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彥
磁窯河畔的童年
韓建彥
當(dāng)有人唱起山西民歌“交城山交城水”時,你如熟悉交文地理的話,就自然會想到那開柵鎮(zhèn)南面兩山夾一溝的豁口處奔涌而出的文峪河水,一路歡唱地流向文水的平川大地,“不澆交城澆了文水”。但你是否知曉或是否忘卻了還有一條也是發(fā)源于交城山,短距離流經(jīng)交城,而大部分河段在文水境域,同樣是不澆(或說少澆)交城,澆了文水的磁窯河?從久遠的歷史起,它就同文峪河一道,用它那甘甜的乳汁澆灌了文水的萬頃良田,養(yǎng)育了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
磁窯河發(fā)源于交城縣嶺底鄉(xiāng)的高山峽谷中,因它流經(jīng)交城產(chǎn)瓷名地磁窯村而得名。磁窯河從交城縣城東面的“七里亭”出山,橫穿太汾公路,繞行交城縣城南面向西南方向流去,經(jīng)東、西石侯向南直奔文水地域,路經(jīng)西城、東莊、西莊,然后向西南方向拐彎流向明陽,再從南明陽村西向南流向上河頭、武村、南北張村,經(jīng)東槽頭一帶流向汾陽。磁窯河在文水境內(nèi)彎彎曲曲、洋洋灑灑地流了五、六十里。
外祖父家所在的明陽村就在磁窯河畔。磁窯河從西莊流往明陽的這一河段,由于地勢平坦坡度較小,河水流得平靜舒緩,猶如一位矜持的女郎款款而來,微笑著從村中穿行而過。它的河道把明陽村一分為三:位于河北面的人們叫“河北哩”,位于河西北面的叫“河西哩”,位于河南面的叫“河南哩”。三個村子都依偎在河邊,房舍逐河而建,一片青磚灰瓦的房舍中,磁窯河像一條明亮的錦緞飄在村子中間。上世紀(jì)50年代中期前,河水豐沛,常年不斷,河清水靜,碧波粼粼。河兩岸花草繁茂,楊柳成行,春夏季節(jié)蝶飛蜂舞,鳥語花香。大自然在北方黃土高原的一隅,營造了一個風(fēng)光秀麗的“江南水鄉(xiāng)”。
1948年冬,在剛剛解放的文水大地上,一場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在全縣展開,組織上分派母親到與祁縣、清源交界的南白、西韓一帶搞土改工作。由于條件所限,母親無暇照管孩子,就把不到七歲的我送到外祖父家生活。在那個偏僻的小村莊,我度過了近一年的時光,親歷了那個年代貧困的農(nóng)村生活。以磁窯河為伴,感受了那塊土地特有的親情溫馨,感受了風(fēng)光秀麗的磁窯河給我?guī)淼臒o限童趣。
外祖父家的院子在南明陽村的西北角,是村子最邊緣的一戶人家,距磁窯河不過二三十米。院子北面的籬笆墻緊靠河堰,河堰上的草一直長到籬笆墻下,蔓陀羅一類的長蔓植物爬滿了籬笆墻。秋天漲水期,河中的水能滲過堤堰進到籬笆墻內(nèi)。外祖父家真可謂“河邊人家”了。
其實,磁窯河是一條不大的河,流經(jīng)外祖父家墻后的那段河道,其寬度不過二三十米,春夏季節(jié)的水流在河槽內(nèi)也就是十幾米寬,只有秋天漲水時,才會把全部河道溢滿。沿外祖父家后墻外的河堤向東一百多米遠,有一座用樹木桿枝搭建的簡易小橋,是南明陽通向北明陽,然后再向西去往縣城的唯一通道。那座不起眼的小橋,為南明陽的農(nóng)耕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外祖父家墻后這一段,同近在咫尺的北明陽卻只能是隔河相望了。
我來到外祖父家時正值冬天,磁窯河兩岸的農(nóng)田,經(jīng)過冬澆后,濕漉漉的一片潤澤,尚未完全滲透的水結(jié)成了明晃晃的冰凌。磁窯河像睡著似的躺在河床里,河面結(jié)成了厚厚的冰。由于天寒,有的部分被凍得隆了起來,像扁平的饅頭一樣,冰面一片青綠,猶如玉帶一般。河兩邊的堤岸一派蕭瑟,荒草萋萋,楊柳樹形單影只,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發(fā)出嗚嗚咽咽的低吟。我的童年像漂泊的船,被母親到處托付,從無定所,跟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寥寥無幾。這冬天的景象似乎就是我命運的象征。好在外祖母有顆慈愛的心,盡力呵護我,年齡比我大兩歲的小舅陪我玩耍,照顧我。這些都給我以心靈的撫慰,使我漸漸地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感受到了親情和溫馨。
冬閑季節(jié),農(nóng)活不緊,小舅也能盡情地帶我玩耍。我們幾乎跑遍了村子的每個角落,但最多的還是沿河這條呂姓街道。見到的人多是外祖父、外祖母和姨姨舅舅的輩份,他們對我都很和藹可親,我漸漸地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
站在外祖父家籬笆墻外的河堰上向北望去,就是北明陽村的房舍,直徑距離也就是一百多米遠。正對面是一個三面臨街的空場子,場子南面是一條東西向的大道。那場子原本是一個大點的打谷場,冬天閑來無用,也就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了。每到下午,我總是站在河堰上看那邊孩子們玩耍,那熱鬧有趣的場景是對我最大的誘惑。那里有踢毽子的、跳繩的,有拿著半頭磚“打瓦兒”的,女孩子們在扔著圓盒跳格子,較大的孩子則單腿蹦跳著對對撞。圍著大場子周圍是兩腿夾著竹竿當(dāng)馬騎的、跑著滾鐵環(huán)的……喊叫聲、嬉笑聲陣陣傳來,使我心頭一陣陣癢癢。但由于隔著一條河,兩邊孩子們很少往來。
每看到這種情景,我就對小舅說:“咱們過去玩一會兒吧?!毙【丝偸钦f:“河北哩的那些鬼可賴著哩,不去?!边@一次我又鬧著要過去玩兒,并對小舅說:“咱們又不惹他們,他能把咱們咋樣??茨隳懽舆@么?。 币苍S是我的激將法起了作用,小舅終于同意帶我過去了。
我跟著小舅下了河槽,小心地踏著冰面跨過河床,爬上對面的河堰,然后踏著田埂向北明陽走去。我們走到大場子邊上的大路上,正高興地看著孩子們玩耍時,突然走來一個和我們年齡相仿、虎頭虎腦的小子,站在我們面前,雙手叉腰,瞪著眼睛說:“河南哩的,誰叫你們過來的?滾回去!”說著就要推我們走。小舅一甩膀子:“憑甚哩,不讓我們來,這河北哩是你家的?”說著就和那小子撕扯起來。正在這時,一個瘦瘦的穿一身黑棉衣的中年人跑了過來,一把拉住那虎頭小子,說:“秉福,你這是干甚,為甚要打人家?”那叫秉福的說:“前兩天我們在河堰上割草,他在河對面罵我們‘河北哩的鬼,喝涼水,扳倒甕兒砸折腿’來。”那中年人一笑,說:“孩子們罵罵這有啥,還能記仇?”說著對秉福說:“你知道他是誰?他是河南哩你占仆大爺家二小子?!闭f著,摸摸小舅的頭:“你是秉山吧?也長大了,你和秉福是同年生的,你生日還比他大兩個月呢?!庇洲D(zhuǎn)過臉指指我問:“這孩子是你家誰?”小舅說:“這是我大姐家的孩子?!敝心耆斯笮Γ骸斑@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庇謱ΡUf:“他們搬到河南哩幾輩了,但咱們還沒出五服。”又對小舅說:“我是你興旺叔叔?!彼D(zhuǎn)身對秉福說:“還不帶他們一塊玩兒?”秉福不好意思地拉著我和小舅的手,一塊進入場子和其他孩子們玩起踢毽子來。那秉福真是踢毽子的好手,他一口氣能連續(xù)踢一百多個不壞,還能從后面跳起右腿連踢十幾個,大家沒有一個能比過他的。
那一天,我們真是玩得盡了興,渾身都出了汗,一直到天黑才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秉福和小伙伴們回到南明陽。
之后,我們?nèi)靸深^地踏冰過河到北明陽玩耍,秉福也成了我們的好朋友。直到天氣漸暖冰層變薄,不能再踏冰過去為止。
春天終于要來了。
過完舊歷新年,天氣沒有了往日的嚴寒。在和煦陽光的照射下,冰雪開始消融,然而春風(fēng)卻使勁吹,呼呼呼不停地在刮,好像要把大地刮掉一層皮似的。河邊的細柳梢隨風(fēng)搖曳,發(fā)出像哨子一樣尖利的嘶鳴,院子北面的籬笆墻被吹得東倒西歪。大人們說:“春風(fēng)吹破琉璃瓦?!贝禾斓娘L(fēng)確實厲害,走在街上,冷風(fēng)直往身上鉆,那時候就是光身穿一件棉襖,風(fēng)從扣門處,從袖口、領(lǐng)口鉆了進來,叫人冷得打哆嗦。每到這時候,外祖母就不讓我出去,說:“別出去亂跑了,會著涼感冒的!”
然而,春天似乎就是這樣刮來的。這樣刮著刮著,大地漸漸變綠了,天氣也暖和了。河堤上,原野里,小草冒出了尖尖的頭;楊柳樹上,鵝黃色的嫩葉綻放枝頭。大地就像孩子們過年一樣換了新衣裳。磁窯河也解凍了,水不大但清澈透亮,在靜靜地流。河床里、堤岸上,小草如茵;堤岸兩邊,桃杏花也開了,一棵棵一樹樹粉紅色的花朵競相開放,爭奇斗艷,把磁窯河打扮得無比漂亮。
孩子們在河堤上跑來跑去,歡呼雀躍,被這春天的美景所激奮。大人們說:“桃杏花好看可不能摘,摘了花兒就不結(jié)果了。”于是孩子們就在堤岸上玩起“拍麻麻”來。堤岸踩得瓷實的走道上有許多圓圓的小孔,里面住著“駱駝駝”,用麻麻草的根就能吊出來。我學(xué)著別的孩子那樣,用小鏟挖了麻麻草,把它那又細又長的根垂放到小孔中,然后,在小孔旁邊用手不停地拍打地面,嘴里念著“拍麻麻,麻麻拍,七咕隆咚快出來”,不一會兒猛地抽起麻根根,果然根尖上吊著一個像駱駝一樣的白蟲蟲。
小舅走過來對我說:“這有甚耍頭,跟我挖甜根根吧,那東西可好吃哩。”小舅拿著鐵鍬,我跟在他后頭,下到河槽里。那河槽濕氣很大,空氣涼洇洇的還帶著甜絲絲的味道。小舅看準(zhǔn)露出地面的苗苗一鍬挖下去,就能在泥土中挖出又白又嫩像粉條一樣的甜根根。這到底是什么草,至今也不知道,反正是確實好吃,我們一會兒就挖了一大把。小舅又到水邊上挖了幾下,竟然還挖到兩個蛤蚌蚌。那家伙其貌不揚,土一樣的顏色,兩片貝殼緊扣著。小舅說:“放在水里它就動彈起來了。”
中午我們吃飯的時候,那甜根根已被外祖母調(diào)制成香甜可口、又脆又嫩的涼拌菜了,吃起來很有嚼頭。放在臉盆水中的蛤蚌蚌也張開了扇形貝殼,忽閃忽閃地閉合著。
過了幾天,在外祖父院子后面的河堤下,剛長滿葉子的榆樹上來了幾只鳥,在不停地叫著“咕咕——種、咕咕——種”。小舅說:“該下種了,我們也玩兒不成了,得跟大人下地干活了?!蔽覇栃【耍骸罢l說的?”小舅說:“那鳥兒叫著‘咕咕種’就是讓人們趕快春播下種的?!蔽艺f:“那鳥兒會說人話?”小舅說:“你不聽,咕咕種就是快快種?!焙髞聿胖?,“咕咕種”就是我們北方的布谷鳥。果然不幾天,外祖父就叫我們下地播種了。
外祖父家原來只有幾畝鹽堿薄地,土改時被劃為貧農(nóng),所以又分了地主富農(nóng)的幾畝地,總共種著十幾畝地。最好的地塊在去往青高的路邊,它北面不遠處就是磁窯河。這塊地叫“紅臺圩”,土地較為肥沃,還能澆上磁窯河的水。外祖父是一把種田好手,農(nóng)事活計樣樣在行。他在這塊土地里種了棉花、谷子和黃豆等。還有一塊地在村子西南面去往上河頭的馬蓮道旁,地塊緊靠河道,這里地勢下濕,磁窯河水的滲透作用造成鹽堿,下種后,經(jīng)常捉不住苗苗,秋天又難免遭淹,外祖父就在這里種了高粱和玉米等。這樣的播種安排是科學(xué)合理的。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播尤為重要,無論哪家都是不誤農(nóng)時地抓緊時間進行春播。這段時間人手非常緊張,所以,基本上都是男女老少全家出動,連小孩也不例外。這樣我和小舅、姨姨都下地了。
天剛蒙蒙亮,當(dāng)我還在酣睡的時候,外祖父就推醒了我們。我揉著惺忪的睡眼,跟著外祖父往地里走。播種高粱谷子是用耬的,外祖父家沒有牲口,只好靠人力拉耬。耬的上面是一個種子箱,下面是兩條腿,腿下部有小犁鏵,犁鏵后面則是漏種子的小孔。播種時,外祖父掌耬,我和小舅、姨姨每人在肩膀上套一條繩索,在前面奮力拉。在我們的合力下,犁鏵在田里劃出一條三四寸深的小溝,種子隨小孔撒進溝內(nèi),后面則有人踢土埋溝。人畢竟沒有牲口力氣大,三個人氣喘吁吁地拼命拉著,不敢有半點偷懶,才能拉著耬慢慢走。我們拉一會兒歇一會兒,一垅一垅地播種著,就這樣到早飯時終于把一畝多谷子播種完了。這時外祖母擔(dān)著兩個大飯盔盔送飯來了。早飯是稀飯和高粱面鍋貼,這是外祖母的拿手戲,鍋貼吃起來香脆可口。外祖母還帶來一大碗咸菜和野菜,我們吃得津津有味,連湯帶水地一掃而光。
經(jīng)過十來天的緊張勞動,十幾畝地都播種完畢。在外祖父的指教下,我還學(xué)會了種瓜點豆:用小鏟挖坑埋住瓜籽,一步一鍬地把豆子扔進鐵鍬后面的土隙中。在后來的農(nóng)田作業(yè)中,我還學(xué)會了間苗鋤草、打掐棉花等農(nóng)活。特別是棉花,從捋腿腿、掐頂?shù)酱驒M條都熟練掌握。這段經(jīng)歷,使還是童年的我就掌握了不少農(nóng)業(yè)知識。
春夏季節(jié)是磁窯河最美的時候,它給我的生活增添了無窮的樂趣。這時的磁窯河花草繁茂,景色宜人。河堤上一片蔥郁,像麥苗一樣的堿草和蒿蒿草密匝匝地長滿了堤堰兩面的斜坡,厚絨絨的,像鋪在上面的地毯。綠草叢中開滿了黃的、紫的、紅的、白的各色小花,花朵不大卻非常艷麗,還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把綠“地毯”點綴得色彩斑斕。最好看的當(dāng)數(shù)馬蓮花了,那花朵有著像天空一樣湛藍的色澤,細長的花頸,喇叭口形的花冠,亭亭玉立在茂密的葉片叢中,顯得十分尊貴典雅。百花叢中,彩蝶紛飛,它們忽閃著像扇子一樣的翅膀,讓人眼花繚亂。堤岸上樹木蔥蘢,楊柳依依,同河道中流淌的像錦帶一樣的河水交相輝映,顯現(xiàn)出秀麗迷人的風(fēng)光。
這時候我和小舅最大的興趣就是捕鳥玩兒。外祖父家墻后和河堤之間狹長的空地上長滿了榆樹、槐樹和桑樹等,樹冠茂密遮天蔽日,是鳥兒們天然的棲息場所。最好看的鳥兒要數(shù)“哱哱沙”了。這種鳥不但羽毛色彩斑斕,而且體型也別具一格,頭頂上長著個火箭筒似的長角,長長的尾翎艷麗多彩。但那鳥太大,小舅還說它老往殞房(一種寄放在平地上的臨時墳?zāi)梗┥下?,逮它不吉利。還有一種鳥叫紅花火燕兒,因長著像馬頭一樣的腦袋,小舅也叫它“馬不佬”。這種鳥也十分艷麗美觀,體型像燕子,但色澤特別,胸部羽毛是黃中帶綠的顏色,而背部羽毛卻是一片艷紅,遠看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進入夏季時才飛來。
小舅自制彈簧鳥夾,捕鳥的時候為了不至于把鳥夾死,小舅用的是小彈力彈簧,而且在半圓的鐵絲夾子上纏了棉布條,以緩沖夾力。他把抓來的螻蛄束在哺唇頭兒上,再用挑尖子卡住撐起的鐵夾,挑在哺唇頭兒上,只要鳥兒一啄食螻蛄,鳥夾就會瞬間閉合夾住鳥兒。小舅觀察好目標(biāo)后,就把支好的鳥夾放在距鳥兒不遠的樹下面,并掩避好鳥夾。然后拉著我跑到河堰背面的斜坡上,趴在草叢中,只露出半個臉觀看鳥兒的動靜。這時是我最緊張的時刻,心在怦怦地跳,而小舅卻不停地念叨著:“馬不佬,馬不佬,見了螻蛄跑不了?!惫?,那樹上的鳥兒東張西望一會兒之后,便呼啦啦地飛下來啄食鳥夾上的螻蛄,剎那間那鳥兒便被夾在鳥夾中了。這時小舅便起身箭一樣地飛跑過去,迅速地把鳥從鳥夾中取出來,這美麗的小鳥便成了我們手中的俘獲物了。
小舅非常喜歡這小鳥,把它放進用竹簽編成的鳥籠里,掛在屋檐下,給它喂小米、高粱,還捉來蟲子喂。但這小鳥氣性很大,無論你喂啥,它都一口不吃。就這樣僵持了兩天,它便死掉了。之后我們知道了這鳥的習(xí)性,便不再捕捉它了。
再后來,麥子快熟的時候,我們抓了一只“葛藍兒”。這鳥棕褐色的羽毛,長得像麻雀,其貌不揚,但是它有一個靈巧的歌喉,會唱優(yōu)美動聽的歌。它的鳴叫悠揚婉轉(zhuǎn),高亢嘹亮,猶如花腔女高音那樣。而且能人工飼養(yǎng),關(guān)在籠子中,只要你給它喂飽喝足,它就會毫不吝嗇地為你一展歌喉。后來我才知道這種鳥就是北方的百靈鳥,它原本生活在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大草原,在包頭市北邊的達茂聯(lián)合旗,還有用它名字命名的“百靈廟”一地。
夏天的磁窯河,隨著雨水的增多,水量日漸豐沛,河面也寬闊了許多。但河水已沒了春天的清澈和寧靜,變得棕黃并有些混濁。河流也湍急起來,水面上還不時出現(xiàn)了一些漩渦。河面上蜻蜓飛來飛去,河岸邊青蛙跳進跳出,但最吸引我們的是河中成群游動著的魚兒們。小舅說:“長滿魚鱗的那些魚是鯽魚和鯉魚,鯉魚比鯽魚長得好看,魚尾有艷紅的顏色,人們叫紅梢鯉魚?!彼€告訴我,沉在河底的頭大無鱗、身體扁圓的是鯰魚,這種魚行動笨拙,但身體十分滑溜,很難用手捉住。
我們最有興趣的就是下河摸魚。
河水不算深,孩子們站在河中,也就是淹至胸脯那么高的地方,所以大人們并不太管孩子們下河。于是小舅約了鄰居家一些較大的孩子來下河摸魚,但他邊脫衣服邊對我說:“你可不能下去,你比我們小,又不會耍水,在堰上照看衣服和摸上來的魚吧?!蔽沂植磺樵傅乜粗麄円粋€個光著身子跳入河中跑來跑去。他們先是在河邊的草叢中摸來摸去,一會兒又鉆入水中,在河底搜尋。又過了一會兒,終于看到有人手中抓著一條魚尖叫著:“抓到了,抓到了!”隨即把魚扔到岸上,那魚在草叢中活蹦亂跳著。
不知什么時候,河北哩的秉福也帶著幾個孩子加入到摸魚的人群中,河中更加熱鬧起來。秉福抓魚最有本事,他水性好,膽子又大,他專找水深的地方往下鉆,憋上一口氣能在水中潛一分多鐘。只見他一個猛子扎下去,就沒有了動靜,人們正在為他著急時,突然他鉆出水面,手中握著一條足有半尺長的紅梢鯉魚,笑嘻嘻地往岸邊游過去。這時大家都向他投去羨慕的目光。
這次摸魚,秉福的收獲最大,共摸了十幾條,其中有兩條是鯉魚,小舅和其他孩子們也摸到七八十來條不等?;丶視r,秉福拿著一條大鯉魚從河對面過來要送給我們,小舅推辭不要。見此情景,秉福說:“下次你如果摸到鯉魚給我一條不就行了嗎?”說著硬是把魚揣給了我們。
就這樣,我和小舅有時跟隨外祖父到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有時在磁窯河畔玩,不知不覺中幾個月過去了,我們迎來了秋天。
秋天到了,磁窯河兩岸的原野上一片青紗帳,莊稼長得黑壓壓的,很是茂密。高粱、玉米比人都高,紅彤彤的高粱穗子高昂著頭,玉茭棒子就像我們游戲時別在腰間的手榴彈,沉甸甸的谷穗壓彎了谷桿兒,黃豆、綠豆茂密而蔥蘢,豆莢莢掛滿了枝蔓,繁茂的棉花結(jié)出了碩大的桃鈴,有的開始崩裂,吐露出潔白的棉絮……一派豐收景象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大人們說,今年年景好,沾了老天爺?shù)墓?,但磁窯河水也救了急。春旱時節(jié),靠河的地塊或引渠或挑水用磁窯河的水澆灌莊稼,才使久旱的禾苗喝到了甘露,得以茁壯成長。磁窯河啊,是你滋養(yǎng)了這片土地,哺育了這里的一草一木。
但是就在這金秋收獲的季節(jié),我卻要離開南明陽了,我是多么難舍難分這里的親人,這里的河流、樹木,甚至外祖父家的籬笆墻都讓我留戀,我和它們有了血脈相連的感情。在東半縣參加土改工作的母親,經(jīng)過近一年時間,勝利地完成了土改任務(wù),要回到縣里工作,母親也要把我接到她身邊,并安排我到城內(nèi)北街完小上學(xué)。
農(nóng)歷八月的一天,母親來南明陽接我,并搭乘南明陽進城拉東西的馬車。當(dāng)我站在大門口和外祖母、小舅及鄰家姨舅們告別時,我是那樣的依依不舍。外祖母一再念叨著:“進了城好好念書,放了假再來南明陽?!蔽疑狭笋R車,看到外祖母和小舅眼中含著淚花,在向我不停地揮手。
再見了,南明陽,再見了,磁窯河,你們給我的溫馨和愛撫,我將永留心間!
附記
1954年,文水遭受了幾十年不遇的洪澇,文峪河、磁窯河都泛濫成災(zāi),沿河村莊被淹,三個明陽村也未能幸免。災(zāi)害過后,縣有關(guān)部門決定讓磁窯河改道。從1955年開始,組織動員沿河村莊農(nóng)民開挖新河道。新河道不再從明陽村通過,而是在北、南明陽的東面向南挖筑長約三四公里的新河道,同原有的武村河道銜接。隨之,原來東西方向穿過明陽村的河道被廢棄,明陽村也失去了江南水鄉(xiāng)般的風(fēng)貌。但千百年來明陽村和磁窯河的親密接觸,成為永遠抹不去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