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煜
顧彬《20 世紀中國文學史》中的“史”與“論”
——以對郁達夫的文學史書寫為中心
○段 煜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史書中,對人物的記述總是受到史家的重視。紀傳體史書被稱為“正史”。具體到文學史這一專門史中,所涉及到的“人物”便主要是作家。如何對作家進行選取、介紹與編排,是每一部文學史著作都繞不開的問題。德國漢學家顧彬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史》(后文簡稱《顧史》)也不例外?!额櫴贰返默F(xiàn)代文學部分中,其編排體例雖然是作家、文體和文學思潮并存,但整體上仍是以一個個的作家為線索串聯(lián)起來的。其中,占據(jù)較大篇幅的作家有魯迅、郭沫若與郁達夫3人。這3人中,對郁達夫的書寫較為特殊,值得我們作一些詳細分析。
一
《顧史》對郁達夫書寫的特殊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章節(jié)的設(shè)置,其二是具體的述史內(nèi)容。在此,我們不妨將《顧史》與中國現(xiàn)存的幾部認可度較高的文學史作些比較,以求更清晰直觀地說明問題。
從的章節(jié)設(shè)置來看,《顧史》涉及現(xiàn)代文學的部分主要是第二章。該章共分3大節(jié)13小節(jié),有3位作家獨自占一小節(jié)的篇幅,郁達夫為其中之一(另兩位為魯迅和郭沫若)。而在具體的篇幅上,《顧史》的第二章共208頁,郁達夫占11頁,所占篇幅之大僅次于魯迅(16頁),而另一位獨占1小節(jié)的作家郭沫若,算上散見于介紹抗戰(zhàn)歷史劇中的部分,也只有9頁的篇幅??梢哉f,從量的層面來看,郁達夫在《顧史》中坐的是“第二把交椅”。
至于具體的述史內(nèi)容,《顧史》寫郁達夫,首先是通過郁達夫與郭沫若的比較來說的。顧彬認為,“郭沫若偏愛電光,郁達夫則偏愛黑暗。前者所宣告的新世界似乎被后者又收了回去。這不能誤解為是一對矛盾。這恰是郭沫若被人們大大忽視的成就:給光明的另外一面——黑暗——騰出一片隱蔽的地盤”①。“郭沫若與他的詩性自我間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距離,而在我看來,郁達夫作品中的作者和敘事者有著明顯區(qū)別?!雹诔酥?,顧彬還認為郁達夫“有可能是第一個能夠用本土語言去詮釋西方感傷病故事的核心概念、且給予充分理解的中國作家”,郁達夫創(chuàng)作主題為“攬鏡自照和孤狂癥”,并提到了郁達夫的“自敘傳”小說,“零余者”形象,和帶有變態(tài)傾向的性苦悶。至于具體的作品,顧彬則主要對小說《沉淪》《茫茫夜》和《過去》進行介紹與分析。最終,顧彬得出的結(jié)論是“郁達夫?qū)儆诶硇灾髁x者。但如果我們把它作為青年病癥的分析家來認真地對待,就應(yīng)該把他歸入理性的代表者一類,哪怕他所描寫的人物毫不隱瞞自己在情感王國的存在”③。
1951年出版的王瑤著《中國新文學史稿》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奠基之作,這部著作采取的是在時間分期的基礎(chǔ)上按文體進行編排的體例。郁達夫在第一編第三章“成長中的小說”第四節(jié)“青年與愛情”和第五章“收獲豐富的散文”第二節(jié)“寫景與抒情”部分。與郁達夫同處于一節(jié)中的作家,小說部分主要有張資平、郭沫若、鄭伯奇、馮沅君、蔣光慈、廢名,和部分創(chuàng)造社和淺草—沉鐘社的作家;散文部分則有朱自清、葉紹鈞。郁達夫在小說部分所占的篇幅約與其他所有人之和相當,散文部分中則沒有明顯偏重。在具體述史內(nèi)容上,小說部分主要是對《沉淪》的分析,并提到了《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與《茫茫夜》,散文部分則將郁達夫散文的特點歸結(jié)為“直截誠摯”和“委婉動人”,著作中對郁達夫的主要作品均有列出,基本可以囊括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④
唐弢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三卷本)出版于1979年,是新時期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第一部總結(jié)之作。全書共20章,其中魯迅獨占兩章,郭沫若、茅盾均占一章。對郁達夫的論述集中在第一卷第五章第二節(jié)“郁達夫及創(chuàng)造社諸作家的創(chuàng)作”。在小說方面,分析了郁達夫作品中的頹廢氣息與“自敘傳傾向”,并指出郁達夫在1923年后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中的“積極因素有所發(fā)展”,介紹得較為詳細的作品有《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和《出奔》;散文方面,則重點介紹了郁達夫后期的小品隨筆。由于時代的局限,這部著作認為郁達夫的作品“沒有杰出的價值”,只肯定了其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的特色。⑤這顯然是一種偏見,這種偏見在此著1984年縮編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時進行了改正,不僅指出郁達夫是創(chuàng)造社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杰出代表,并總結(jié)“郁達夫的一生譜寫了一曲令人悲憤、促人奮起的愛國主義的詩篇”⑥。
進入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重寫文學史”的興起,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的數(shù)量明顯增多,1987年出版的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王超冰著《現(xiàn)代中國文學30年》是其中的主要代表。此著于1998年進行過修訂,總章數(shù)由32章縮減至29章,并修改了很多內(nèi)容,但這些修改在郁達夫的部分并不明顯,郁達夫在兩版中都是在第一個十年中的小說和散文部分(第五章、第六章)各占半節(jié),即“‘自敘傳’的抒情小說”和“郁達夫和創(chuàng)造社作家散文”,這樣的篇幅與占兩章的魯迅和有專章論述的“郭茅巴老曹”以及沈從文、趙樹理、艾青難以相比;在具體敘述中,則只是述及了郁達夫的寫作特點,并沒有對某一具體作品進行詳細介紹。
而在進入新世紀以后出版的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中,對郁達夫的書寫雖各有不同,篇幅也有所起伏,但總體上趨于穩(wěn)定。在主要以作家區(qū)分章節(jié)的寫作框架的著作中,郁達夫多獨自或與創(chuàng)造社的張資平等作家占一節(jié)的篇幅,如劉勇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羅振亞、李錫龍主編《現(xiàn)代中國文學(1898-1949)》;在主要以文體區(qū)分章節(jié)的框架中則多在小說和散文部分與同一時期的一些其他作家共同論述,如嚴家炎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史》。在具體的論述中,多將郁達夫置于創(chuàng)造社作家或抒情小說家中論述;介紹其小說中“自敘傳”的特性和“零余人”的典型形象;指出其內(nèi)心苦悶與性苦悶的思想傾向以及后期向現(xiàn)實主義的轉(zhuǎn)向和風格向明快方向的轉(zhuǎn)變;其散文的主要風格被歸結(jié)為清新與明快;朱棟霖等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2013)》中還提到了郁達夫文學理論成就、舊體詩成就。在涉及到的作品方面,除前述的幾個代表作之外,提到較多的還有《銀灰色的死》《零余者》《蔦蘿行》《遲桂花》等。
與顧彬?qū)⒂暨_夫與郭沫若并列,給予其僅次于魯迅的文學史地位相比,中國學者撰寫的文學史中的郁達夫的地位遠達不到“第二把交椅”的地步,至少明顯遜于“魯郭茅巴老曹”以及沈從文等作家,對郁達夫的文學史定位也基本沒有超出創(chuàng)造社的范圍。
而在具體述史過程中,顧彬?qū)τ暨_夫的論述則完全在小說部分,而沒有涉及散文;在創(chuàng)作風格和特點上,也更集中在其陰郁頹廢與性心理等層面,對郁達夫后期作品中的現(xiàn)實主義轉(zhuǎn)向和國家民族敘事則沒有涉及;在作品方面,顧彬詳細介紹了《沉淪》《茫茫夜》和創(chuàng)作于1927年的《過去》,而這一作品在中國學者撰寫的文學史中幾乎沒有被提到過。
二
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看出,雖然顧彬在《顧史》中將郁達夫放在了一個僅次于魯迅的地位,但他對郁達夫的敘述仍然不夠全面和客觀,而是具有明顯摻入顧彬自身喜好的片面性。這不僅表現(xiàn)在《顧史》將一個在小說、散文、舊體詩乃至文學理論上都有所成就的文學家郁達夫窄化為了小說家郁達夫;還表現(xiàn)在即使是對郁達夫作品的具體介紹,其側(cè)重點也僅僅限于與性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和對個人苦悶的刻畫,而對后期的思想轉(zhuǎn)變則幾句代過,既無細致分析,也無具體作品作為例證??紤]到《顧史》最早是以德文寫作并在德國出版,那么,如果從一個并不了解郁達夫的德國讀者的視角出發(fā),就很容易將郁達夫誤讀為一個簡單的具有憂郁癥和性變態(tài)傾向的作家。這無疑是不合文學史應(yīng)有的精神的。
顧彬之所以對郁達夫進行如此的解讀,在筆者看來,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
第一,是顧彬本人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掌握的不足。具體來說,《顧史》書后的參考文獻中涉及郁達夫的參考文獻有4種,分別為:泰東圖書局1921年版《沉淪》,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12卷本《郁達夫文集》,以及Amandus出版社1947年版德譯本《沉淪》(Untergang)和外文出版社1984年版“熊貓叢書”(Panda Books)英譯本《春風沉醉的晚上:郁達夫作品選》(Nights of Spring Fever and Other Writings)。正文部分在涉及具體內(nèi)容時也以腳注征引了一些其它的作品集與研究文章,但是這些文章中缺乏郁達夫后期作品的相關(guān)資料,且沒有一部涉及郁達夫生平史料的文獻,這也解釋了為何顧彬?qū)τ暨_夫本人的經(jīng)歷提及較少。顧彬有意無意間對郁達夫生平史料的忽略,自然會導致他對郁達夫的理解主要集中在其早期主要作品的固有印象上,而對其后期的轉(zhuǎn)變?nèi)狈ψ銐虻闹匾暋?/p>
第二,郁達夫符合顧彬?qū)懽鲿r選材的需求,即契合了顧彬的“世界文學”標準?!笆澜缥膶W”是《顧史》中評價作家作品水平高低的主要衡量標準。在全書開篇的中文版序中,顧彬就下了“從《詩經(jīng)》到魯迅,中國文學傳統(tǒng)無疑屬于世界文學”的判斷。但是,在具體的述史過程中,“世界文學”標準被偷換為了一種“西方中心主義”⑦。如顧彬在詬病中國研究者忽視郁達夫時說:“那些名氣最大、影響最廣的小說往往不是郁達夫的最好作品,又是因為沒有把他的作品充分地納入世界文學語境中,才導致了闡釋上的不當?!痹诮庾x《沉淪》的結(jié)尾時則提到:“保守的詮釋者會對該結(jié)尾信以為真,可從西方視角讀來,如果不把它當作戲仿來理解,這段文字會不由自主地顯得滑稽、媚俗。”⑧加上對郁達夫“用本土語言去詮釋西方感傷病故事的核心概念”的評價,可以看出在顧彬眼中,郁達夫符合其西方中心主義的標準。
在五四時期的作家中,郁達夫的確是受到西方影響最大的作家之一,這種影響尤其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郁達夫“在日本留學數(shù)年間,所讀俄、德、英、日、法諸國的小說約一千部左右”⑨。其小說中的自敘傳傾向明顯地受到日本“私小說”的影響,《茫茫夜》明顯脫胎于佐藤春夫的《田園的憂郁》;“零余人”的形象則與屠格涅夫密切相關(guān),《零余者》和《蔦蘿行》中便有《零余者的日記》的影子。而《過去》中對主人公自我意識和性意識的描寫,尤其是主人公對少女雙足的性幻想,則帶有強烈的現(xiàn)代性傾向。這也就解釋了顧彬為何在詳述《沉淪》的同時,對《茫茫夜》和《過去》如此看重,而將現(xiàn)實感較強的《春風沉醉的晚上》幾筆之間便匆匆?guī)н^,對偏于明快的散文則更是不加提及了。
客觀地說,顧彬?qū)τ暨_夫的一些認識和論斷不乏創(chuàng)見,顧彬?qū)⒐艉陀暨_夫以“光與暗”的關(guān)系加以對照,既深入地闡釋了二人的文學觀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又對現(xiàn)代文學中昂揚與沉郁兩種風格做出了準確的界定,這一見解對郭沫若研究和郁達夫研究均有有益的啟示。但是,這種成績也不能掩蓋顧彬在述史過程中存在的偏頗。外國的影響和“現(xiàn)代性”氣息并不是郁達夫的全貌,后期激昂于民族,為國事奔走的郁達夫也是不應(yīng)當被忽視的。誠然,每個研究者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研究和思考對作家作出判斷,顧彬?qū)τ暨_夫如此解讀不失為一種學術(shù)觀點,但文學史之所以為“史”,便是因為它能夠盡可能客觀而全面地反映作家作品的面貌。研究者的主體意識必須服從于史料的真實與全面。對郁達夫生平史料的忽視可能是一種無意的疏漏,而“世界文學”標準所造成的就是一種有意的遮蔽。
三
這樣的問題也廣泛存在于《顧史》的其它章節(jié)。對魯迅小說的論述,顧彬把大量的篇幅集中于《吶喊》,很少論及《彷徨》,對《故事新編》更是只字未提;談到葉圣陶時,論及的唯一一部作品是側(cè)重表現(xiàn)個人情感的小說《馬玲瓜》,而不提內(nèi)涵較為復雜的《倪煥之》等作品;涉及京派文學與海派文學時,對現(xiàn)代性較強的海派文學,不惜打破體例,與“小說家”“現(xiàn)代主義詩歌”“散文”“戲劇”并列成一小節(jié),對當時上海的文學發(fā)展環(huán)境和從張資平到施蟄存的作家進行了一個清晰的歸納,而鄉(xiāng)土性較明顯的京派文學則只得到了2頁的篇幅,對蕭乾、師陀和李劼人僅略作敘述,沒有介紹任何作品。
從顧彬的述史過程中可以看出,顧彬似乎試圖尋找到一種標準,將20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個整體,或者至少是以新中國成立為分野,對兩個半期的文學分別進行整體的觀照。在實際操作中,這種標準就是以西方中心主義為實質(zhì)的“世界文學”標準。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現(xiàn)代性”與“對中國的執(zhí)迷”便成為了顧彬的主要述史線索,指導著顧彬?qū)ψ骷液妥髌返倪x取與評價。然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文學的發(fā)生與發(fā)展不是“決斗”———其一,文學的場域中不會只有一個或兩個“選手”,而是多種創(chuàng)作傾向與創(chuàng)作實踐共同發(fā)展;其二,對文學的評價不能以“誰打敗誰”為單純標準來探討其優(yōu)劣,而是應(yīng)當理性且客觀地分析不同派別、不同傾向的作家與作品的價值。畢竟,文學史不同于論文,論文可以以一條線索和一個標準對一個時期的文學進行某種認識和解讀,可以追求“深刻的片面”,但既然以《20世紀中國文學史》為書名,那么就理應(yīng)在作者能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盡可能反映中國文學史在這一時期宏觀的面貌,而不是單純地以主觀好惡取舍材料。顧彬這種以某一理念為線索來串起的文學史不失為一種文學史的述史模式,但是對這種理念和線索的選擇必須慎之又慎,否則便有失之偏頗之虞。
因此,《顧史》雖然在具體的論述中多有創(chuàng)見,且不乏十分精彩的高論,但總的看來,其“論”的色彩要明顯強于“史”的色彩?!额櫴贰放c其說是文學史,不如說是在西方中心論視角下對于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的梳理,在“論”的層面對20世紀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傾向進行梳理的同時,所帶來的卻是對其他領(lǐng)域的遮蔽。如此看來,若以文學史著作的標準來衡量,其啟發(fā)性價值雖然不能否認,但也很難說它很好地完成了一部文學史著作本應(yīng)完成的任務(wù)。
①②③⑧顧彬《20世紀中國文學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頁,第54頁,第62頁,第52-53頁。
④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M],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4年版,第97-99頁,第128-130頁。
⑤唐弢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22頁。
⑥唐弢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64頁。
⑦參見羅振亞《“世界性”眼光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評價問題》[J],《中國文學批評》,2017年第1期,第80頁。
⑨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45頁。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