每個山寨必須推個山大王，學院責任教授也許就是山大王”，教文藝學的端木皇則稱之為“道非道，非常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下萬物”，既生動地傳達了不同性格不同專業(yè)教師的神態(tài)，又讓人讀罷掩卷沉思。

從情節(jié)設(shè)置來說，呂幼安小說之趣味深長，在于他往往能綜合事物相反相成的兩個方向，控制讀者的情緒走向。譬如在暴風雨即將到來的激烈沖突中添加一兩筆令人莞爾的小細節(jié)，將讀者的情緒控制在一種相對平和的界限內(nèi)。《首席考》中寫到學院推選首席教授的會議，教授們各懷心事、意見不一，正在劍拔弩張之時，作者安排呂小品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嗲聲嗲氣的“親愛的，來電話了，親愛的，來電話了”頓時沖淡了煙火味，讓讀者的情緒緩和下來。又如在一個矛盾剛剛解決之后，又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衍生出另一矛盾，讓讀者欲罷不能?！妒紫肌防飳懤悥|的女兒劉暢幾經(jīng)波折，沖破媽媽的阻撓，終于和心上人蘇雨走到了一起，卻在相處中逐漸消磨了愛情，蘇雨一條“昨日心情依舊兮，往事不堪回首也，痛定思痛嗟嘆兮，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短信，雖不免有矯情之嫌，卻讓人不禁想起魯迅《傷逝》中“人必須生活著，愛情才有所附麗”的主題。

有人說，情緒控制是最高的藝術(shù)，深切的痛苦之后只會留下虛無，讓人不愿意回味，而未能如愿以償痛苦到底的時刻，將傷感、遺憾、無奈和破涕而笑的自我嘆息雜糅在一起，無害而動人，就常常會被記起。呂幼安“高校系列”小說趣味的第三重境界，就在于他在主題立意上超越了普通的市井小說，從人性之深邃處挖掘那些讓人傷感、遺憾、嘆息卻又無害而動人的情緒?！洞髮W攻略》結(jié)尾處，因為堅持個人信念而相互沖突的封加進、印子衛(wèi)、唐名風、萬芹等人，在世事無常的生活面前達成和解?！妒耪呷缢埂防锏睦顥骺粗鴮熞宦返沧苍u正高，看著師母一步步精心策劃營造家庭，看著自己莫名其妙成為別人手中的卒子，最后卻一切釋然，“走進暖融融的大廳，如同走進溫暖的春天，我感到如釋重負，有一種生命復蘇的輕松感”。至于《首席考》，由“評選首席教授”引發(fā)的名利紛爭前，有人逞一時英雄，有人陷意氣之爭，有人全力以赴終落空，有人想置身事外而不可得，最后，所有人在突發(fā)意外前戛然而止，停步審視自我內(nèi)心?？戳T忍不住賦詩一首：“一場世間小游戲，何必爭來又爭去。/閑時拜拜屠羊說，‘責任’、‘首席’過太虛。/杏壇論道樂其中，誨人不倦弟子頌。/默默溫經(jīng)見南山，任爾東西南北風。”

借一句當前流行語來說：時代的步伐太快，我們走得太遠，有時候需要停下腳步，想一想當初為什么而出發(fā)?？焖侔l(fā)展的消費主義社會里，高校不再是一個封閉的場所，但是在呂幼安的“高校系列”小說中，這一批被世俗日常生活充分洗禮的知識分子們，卻因為具有一種自我反思的能力和歷史審視的格局，為現(xiàn)實平添了幾分高雅的格調(diào)和意境。當然，這種頓悟式的反省，在目前的幾篇小說中都緣起于人生之重大變故，比如說突發(fā)意外、身患絕癥或生命逝去等。如何在更為普遍的現(xiàn)實日常生活中錘煉漸悟式的審美意境，也許是作家在下一部同題材小說中意欲為讀者獻上的一份大禮。

本文為湖北省教育廳2014年度人文社會科學指導性項目“新世紀以來湖北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化生態(tài)研究”（14G178）研究成果，湖北省重點人文社科基地·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2013年開放基金“文化生態(tài)視域中的武漢作家作品研究”（2013A03）研究成果。

張貞：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

注釋：

[1]劉震云：《磨損與喪失》，《中篇小說選刊》1991年第2期。

[2]西諦（鄭振鐸）：《新文學觀的建設(shè)》，《文學旬刊》1922-5-11第3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