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南 祖忠人
威爾第在寫完《法爾斯塔夫》的時候,留下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全部寫完了。去吧,老約翰!照你的方式過日子,愛活多久就活多久。你這可愛的騙子。你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戴著不同的面具,然而在那些面具之下,你永遠是率真無偽的。去吧,尋你的開心去吧!再見!”
這段看似漫不經心的話,為這部歌劇的基調打下了一個注解。還有什么比尋開心更能讓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更心儀呢?
顯然,這部歌劇的風格完全不同于威爾第以往的作品。威爾第在早年寫過喜歌劇《一日之王》后,由于接連遭受人生的變故——妻子、孩子的相繼去世,使威爾第徹底放棄了喜歌劇的創(chuàng)作。但在垂暮之年,他又以喜歌劇歸山,這本身就富含深意——人生究竟是悲劇,還是喜?。恳只蛑皇且怀鰺o聊的鬧???!
法爾斯塔夫并不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在歷史上,他是位勇敢的軍人,參加過奧爾良戰(zhàn)役,晚年還給牛津、劍橋大學捐過款設立過基金;但戲劇中我們所熟知的法爾斯塔夫卻是個好色、懶惰、吹牛的大胖子。其實對于藝術來說,這都無所謂,正如莎士比亞筆下另一個邪惡的人物角色理查三世,在歷史上卻是個有道的君王。
需要歡樂的觀眾是不在乎什么歷史真實的,他們進劇場想要看的本身就是一出戲,一出讓人開懷大笑的風俗鬧劇。有誰會在意費加羅捉弄好色的貴族是誰,誰又會在意唐璜到底和多少名女子同床共寢過呢?夸張是喜劇之泉,令人發(fā)噱才是硬道理。
《法爾斯塔夫》取材于莎士比亞的戲劇《亨利四世》及《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中的部分情節(jié)。他好吃懶做、說大話、好色又膽小怕事,有點像中國的豬八戒,可法爾斯塔夫的身上卻又有著一種難得的純真,這使得這個喜劇人物頗顯可愛。而莎士比亞在塑造這個人物時,并不帶有譴責的意味,他只是調侃了生活中的一種特殊的、小丑般的人物,或許還帶有一些莎士比亞自身的影子。
據說,產生法爾斯塔夫這個喜劇人物的原因,是英國女王想看一部法爾斯塔夫談戀愛的戲。所以,莎士比亞一度中斷了《亨利四世》的寫作,一門心思創(chuàng)作《溫莎的風流娘兒們》?!稖厣娘L流娘兒們》劇本的扉頁上,有人寫道:“這是一部關于約翰·法爾斯塔夫爵士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的優(yōu)秀而又令人愉快的狂想喜劇?!边@個角色一經出現,便一炮而紅,被視為一種國民的類型——他(法爾斯塔夫)是個嗜酒無度的酒鬼,一個靠耍小聰明和虛張聲勢來掩蓋自己罪過的無賴。他反對一切正兒八經的東西,渾身散發(fā)出一種英式幽默,甚至有人認為,莎士比亞是從法爾斯塔夫身上塑造了另一個自我。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法爾斯塔夫并非僅僅是一個逗人發(fā)笑的喜劇人物,他身上充滿了反抗、桀驁不馴,既低俗無賴,又天真爛漫,而他的可愛是不合世俗規(guī)則的。人人都可以從法爾斯塔夫身上發(fā)現自己的影子,正如哈姆雷特一樣,這是兩種不同氣質、不同道德觀念的人物,都具有獨特性和普遍性。
這部歌劇雖然沒有能讓人記住的旋律,但它在結構上卻顯得天衣無縫。威爾第在歌劇中放棄了他所擅長的旋律才能,用宣敘調、重唱來推動整個劇情的發(fā)展。要知道詠嘆調是意大利歌劇的招牌,也是靈魂,而威爾第敢于用意大利人不習慣的方式來寫歌劇,足見其藝高人膽大了。
《法爾斯塔夫》全劇并沒有優(yōu)美的詠嘆調,但音樂火爆熱烈,充滿了風趣幽默的喜劇效果。和傳統(tǒng)的意大利喜歌劇相比起來,威爾第的這部作品完全將喜歌劇提升了一個層次,它凈化了市井品位的粗俗打鬧,代之以合理、高雅的幽默。故此,這部歌劇被認為是與羅西尼的《塞維利亞理發(fā)師》、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齊名的歷史上最偉大的三部喜歌劇之一。
繼很多年前上演過威爾第的《奧賽羅》之后,上?;旧暇蜎]怎么演出過威爾第重量級的歌劇。去年我曾在大劇院的中劇場看過《法爾斯塔夫》的情景音樂會版,平心而論,乏善可陳。國內的演員似乎很難把握法爾斯塔夫這個喜劇人物的形象,演得頗為粗糙和概念化。而從人物的角度來說,法爾斯塔夫的難度要遠遠大于其他威爾第歌劇中的角色。事實上,這是個很難把握的角色。法爾斯塔夫不是一個純粹的傻子,他被情欲沖昏了頭腦,而一個“多情”人的智力往往是低下的、不可理喻的,它能逗觀眾前仰后合,卻又合情合理。
在一般的歌劇中,演員的嗓子要重于他的表演,帕瓦羅蒂即使拿著手絹、紋絲不動,“站樁式”的演唱也會引來觀眾的滿堂彩。但《法爾斯塔夫》就不能這樣了,這是一出表演大于演唱的歌劇。故此,只要演員找對了,歌劇也就成功了一半了。
首先,法爾斯塔夫的好笑,是來源于他真的相信自己對女人有魅力,而他把自己的無賴行徑也看成是天經地義,并無什么不妥(豬八戒從來就不認為自己貪吃、挑唆、好色是一種罪過)。正是由于這種天真、盲目的自信,才會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捉弄,而這也正是上乘喜劇所能達到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劇效果。
這次上海歌劇院為慶祝建院60周年新制作的、多國合作演出的《法爾斯塔夫》,的確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尤其是其中徐曉英飾演的艾麗斯、宋倩飾演的南內塔和張帆濤飾演的芬頓都有不錯的聲音表現。由于我拿到的是9月16日的票,錯過了張峰的法爾斯塔夫,頗有些可惜;但當天飾演法爾斯塔夫的彼得羅·斯帕尼奧利,名氣不太大,體形也是小一號的法爾斯塔夫,雖然有些中規(guī)中矩,但還是非常松弛,舞臺的感覺還是相當不錯。而我個人覺得這個人物完全可以演得再夸張些,法爾斯塔夫不像唐帕斯夸萊這種吝嗇的老鰥夫,法爾斯塔夫身上最令人著迷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無賴氣,那種輸不怕、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的潑皮精神。
這次的《法爾斯塔夫》最讓人舒心的是具有濃郁英倫鄉(xiāng)村風格的舞臺布景,在直接視覺上,讓人回到了故事發(fā)生的真實年代?;蛟S自己看多了現代那些隨心所欲、嘩眾取寵、不重劇情甚至是令人作嘔的時裝版歌劇——演員可以穿著牛仔褲、拿著手槍講古羅馬的故事;或是曼圖亞公爵(《弄臣》)可以穿著時裝、拿著話筒,像唱卡拉OK一樣唱詠嘆調——這種所謂創(chuàng)新理念的歌劇,現在在國際舞臺上已經泛濫成災。所以,《法爾斯塔夫》的舞臺至少使我眼睛受用。尤其獨具匠心的是由于這部歌劇人物眾多、重唱頻繁,舞臺設計將舞臺分割成兩個空間,演員在兩個空間來回穿梭,這對于不熟悉劇情的觀眾來說,顯得清晰又易于分辨。
由于去年音樂會版先入為主的印象,總覺得在這個基礎上打磨出來的舞臺版,效果也許也不會太理想;還有一種疑慮是,國內的演員水準雖然比之前高了許多,個別優(yōu)秀的演員演繹的詠嘆調已經接近國外聲樂家的水準,但唱重唱,尤其是這部歌劇中復雜的、繞口令式的快速經過句,可能不太會盡如人意。
事實上這種擔憂還是存在。恕我直言,如果這次《法爾斯塔夫》不是國內外演員通力合作的話,效果或許不會這么出彩。首先是舞臺的感覺,國外的演員明顯地強于我們,自然、入戲、表演松弛。尤其是在嗓音的運用上,重唱中聲部的平衡感,也優(yōu)于國內的演員。劇中最讓我感到舒服的是飾演法爾斯塔夫和福德的兩個國外演員的重唱,雖然都是男中音,但聲部的音色既有區(qū)別,又有著良好的平衡感。相對而言,國內演員的重唱,聲部就沒那么平衡了,尤其是多人的重唱,還缺乏琴瑟和諧的境界。還有就是發(fā)音的問題,長期聽歌劇的人,會很不適應國內演員的意大利語發(fā)音,畢竟歌劇作為舶來的藝術,真要解決語言的問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好在這部的歌劇娛樂性很強,正如歌劇結束時,法爾斯塔夫領唱的那段著名的賦格——“人世間的一切就是如此”。是?。∪碎g事事有缺陷,又何必較真呢!而能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冒著傾盆大雨在大劇院感覺到快樂,比什么都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