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進
母親去世后頭七那天,秧田畈的那個男人來了。
那天下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薄薄的,在空中飛舞了半天才輕飄飄地落到地上。連著幾天陰雨,地上都能踩出水印子,雪花一頭栽下來,立馬被藏在泥土里的水俘獲了,頓時化為無形,頓時失去了顏色。但男人的眉毛和胡須上卻掛滿了雪花,讓人不由心生寒意。他穿著一件十多年前常見的滑雪衫,膠鞋幫子上沾著厚厚的泥巴。不用問就知道,他這是從秧田畈動身,經(jīng)過曲曲彎彎的鄉(xiāng)間小道一步步走過來的。
父親讓他屋里坐,到火塘房里烤火暖身子。他則先捋去眉毛胡須上的雪花,接著弓起腰在門前的一塊石頭上刮鞋幫上的泥巴,刮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頓了頓腳,才進屋子。
母親的遺像掛在后堂壁的正中,堂壁前是一個齊胸高的長條香案,香案上置著一個香缽。從母親走的那一刻起,這香缽里就一直供著香,從未間斷過,并且還要接著供下去,直到滿七那天為止。男人直接走到香案前,對母親的遺像作了個揖,從他隨身帶來的布袋里取出一炷拇指粗的香,燃著后供在香缽里。他渾濁的眼里有了淚光。他咕噥著責怪我父親,弟妹走了,怎么不給我報個信呢?
秧田畈的那個男人是我外婆對他的稱呼,至今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叫什么名字。雖然,他三十多年前每年都要來我家兩三次,甚至我很小的時候也由母親帶著去他家玩過好幾次,但我一次也沒聽人喊過他的名字,連綽號都沒喊過。他每次來我家,父母見到他,從不稱呼他什么,總是說,來了?屋里坐。小時候去他家時,由于他家在秧田畈單門獨戶,和村莊有一里多路的距離,家里只有他,或者還有他抱養(yǎng)的女兒紅心,他每次見到我們?nèi)ヒ部偸钦f,來了?屋里坐。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再正常不過了。但我非常清楚,外婆稱他為秧田畈的那個男人,是對他充滿了嫌棄。外婆是一個好惡分明的人,并且充滿舊時代的智慧,喜愛的東西她能夸出一朵花來,嫌棄的東西她會曲里拐彎地貶損得連只螞蟻都不如。
我也沒有向父母或者其他人打聽過他的名字,在我眼里,他只和我的父母或者外婆發(fā)生關系,有什么必要知道他的名字?三十多年前他每次來我家,母親總是為他蒸一缽菜糊糊,遞給他一瓶白酒,讓他就著菜糊糊自斟自飲。我對菜糊糊不感興趣,更討厭白酒濃烈的氣味。因此對他的到來,我談不上任何興奮,但也談不上有多討厭,就像家里僅僅多了個人影而已。我姐卻不同了,他每次來我家,她立馬斜起眼睛,撇起嘴角,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干活時總會弄出一些古怪的聲響,直到他離開我家,她才正常起來。有時她還故意捉弄他。有一次母親蒸好了一缽菜糊糊,喊她捧給那個男人,在從廚房到堂屋的走道里,我吃驚地看見她用手指從地上揪了一點土撒在菜糊糊上,男人吃糊糊的時候我聽到他嘴里很響地咯嘣了一下,但他并沒有把嘴里的糊糊吐出來,而是一抻脖子咽了下去,姐姐背過身捂著嘴笑。
我想,姐姐可能是受了外婆的影響,但她沒有學會外婆曲里拐彎的智慧,喜怒哀樂總是擺在臉上,尤其是對秧田畈的那個男人,她從來沒給過好臉色。她曾經(jīng)在外婆家住了一年多。我出生的時候,她不知怎么溜到了母親的房間里,看見我血糊糊像個小老頭被產(chǎn)婆倒拎在手里,她嚇得哇哇大哭,跑到外婆家再也不愿回來,一呆就是一年多,要不是外婆橫下心來攆她,她可能要在外婆家長久呆下去。
在我們這里,辦喪事除了五七這天由嫁出去的女兒在娘家辦一桌酒席,答謝在喪事中幫忙的人,七七也就是滿七這天停止供香外,其余那些七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儀式。好像這些七只是一個計算時間的工具,每過一個七就表明逝去的人又遠離了我們一大步,到滿七的時候,他或她已經(jīng)走得很遠很遠了,我們就撤下香案上的香缽,準備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因此在男人給母親供完香后,我以為他會去火塘房里烤一下火,或者隨便寒暄幾句就離開,但他卻跑到豬圈里抱了好幾捆稻草到柴房里,然后編起草圈來。這種草圈你可能不知道,在我們那里,一般逝去的人下葬后,由于是新墳,當天以及之后的一個晚上,家里人都要編一個碗口粗的草圈,圈在墳堆的周圍,然后從一頭點火,用火和煙來防止野獸晚上掘墳。草圈要扎得松緊有度,緊了,芯子里的火過不去,容易熄掉,松了,草圈又會很快燒完,不能延續(xù)到天亮。他看上去很會編草圈,他蹲在地上,本來就有些駝的背弓成一個圓弧,粗糙的雙手不停地倒騰著稻草,稻草屑子在空中飛舞,落到他的頭發(fā)和胡子上,讓人覺得他像是一個叫花子。父親一再表示不用燒草圈了,已經(jīng)四個晚上沒燒草圈,也沒見野獸怎樣。他摸了一把鼻涕咕噥說,還是編一個好,野獸畢竟是畜生,你曉得它什么時候亂來?
編好草圈,父親就帶他去母親的墳地。他將七八米長的草圈繞起來斜挎在脖子上,腋下夾著一捆稻草,這稻草他說要鋪在草圈下面,防止地上的濕氣把燃著的草圈弄熄了。可能是巨大的草圈硌得他很不舒服,他的背佝僂得很厲害,腳步也顯得很踉蹌。
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他們才回來,他們至少在母親的墳頭呆了一個多鐘頭。我不知道他們這一個多鐘頭是怎樣度過的,會說點什么話嗎?還是在那里枯坐?三十多年前他來我家時,父親基本不在家。父親那時在窗鎮(zhèn)農(nóng)具廠上班,干木工活。窗鎮(zhèn)離我家三十多里路,父親只在周末才回家來。父親通常在星期六的上午上兩小時班,然后急匆匆地回家。其實整個上午都要上班的,但廠里許多職工的家屬都在偏遠的鄉(xiāng)下,廠里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們偷偷地溜掉。每周末父親在家里呆兩個晚上,星期一的早上他四點多鐘就從家里動身,趕去廠里上班。在我的印象中,秧田畈的那個男人來我家時,只有一次遇見了我父親。
不用說,那時的周末對我們家來說是個特殊的日子。那時的鄉(xiāng)村對星期沒有什么概念,雖然有些人家的孩子在學校讀書,周末也放假,但大人們從不把孩子的事情當回事,偶爾見到孩子在家里玩,還會問一句,你今天怎么沒去上學?孩子答,今天星期天,大人敷衍地哦一聲,就不答理孩子了。但我們家對每一個日子是星期幾卻記得清清楚楚,并且還能明顯感覺到,越接近周末,家里越是洋溢著一種說不清的暖融融的氣氛。尤其是我姐,她蹦呀跳呀笑的。那時周六只放下午半天假,上午一放學,她連家都不回,背著書包拉著我的手就往村口跑,通常跑出兩三里地就能撞上父親。父親見到我倆,立即從挎包里掏出好吃的給我們,大多是燒餅和油條,有時也會是從供銷社里買的豆串、餅圈和酥糖。母親則在家里準備中飯,不用說,這餐飯要比平時豐盛得多,至少多兩個大菜,還有一碟必不可少的父親喜歡用來下酒的油炸花生米。我們一進家門,就被滿屋子油炸花生米的香味熏得透不過氣來,不等母親吩咐,我和我姐就搶著把廚房里放在鍋臺上的菜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母親打來一盆清水,父親洗把臉后就坐到八仙桌旁,端起酒杯喝起酒來。
那個周末,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們跨進家門,一眼就看見秧田畈的那個男人坐在屋角的一把木凳上。見到我們,他連忙從凳子上站起來,雙手不自然地搓在了一起。父親顯然認識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說,來了?坐吧。我姐卻立即斜起眼睛,撇起嘴角,身子一扭拐進了廚房。那天的午飯不像以往那樣充滿歡喜,顯得有些沉悶。桌子上多了一盆我們從未見過的菜,母親說是那個男人送來的兔子肉。一聽母親這么說,我姐立即把她碗里的一塊兔子肉呼一下放到我碗里,并且把筷子在碗沿上敲了敲,好像那筷子上有什么不潔的東西。父親和那個男人似乎無話可說,他們低頭喝著酒,每喝一口酒,父親就對那個男人說,吃呀,吃菜呀。男人就拿起筷子象征性夾點菜放進嘴里,要不是母親呼啦啦往他碗里夾上一堆菜,我懷疑他一餐飯吃下來,都填不滿肚子里的一個角落。吃完中飯,男人稍稍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回去了。之后,趁母親不在,父親問我和我姐,那個男人經(jīng)常來不?我姐故意說,經(jīng)常來。我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氣,反駁她說,你胡說,他一年也就來兩三回。
那時我很不明白我姐,為何要那樣對待秧田畈的那個男人。
我不知道人們對自己長輩們的婚姻了解多少,我只知道自己的了解極為有限。當然這和我的性格有關,我不太關心別人的事情。另外在我們那里,長輩們都不愿在晚輩們面前談及自己的婚姻。小時候我常聽外婆說的一句話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瞎摻和,大人的事情知道多了,小孩子會肚子痛。長大后我離開了鄉(xiāng)村,在城市里打拼,由于種種不如意,更無暇顧及別人的事情。
但通過大人們有意無意的談話,我還是知道一些長輩們的事情的。雖然這些事情只能是一些零星的碎片,無法拼接成一個整體,無法還原他們本來的面目,但我還是想試著說一說他們,說一說他們的婚姻。也許正因為留下了太多的空白,說不定反而會讓我們覺得,他們的婚姻神秘而又神奇。
先說我的外婆吧,這個充滿舊時代智慧的女人,她在怎樣的家庭里長大,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她有幾個兄弟姐妹,我一點也不了解。我只知道她是江西浮梁人,距離我們這里很遠。浮梁似乎是一個很富庶的地方,她常嚇唬那些不聽話的小孩,要把他或她賣到浮梁去換米糕或者茶葉回來。她有七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我母親是她的第三個女兒。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帶著我走親戚,去得最多的是那些已經(jīng)嫁人的姨娘家,看到姨娘們相互之間非常親密,我一點也不懷疑她們就是我外公外婆生下的親姊妹。其中有一個姨娘嫁得很遠,去她家要翻過好多座大山,她幾年才能來外婆家一次,每次她離開外婆家要回去的時候,姨娘們總是哭著把她送出去很遠。正是這個姨娘,第一次向我打開了外婆婚姻生活的切口。有一次姨娘們送她回去,在回來的路上,姨娘們說她的親生父親死了好多年了,我才知道她并不是我外公的親生女兒,心情落寞了好一陣子。可是誰知道呢,七八歲的時候我又知道了我母親也不是外公的親生女兒,后來更讓我驚詫不已的是,我知道了所有的姨娘都不是外公的親生女兒,只有她們的弟弟,也就是我唯一的舅舅,才是他的親生兒子。從姨娘們談論她們各自的親爹的對話中,我了解到,外婆至少和四個男人過過日子。至于外婆怎樣帶著姨娘們一次次地改嫁,經(jīng)歷了怎樣風雨,我一星半點也不清楚。
外婆很嫌棄秧田畈的那個男人,可當初她為何要把母親嫁給他呢?
她那樣精明,怎么就失算了呢?
外婆在秧田畈有一門親戚,具體是什么關系我不太清楚,只感覺她對這門親戚蠻看重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堂弟,也就是我舅舅的兒子,每年正月都要去那親戚家拜年。秧田畈的那個男人是這親戚家的一個遠親,小時候有一次我隨母親去那親戚家正好遇見他,聽見他喊那個老婆婆叫表娘。我想,應該是這個非常老的女人,撮合了我母親和他的婚姻。而母親離開那個男人,有可能是他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也可能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僅僅是外婆嫌棄那個男人而已。我感覺那時人們對待婚姻,是既認真又很隨意的。認真起來,婚姻鐵板一塊,隨意起來,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婚姻一拍即散。
父親挑著一擔木匠工具,只身跨過長江,從江北來到了江南。他走村串戶,為人們打制家庭必備的木器以及女人的嫁妝。有一天他來到我們村子,在外婆家呆了半個多月,為我六姨娘打制了一套嫁妝。嫁妝打好后,人卻留了下來,外婆用一塊菜地做地基,幫助父親蓋了一間房子。緊接著,外婆邁著她的三寸金蓮親自跑到秧田畈,把母親拉回了家,嫁給了我父親。娶了母親的父親依然挑著他的木匠工具走村串戶,每天早早地出門,晩晚地歸家。后來窗鎮(zhèn)成立國營農(nóng)具廠,把游走在鄉(xiāng)間的木匠、鐵匠、漆匠統(tǒng)統(tǒng)收編了。父親自此吃上了商品糧,成為國家的人。隨著商品糧戶口漸漸吃香,外婆雖然嘴上不說,但她的一舉一動都表明,她為我母親尋到了一個好的歸宿,也因此更加嫌棄秧田畈的那個男人。對于母親容許那個男人來我家,她沒少教訓我母親,說不要把好好的家給毀了。
當然,以上關于父親和母親的結合,我是聽我姐說的。我姐和外婆很親,加上她——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很八卦,自然會從外婆的嘴里套出一些長輩們的事情來。三十多年前,外婆知道秧田畈的那個男人有時來我家,也是她向外婆告的密。
現(xiàn)在還讓我感到困惑的是,三十多年前,秧田畈的那個男人為何每年都要來我家兩三次?
秧田畈距離我們村子二十多里地,這點距離對于現(xiàn)在的人來說,幾乎算不上什么,就算使用現(xiàn)在最差的交通工具——騎自行車,四五十分鐘也足夠了。但那時人們都是步行,沒什么特別的事,不會無緣無故走出自己的村莊。二十多里地,又是曲曲彎彎的鄉(xiāng)間小道,男人單走一次少說也要兩個多鐘頭,來回一趟差不多需要一整天的時間,那他為何還要不計辛苦地來我家?是貪一口母親給他蒸的菜糊糊,還是為了“享受”我姐的白眼?
他每次來我家,一跨進門檻,手就迅速向他隨身背著的布袋里伸去,然后掏出兩三樣東西放到我母親的手里。有時是芝麻和綠豆,有時是蓮藕和板栗,帶的最多的是用玻璃酒瓶裝著的蜂蜜,還有就是那次帶來的一只兔子。他說芝麻、綠豆和蓮藕是他自家種的,板栗是他上山采的,多得吃不完,就順便帶些過來。他家養(yǎng)了好幾桶蜜蜂,蜂蜜也多得吃不完,放長了時間恐怕壞了,就也順便帶了些過來。母親喜歡把芝麻炒熟,又炒一些生米,將兩樣摻在一起磨成粉,再拌上蜂蜜,讓父親帶到廠里去當點心吃。有時她也會給我和我姐留一點,我和我姐吃的時候,可能太饞了吧,根本不去想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要是把它和那個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我姐說不定會當場吐出來。
除了他到我家來,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也帶我去過他家好幾次。我們當然不是直接去他家,而是去秧田畈外婆那個很重要的親戚家里,然后順便去他家里走一走。每次去秧田畈,外婆都要囑咐母親,不要往那個男人家里跑,母親總是點頭答應,可末了,幾乎每次,母親都要帶著我往他家里跑一趟。我姐因為他,像是跟秧田畈這個村莊結了仇似的,母親一說要去秧田畈,她就說,要去你們?nèi)?,然后跑去外婆家。看著她轉身跑開的背影,我總有一些莫名的氣惱。
我很喜歡母親帶著我去走親戚。現(xiàn)在想來,再沒有什么比母親帶著我去走親戚更值得回味的事了。母親把我背在背上,雙手托著我的屁股,肘彎里挽著一只用布巾扎成的包袱,行走的時候,很輕很軟的包袱一下下拍著我的小腿,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遇到上坡,母親把腰弓得更低,我則故意豎直了身子,那感覺就像騎馬一樣。有時會是幾個姨娘先來到外婆家,約我母親一道走親戚,路上姨娘們看母親背累了,要替母親背我,而我總是賴在母親背上不下來。姨娘們玩盡各種花招,連哄帶嚇,有時也能把我騙到她們的背上,但要不了一會兒,我又吵嚷著要回到母親的背上去。等我長大一些,母親會時不時地要我下來走一段路,走累了她再把我背起來,有時我也會主動要求從母親背上下來,在路上跑起來,母親就在后面夸我很有本事。受到母親的夸獎,我會堅持再跑一段路,實在跑不動了,才蹲在地上呼呼喘氣,等著母親走上來背我。那時,我覺得母親的脊背就是我的安樂窩,再沒有比這更令人向往的去處了。
我家的親戚自然都是母親這頭的親戚,他們家有的離我家很遠,有的甚至連一條現(xiàn)成的小路也沒有,母親帶我走得最多的,是像去秧田畈這樣的鄉(xiāng)間小路。這樣的小路大多在田間地頭穿插,農(nóng)忙的時候,田間地頭熱鬧非凡,母親不停地和干農(nóng)活的人打招呼。農(nóng)閑的時候,田野里空無一人,路上的行人也很少見,母親背著我寂寞地走著,就像走在一個曠古的世界里。春天,暖洋洋的風吹過來,讓人昏昏欲睡,滿野嫩黃色的油菜花引來無數(shù)的蜜蜂和昆蟲,昆蟲又引來了許多飛鳥,但我們很少看見飛鳥飛來飛去的身影,它們大多隱藏在莊稼地里,只能聽見它們嘰嘰咕咕的叫聲。冬天,一切都變得灰禿禿的,稻田里到處是莊稼收割后留下的稻茬,人們收割時留下的腳印里蓄滿了水,像無數(shù)個小鏡子反射著天光。這時,矗立在田間的一排電線桿顯得尤其觸目,鳥兒列隊站在電線上,忽起一陣風,它們像是遭遇惡作劇似地嚇一跳,紛紛逃離電線,電線則發(fā)出不絕于耳的嚶嚶嗡嗡聲,把天地間映襯得像夢境一樣寂寥。
那時,秧田畈外婆的那個親戚家,當家的是一個很老的女人,母親叫我喊她老婆婆。我之所以私自認為,是她把我母親和秧田畈的那個男人撮合在一起,是因為我覺得她很喜歡我母親,而那個男人,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歡,但從說話中,我能感受到她對他的關切,或者說,更多的是一種憐憫。把跟自己有情感聯(lián)系的人撮合在一起,是那時的老女人們高興做的事。我們每次去她家,在處理好要辦的事情之后,母親大部分時間都是陪著她說話,說著說著就說起了那個男人。末了,母親總是說,我去看看他吧。老婆婆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母親就默默牽著我的手出了她的家門。
秧田畈是一個很大的村莊,至少有我們村子三個那么大,在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很有名氣。村莊中間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岸邊是石砌的河堤,堤岸上屋子一座挨一座,一條寬闊的木板橋把兩岸連接了起來。母親通常在橋頭一個代銷店里買一瓶白酒,然后抱著我跨過木板橋,穿過對岸十多重屋子后走上一條僻靜的小路,約莫走過一里多路,我們就看見了山腳下那座屋子。和村莊里的許多屋子比起來,這座屋子顯得有些小,并且它的墻壁也很特殊,下面是青磚砌的,中間是土磚砌的,上面卻是用茅草苫著。我記得我們第一次去時,屋子里沒有人,門卻沒有上鎖。屋內(nèi)光線幽暗,有一股淡淡的霉味,里面的陳設不但簡陋而且零亂。母親把我從懷里放下,立即收收撿撿起來。收拾好了之后,她又把幾件衣服拿到離屋子不遠的一個小池塘里去洗刷,接著她又去屋旁的菜地里拔了一些菜,清洗后在鍋里蒸起一缽菜糊糊。她做起這些事來輕車熟路,一刻也不消停。菜糊糊蒸好后,母親才不再忙乎,我們就坐在屋子里等,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那個男人回來,母親怕老婆婆著急,才決定帶我回老婆婆那里去。走之前,她在鍋里放上一瓢水,把水燒開后將那缽菜糊糊坐在水里,再蓋上鍋蓋,又把帶來的那瓶酒擺在飯桌中間的顯眼處,然后才掩上門,抱起我往秧田畈村莊走去?,F(xiàn)在每每回憶起這次經(jīng)歷,我都禁不住好奇地想,那個男人會不會認為是田螺姑娘來到了他家里?他知不知道田螺姑娘是誰呢?
有一年秋天,老婆婆托人捎口信給母親,讓她去秧田畈看戲。秧田畈這年莊稼取得了好收成,村里人一高興,就鬧著要請戲班子來村里唱兩臺戲。大村莊就是不一樣,花樣就是多。我們到達老婆婆家正趕上吃中飯,吃完中飯老婆婆告訴母親,那個男人前不久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母親一聽這么說,立即就要帶我去那男人家,說是看看那女孩長得咋樣,反正戲要到晚上才開唱,下午有的是時間。
男人見到我和母親,臉上露出笑容,也許是平時總不笑的緣故,這笑容其實非常難看,似乎把他平時隱藏著的滄桑全暴露了出來。我不敢肯定,這是不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笑,但從這笑給我如此深刻的印象來看,好像這又是確定無疑的。這笑還讓他變得很遲鈍,母親把我從懷里放下來后,他才招呼我們說,來了?屋里坐!
小女孩叫紅心,不知是她本來的名字,還是男人重新給她取的。她比我小一歲,看上去很瘦,皮膚黑里泛黃,最讓人不舒服的是,她人中那里缺了個口子,是個豁嘴。母親摸著那個豁口,問她痛不痛,她快活地跳著腳說,不痛,一點也不痛。母親掏出剛才在代銷店里買的一把水果糖,放進她的口袋里說,不痛就好。說完又要用手去摸她的頭,她則像小兔子一樣閃開了,閃到我的面前,硬要我也摸那個豁口,我的手還沒摸上去,她就急忙喊,不痛,一點也不痛。她一邊喊一邊快速地閃開,同時剝了一顆水果糖塞到嘴里。母親看著她蹦呀跳的,她那在男人家里一貫皺著的眉頭似乎舒展開了。
男人叫紅心喊我哥哥,紅心很響地喊了我一聲,就拽著我要出去玩。我看了母親一眼,母親點了下頭,我就和紅心跑出了屋外。她要和我躲貓貓,也不等我答應,轉身就鉆進一個灌木叢里。我假裝不知道她躲在哪里,故意到別的地方去找,她就故意咳嗽起來,等我回過頭來往她那里走,快接近她躲的地方時,她呼一下從灌木叢里跳出來,一把拉住我的手說,你輸了。我笑笑對她說,不玩這個了,你這里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不?她翻了一下白眼說,有呀,然后拉著我的手往小池塘那邊跑。
到了池塘邊,她撒開我的手,卷起褲管跳進了塘里。我嚇了一大跳,待看到水只沒到她的大腿,才放下心來。水面上漂浮著一些荷葉,有的很綠,有的卻已經(jīng)枯黃。她彎下腰去,一使力,拔出一根雙節(jié)藕來。她把藕隨便在水里洗了洗,掰斷扔一節(jié)給我,自己則一口咬下去,連同沒洗凈的淤泥一起咕吱咕吱嚼起來。我不怎么喜歡吃藕,但看見小池塘里能拔出藕來,我也挽起褲管跳了進去,連著拔出好幾根蓮藕。
從池塘里爬上來,紅心又跑進屋里,拿出一個磚頭大的紙盒子,拉著我往一個矮山坡上爬,大約爬了十多分鐘,我們在一個茅草棚的面前停下來。
這茅草棚的棚頂只有一人多高,棚內(nèi)用木板搭成的平臺上放著三只下粗上細的木桶,每只木桶的下方鉆了十幾個指頭那么粗的孔。我很好奇,問紅心這木桶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是什么東西。紅心說,這是蜂箱,里面全是蜜蜂。說完,她要我把耳朵靠近那些鉆孔,聽里面的聲音。我把耳朵湊上去,果然聽見里面嚶嚶嗡嗡的,非常熱鬧??赡苁且驗槲覔踝×四切┿@孔,阻塞了蜜蜂出入的通道,一只采蜜歸來腿上掛著一小坨花粉的蜜蜂只好停在木板上,紅心立即用手捉住它,把它塞進了鉆孔。我問她,你不怕它刺你嗎?紅心說,它不會亂刺的,它刺了人自己也要死。紅心還說,那只很新的木桶是前幾天才放上去的,她想掀開看看,蜜蜂有沒有在里面做巢,我害怕蜜蜂飛出來刺人,堅決不讓她打開,她才罷手。
接下來她擺弄起紙盒子,她先用樹枝在盒蓋上扎幾個孔,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兩顆水果糖,用石頭碾碎放進紙盒里,再不停地朝盒里吐口水,用手指攪拌口水和糖,最后才合上盒蓋,把紙盒放在木板臺上。她說,這樣也可以收到蜜蜂的??墒俏覀兌阍诓輩怖镉^察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一只蜜蜂鉆進紙盒里去,紅心沒有了耐心,嚷嚷著要回去。
太陽還剩下一竿高的時候,我們又來到了這里。男人要采一些蜂蜜讓母親帶回去。
他什么防備措施也沒有,連草帽都沒戴,褂子的扣子也不扣,露出一大片糟紅色的胸脯。我想,要是蜜蜂恨他采蜜,一窩蜂地飛出來刺他,是很容易找到最佳攻擊點的。而蜜蜂恨他是很有可能的,人家辛辛苦苦采來花粉釀成蜜,你卻把人家奪了去,它不應該恨你么?但男人顯然沒去揣摩蜜蜂的心思,他打開木桶蓋子,從里面慢慢取出一塊長方形的網(wǎng)篩,網(wǎng)篩上堆滿了密密麻麻的蜜蜂。他輕輕抖動著,一些蜜蜂掉進了桶里,另一些卻在空中飛旋了幾下,落到他的身上。男人不慌不忙地把網(wǎng)篩上的蜂巢割下來,放進母親端著的臉盆里。他們配合得非常默契,似乎以前經(jīng)常干這樣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身上的蜜蜂越積越多,先是一小團一小團,最后像是給他穿上了一件黑乎乎的外衣,看得我心里直打哆嗦。
紅心一反常態(tài)顯得安靜,也許她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直到我提醒她看看紙盒里有沒有蜜蜂時,她才重新活躍起來。她把紙盒取過來,打開一看,里面果然有十多只蜜蜂,但緊接著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是一只蜜蜂刺了她一下,正刺在她的豁口沿上。母親趕緊放下臉盆跑過來,用嘴反復吮著她豁口沿上被蜜蜂刺到的地方。
我之所以詳細地記下這次在男人家的經(jīng)歷,是因為以往去他家我總覺得沉悶,甚至感到一些壓抑,但這次卻非常開心,并且還看到了令人驚奇的采蜜過程。不過,事后我卻有些惶惑,我朦朦朧朧感覺到,男人的這個家似乎一直存在于母親心中的某個角落里,這讓我對母親產(chǎn)生了一絲非常復雜的情感。我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嫁給這個男人的,也不知道她和這個男人共同生活了多長時間。他們?yōu)槭裁礇]有生個孩子?假如有了孩子,外婆還會不會把母親拉回去,嫁給我的父親??
紅心當然是這次經(jīng)歷的一個主角,正是她那鬧得不可開交的性情將沉悶和壓抑趕得遠遠的。男人有了她,應該會開心許多,至少不會感到寂寞??墒钦l能想到,這之后不久,大概一個月后吧,男人來到我家,母親責怪他為何不把紅心帶來,他告訴母親說,紅心被她的父母抱回去了。男人走后,我看見母親站在廚房的灶臺前偷偷地抹眼淚。
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三十多年前秧田畈的那個男人最后一次來我家是什么時候,但我知道,在那年之后我就很少見到他了。我漸漸地長大了,母親再去走親戚也不愿帶著我了。而實際上,這之后母親去秧田畈的次數(shù)也很少了,因為就在那年年底,秧田畈的那個老婆婆去世了。
母親的一二三四“七”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去,“五七”這天,秧田畈的那個男人又來了。
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五七”這天要由嫁出去的女兒在娘家辦一桌酒席,答謝在喪事中幫忙的人。用我們這里的話說,娘家只要提供一個鍋臺,其余的東西都由出嫁的女兒家準備。姐姐和姐夫都在外面打工,前一天才慌忙急促地從外地趕回來,他們忙得團團轉。姐姐在廚房和堂屋之間來回地出入,她猛地撞見那個男人,先是一愣,接著竟然對他笑了一下。
酒席開始后,父親雖然和那個男人碰了好幾次酒杯,但他們似乎仍然無話可說。父親本也是一個不怎么喜歡說話的人,他從窗鎮(zhèn)農(nóng)具廠退休后,就一直在家里呆著,子女都不在身邊,除了和母親說點什么,他還能向誰說呢?
酒席持續(xù)到下午三點多鐘,酒桌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男人也提出要回去。我們不約而同地把他送出家門,姐姐還說了句,你慢點走。
我敢肯定,這是我姐和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也許是酒喝得有些多,他的腰比上次來時弓得更低,腳步顯得更加遲緩。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想,今后恐怕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