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娟
摘要:美國華裔作家劉柏川在其自傳性作品《偶然生為亞裔》(The Accidental Asian)中稱自己被叫作 “香蕉人”,即外“黃”里“白”,也就是從外表來看是中國人,但內在的他卻是美國人。然而劉柏川的身份認同卻沒有那么簡單。研究發(fā)現(xiàn)對于“香蕉人”來說,變“白”既是一個無意識的自然過程,也是一個有意識主動尋求融合的漫長痛苦過程,一個從無種族身份意識到漸漸意識到種族身份,繼而努力超越種族限制,再到不斷探尋身份積極尋求融合,最后偶然間成為亞裔身份代言人并開始正面積極構建自我身份認同的成長過程。研究還發(fā)現(xiàn)在身份認同和融合方面,當代美國華裔海二代與他們的父輩海一代呈現(xiàn)出了復雜而微妙的差異。
關鍵詞:《偶然生為亞裔》;海二代;身份認同;同化
一、引言
在全球化形勢不斷加深和中國日益崛起的時代環(huán)境下,在當今美國,身為一個“ABC”(America-born Chinese)是怎樣一種感受和體驗呢?如今美國華裔海二代對于自己的身份是否認同,是否在意呢?著名美國華裔作家劉柏川(Eric Liu)的自傳性作品《偶然生為亞裔》(The Accidental Asian)生動、真實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香蕉人”的親身感受和經歷。
下面先簡單介紹一下該作家和作品。劉柏川(Eric Liu)1968年生于紐約,先后畢業(yè)于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24歲開始為克林頓總統(tǒng)撰寫演講稿,成為總統(tǒng)先生最年輕的專業(yè)撰稿人,美國公民大學的創(chuàng)始人和CEO,CNN專欄作家《大西洋》網站通訊作者,著有《民主的花園》( The Gardens of Democracy)、《中國佬的機會》(A Chinamans Chance)等十余部作品。
《偶然生為亞裔》在海外一經出版就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熱議,深受好評。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 Jr.)稱這部小說讓人不由想起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的作品《黑男孩》(Black Boy),是對定義何為美國人文學作品的重要貢獻?!杜既簧鸀閬喴帷纷鳛橐粋€自傳性非虛構華裔美國文學作品,十分值得國內研究學者關注和研究。
二、海二代身份認同的形成與發(fā)展
通過本作品我們看到了劉柏川在他的童年時期、少年時期、青年時期和成年以后四個階段中身份認同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這個過程中有著與海一代不同的經歷和感受,充滿溫情、向往和奮斗,也夾雜著矛盾、迷茫和痛苦。
(一)“變形蟲的幸福期”
在作品中,劉柏川將自己的童年稱為是“變形蟲的幸福期”(amoebic bliss),也就是他在化繭成蝶痛苦成長蛻變之前的蒙昧混沌狀態(tài)時期。此時的他還沒有開始發(fā)現(xiàn)他與周圍人的差異,沒有因差異而感到困惑煩惱,也還沒有經歷無可選擇和無法適應的痛苦,沒有明顯地受到排擠和歧視,完全不必分析差異和歧視形成的原因和去除差異和歧視的辦法,他的童年是簡單快樂的。少數(shù)族裔旅居異國他鄉(xiāng)的漂泊感和孤獨感,是流散文學常見的內容。然而對于海二代來說,尤其是像劉柏川這樣在20世紀后期出生的海二代來說,情況卻大不一樣:他們在童年時期里很少感到自己的身份差異和融入困境,他們也幾乎沒有漂泊感和孤獨感。
這背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因為年齡尚幼,海二代在美國土生土長,但是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是當時漸漸平緩的政治氛圍。劉柏川生于1968年,美國因1882年《美國排華法案》引發(fā)美國全面排華氣氛,到1943年所有排華政策全面廢除,所以對華政治氣氛和緩許多。
“漂泊“和”孤獨”都是海一代的感受,“漂泊”和“孤獨”也適合于海一代,也就是生于母國,長于母國的第一代移民。海一代來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全新的國度。海一代出生并成長在中國,通常他們在離開中國之前就知道這是一個重要的變動,生活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對可能隨之而來的困難和障礙有一定的預知。海一代對母國有著深刻的記憶和感情,那里曾是他們的家園,那里有很多親友,也有很多生活經歷。在新的國度里,海一代一般都有著濃濃的鄉(xiāng)愁,因為母國是他們的“根”,如同賈平凹先生所說:“家鄉(xiāng)對我們的影響,就像烏雞的烏,那是烏到了骨頭里面的?!?/p>
但“漂泊感”卻不適合于海二代。海二代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對父母生長的地方,他們所知寥寥,沒有生活經歷,也沒有記憶,沒有太多親友,因此沒有很多感情和認同。他們的根在哪里?這是一個很多海二代早年時不會想到的問題。他們自然地認為他們和身邊的人一樣,美國就是他們的根,他們就是美國人,也正因此劉柏川才得以享受他的“變形蟲的幸福期”。
(二)青春期的煩惱與跨文化交際困境
海二代的童年是簡單快樂的,毫無種族身份意識,也沒有感到差異和不適,然而當劉柏川進入敏感的青春期,他開始感受到種種或是明顯或是微妙的差異和不適。劉柏川把他與周圍人的差異、種種不適應和不融合都歸因于他的基因、他的膚色、他的發(fā)式,他的種族。“在青春期時期,在我的外貌、我的感情、我的舉止這三個毗鄰的競技場上,我都摔得鼻青臉腫?!?/p>
關于外貌,青春期時的他開始嫌棄自己的發(fā)型不酷,因為他的頭發(fā)又直又硬,明顯是華人發(fā)型和發(fā)質。在那個敏感脆弱的年紀,他開始忍受各種成長的煩惱。他還不明白青春期的煩惱其實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的必然。他把他不能炫酷而苦惱的原因歸咎于他的基因,他的種族。
在舉止行為方面,他也開始感到各種困惑。他在白人朋友家吃飯前偷偷看著主人怎么禱告,飯桌上的他卻不知所措,感到渾身不自在,他不懂得吃飯禮儀,不知道如何用刀叉,不知道怎么表達才禮貌而不突兀不冒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他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如此小心謹慎地察言觀色的結果,竟然還是惹得朋友的母親十分不高興——因為他從始至終沒有對朋友的母親表達過謝意。在華人家庭環(huán)境下長大的他還不習慣說謝謝,也從不寫感謝卡,因為那樣會讓人感到比較生分別扭。各種謝意都是心照不宣的,在家庭環(huán)境中更是如此。而在西方的文化中,他的行為卻被視為是不知感恩的,無禮的。
在情感方面,他更不知道怎樣能夠博得女孩子的注意和好感,不知道為什么女孩子不選擇他。他經歷了幾次不了了之的感情后,還是將原因歸咎于他的種族和他的基因。
在進入青春期之前的日子被他稱為是“幼蟲的幸福期”,那時他還不是一個社會人,或者說不是一個有自我意識的人,他的活動范圍主要還集中在學校和家庭之中,那里的環(huán)境和文化是他熟悉的,安全的,也是融合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活動范圍開始擴大,然而新環(huán)境下的融入卻頗具障礙。因為父母是第一代移民,他還沒有從父母那里習得足夠以適應新環(huán)境的種種禮儀、舉止常識和處理各種情況的方法?!八械膬x式我都不是很明白,慶典、禮節(jié)、成規(guī)對于我來說都很陌生、很新奇,而對于白人孩子來說卻像是天生就會的?!?此時的他還不習慣說“請”“謝謝”“我可不可以”……他的困惑開始進一步增加。在“幸福的幼蟲期”后,劉柏川開始了他敏感多疑的青春期,他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個“外邦人”,一個“長了綠角的怪獸”,他不堪忍受這樣的不自在,他想退回到自己熟悉、安全舒適的地帶?!拔叶嘞氪粼诩依铮谖覀冏约旱膹N房里,呼吸著炒菜的香味,聽著中英夾雜的閑聊?!?/p>
總之,進入青春期后海二代不再享受簡單快樂,而是開始敏感、困惑、無所適從。隨著海二代年齡的增長和社會生活的拓寬,海二代漸漸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差異和文化差異。他們有時想要退回到安全的地帶——自己熟悉的華人環(huán)境,同時又不甘于此,開始積蓄力量準備突破。
(三)提高自身能力,打破族裔偏見
雖然劉柏川曾十分痛苦并想過退回到自己安全熟悉的本族文化環(huán)境,但他卻沒有因為新文化環(huán)境下感到無所適從而退縮,而是開始積極應對,勇敢進入并調整自己以適應新文化環(huán)境。劉柏川解決融入困境的辦法是“要我的才華做我的避難所”。他積極地參與各種活動,他想要變得多才多藝。他成為了交響樂團成員、摔跤隊員,他參加科學競賽并獲獎,編輯校報?!拔仪宄刂酪话闳藢喴崦绹说钠姡何覀儾豢先谌?,像是外國人,是專精于數(shù)學和科學的書呆子,是數(shù)字天才,但不重交際,身體羸弱,不可靠?!庇谑撬e極地用他的行動反擊各種族裔偏見。說亞洲人是數(shù)學和科學天才,他偏偏學歷史和政治。說亞洲人身體瘦弱,他偏偏去練舉重,而且還參加海軍陸戰(zhàn)隊軍官培訓。說亞裔人是不肯融入的異類,他就積極愛國。說亞裔人害羞,不愛交際,他偏要外向積極。說他們是視野狹窄的專家,他偏要做一個全才。說華裔是永遠的局外人,他偏要加入每一個主流團體……
總之,敏感時期的海二代在感受到種種不適后開始尋求突破,有時他們的想法還有些偏激但不失正面積極。他們要擺脫對華裔的各種成見、歧視和誤解,改變人們對華裔的想法和態(tài)度。
(四)突破“黃”與“白”,超越種族界限
成年后劉柏川的生活方式在很多方面都是十足的美國味,比如他看的電視節(jié)目、他看的雜志、他的飲食習慣、他的度假方式、他的衣著方式等都是十足的美式,而且他在郊區(qū)長大,他的朋友大多都是白人。也正因為這些“美國味”,劉柏川在《偶然生為亞裔》中說他被人叫作是“香蕉人”,意思是說他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是黃皮膚,亞裔人,而內在的他已經完全“白化”??墒莿卮ū救藚s不認同這種說法:“僅僅說我成了‘香蕉,變成認同白人,是太簡單了。在敏感的青春期,我漸漸認同的不是一般白人,而是某一種人,他們多半是白的,受過良好教育,富有,出入漂亮場所。我學的是他們的樣,在乎的是他們的評斷。因為認識了他們,舊的思考方式像靈魂周邊堆砌的臺架,紛紛垮掉。因為認識了他們,我開始想象自己超越種族的界限?!眲卮ㄟ@樣描述自己的成長、認同和融合過程。他不參加任何亞裔或華裔的組織,但是他卻從未拒絕接觸華裔或亞裔。他只是不想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范圍,他不喜歡把自己分類。他推行的是“泛文化”,不是一種或幾種文化。
看似作者丟了一些“黃色”特征,不過作者的“黃”不僅是與生俱來的,也是深入靈魂的。他的皮膚、發(fā)質、體態(tài)是基因決定的“黃”。同時,他的精神上也烙下了深深的“黃”印。“我妻子和母親都認為我有很強的中國味,在我的骨子里,比如工作勤奮、認為中國菜最好吃、負責任、追求均衡發(fā)展、尊重中國文化等等?!眲卮ㄕJ同美國黑人作家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的說法:“美國不再是白色,而且也永遠不會是白色?!彼运皇钦娴摹鞍住绷?,而是成為真正融合的美國人。他突破了“黃”與“白”的界限,或者說突破了種族限制。
按文化沖擊理論來說,文化不適應后一般會經歷退回或僵持期、適應期和融合期。他卻沒有退回到他熟悉的環(huán)境,而是“像剛上岸的兩棲類,開始大口呼吸奇妙的新鮮空氣”。他開始積極融合,開始想象自己超越種族的界限,他曾經想“退到自己那種人那里去”。但是他不想封閉自己,他“不要這樣被人分類”。他覺得種族認同有時像腳銬手鏈,所以他早年拒絕加入少數(shù)族裔團體。在新的文化和環(huán)境中他雖然不適,但他卻沒有疏離感,而且他漸漸有了強烈的歸屬感,他深深融入了新的環(huán)境,他感到自己“不是異邦人,不是放逐者,而是國民”?!拔抑牢业娜诤辖o了我很大的機會。我也知道我為融合付出了代價,忽視了祖先的遺產,失去了一些東西?!彼运f“移民的痛苦和機會是同時存在的”。
作者的生活可以說是“黃中有白,白中有黃”。他努力擺脫對華裔的各種僵化觀念,努力擺脫狹隘的族裔限制,積極地突破各種偏見和束縛,積極地尋求融合。
總之,作為海二代的劉柏川在經歷了各種不適和困擾后通過努力最終獲得了真正的融合,也突破了身份的束縛,超越了“黃”與“白”的界限,實現(xiàn)了新的身份認同,成功地融入了主流社會。
三、海二代身份認同和身份意識發(fā)展變化的啟示
作為海二代的自傳作品,《偶然生為亞裔》拋棄了一些以往華美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它沒有書寫懷舊思想情緒,沒有緬懷先輩的心酸創(chuàng)業(yè)史,卻十分真實地描寫了海二代在成長過程中的切身感受與各種文化與身份的不適與調整,反映了當代美國華裔海二代奮斗與融合并積極探尋身份的心路歷程。作者將這一歷程中的點滴心理感受和變化過程描寫和分析得細膩、準確、真實、到位,讓很多人更理解了美國少數(shù)族裔,尤其是華裔,理解他們對自我身份認同的心理感受和困境成因,也讓很多美國華裔海一代更好地理解了他們自己的下一代。在如今這樣一個深度全球化的時代,通過這部具有特殊身份意義的作品來研究當代美國華裔海二代的身份認同問題具有很強的典型意義和時代意義。
通過《偶然生為亞裔》,劉柏川講述了他以一個華裔海二代的視角和立場所體會和經歷到的族裔身份意識從蒙昧到產生、激發(fā)和成長的變化過程,講述了他如何從快樂的無身份意識的“幸福的幼蟲”式的童年漸漸過渡到敏感、困惑、不適的青春期,展示了他渴求融合,奮力超越種族限制,最終成功融入主流社會并成熟地反思自己的身份,積極構建自己的身份的過程。我們發(fā)現(xiàn)美國華裔文學中華裔種族身份是流動的,不是固定不變的,而華裔美國人也是可以根據自己的經歷和選擇來建構自己的身份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當代海二代有較海一代更加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更多身份建構的自由,當然完全的自由、平等、無歧視還是遙不可及的。身份意識在海二代身上可能被淡化,也隨時可能被激發(fā)。
參考文獻:
[1]王光華.為克林頓撰稿的年輕華人[J].海內與海外,1995(6):4-5.
[2]http://www.citizenuniversity.us/eric-liu/.
[3]趙文書.跨世紀華裔美國文學非虛構作品述評[J].講述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06(01):19-24.
[4]http://www.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50d6eaec0100eypl.html?vt=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