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玊
話語的狂歡之下,是自由與尊嚴
——重讀王小波“時代三部曲”
○王玉玊
《白銀時代》,“我”趴在桌上,一只手沿著桌子垂下去,如同一只巨大的蛇頸龍。于是,就真的有一只蛇頸龍,從侏羅紀跋涉過漫長的時間,在現(xiàn)代的水泥荒漠上頹然傾倒,長長的脖子拍在地上,用覆著灰色薄膜的眼睛,張望迷霧般的世界。
在王小波的筆下,文字具有言靈般的魔力,就如這只蛇頸龍一般,原本尋常的比喻卻會忽然化作真實。仍是在《白銀時代》中,被稱作“克利奧佩屈拉”的女上司也會倏爾變成那個神秘而殘忍的埃及艷后,將“我”懸釘在遙遠埃及荒漠中的十字架上。自此,喻像本身便不再作為孤立的個體存在,草木茂盛的侏羅紀、日光酷烈的埃及荒漠,甚至是蛇頸龍咀嚼紫羅蘭花的記憶,克利奧佩屈拉手中的銅錘與釘子也都成為了比喻中的一部分?!鞍足y時代”借由這些喻像與遙遠的時空交疊并置,潮濕且遍布著蕨類植物的恐龍時代,以及雖然殘忍卻充滿野蠻激情的埃及酷刑,都反襯出了“白銀時代”的冷漠、呆板與壓抑。
而如《萬壽寺》《紅拂夜奔》這般對于唐傳奇的演繹,則像是愈加擴大化了的比喻?!度f壽寺》里,隨著“我”的失憶,“我”筆下的薛嵩不再是那個沉默、失意、匍匐于老妓女帶來的長安“規(guī)矩”之下的湘西節(jié)度使,他愛上了紅線,沉迷于建造與雕刻——就如同“我”沉迷于那些費力不討好的修理工作,他還將回到長安(時間上與空間上的),乘著云梯拯救塔中的姑娘,像個凱旋的英雄——就如同從記憶的囚牢中暫獲自由的“我”。在故事的最后,“我”恢復了記憶,也徹底變成了薛嵩,長安城里的傳奇已經過去,一切終將“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①?!都t拂夜奔》里,王二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于是將自己變成了“人瑞”,李衛(wèi)公建造了一座長安城,卻把自己困成了囚徒。于是,最后一件有趣的事就只剩下死亡,然而紅拂盛大的死亡卻以失敗告終,王二也只能繼續(xù)強忍著絕望活在世上。發(fā)生在唐代的故事,總是與現(xiàn)實中“我”的生活息息相關,大唐長安成了當代的鏡像,“我”與薛嵩、李靖命運相連,其間關系亦可等同于《白銀時代》中“我”與蛇頸龍的關系。
古與今、現(xiàn)實與虛構便借著這樣文字化作了同一種權力鏡像的不同折射,就如同《白銀時代》中的謎底:世界是銀子的,環(huán)球同此涼熱。
這便是《白銀世界》中關于權力秩序的最可怕的寓言。在這個故事中,所有人都被權力關系所奴役,而每一個受害人,同時又都是加害者。王小波沒有延續(xù)傷痕文學中那種二元對立的悲情政治,他不相信苦難的天然合法性,也不相信被壓迫者必然無辜且正義。他從不以受害者的姿態(tài)做血淚控訴,而是冷眼旁觀,質疑一切。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夫妻生活”,全都被歸置于權力的監(jiān)管之下,而真正手握權杖的人卻從未出現(xiàn)。我的女上司“克”自可以如女王般頤指氣使,肆意槍斃“我”的稿件,而當“我”面對作為下屬的“棕色的”之時,“我”同樣是專橫虛偽的“老大哥”,想方設法阻撓她寫“真正的小說”?!都t拂夜奔》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詞叫做“領導上”?!邦I導上”無所不能,但卻從未真正在場——當王二成了“人瑞”,便發(fā)現(xiàn)那些他曾經以為是“領導上”的人實際上什么都不算?!邦I導上”從未有過固定的所指,每一種權力都是暴力,每一個行使這種暴力的人都會暫時成為“領導上”?!翱恕比缡牵拔摇币嗳缡?。
然而王小波筆下的權力結構卻并不止于如此簡單地沿著科層制單向流動,更精妙的故事發(fā)生在“我”與保安、劫匪、保險公司之間:
公司的保安員用內線電話通知我說:該下班了。他知道有人在等著劫我。所以他是在通知我,趕緊出去給劫匪送錢;不然劫匪會砸我的車了。車在學院的停車場上被砸,他有責任,要扣他的工資。我不怕劫匪砸我的車,因為保險公司會賠我。但我怕保安被扣工資——他會記恨我,以后給我離樓最遠的車位……文明社會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和諧地運轉著,錯一環(huán)則動全身。②
每個人都把手中的微末權力化做了武器,借以規(guī)避他人權力造成的暴力,而武器本身則衍生了新一輪的暴力。當權力如此精密地運行無阻,王小波說,這就叫做“文明”。
在《白銀時代》《未來世界》等小說中,王小波關于一個巨型公司以嚴格的科層制度掌控世界的想象,無疑與《美麗新世界》《1984》等英國反烏托邦小說有著因襲關系。但與此同時,當被“克”轄制的“我”轉身就能變成下屬口中的“老大哥”,當不能得罪的人不僅僅是上級,還有車庫保安甚至偷車賊,這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微妙關系,便又攜帶了鮮明的中國經驗與文革記憶。其中奧義在于:權力永遠不會耿直地、按照它自稱的樣子顯現(xiàn)自身,它總在上演曖昧的變形記,并因其曖昧而暢行無阻。于是,在《黃金時代》中,“斗破鞋”是“出差”,是“傳統(tǒng)娛樂活動”,總之不是懲罰或者教育;在《萬壽寺》中,紅線自愿走進了柚木精雕的牢籠,把這一切當作被寵愛的證明。
恰如“領導上”一詞在《紅拂夜奔》中因反復使用而暴露了其中負載的復雜意義一般,王小波常常將對話語的敏感視為破解權力奧秘的突破口?!栋足y時代》便以大量的篇幅討論了“生活”一詞:
“生活”這個詞有很古怪的用法……實際上,生活……和真實不真實沒有關系。我初寫這部小說時,他們總說我的小說沒有生活,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當時這篇小說在生活之外,還說明我很想寫這篇小說;現(xiàn)在卻說有了生活,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它完全納入了生活的軌道,還說明我現(xiàn)在不想寫這篇小說了。③
這種對于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批判也暗含著對于話語暴力的辛辣諷刺,“生活”一詞為權力所規(guī)約,不再指向現(xiàn)實生活,而是成為了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擬像”,并驅逐、鎮(zhèn)壓一切違背意識形態(tài)要求的生命樣態(tài)。而“生活”的反義詞則是“叵測”,這是《2015》中用以形容藝術家小舅以及他的畫作的詞。所謂“叵測”,就是無法被意識形態(tài)所解釋、安置的東西,因而是危險的,小舅便因為“叵測”而被送進了習藝所,因為“叵測”而獲得了小舅媽的青睞。與一般的講述文藝工作者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作品不同,《2015》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意味,在故事結尾處,小舅的“叵測”沒有被堿廠的沉重勞動所征服,反而被一臺過時的電腦486給解釋了。小舅脫離了“叵測”,進入了“生活”,變得平淡無奇——但這一切與勞動改造毫無關系。
《尋找無雙》的故事同樣是關于話語與記憶的。王仙客從山東來到長安,尋找無雙。長安城在王小波的創(chuàng)作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這座永遠灰蒙蒙的、布局極端規(guī)整的大城足以泯滅一切個性,總是成為書中人物想要逃離卻又永遠無法逃離的夢魘?!度f壽寺》中的薛嵩逃到了湘西,老妓女帶來的營規(guī)卻把整個鳳凰寨變成了長安城一樣的灰色;《紅拂夜奔》里的李靖千辛萬苦逃出骯臟混亂的洛陽,把自己畢生的創(chuàng)造力都獻給了新城長安,卻最終把自己困死在城中。王仙客卻是主動來到長安的,來尋找表妹無雙。但宣陽坊里沒人記得無雙,他們說宣陽坊中間的院子是個尼姑庵,后又說是魚玄機住過的道觀,話說得多了,就漸漸成了真的,無雙仿佛真的不存在,王仙客仿佛真的曾是魚玄機的座上客——就像《黃金時代》中,陳清揚也曾一度懷疑王二是否真的存在一樣。好在陳清揚上山去找王二,好在王仙客遇見了彩萍,不然王二與無雙或許便真的不存在了。宣陽坊諸位君子不僅改寫了自己的記憶,也用話語促使王仙客的記憶里多出了那個又乖又甜卻放蕩不羈的魚玄機。這一段莊周夢蝶式的故事中,糾纏撕扯的不再是虛擬與真實的界限,而是話語暴力與身體經驗對記憶的爭奪。王小波在序言中說:“本書就是一本關于智慧,更確切地說,關于智慧的遭遇的書?!雹芩^智慧,便是在暴力的脅迫與話語的威壓之下銘記真實的能力與勇氣。王仙客擁有這種智慧,他終于記起了無雙,也讓宣陽坊諸位君子記起了官家洗蕩長安七十二坊清查附逆的舊事。但王仙客仍舊找不到無雙,因為誰記起了這一切,誰就是“奸黨”,唯有忘記才能成為“我們”。
話語是一種權力,這個在福柯那里得到最充分闡釋的命題,也成為了王小波小說中一個重要的主題。甚至可以說,《黃金時代》的整個故事構架,恰恰構成了對于??滤f的“懺悔”機制的戲仿。在故事開頭,陳清揚欲證明自己不是“破鞋”而不得,便已經向讀者展現(xiàn)了話語邏輯與身體真實的分道揚鑣。接下來,王二與陳清揚一度逃離終又歸來,而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則是二人一遍遍“寫材料”的過程。“寫材料”與基督教的“懺悔”異曲同工,總是試圖通過反復的敘事將最隱秘、最具身體性的性行為歸置于社會管理之下,在話語的洗禮下將個人詢喚/改造為臣服于意識形態(tài)的主體。但當“材料”變成了“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小說”,當批斗變成了農閑余興節(jié)目,我們在《黃金時代》中看到的,恰恰是社會主義革命意識形態(tài)整體性的暴露和失效,意識形態(tài)詢喚變成了一場只能憑借暴力與低俗趣味維持的荒誕劇。故而《黃金時代》雖寫“文革”,實際上已然觸及到了后冷戰(zhàn)的命題——宏大敘事在其高歌猛進之時實際上已經開始解體。
或許恰恰是對于“文革”的理解,使得王小波對于任何宏大敘事都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在他的筆下,沒有挺身抗暴的悲情英雄,沒有青春無悔的激昂宣言,而是充滿了非理性的奇想、睿智的諧謔、黑色幽默、解構與反諷。這使得他的寫作遠離了20世紀80年代主流的“知青文學”,而在外在形式上更接近于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中那種對于嚴肅話題的揶揄態(tài)度。在王小波筆下,主人公不再是負載著真理之啟示的英雄,故事也不再連貫地向著唯一的結局進發(fā),整個敘事顯得枝杈漫展,主人公在敘事者的操縱下左突右沖,時而英勇時而頹唐,時而充滿奇思妙想時而昏聵懦弱迷茫。故事也隨之而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即有的敘事總在被新的敘事否定與改寫。主人公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他總被禁錮于話語的囚牢,在種種力量的撕扯之間步履維艱?!度f壽寺》非常典型地體現(xiàn)了王小波小說的這一形式特點。兩個敘事者——失憶前的“我”和失憶后的“我”爭奪著故事的敘事權,導致故事主人公薛嵩的人生軌跡幾經扭曲。在失憶前的“我”筆下,長安紈绔子弟薛嵩帶著老妓女和一群最擅長出賣的雇傭兵來到了遍布著紅土丘陵的湘西做節(jié)度使,整個鳳凰寨死氣沉沉。失憶后的“我”則令薛嵩搖身一變,成了個頗富奇想的能工巧匠,隨著刺客的來襲,故事的主色調由熾熱沉悶的紅,變作了神秘詭譎的藍,薛嵩與紅線一道,開啟了一段頗具浪漫色彩的愛情與戰(zhàn)斗傳奇,就連老妓女和小妓女都變得面目生動起來,一個敢買兇殺人,一個能面對刺客巧舌如簧。失憶后的“我”似乎仍嫌不夠,決定讓薛嵩干脆回到長安,重新出發(fā),于是,高聳的云梯上,薛嵩上演了一場震撼人心的英雄救美,就在凱歌奏響之時,“我”恢復了記憶,那個失憶前的“我”重新奪取了故事的統(tǒng)治權,薛嵩只能再一次回到湘西。薛嵩的人生不由自主,作為敘事者的“我”又何嘗不是?一旦記憶攜帶著恐怖與暴力卷土重來,因失憶而萌生的那一點英雄氣概便只好偃旗息鼓、納地投降。
而無論是失憶前的“我”還是失憶后的“我”,都帶著點憤世嫉俗的小聰明,一邊解構著唐代的傳奇,一邊挖苦學院派、諷刺官僚體制,卻終究只敢在小孫面前耍耍嘴皮子,在小說里借著薛嵩的名字做一回英雄夢,在筆端發(fā)些牢騷最后還要刪去。王小波小說中身為敘事者的“我”/王二實際上常常是這樣的狀態(tài),他對于現(xiàn)實有清醒的理解,所以與一切格格不入,他解嘲、冷笑,用狂歡化的語言編織著歧路叢生的故事,但他又從未做過什么真正的反抗,他總能在適當?shù)臅r機妥協(xié)、隨波逐流地活下去。
一位賢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問道: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蒼生?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做傻逼,為了炫耀他的聰明,就答道:有的。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從那一天開始,不僅天下蒼生盡被控制,連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堅挺著,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感;沒有意志的智慧軟塌塌的,除了充當歷史的臍帶,別無用場了……⑤
或許正像引文中所說,“我”/王二不乏智慧,卻少了點意志。身處20世紀90年代的王小波已然失落了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那種啟蒙大眾、變革社會、以天下為己任的自信,無論是“新寫實”式的平庸日常,還是王朔式的嬉笑怒罵,都嘈雜喧鬧地擁擠在王小波的小說中,但在這似乎足以解構一切的話語狂歡之下,承接自啟蒙價值的、對于自由與尊嚴的追尋仍舊是他一切創(chuàng)作的底色與根骨。
自由與尊嚴,或者說:要有趣。
現(xiàn)在,讓我們重回長安,造訪一位名叫紅拂的女子。她一生做出了兩個重要的決定,第一個是跟隨李靖逃出洛陽,第二個是在李靖死后殉夫自殺。她一生都在逃亡,她一生都在追求有趣——這是《紅拂夜奔》中的故事。無論是紅拂,還是王小波筆下其他重要的女性角色,總是帶著點妖氣,就像武俠小說里恣意妄為的小妖女,叛逆、性感,自由奔放、敢想敢做。因而屬于她們的性與愛便總顯得熱烈而自由,與灰暗呆板的權力機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二與陳清揚在云南深山中坦蕩的交媾挑戰(zhàn)著道德的禁忌;紅線在床第間對“老爺”“奴家”等稱謂的戲仿顛覆了官與民、男與女的權力關系。性描寫總是在王小波的小說中占據很大的比例,這些描寫直率而又干凈,去除了一切言語的遮掩矯飾,于是,性與愛成為了生命之本能力量的象征,成為了重歸身體性、逃脫話語的囚牢的幽徑,成為了嘲弄秩序壓迫、尋求自由與有趣的一種武器。
另一件武器則是人類的智識活動與創(chuàng)造欲望,具體而言便是科學與藝術。這與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理論觀點是相一致的。比如阿爾都塞便認為真正的科學與藝術是對抗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重要途徑?!段磥硎澜纭分械木司耸俏锢韺W家,《2015》中的小舅是畫家,《萬壽寺》與《紅拂夜奔》中的主人公薛嵩與李靖都是創(chuàng)造力非凡的能工巧匠,而作為敘事者的“我”/王二則分別是會寫小說的歷史研究員,以及數(shù)學學者……薛嵩與紅線共同建造枷鎖與囚牢的過程,以及那個可以升上天空的宅院,可以說是《萬壽寺》中最為浪漫唯美的部分。飽含愛意的精致囚牢、自由無拘的創(chuàng)造活動,顛覆了“搶”與“被搶”的權力關系,含混了“囚禁”與“供養(yǎng)”間的對立狀態(tài),而當升上天空的宅院困住了藍色的刺客,我們看到的則是人憑借智識戰(zhàn)勝暴力與權謀的精彩戰(zhàn)役。
當知識分子成為了故事的主人公或敘述人,權力機器對于知識分子的收編與鎮(zhèn)壓這一主題也就被代入了文本之中?!都t拂夜奔》便是關于收編的。李衛(wèi)公的諸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總是得不到重視,唯有到了皇帝手中,搖身一變成了統(tǒng)治工具,才得以通行于世。李靖設計的風力長安與水力長安皆得不到許可,唯有土頭土腦、能把人都變成行尸走肉一般的順民的人力長安建造完成。因此李靖成了李衛(wèi)公,固然地位顯赫卻不過是自己設計的長安城中的一個囚徒。此后,無論是李衛(wèi)公的消極抵抗,還是紅拂的殉夫自殺,都是在試圖擺脫這種以恩典之名施行的禁錮。《白銀時代》《2015》《未來世界》則是一組關于暴力鎮(zhèn)壓的反烏托邦未來想象。在這些反烏托邦的未來預言中,不僅僅浸透著“文革”記憶,也包含著身處商業(yè)大潮洶涌澎湃的20世紀90年代之中時對于商業(yè)資本的警惕與反思,因而那個主宰著主人公命運的機器不再是任何政治機關,而是一個籠罩整個社會的巨大的“寫作公司”。《白銀時代》將“槍斃稿子”這個原本具有比喻性質的說法變?yōu)榱爽F(xiàn)實:
今天上午,我室全體同仁——四男二女——都被斃掉了。如今世界上共有三種處決人的方法:電椅、瓦斯、行刑隊。⑥
于是凸顯出了鎮(zhèn)壓的恐怖與暴烈。《2015》的故事則更加悲愴,“我”為了寫出《我的舅舅》而遭受迫害,先后考取歷史、哲學兩個從業(yè)資格證借以尋求庇護卻皆宣告失敗,甚至連身份都被剝奪。最終絕望的“我”徹底放棄了抵抗,成為了公司第八創(chuàng)作組集體G組的三級創(chuàng)作員,并永遠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但就是在這樣嚴酷的鎮(zhèn)壓與迫害中,我們也看到了依靠暴力和官僚體制才得以運作的意識形態(tài)機器總是不可避免地僵硬、愚蠢、外強中干,看到了發(fā)乎真誠的愛、欲望與智慧所具有的反抗可能。所以《黃金時代》陳清揚的勝利才顯得狡黠而精彩,《2015》小舅逃出習藝所的計謀才令人拍案叫絕。
然而,施虐—受虐、暴力—反抗、科學藝術—意識形態(tài)……所有足以催生新的宏大敘事的二元對立總會令王小波心生警惕。在王小波筆下,無論是性、科學還是藝術,它們一方面是反抗暴力的武器,但同時也是復雜曖昧的。
一方面,性關系常常成為權力關系的對應物?!栋足y時代》中的師生戀,《未來世界》中舅舅與警員F的愛情,《2015》中小舅與堿廠管教的戀情便是如此。權力、控制力、窺視癖被扭曲成了愛欲,借由男性對女性的征服遐想,男主人公們實際上自欺欺人地拜倒在了權力的石榴裙下。另一方面,科學與藝術又常常顯得真假莫辨?!?015》中小舅“叵測”的畫作卻只能與粗陋的電腦程序等量齊觀,《萬壽寺》中薛嵩的發(fā)明也常?!瓣P鍵時刻掉鏈子”。那些身負創(chuàng)造力的人,他們在反抗之前就已經開始學習油滑與世故,他們不是英雄,他們身上那點不合時宜也不足以改變世界?!饵S金時代》中那個頗為光明的結尾或許已是最后的少年意氣,從1993年的《紅拂夜奔》《尋找無雙》,到1994年的《未來世界》,再到1996年的《萬壽寺》與《白銀時代》,故事的基調日趨灰暗,唯一不曾改變的,是王小波一次次乘著文字踏上征程,尋找通往有趣人生的道路的信念?;蛟S,恰恰是這種變動不居的尋找姿態(tài)而不是任何一個堅硬的“正確答案”才能夠真正啟示無數(shù)可能的未來。
時至今日,“文革”債務尚未清算完畢,20世紀90年代商業(yè)化大潮在文化思想領域的后果又凸顯出來。一方面,意識形態(tài)伴隨著資本與媒介的全球流動,正以更為“柔軟”的方式“潤物無聲”,商品拜物教與犬儒主義甚囂塵上;另一方面,網絡與社交平臺的分眾效果又使得反抗的聲音在無窮的自我消耗中失去力量。當我們重讀王小波時,或許會覺得他對于那種一味強硬的權力結構的想象多少有些簡單。但或許這樣正好,王小波本就不該成為預言一切的“圣經”或者指引道路的“新神話”。應該被記住的僅僅是保持智慧的勇氣,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及追求有趣人生的信念。
①⑤王小波《萬壽寺》[A],王小波《青銅時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48頁,第155頁。
②③⑥王小波《白銀時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第57頁,第19頁。
④王小波《尋找無雙》[A],王小波《青銅時代》[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479頁。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