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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貨行

2017-10-19 17:05林那北
雨花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客棧

林那北

陳酒月提了提褲頭。褲頭有點松,其實是餓了。從家里帶出來的地瓜餅吃了一路,早就硬得像一塊塊鵝卵石,再也咬不動了,都在背包里捂著。爹說得沒錯,柳花是個腦子缺幾根筋的女人,但這女人就是這不好那不好,對陳酒月死心踏地就是天大的好。一聽說陳酒月要出門,就跟撿了塊金元寶似的,喊叫著跳起來,嘴咧到腮幫上,仿佛她自己也可以一并跟去。哪里?她大聲問。你去哪里?酒月裝出很世故的樣子晃晃腦袋,嘴角有一絲神秘的笑。這個表情是他到朱記南北貨行當(dāng)學(xué)徒后,從老板那里學(xué)來的。

老板姓朱,祖上是做茉莉花茶發(fā)家的,傳到他手上時還有一千多畝茶園和兩家制茶廠——朱記茶園、朱記茶廠,朱記南北貨行則是老板自己開的,店里賣的不僅僅是茶,還有其他各種南北時興貨。幾代都只守著一個茶,老板覺得不好,至少不夠好,到自己可以做主說了算時,就把貨行開在濱城最熱鬧的春杭路上,前店后院,院里安的就是老板的家,一妻一妾,四個子女,做人做到老板這個份上,也是到頂了。

酒月從當(dāng)學(xué)徒的那天起,就偷偷打量老板。他想學(xué),但學(xué)不會。那么大一攤家產(chǎn),老板料理起來輕松得跟吃餅似的。茶園派誰去,茶廠又派誰去,四兩就撥千金了。天底下沒幾個人有老板這樣的本事吧?不料中秋過后老板卻皺起眉嘆氣了,整個人突然像根缺水的菜秧子,病歪歪軟塌塌的。當(dāng)學(xué)徒都是從服伺主人開始的,酒月服伺的就是老板。老板病了,酒月不知怎么辦才好,嘀咕了幾天,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他問老板:“找先生了嗎?”老板點點頭?!白ニ幊粤藛??”老板又點點頭。酒月嘴唇動了動,找不到話了。這里人把醫(yī)生喊成先生,酒月其實從沒見老板找過先生,更沒見貨行里有熬中藥的味兒。老板病了,卻不找先生不吃藥。酒月說:“老板您有什么為難的,就說出來,別憋在心里,真憋出病來就不好了?!?/p>

老板正躺在大廳的羅漢床上,手托在嘴邊,握在手里的是一把雕著一只大嘴金蟾的象牙煙斗。來朱記南北貨行前,酒月只看到別人抽水煙壺,從來沒見過煙斗這種稀罕物。老板把煙斗從嘴里取出,回過頭打量著酒月,眼神里有一點不快又有一點說不出來的其他味道。酒月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惹老板了。他來南北貨行一年多,又勤快又聽話,每天小心看著老板眼色,一次都沒有招惹過,這次惹下了嗎?不料老板突然笑了,不是大笑,只是將嘴角輕輕往上翹起,抬了抬眼皮,拖著聲音問:“酒月,你知道我有什么病嗎?”陳酒月小心地搖搖頭。老板舉起手,先在胸口上戳了戳,然后往西面指了指,說:“一直打仗哩,唉,發(fā)去那么多貨,可是錢卻收不回來,我這是心病啊!”

酒月轉(zhuǎn)過頭望向門外,他不知老板指的是哪里。愣愣地站了會兒,他向后退去,不敢再問了,但走了幾步又停下,返身再上前,咽了咽口水,問:“我去,我替您討錢行不?”

“到哪里討?”

“您貨發(fā)哪里?”

“桔州?!?/p>

“我去桔州!”

酒月去桔州的事就這樣又急又快地定下來了。也不是立即就動身,老板讓他當(dāng)晚先回家說一聲。說什么呢?當(dāng)然不能直說去桔州。這個南方省份不大,東面臨海,西面高山。海邊的濱城是省城,桔州城則在眾山之間,那里是三省交界處。酒月去過嗎?當(dāng)然沒有。但不時會有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來,說鬼子來了,這幾個月桔州打仗了,打了一次又一次,死了好多人。究竟多少?陳酒月不知道,平日里他埋頭掃掃地?zé)裏碚碡浳?,手腳都不敢停,哪有閑功夫去聽別人閑聊?偶爾東一句西一句零碎聽一些,也不過腦,反正都不是他這樣的小伙計操得了心的,索性也就不操心了。不過桔州這個地名他并不陌生,店里售的玉扣紙、連史紙就是從那里進的,還有筍干、茶葉、煙葉、靛青、薯莨之類的東西,發(fā)往那邊的則是茶葉、綢緞、棉布、油傘、角梳、脫胎漆器。春杭路上離南北貨行五六百米遠有個桔州會館,老板很多生意是和會館里的人聯(lián)手做的,貨去了,也大都由他們作保——這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一打仗,誰還保得了?

柳花要是知道他是去桔州,往地上打滾撒野都不會讓酒月動身的,所以凡事不懂有不懂的好。柳花整天都流著口水想出去見世面,她去不了,但看著酒月能去,她就比自己去還高興。她把家里藏在木桶里的地瓜米都刨出來,磨成粉,捏成一塊塊,墊上竹葉,蒸成地瓜餅,然后縫了一個粗布包妥帖裝起來,酒月路上可以干吃,如果有灶,重新蒸一蒸,把餅蒸熱了、蒸軟了,當(dāng)然更好。

現(xiàn)在酒月站在桔江碼頭邊,冰涼的風(fēng)一陣陣刮來,風(fēng)里有一股要把他臉皮扯裂的狠勁。以前老聽說西邊山區(qū)冷,究竟多冷呢?想一百遍也沒用,現(xiàn)在總算領(lǐng)教到了。出門前,柳花一再問的也是這個問題,多冷呢?多冷呢?他吸吸鼻子。冷如果是味道就好了,可以吸進去儲存起來,然后帶回家,掏出來給柳花聞。他今年十六歲,三個月前才娶的柳花。父親說自己十三歲就成親了,十四歲當(dāng)了爹。如果順利,酒月十七歲才當(dāng)?shù)?,已?jīng)一代不如一代了。但父親活到現(xiàn)在去過濱城以外的地方嗎?沒有。做過幫人討債這么大的事情嗎?更沒有。父親一輩子都在碼頭上扛貨,背都壓彎了還在扛。碼頭上停著船,父親上船下船,貨上去下來,然后船開走了,父親永遠只能在岸上。

酒月就不一樣,酒月坐著船離開了濱城。船把酒月載到了桔州。

是昨晚摸黑下船的。本來該走陸路,陸路快,但老板說不行,陸路得翻幾十座山哩,山上原本土匪就多,打了幾年仗后,人心都焦了,草叢樹叢里保不準藏著什么,還是走水路吧。老板自己沒船,但他熟人的船正好要西去運貨,給了點錢當(dāng)盤纏,就把酒月捎上了。這條船不是直接去桔州的,中途不走了,船主又幫忙找另一條船,把酒月再捎去。說起來似乎很輕松,其實途中費了不少周折,不過也算不得什么,好歹是到達桔州了。

動身那天老板親自到碼頭送行,一千個不放心的模樣。老板說這兵荒馬亂的,水路其實也不保險啊,你要是反悔,現(xiàn)在還可以不去。酒月躬下腰一連給老板作了幾個揖,顯得他不怕,老板越這么說,他心里暖暖的越要替老板走這一趟。他說:“老板,酒月一定幫您把錢討回來!”老板歪著頭打量他,他看懂了老板眼神里的意思,他說:“出了事我自己擔(dān)著,我可以寫個契,白紙黑字的擱您手里。”老板就笑起,掏出一件丹士林布做的領(lǐng)口嵌一道藍邊的薄棉黑夾襖替酒月穿上,又取過一條黑麻布腰帶扎到腰間。老板比酒月高出半個身子,所以做這些時,老板身子向前俯著,長衫拖到地面,臉上一直微微布著一層笑,笑的不是皮,是從肉的深處一點點透出來的。酒月聞到老板身上的茶香了,他到南北貨行一年多,一直伺候著老板,卻從來沒這么近地跟老板站在一起??赡芗绨蚰莾毫粲芯€頭,老板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夾襖是全新的,漿過的領(lǐng)口硬邦邦的顯得很威風(fēng),酒月一下子覺得身子暖了。他張了張嘴,大聲說:“老……”可是話還沒說出口,淚先滾下來了,嗓子那里緊得哽住了。老板拍拍他肩膀說:“酒月啊,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酒月!那就去吧,一定要小心點啊……唉,你一定要小心!”

后來一路上的際遇說明老板多慮了,除了浪大暈船之外,沒什么大事。之前陳酒月從沒坐過船,更沒有坐這么遠的船,嘩啦嘩啦在水里蕩了五六天,終于到了桔州。他想只要找到人,就可以討到錢,討到錢就幫老板去掉一個心病。黑暗中他不免嘿嘿一笑。

這一刻他挺喜歡自己的。

天亮?xí)r陳酒月蜷在桔州舊城墻根上醒過來,原來他睡著了。天冷,即使有老板送的夾襖仍然冷,但困壓住了冷,上下眼皮像一對急著親熱的男女,不顧死活地粘到了一起。在船上,他其實一直跟個破布袋似的軟綿綿地躺在船板上,眼閉著,似乎睡了,又永遠聽得到自己腹中翻滾的酸水,動不動嘴一張,就把它們往外噴個底朝天。船工們笑得不行。江上這點小浪,酒月居然暈,居然暈。陳酒月不怪他們,他們畢竟是外人嘛,換成柳花就不一樣,柳花要是知道他這樣,一定心疼死了。

想到柳花,他慢慢就高興了起來。

村東頭的柳花從小就被人叫成傻花,不俊俏,卻有一樣好,就是愛笑,動不動就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她真沒有愁的時候哩,嘴比別人大一圈,笑起來差不多把牙、舌全都端出來讓人看,連喉嚨口那里水津津的小舌頭也一清二楚。酒月覺得這樣的女人挺好,怎么都比整天冷著一張哭喪臉的好,更比眼珠子整天滴溜溜轉(zhuǎn)的好。女人的臉就是一戶人家的門面,晴就是晴,雨就是雨。這么一想酒月就覺得自己還是很合算的,當(dāng)然,如果模樣能再俊俏點就更好了。

但現(xiàn)在不是想柳花的時候,他用手抹了抹臉。船離開濱城前,老板還曾俯到他耳邊悄聲說:“要快去快回!”他當(dāng)時就點點頭。老板那么愁,當(dāng)然是因為焦急,當(dāng)然怕事情被他耽誤了,他怎么能耽誤老板啊。算起來朱記南北貨行里有十幾位傭人伙計,老板卻單單讓他一個人出門討錢,真能討回,臉上一生都有光。他得立即去找那家店鋪,找到了,討回錢,快快回家,就給老板交差了,就能見到柳花了。

抬抬身子剛要站起來,他猛地又坐下了。等等,他忘了那家店鋪的名字了。老板幫他穿上夾襖后,曾遞給他一張紙條,在上面寫著店鋪的名字。當(dāng)時他認真看了,一遍兩遍三遍,然后老板收回紙條,嘩地撕了,撕得粉碎,再一甩手往江里扔去,一張張銅錢大小的紙屑如同梅花般晃晃悠悠飄去,浮在水面,向下游蕩去。老板問:“酒月,記住了吧?”他當(dāng)時很有把握地連連點頭。他沒有上過學(xué),只在十來歲時跟著當(dāng)藥房先生的遠房堂叔有一搭沒一搭地認過幾個字。他自己倒是愿意多學(xué)點,是父親反對,父親說:“字能當(dāng)飯吃?”確實不能當(dāng)飯吃,科舉都廢了幾十年了嘛。父親的意思是別去攀風(fēng)雅,不是這個命,還是老老實實做苦力去。但母親不肯他跟著父親到碼頭扛貨,父親就讓他去學(xué)一門手藝,木匠或者鐵匠都行。他去了,先是刨木頭后來是打鐵再后來是彈棉花,轉(zhuǎn)了一圈,卻什么都沒學(xué)會。他笨,笨的主要是眼睛。一出生他眼珠子就跟人不一樣,兩個黑眸不是整齊擱在眼眶中央,而是費上吃奶力氣往中間擠。斗雞月,斗雞酒,斗雞雞,這些都是他的外號。父親總是說眼珠子還不懂事跑歪了,以后鼻梁長起來就好了,結(jié)果鼻梁一直沒怎么長,只隆起一個似有似無的小坡,眼珠子就躲在坡的兩側(cè),像兩只受驚的小鳥。拿這樣的眼睛他怎么打鐵?怎么鋸木頭彈棉花?還好朱記南北貨行的老板愿意收下他當(dāng)學(xué)徒,只有老板沒有嫌棄他,甚至讓他跟賬房先生學(xué)一學(xué)記賬。老板說:“好不容易認點字了,扔了不是可惜了?”

酒月原先覺得天底下有柳花,有父親母親,這輩子活一遭就是賺了,沒想到還能碰到老板。老板知道他認得字,所以把字寫在紙上讓他記住。他相信自己已經(jīng)記住了,可是現(xiàn)在卻忘了。好像是三個字?好像三個字中有一個“春”字。

對了,老板還說,到這家店里,錢是向一位姓徐的先生討。一共多少錢?老板說這個徐先生有數(shù),找到店鋪,找到徐先生,錢自然就拿到了,一分不會差??墒堑暝谀睦??徐先生在哪里?走的那天酒月心里像裝著一百只母雞,一直咯咯咯地安靜不下來,就是前一個晚上他也沒睡好,不時想笑,睡不著。當(dāng)然,那時他可能也覺得沒必要問。老板既然說得那么輕松,那就是說姓徐的和店鋪是焊在一起的,一腳跨進去,就能找到。可是現(xiàn)在他找不到了。

他手在身上按幾下。要是老板不把紙條撕了扔江里就好了,帶著紙條,他就能一下子找到那家店鋪,但老板那么做肯定有老板的道理。

他重新坐下,腦袋沉得抬不起來。解下背上的布袋,手進去掏出一塊地瓜餅,雖然咬不動,但放嘴里舔一舔也是好的。其實他有錢,老板給了他三張面值一千元的法幣,老板還說:“討到錢后,該怎么花你就盡管花吧?!本圃庐?dāng)時就搖頭了,他是來替老板討錢的,不是花錢的,他不能那么做。來的路上不需要盤纏,他就省下了,他甚至打算盡可能都省下,到時帶回濱城還給老板。既討回了錢,還省下了錢,他這么能干,老板不知會樂成啥樣哩。他喜歡老板笑起來的樣子,老板笑一寸他會樂一丈,所以他得忍著,不能慣自己,店鋪的名字還沒想起來哩,他不能先去買吃的,連店鋪名字都忘了,他怎么好意思吃?

但是坐了一會,他仍然沒把店名想起來。

他只好站起來。老板很急,急著討回錢,他不能坐在那里發(fā)呆。

城門有十幾丈高,高高挑起的飛檐像兩把長劍戳向天空。它怎么跟濱城的城門如此相似呢?或者天底下所有的城門都長得一模一樣?酒月沒有時間多想,那么大的一樁事等著他去辦。

城門立了幾個鬼子,在每一個進出的人身上摸來摸去。摸到酒月時,酒月腦里轟隆隆響著。他有三千元錢,老板給他綁腰帶時,順手就把錢卷一卷塞進腰帶里了。腰帶很粗,也很長,在腰間繞了幾圈,日本人手已經(jīng)伸到腰間了……

還好,日本人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人太多,日本人也不耐煩了,揚揚手,讓他快走。

他當(dāng)然會快走,穿過城門,向桔州城里走去。

一路上他都仰著頭。他個子不高,這不怪他,往上數(shù)幾輩,太爺、爺爺、父親,總之能見到的幾個全是矮子,上身倒正常,就是腿短了一大截。酒月跟他們比已經(jīng)高出半個頭了,可是站在貨行里,也才在柜子上露出一小截身子。矮沒關(guān)系,至少柳花沒嫌棄過,柳花說過,心好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他當(dāng)時聽了,胸口猛地一熱。他弄不清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人嘛,出生時誰的心不是跟水晶似的透亮透亮的,如果到死去的那天,仍然是透的亮的,這一輩子就不算活成屎了。他喘口氣,就這么一直仰著頭,眼盯著兩邊的店面招牌看。這么偏遠的地方,竟有這么大一座城,城里竟然有這么多店鋪,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但他還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并不是所有商店都開著門,正相反,一家家?guī)缀醵缄P(guān)著,或者門壞了,店牌掉了,店前橫七豎八地堆著雜物。街上人也少,偶爾一兩個小跑著走過去,臉都白慘慘的,邊走邊朝左右看。倒是騎馬、坐汽車的人很多,他們穿黃綠制服,挑著膏藥旗,扛長槍的、腰間別手槍的都有,大聲吆喝著,呼嘯而過。

濱城也有鬼子,這個不稀罕,酒月見過,有一次路上碰到,還沒來由地被兩個鬼子攔下,用拇指和食指彈他鼻頭,痛得他哇的一聲哭起,鬼子就哈哈大笑。相比較這里的鬼子跟濱城的還是不太一樣,兇巴巴地嘿嘿喊著,隨時有要捅誰一刀的勁頭。這里打過仗,打了幾個月,這里的鬼子肯定比濱城壞一百倍。

無論如何,他得盡快找到店鋪,找到那個姓徐的,討到錢,然后離開這個鬼地方。

三個字。有個“春”。哪一家?到底哪一家?他走了一條街,再走了一條街。后來他覺得不能光是傻傻地走,他又不是啞巴,得開口問一問啊。

他問了。

但是,當(dāng)?shù)厝说脑捤牪欢脑挳?dāng)?shù)厝艘膊欢?/p>

雖是一個省份,濱城人與桔州人說的話卻完全是兩回事。父親以前說過,這一帶人都是逃難來的,只是逃的時間不同而已,安史之亂或者靖康之難,或是更早以前的永嘉之亂。雖說大都是來自中原,但中原到底大得很,幾百年下來,各說各的話,話還跟當(dāng)?shù)赝猎捇祀s到一起,就彼此聽不懂了。家里藏有族譜,父親一直很驕傲地稱祖上出自戰(zhàn)國時的穎川郡。同是穎川陳氏,落腳到這個省后,話照樣說不通。

以前老板到這里,說的是官話吧?可酒月不會官話,這一點可能連老板都忘了。

天黑下來后,酒月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下。不是他非得有床有被才能睡覺,他沒那么嬌氣。但他得找到那家叫“春”什么的店鋪啊,怎么找?不到人家客棧里睡一睡,誰肯告訴他?。咳丝偸撬瞬拍苡H近起來。

客棧在一條小弄堂深處,弄口才一尺多寬,青石地板有些年頭了,被踩得精亮,月光下反射出一道道珠寶似的色澤。走到跟前,酒月才看到門外局促地掛著一塊木牌子,上面用墨汁胡亂寫著:“青天客?!薄Uf是客棧,其實不過是幾間低矮的破木屋,覆著茅草,大門都已經(jīng)歪斜。為了找到它,酒月費了一兩個時辰。稍微像樣點的大客棧他哪里住得起?住得起他也舍不得住。

推開門,里頭黑乎乎的,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小油燈。沒有人,看不清是否有人。酒月跨進門檻后稍稍站立片刻,然后重重咳起。這是他有生第一次住客棧,他居然也可以住一住客棧了,柳花要是知道了,肯定逢人便講吧?

腳步聲從里屋傳來,走近了一看是位男人,個子雖比酒月高一個頭,但跟其他人比也不能算高的,倒是肩特別寬,而且厚,就顯得壯了,臉頰上都是胡子,從下巴一直密密麻麻蔓延到耳根,看著沒怎么收拾,像荒地里剛胡亂長出的雜草。男人還離得很遠,茶香就先飄了過來,夾一股茉莉花的味道。原來他一只手托著一把紫砂壺,另一只手捏著一個小茶杯。剛才在獨自小飲吧?不一會兒一個女的跟出來了,年紀跟那個男的相仿,挽著發(fā)髻,穿藍粗布大襟褂子,黑色肥褲,眼梢向上吊起,腮幫肉嘟嘟的,看著姿色不錯,但腰間扎著一條油膩膩的圍裙,一下子就沒有了富貴氣。他們是店家吧?都三十歲出頭的模樣,看上去像夫妻。酒月用濱城話比比劃劃一下,他們馬上就懂了。這黑燈瞎火的,進客棧還不就是為了住宿?

房間很快就弄好了,但酒月沒有馬上住下,他在廳里隨意走走,看到墻上有一塊杉木板,板上用毛筆寫著幾行字,字不好,歪歪扭扭的,一壺酒多少錢,一碗面多少錢,一盤菜多少錢,總之內(nèi)容都寫得很明白。然后他又轉(zhuǎn)轉(zhuǎn)頭,沒發(fā)現(xiàn)其他客人,但發(fā)現(xiàn)了柜臺上的毛筆,毛筆邊上還有一個硯臺。就在這時,他笑了笑。

這一夜酒月睡得非常好,眼一閉整個人就跟斷了氣似的啥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已經(jīng)亮晶晶的了,太陽非常大。這里早晚冷,但太陽一出來馬上就熱了。濱城的太陽一過中秋節(jié)好像就老了,沒料到山里的仍然這么年輕強壯,既驅(qū)得走冷,還能曬得皮膚發(fā)燙,抬頭稍一打量,眼就被刺得瞇起來。

他走出房間,看到男人正坐在柜旁,還是在喝茶,還是茉莉花茶,香味一陣陣的。女的則坐門旁,仰著頭望外面,眉微皺,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酒月走到柜臺邊拿起毛筆,眼盯著硯臺,硯臺上的墨已經(jīng)干了。他也沒客氣,從男人手上取過茶杯,杯子已經(jīng)見底,但在硯臺上方抖一抖,還是落下幾滴水。酒月用筆在硯臺上抹幾下,然后頭伸進柜臺,俯身看著。男人很快就明白了,從底下抽出一張皺巴巴的毛邊紙,展開了放柜臺上,巴掌還捋了捋,紙似乎真的被捋平整了一些。

“我叫酒月?!本圃聦懙?。

“找姓徐的?!彼謱懙?。

他還想寫更多,可是墨已經(jīng)徹底干了,筆頭上的毛舊掃帚般炸開,在紙上拖出一條條纖細的紋路。筆不好,非常差,要是在朱記南北貨行里,老板早就把這樣的筆扔了——店里其實根本就不可能用這么差的筆,連記個賬都得用狼鼠間毫,軟硬適中,返原性又好,哪怕僅僅寫個數(shù)字,都像享福啊。嘆了口氣,酒月把筆放下了。他不喜歡這支筆,另外,他認的字也不夠把心里話更多地寫出來。當(dāng)年要是不聽父親的話就好了。字不能當(dāng)飯吃,但可以辦大事呀。

男人扭過頭看看女人,“哎”了一聲,手指頭在紙上戳了戳。女人緩緩從椅子上站起,走過來,身子靠在柜臺上,歪著頭看著紙面,然后跟男人咕嚕了一句。酒月不明白他們說什么,他只能猜。那些杉木板上的字看來是女人寫的吧?男人似乎并不認得字。酒月用指甲在紙上劃了一下,又劃了一下,他劃的是“找姓徐的”的這句話。

男人又看著女人,手前伸,嘴張開,似乎要說什么,手卻被女人一下子撥開了??礃幼优撕懿荒蜔粫r撇撇嘴角,翻出白眼。她比柳花漂亮,但酒月還是更喜歡自己家的柳花。

“我叫酒月。”

“找姓徐的?!?/p>

酒月重新在這兩行字下劃幾下,嘴里發(fā)出呃呃呃的聲響,臉上擺滿了笑。也沒有刻意要討好,他平日里就這樣。為什么就不能對別人好一點呢?何況出門在外,在人家的屋檐下。他又呃呃呃地說著,手舞來舞去,想把意思表達得更清楚些。

女人看來真聽明白了,她垂下眼瞼閉目片刻,眉頭皺得更深了,接著索性就不打算睜開眼皮,手已經(jīng)舉起,左右擺擺,又重重甩了甩。

這是在趕他走?

酒月這時失聲叫了一句,他突然發(fā)現(xiàn)身上少了什么……對,夾襖沒了,老板送的薄棉夾襖!他返身向屋里跑去,昨晚睡下前他把夾襖脫了,整齊疊好放床頭,再擱上腰帶,可這會兒夾襖卻沒了,僅剩下蛇一樣盤在一起的腰帶。他又翻開枕頭,昨晚解下腰帶后,錢就壓到枕頭底下。錢還在,一張都沒少。他抓起,捏在手心,重新出來,向柜臺走過去,走得很快,幾乎是跑。他說:“東西丟了!”哭腔都已經(jīng)出來了。但馬上他想起他們聽不懂濱城話,就用上雙手先在前襟上扯了扯,又攤開,再上下舞幾下。

男人一笑,嘴往旁邊桌上努了努。酒月扭頭一看,馬上也笑了。原來夾襖正擱在桌上,黑黑的一團,密密織出的布面沒有變化,漿過的領(lǐng)口仍然硬硬地挺著。他跨前幾步,取過,正要往身上穿,猛又停住了。

夾襖的領(lǐng)口破了個洞,洞不大,也不顯眼,但確實是破了,明顯是有人用剪刀尖戳開的。酒月“啊”地喊一聲,揪住夾襖的領(lǐng)口往前伸。男人又笑了,手又指了指女人。

酒月看著女人。女人為什么要用剪刀把夾襖領(lǐng)口剪開?

女人也淡淡一笑,這是酒月第一次見到她笑。接著女人將雙掌合到胸前,躬下身。這算賠禮道歉吧?酒月嘆口氣,只好算了。柳花也喜歡拿剪刀在衣服上弄來弄去,所有女人都一樣吧?人家并不知道這件夾襖對酒月有多重要,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怎么辦?酒月又嘆了口氣。

他得走了。在這個客棧一無所獲,反而損失這么大,他一刻都不想再停留了。

結(jié)賬時男人卻不收錢,男人指了指他的夾襖領(lǐng)口,酒月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賠領(lǐng)口的錢吧。他覺得不行,他怎么能占別人的便宜?這事他從來都沒干過。他抽出一張錢放在柜臺上,卷了幾天,錢已經(jīng)曲成一團。酒月把它展開,指尖壓在兩端,上面“中央銀行”四個大字和孫大總統(tǒng)頭像都明明白白,不是假錢。住一晚不用這么多,他等著男人找他錢。但男人卻從柜臺后面轉(zhuǎn)出來,拿起錢,塞回他口袋,然后把他往外推。

酒月甩動身體,掙脫男人,又沖到柜臺前,放下錢。

這時女人“哎”了一聲,然后抓過硯臺,她居然開始磨墨了。磨一陣,將毛筆在上面蘸了蘸,拖過酒月剛才寫過字的那張粗毛邊紙,在空白處慢慢寫下一行小楷:“錢拿走。我告訴你誰姓徐?!?/p>

酒月怔住了,這事有點突然。

男人急急走進里屋,出來時手里托著幾塊南瓜餅,如果顏色是褐的而不是偏桔紅,就和柳花做的地瓜餅一模一樣。男人把餅伸到酒月面前,酒月沒接。女人就揮了揮毛筆,喊了幾聲,意思大約是酒月吃了餅,她才肯寫字。

酒月就接過,吃了。真好吃。他咬下餅時,女人果然就落下筆了。

“街尾第三間店,姓徐?!本圃掳阉酗炓话讶M嘴,然后拿起紙反復(fù)看著。女人寫的小楷和店里杉木板上寫的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酒月寫不好字,但在老板身邊這一年多來看了多少字啊,他沒想到女人的字寫得這么好,工整,清秀,充滿力道。

女人卻已經(jīng)走開,重新坐到門后椅子上,腿別著,兩手交叉放腹前,皺著眉望著外面。

當(dāng)著客棧男人和女人的面,酒月重新把錢卷進腰帶,綁扎到腰間,就像老板幫他做的那樣。這家男人女人既然不收錢,怎么說也不收,那就沒必要防著了。然后他背起背包往外走,已經(jīng)干掉的地瓜餅還裝在里頭,腳邁出一步,它們撞在一起,就會咕嚕嚕輕微響幾聲。沒有灶蒸一蒸,即使有,他也沒時間啊。弄子窄窄的,腳下的青石板跟夜間完全不一樣,油光沒有了,剩下污黑的舊,一塊塊擠擠挨挨貼在一起,像柳花把碎布頭剪成四四方方再縫到一起的被面。

回過頭,他看到臉頰上布滿雜草般胡子的男人正站在“青天客棧”牌子下,手里仍然握著茶杯。男人也看著他。他連忙舉起手擺了擺。在朱記南北貨行里,每天也都能聞到茉莉花茶的香味,老板自家茶園里收的,自家茶廠制的,早上、中午、傍晚,都是酒月幫他泡好端上。一種東西還沒吞下肚子,香味就到處飄著送給人,連喝不到的人鼻子都能享個福,這是心地多么好的茶啊。喝這種茶的人,是不是也都像朱老板那么心善呢?

酒月又擺了擺手。

男人只是默默看著他,沒有回禮。

酒月笑了笑,他不會計較。他眼睛不好,他個子不高,他認字不多,他十六歲了才第一次出來見世面,他到現(xiàn)在都還沒幫老板討到錢,總之他有什么資格跟人計較呢?以前學(xué)打鐵時,生鐵燒得像熟杮子那么紅,別人隨隨便便一錘子下去,都能準確砸中,他卻不行,怎么用心都會砸歪。鋸木頭也是,明明用墨線打過底了,可是鋸子一上一下拉著拉著,就拉到線外邊去了。那時他就知道自己天生就對不起這個世道,對不起別人。都對不起了,還有什么好計較?

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快快去討到錢。

究竟街尾是左邊還是右邊的第三間?酒月正要回頭再去問,走幾步又停下了。不必啊,別再耽誤時間了。既然欠老板的錢,老板發(fā)來的是茶葉、綢緞、棉布、油傘、角梳、脫胎漆器之類的貨,那這家店鋪做的就是這些買賣。到街尾看看,一二三數(shù)到第三家,哪家賣的是茶葉、綢緞、棉布,或者油傘、角梳,總之只要擺著這些東西,看看店名是不是叫什么春的,再進去問主人是不是姓徐,這不就成了?酒月很高興自己能想到這一點,能想到說明他并不笨啊?;丶視r他一定得把這一點告訴柳花,柳花會比他更高興的。他還要告訴柳花,自己學(xué)會跟人用寫字來交談了,柳花會嗎?父親會嗎?母親會嗎?他們都不會,但酒月會。酒月是昨晚在客棧里才突然想到的,如果昨天白天就想到把字寫在紙上問一問,應(yīng)該已經(jīng)找到姓徐的了,也已經(jīng)討到錢了。

他在自己臉上拍打了一下。

昨天他算不算耽誤???耽誤了整整一天。

他已經(jīng)走到弄口了。他從弄口轉(zhuǎn)出去。他到了街上。他向街尾走去。

很多店鋪仍然關(guān)著門,他怕自己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就在這時,突然“咚”的一聲,腦袋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捏住,他嘴巴剛張了張,眼前就黑了。

陳酒月再次醒來時是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里。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明白剛才自己并不是睡過去的。后腦勺疼,用手一摸,摸出一個大包。那么是暈過去了?為什么暈?暈了多久?是被誰打暈的?眨幾下眼再一看,屋里不是他一個,還有很多人,都木著臉坐在地上,見他醒來,有不少眼珠子投過來。有人問了他一句什么,他沒聽懂,那個人也就不問了。屋里很靜,但耳朵里卻灌滿了聲音。吼、嘶喊、慘叫,還有噼噼叭叭的撞擊聲。這是哪里?出什么事了?

他欠欠身子,慢慢坐起來。旁邊馬上有個人伸出手把他猛地一按。他抬起眼皮往上看,是個黑瘦的男人,大約五十歲出頭,黑褲,鼠灰色粗布褂子,臉上橫著幾道傷口,還沒愈合,淌著血,身上衣衫也破了,一道道地破,像是用什么東西故意撕開的。這是誰?酒月不認識。他重新爬起,還沒坐直,男人又把手伸過來,這次用上更大的勁重新把他按倒。男人扭過頭說了一句什么,聲音不高,但很用力,連眼珠子都使上勁,直直瞪著他。他還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聽不懂啊。

但他不再坐起。可能人家不喜歡他坐起來吧?他這么想,那就不坐了。躺久了身子半邊有點麻,但既然別人不愿意他坐,就算了。他什么時候跟人爭過?一直不爭。他什么都不如人,還不能讓著人嗎?不讓就是他不對了。

門外有響聲,是開鎖的聲音,屋里馬上就嗡嗡嗡動起來,所有人都從地上站起向屋角退去。酒月用手臂支撐起上身,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那個黑瘦男人本來也往屋角退去了,看了看酒月,又返回原地坐下,身子擋在酒月前面,反手把酒月按下了。

門開了,酒月從黑瘦男人的屁股外側(cè)偷眼看去,屋外站著兩個端槍的日本人,進屋的也是日本人。大皮靴,土黃色馬褲,白襯衫,屎狀的軍帽。日本人呱啦呱啦說著什么,沒有人應(yīng)他。日本人又呱啦呱啦一陣,還是沒人應(yīng)他。日本人就走過來,走到黑瘦男人跟前。酒月連忙閉上眼,等他重新睜開時,黑瘦男人已經(jīng)被日本人從地上拖起來了。他想都不想,一伸手就抱住黑瘦男人的腳。日本人能做什么好事?又要彈鼻子了吧?

黑瘦男人踢了他一腳,還氣惱地罵了一句什么。酒月發(fā)現(xiàn)這時候日本人已經(jīng)放開黑瘦男人,沖著自己過來了??瓷先ト毡救撕芤馔獾臉幼?,瞪大眼俯下身,揪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拎起來。日本人明明個子也不高,怎么有這么大的勁呢?

酒月被日本人拖出了屋。酒月想,去就去吧,去了把事情說明白了,他就可以出去找賣茶葉、綢緞的店鋪,向那個姓徐的人討到錢,然后回濱城。他不想在桔州呆下去了,第一次來,還哪里都沒轉(zhuǎn)一轉(zhuǎn)哩,竟轉(zhuǎn)進鬼子的窩里來了。

鬼子前幾年都在北方。母親好幾次慶幸地說:“幸虧我們活在南方啊!”父親也說:“中國這么大,小日本打不到我們這里的?!弊罱K還是來了,幾個月前才來的。碼頭上消息多,父親聽人說,打了幾年,鬼子其實已經(jīng)不行了,馬上就要完蛋了??墒乾F(xiàn)在他們明明還沒完蛋。

酒月被扔進一間暗幽幽的房間,也沒窗戶,不過比剛才那間要大很多。屋里還坐著幾個日本人,有一個明顯看著是個官,他手里握把大刀,刀拄在地上。在日本人的背后則站著一個穿對襟褂子的男人,看著像中國人。

他們要干什么?酒月從地上爬起來,并住手腳老實站著。

像軍官的那個日本人說了一句日本話,穿丹士林對襟褂子的男人馬上也跟著說了句當(dāng)?shù)赝猎挕H毡拒姽儆终f,穿丹士林對襟褂子的男人也說。

酒月?lián)u頭,無論日本話還是當(dāng)?shù)赝猎挘娴囊痪涠紱]聽懂啊。

啪!啪啪!身后幾聲響傳來,是那種沉甸甸的悶響,像屋子垮了,像山崩塌的聲音。酒月腦中空白了片刻,馬上明白過來了。他沒有任何猶豫,嘴一張,剎時哭出來,聲嘶力竭地,揪心揪肺地哭。那個把他從那間屋子拎到這里的穿著白襯衫的鬼子,手里握著一條蛇一樣的長鞭子,鞭子還浸了水,它從背后往酒月頭上抽,酒月抱住頭哭,它又往酒月腳上抽,酒月就跳著腳哭。憑什么啊,憑什么打人?打得還這么狠?以前父親也用竹枝打過他,那都是因為他做錯了事??涩F(xiàn)在他哪里錯了?他只是來幫老板討個債,向姓徐的討,不是向日本人。他大聲喊:“不要打啦,不要打啦!”但鞭子根本不停,有一鞭恰好打在腰帶上,腰帶“噗”的一聲響,然后松了,一點點往下滑,接著三張法幣就落到了地上。第一眼肯定看不出它們是錢,早卷得變形了。但抽鞭子的日本人還是立即停住手,撿起錢,一張張拉開看,嘿嘿嘿笑起,然后走到軍官面前,把錢遞過去。

酒月嘴一張,更大聲地嚎哭起來。剛才他哭的是身上的疼,現(xiàn)在哭的是錢。他還想把錢省下來帶回去還給老板,現(xiàn)在卻落進日本人的口袋?!安倌銒屝」碜影?!”反正他們都聽不懂濱城話,索性放開罵了。“你們沒有長良心嗎?良心被狗吃了?快滾回去啊,滾??!”

鞭子重新落下來,這會兒是迎面抽下。酒月用胳膊護住臉,蹲下,繼續(xù)哭。

最后他哭不動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哭不動的,又是什么時候被拖回原先那間屋子。醒來時他明白自己又昏過去了,但他不清楚這次自己昏了多久。到桔州他已經(jīng)昏過去兩次了。

他嘴一扁,打算再哭一場,但還沒出聲,嘴就被人捂住了。

還是那個黑瘦男人,正俯著身子蹲在旁邊,捏起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緩緩地伸到酒月胳膊上。他要干嘛?酒月緊張地盯著他指尖,原來那條浸了水的鞭子把衣服抽破了,皮和肉也破了,布和皮肉就粘到了一起。黑瘦男人要用指尖把布從皮肉里夾出來。破的是胳膊、腿和腦袋,身上要是沒有朱老板送的那件夾襖,也得破。夾襖幫他擋了幾鞭,夾襖破了,但夾襖上的布沒有嵌進肉里。

疼!黑瘦男人指尖碰一次,酒月渾身就抽搐一下,但他咬住嘴唇?jīng)]有喊出聲。黑瘦男人指尖伸過來時,另一只手豎在唇前,嘴里輕輕“噓”了一聲。這意思酒月懂,就是讓他別喊。他突然回過神了,原來黑瘦男人之前一直把他往下按,就是讓他裝昏,別讓日本人知道他已經(jīng)醒過來。醒過來,他就得被拎去,就得挨鞭子。

酒月眼淚涌出來了,他閉攏了嘴,但管不住眼淚。然后他就睡過去了。沒想到一個人被打了之后會這么累,被打得越重就會越累吧?夢也可能越多,夢里有老板也有柳花。柳花在哭,嘴巴張得非常大。柳花沖著日本人又踢又捶,柳花喊:“他還是個孩子啊,你們這樣欺侮他!”

酒月醒了,他不是被柳花哭醒的,而是被人搖醒。睜開眼,到處是黑的,原來已是半夜了。黑瘦男人又噓了一聲,把他從地上扶起來。酒月起來了,站立不穩(wěn),晃來晃去。還沒明白怎么回事,黑瘦男人拉住他的手向前跑。酒月不知道要去哪里。屋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墻角。墻角還有好幾個人,都貓著腰,急匆匆的樣子。墻上有洞?酒月一激靈,終于徹底醒過來了。黑瘦男人蹲下,把他往洞口按。洞口不過鍋口那大,探一眼,外面有隱約的亮。昨晚月光那么大,今晚卻沒有了。洞是什么時候挖開的?酒月最好奇的是這個,他居然一點都不知道啊。但還來不及問誰,背后就被人用力一推。大概是黑瘦男人吧?他聽到黑瘦男人低聲喊了一句什么,聲音有點失真,像從管子里傳出來的,大約是讓他快跑吧。

他真的往前跑了,用盡了全力。腳很痛,身上很痛,但他不能停下來。風(fēng)涼滋滋的,風(fēng)刮過耳邊,刮過頭頂,刮過夾襖——對,夾襖還在。夾襖是老板送的,老板讓他來討債。如果不是夾襖讓他想起老板,他會一直向外跑,跑出桔州城。但現(xiàn)在還沒找到姓徐的,錢還沒討到,他不能離開桔州。

后面很快傳來了槍聲,還有日本人的喊叫聲。黑瘦男人呢?酒月不敢停下來,他還是跑,不停地跑。他以為黑瘦男人肯定也跑遠了,其實沒有。那一句像管子里傳出來的失真的低聲喊叫,是黑瘦男人留在世上最后的聲音。

第二天傍晚,酒月在城中鼓樓上看到一排腦袋,都是從脖子處砍下的,刀子肯定很利,切口處基本沒有鋸齒邊。血已經(jīng)凝固了,但地面上血跡還在,微微發(fā)黑,一攤一攤的。

其實早上鼓樓前就圍滿了人,酒月那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開始他也沒有興趣。日本人開著車,車上放著大喇叭,喇叭里放出來的是當(dāng)?shù)氐耐猎?。是那個男人的聲音,昨天他被浸了水的鞭子抽時,站在日本軍官身后那個穿丹士林對襟褂子的男人。喇叭響過之后,日本人就端著槍把當(dāng)?shù)厝送臉勤s了,一撥一撥趕,那里很快就聚滿了人,卻死一般安靜。

到底怎么了?酒月不敢馬上過去。他躲在半山坡一垛木柴堆旁,桔州城就在眼皮底下,但他不知那個姓徐的人在不在鼓樓前的人群里面。

下午,鼓樓前的人散去,日本人也走了,酒月還是不敢過去。但他已經(jīng)慢慢相信那里有什么事是跟他有關(guān)的,至少跟他認識的人有關(guān)。傍晚天開始渾濁,連霞都消盡了,他才從木柴堆旁站起來,他個子本來就不高,但還是把身子彎下來。到處迷迷蒙蒙的,山里的霧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到了離鼓樓十來米遠的一棵樹旁,從樹后探出頭,看到墻上掛著一排腦袋。

只片刻,他就轉(zhuǎn)身跑開了。他不能在那里多站,他站不住了。

腦袋里有黑瘦男人,還有“青天客?!崩锬莻€長著一臉亂草般胡子的男人。

酒月大口喘著氣,他跑了很久,然后在一處一人多高的蘆葦叢里蹲下來。一路上他都急著找地方哭一哭,但蹲下后,哭卻沒有了,一下子好像不知道怎么哭了。他雙手環(huán)抱胸前,手貼住夾襖,瞪著眼,一直瞪著。掛在鼓樓上的那一排腦袋,差不多每個人也都是這么把眼瞪大的,他們瞪著眼死去,但酒月還活著。

夜深后酒月去了青天客棧。黑瘦男人從墻洞里鉆出來被殺,客棧男人又是為什么得罪了日本人?墻上沒有掛客棧女主人的腦袋,她人呢?

酒月進了那個小弄口,他走得很急,腳上是柳花親手縫制的鞋子,底子納得很厚,踩在青石板上沒有任何聲音。

客棧門大開,一開始看不清任何東西,在里頭站久了,就模糊看到亂成一團的柜子、桌子、椅子,它們倒了,壞了,歪斜了,柜子上的東西也都到了地上。酒月俯下身子,陸續(xù)找到了硯臺、毛筆、茶杯、茶壺……

他凹起掌心托住茶壺,掌太小,不能像一臉胡子的男人那樣托得又穩(wěn)妥又貼切。

他扶起一張椅子坐下,坐了很久。他從濱城坐船到桔州,只是為老板討個錢。老板說那個人姓徐,老板還特地把店鋪的名字寫在紙條上讓他看過,問他記住了沒有。他以為記住了,其實沒記住,所以他現(xiàn)在還沒討到錢,卻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

整個晚上他都沒有睡,竟然一點都不困。身上還到處都是傷,大都沒結(jié)疤,疼,還是疼。他暫時不想管它們,開始動起了手。到處都是亂的,廳堂、房間的東西都亂七八糟地扔著。他撿起東西,扶正桌椅柜,找出水桶,拿塊布,一樣一樣逐一清洗過去,地也掃了,一絲殘葉都不存。在朱記南北貨行他就是干這些活的,已經(jīng)干了一年多,他干得很好,輕手輕腳和井井有條都是起碼的要求。天亮?xí)r,客棧已經(jīng)恢復(fù)原樣——其實比原樣更像樣,像樣多了。如果一臉胡子的男人還活著,看到被他整理過的客棧,一定會非常滿意,像朱老板對他一樣滿意,可那男人已經(jīng)死了,腦袋還掛在鼓樓上。

重新走出客棧時,酒月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服。他從濱城穿來的褂子和褲子被日本人的鞭子抽爛了,不能再穿著它們走在街頭。而他又不得不去,不去他怎么能在街尾找到那家叫“春”什么的店鋪?怎么找到姓徐的人?現(xiàn)在他穿的是客棧女主人的藍粗布大襟褂衫和黑色肥褲,就是他第一次進客棧那天,看到女人穿的那一身。女人的衣服穿到他身上居然偏寬大了,他站到鏡子前瞥了一眼,覺得自己又縮小了一圈。長得連女人都不如,真是太沒用了。

換下的衣褲他揉成一團塞進灶臺里去,只留下夾襖。夾襖也破了,他找出針線把開裂的口子重新縫上。穿針的手挺笨,雖然吃力,但還是一板一眼縫下來了,裂口全補齊,乍一看似乎并不顯眼。這樣就好,這樣夾襖就還能穿一穿。怎么也不能把夾襖丟掉啊。

他在柜臺上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借衣褲一……”最后一個字是“套”,他沒有寫出來,他不知道這個字怎么寫,就空在那里。女主人回來時,他相信一定能看懂。她還能回來嗎?

跨出門,他在店牌下站了一會兒。那天那個男人就是站在這地方看著他走遠的,他對男人擺了擺手,那時男人手里托著茶壺,還有茶香淡淡飄出,臉頰上的濃密胡子也清晰可見,轉(zhuǎn)眼卻死了。

他向弄口走去,心里清楚穿了女人衣服,就該邁出女人的小步,免得引人注意,但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腳。老板讓他速去速回,老板一臉的愁苦急切,他卻把事情辦成這樣,他討不到錢,甚至還沒找到那家店鋪。

茶葉、綢緞、棉布、油傘、角梳、脫胎漆器……他現(xiàn)在腦子里都是這些。遠遠看見日本人從街上過來,他馬上躲起來,然后繼續(xù)向街尾走去。一二三,左邊數(shù)到三,右邊再數(shù)到三,沒有呀,沒有名字中帶“春”的店鋪,其實根本沒有店了,連門都沒了,幾家店都空洞洞地豁著口,里頭沒有任何東西。

入夜后他不敢再呆在街上,打算重新走到半山坡上的木柴堆旁,那里兩邊都是齊人高的茅草,零星有幾株松樹,樹身碗口粗,后面是望不到底的懸崖,崖上沒有土,卻一叢一叢爬滿茂盛的青苔。那里至少還比較安全吧?

還沒有走到柴堆旁,他就被人攔下了。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女孩個子不高,但粗胳膊粗腿,梳兩根朝天辮,臉粉嫩紅潤,大眼,小嘴,兩腮紅撲撲的。她不說話,只是從身上掏出一個米白色的東西,攤開在手掌里,遞給酒月。酒月嘴巴一下子張大了。象牙煙斗!他把煙斗舉到眼皮底下細看,果然看到上面雕著一只大嘴金蟾。

這是老板的煙斗??!

就是做夢,酒月也沒想到會在桔州見到老板。

他跟著小女孩往前急走,彎來彎去繞過幾條小巷后,閃進一戶大院子的門。屋里沒有點燈,酒月一進門就聞到老板身上那股特殊的茶香了。老板四十三歲,卻已經(jīng)喝了至少四十年茶,茶在他腹中徐徐沉積下來,早就滲進每一根毛發(fā)里了。

廳堂太師椅上坐著一位男人,酒月以為是老板,跌跌撞撞走上前,一看并不是,只是年紀相仿,但比老板胖,臉圓嘟嘟的,眼梢往上吊。

酒月問:“老板呢?朱老板呢?”

男人咳一聲,屏風(fēng)后很快走出兩個人,一個是老板,另一個是……酒月定睛一看,不正是青天客棧的女人嗎?她手里舉著一盞煤油燈,燈不亮,但已經(jīng)足夠把她臉上的輪廓清晰地照出來了。

酒月腿一軟,猛地跪下了。“老板……”他覺得自己喉嚨那里仿佛架著幾把鋸子,一起用力割過。但并不疼,只是有點麻,又麻又脹。淚下來了,雨一樣往外涌。“老板……”他又叫了一聲,聲音已經(jīng)變得沙啞。

老板說:“你起來!”

酒月一愣。聲音不對,老板從來沒有用這種腔調(diào)跟他說過話。他沒有起來,只是仰起頭看著老板。淚水厚厚地覆住眼眶,他看不清老板的臉,但老板臉上的寒氣他還是感覺到了?!袄习濉彼俸耙痪?,聲音打著顫。

老板重重嘆口氣,指節(jié)在桌上叩幾下,問:“你都做了什么啊酒月?”

酒月說:“我來桔州幫老板討債,我找姓徐的……”

站在一旁的那個男人又咳了一聲,說:“我姓徐?!?/p>

客棧女人也開口了,她說:“我也姓徐。”

他們說的都是濱城話。原來客棧女主人會說濱城話,但那天晚上她沒有說,她更沒說她跟酒月要找的那個姓徐的人認識。酒月眼珠子在兩個姓徐的人臉上滾了一遍,他們眼、嘴、臉形都非常相近……他問:“你們……是兄妹?”

沒有人回答他。

客棧女人放下油燈,從桌上抓過一把剪刀,急走幾步到酒月身邊。酒月不知她要干嘛,身子猛地往里縮。剪刀并沒有落到他身上,客棧女人只是用力扯下他的夾襖,剪開漿得硬邦邦的領(lǐng)口,翻找?guī)紫?,好像找到了,就把夾襖往地上一扔。

夾襖里藏有東西?沒有人跟他說過啊。酒月直直地盯著客棧女主人的手。一陣風(fēng)過,油燈晃動幾下,火像是要滅了,是老板伸過手掌罩住,罩了一陣,風(fēng)停了,火苗又往上拔長。

客棧女人手中是根細長的東西,女人把它展開,變成一張紙,紙不大,兩頭翹起,還保持著往里卷去的勢頭。女人往上面看幾眼,遞給站邊上的徐先生。徐先生也看了,再遞給朱老板。朱老板用中指和食指夾住紙的兩端,拉開,看了片刻,把紙伸到油燈上點著了?;鹪谒搁g燃起,像開著一朵花?;ㄔ絹碓叫。K于只剩下小小一撮時,老板把手一松,它就輕輕往下飄,飄到酒月跟前,只剩下指甲大小的一塊泛著零星銀色的灰燼。

酒月低頭看它。夾襖里一直藏有東西?到底寫著什么?酒月好奇極了,可是他知道現(xiàn)在問不得,問了也不會有人告訴他。他看著老板,覺得這會兒的老板跟以前不一樣,這個老板好像跟他不認識似的。

老板又用指節(jié)叩了叩桌子,老板說:“酒月啊,你到底做了什么?快說!”

酒月把手按到地上,四肢連爬幾步,到了老板跟前?!袄习澹圃逻€什么都沒做,店鋪找不到,姓徐的……噢,”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徐先生,“店呢?徐先生您店名叫什么?”

徐先生說:“冷春軒。”

酒月猛地一拍額頭,對呀,冷春軒,老板那天在碼頭上寫的就是這三個字?!暗昴兀磕暝谀睦??整個桔州城都找遍了,酒月都沒找到一家名字帶春的店鋪啊,街尾那里也沒有,不是第三家,第三家店沒了……”

還沒說完,酒月整個人往上一震。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是客棧女人,徐先生的妹妹。她說:“我丈夫是你出賣的吧?是不是你!”

“出賣?”酒月沒聽懂。

老板不耐煩地提高嗓音,老板說:“是你跟日本人說的青天客棧?”

酒月?lián)u頭,原本只輕輕搖幾下,忽然回過神,猛地像撥浪鼓似地急急搖動?!皼]有!酒月怎么會跟日本人說?老板知道酒月不是這樣的人!老板可以作證,老板……老板……”

眼淚本來就沒干,這會兒又重新倒出來。

“別哭!別出聲!”徐先生喝斥道。

酒月的哭聲立即咽住了,但淚還是停不住。他什么時候害過人?從懂事那天起,他最不樂意做的事就是害人。別人害他,他都認了,反正他不會去害人。好好活著,都是人,為什么要去害呢?他想到鼓樓上那一排腦袋,臉頰上布滿亂草般胡子的那一顆……客棧男人不是他害死的。明明沒有,卻被說成有,這怎么辦呢?怎么才能辯解清白?

他說:“我沒有,我不會……老板,老板您替我說說話呀……”

老板沒有開口,廳堂里安安靜靜的。

酒月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后站起。額頭破了皮,血像紅豆般冒出來,一個兩個三個。有點癢,他用巴掌在上面一抹,巴掌就紅了。“酒月沒本事,沒有幫老板討到錢,但老板自己來桔州了,找到徐先生了,就不怕徐先生再賴賬?,F(xiàn)在不需要酒月了,酒月就此別過……”話音未落,酒月轉(zhuǎn)過身向廳堂外走去。門關(guān)著,屋里掛著一圈黑布簾子。酒月趔趄著,一連掀了幾塊簾子,終于找到門時,老板已經(jīng)把他拉住了。

老板厲聲問:“去哪?”

酒月抽泣著說不上話。

老板把他往后推了推?!叭ツ??”

酒月沒站穩(wěn),一下子撲倒在地上。他索性也就躺著,手臂蓋住臉,嗚嗚嗚長一聲短一聲細細地哭著。老板和徐先生兄妹好像用官話小聲說著什么,酒月聽不懂,也不想聽。剛才他打算去哪?去死??!半山坡柴堆后面就是懸崖,從那跳下去。這樣活著還有什么臉面?說他害了人,害客棧男人腦袋被砍下,掛在鼓樓上,這是多大的罪啊,要是父母聽到了,柳花聽到了,他們?nèi)f一相信了呢?不如死了,死了啥都不用管了??墒撬懒艘蹭N不了這個無端落下的罪啊。他才十六歲,父親十四歲就有兒子,他十六歲了還沒有,他不能死,死了就永遠不會有兒子了,那柳花怎么辦呢?柳花會哭瞎眼睛,一個人孤零零到老,老了也沒有人照顧她、安慰她、可憐她……酒月躺在地上說服了自己,慢慢不哭了,過一會兒坐了起來,接著站了起來。

廳里空蕩蕩的,沒有了老板,也沒有了徐先生兄妹,只剩下帶他到這里的那個梳著朝天辮的女孩,她剛才一直安靜地坐在屋角的小凳子上,現(xiàn)在仍然在老地方,仍然坐著,左手托住下巴,直直看著他。

“人呢?”酒月問。

“老板呢?”酒月又問。

女孩不答,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她站起,不急不緩地走過來,兩根朝天辮在半空中晃來晃去。這時酒月看到她右手了,右手上居然握著一把槍,手槍。

走到酒月跟前,她伸出手拉了拉。酒月跨前一步,把客棧女人丟在地上的夾襖撿起,然后順從地跟著她走。即使她手上沒槍,他也不會逃。逃到哪里?老板都已經(jīng)從濱城到桔州來了,他得等著老板。

徐先生的院子比濱城春杭路上老板家的院子小不了多少,三進,每個寬大的天井里都安放著幾個碩大的水缸。屋子是木結(jié)構(gòu)的,但把院子團團包住的圍墻則是青石和三合土砌成的,兩人多高,覆著黑瓦,飛檐凌空翹起。沿著墻旁的攔雨廊走,就走到后院,那里是個花園,有池子、石橋、石亭,花草茂盛。穿過花園是書齋,小女孩推開一個書柜,書柜背后是墻,但地上卻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石板,中央有個凹槽。小女孩把槍別到褲頭,從旁取過繩子,繩子穿過石板凹槽,然后她用力往旁一拉,一個洞就豁出來了。洞口架有梯子,往下,下到底,居然是一間屋子——準確地說,只能算是地窖吧,極其寬大的窖而已,那里有張床,還有一張狹小的桌子和椅子。而桌上放著的,是一碗還微微冒著熱氣的地瓜粉面,一雙筷子斜斜插在面里。

自從離開濱城那天起,酒月就沒吃過一頓像樣的了,而從日本窩里逃出來后,整整兩天了他就一直餓著,柳花做的餅沒有了,老板給的錢也沒有了,他只能到樹下?lián)炻湎碌臓€果子,它們大多被鳥啃了一角,有一股酸腐味,但沒關(guān)系,在衣服上擦擦,就咬進嘴里。

現(xiàn)在面卻擺在了桌上,等著他吃。

酒月喉嚨咕嚕幾聲,但他沒有坐下,沒有坐到地瓜粉面跟前。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老板讓他來討錢,可是老板似乎并不看重能不能討到錢。

他單獨坐船到桔州,可是轉(zhuǎn)眼老板自己也趕來了。老板和姓徐的兄妹在一起,一點不像追債與欠錢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

酒月在地窖里只做一件事,就是躺著。女孩把他帶進來后,轉(zhuǎn)身就走了。酒月聽到頂上石板扣上了,然后是書柜被拖過來的嘎嘎聲。

他出不去了,只能老老實實呆在這里。

老板呢?老板去了哪里?還有姓徐的兄妹,他們和老板在一起嗎?

窖里原先是點著油燈的,酒月把它吹滅了。他不需要看什么,也沒什么可看,點著費錢。這是徐先生的家吧?看上去當(dāng)然是有錢人,但再有錢跟酒月也無關(guān),酒月不能讓人家白白破費。

酒月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他聽到很大的聲響,對,是聲響把他吵醒了。他一骨碌從床上翻下來,跑到梯子旁,耳朵貼過去聽著。聲響就是從頂上傳來的,噼噼叭叭。還有人聲,很多人聲,喊叫著,怒罵著。聲音嘈雜,卻是模糊不清的。接著槍聲也響了,接連響了幾聲。

酒月緊張地轉(zhuǎn)一圈,手到處摸,想找到可以抓在手里抵抗的東西。其實沒用,即使有刀也扛不了槍。

死期終于還是來了嗎?這個寬大的有床有桌椅的地窖,就是他的墳?zāi)梗?/p>

老板呢?老板和姓徐的兄妹一起逃走,把他一個人丟下?酒月大口喘了幾下,他害怕,頭仰著,眼盯著梯子盡頭那塊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石板。如果書柜被推開,石板再被掀開,槍口伸進來,朝下開幾槍,他就真的要死了,死在十六歲??伤幌胨腊?。

石板是很久以后被打開的,具體多久不知道,酒月覺得幾萬年已經(jīng)過去了。其實上面的響聲已經(jīng)消失很長一陣子了,酒月仍然靠在梯子上,耳朵好像已經(jīng)和梯子粘到一起,不敢動,他也不想動。這期間他好像聞到過煙味,嗓子難受,咳著。他脫下夾襖,又脫下客棧女人的大襟衫。熱,一下子熱起來。他把大襟衫綁到臉上,這樣咳時,至少可以壓一壓,不會往上面?zhèn)鳌?/p>

后來他聽到老板的聲音了。老板輕聲叫:“酒月,酒月!”

頭上的石板嘩地開了,老板舉著油燈,燈光把老板的臉映得像木頭刻出來似的。

“酒月!”老板又小聲喊著。

酒月抓住梯子,但腳卻抬不起來,他以為已經(jīng)用上力了,可腳根本不聽使喚。接著,很快就有萬千只螞蟻在兩腿上啃著咬著。他居然把腿給站麻了。

“酒月,你沒事吧?”老板一只腳已經(jīng)探到梯子上了。酒月連忙說:“沒事,老板我沒事,我上去。”

酒月上去后才知道,已經(jīng)是半夜。老板說:“你沒事就好?!闭f完,老板就不再搭理他,徑自走去。酒月連忙跟上,他怕轉(zhuǎn)眼又找不到老板。

屋里已經(jīng)不是白天見到的那副樣子了,除了高高的圍墻和花園后面的書齋,房子基本都沒了,剩下橫七豎八的焦黑柱子。失過火?火燒到花園時熄滅了?

花園里有兩個人影,酒月很快就認出是徐姓兄妹。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柄鋤頭,一下一下地挖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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