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怡
摘要:中篇小說《木木》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一篇現(xiàn)實主義力作,它真實地敘述了農(nóng)奴格拉西姆在老地主迫害下的悲慘遭遇,給人以強烈的感染力量。作品中主人公格拉西姆的“聾啞”既是這一人物形象的外在生理特征,也隱喻了他的內(nèi)在精神特征,具有深刻的悲劇意義。
關(guān)鍵詞:木木 格拉西姆 聾啞 生理特征 悲劇意義
在很多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常常被賦予某種特殊性來承載一定的敘述意圖或藝術(shù)表現(xiàn)功能,如《塵埃落定》中的二少爺、《爸爸爸》中的丙崽、《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等等。屠格涅夫小說《木木》中的主人公格拉西姆即是這樣一個“又聾又啞”的殘疾人,這一外在生理特征隱喻了他的內(nèi)在精神特征,具有深刻的悲劇意義。
“聾”:“全知”與“半知”的裂痕
聽力的缺失帶來的直接影響即無法感知外界的信息。因此在很多情況下格拉西姆都處在一種“無知”或“半知”的境地里。
“無知”首先意味著他無法知曉外界對他的算計或迫害,這種作為受害者的無辜,能極大地引起讀者的憐憫。小說中寫道,為了讓塔季揚娜順利嫁給卡皮通,總管加夫里拉在院子里召集眾人商議,而聾啞的格拉西姆從前面走過時卻完全無法聽到他們正在計劃將他心愛的塔季揚娜奪走,他只能憑借經(jīng)驗猜測“他們正商量一件于他不利的事情”,但這虛弱的猜測無法提供格拉西姆真相,他最終中了眾人的計,將“假裝醉酒”的塔季揚娜推向卡皮通,失去了他心愛的人。在往后的歲月中,雙耳失聰?shù)母窭髂芬矡o法得知這一騙局,他將永遠被蒙在鼓里,這種由“聾啞”帶來的無知蒙蔽強化了他“單純受害者的形象”,更能引起人們心中的同情感受。
其次,外界信息的缺失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人物重大節(jié)點上的選擇,錯失帶來的遺憾往往比自然失去更具有一種揪心的力量。在木木重新回到格拉西姆身邊之后,他決定采取自己的計策——假裝木木沒有回來,白天將它鎖在閣樓中,只在晚上帶它出去走走。然而這個在聾子看來完美的計劃卻有一個致命的漏洞:“木木的叫聲總會把自己暴露的”。作為讀者,我們會想如果格拉西姆沒有聾,他可能就會采取別的辦法。往后木木的悲劇似乎是因為這一偶然的決定導(dǎo)致的,但是,“聾啞”又意味著格拉西姆勢必?zé)o法意識到這一點,這種偶然性與必然性的交錯加深了我們對于人物悲劇命運的情感體驗。
可以看到,格拉西姆的失聰使他處在一個“半知”的狀態(tài)中,而讀者是“全知”的,無論是被欺騙還是選擇失誤,“全知”的我們看到了人物的“無知”。在這種“半知”與“全知”的裂縫之中,格拉西姆的悲劇性得以傳達。再比如,作品最富有儀式感和悲劇意味的莫過于格拉西姆溺死木木的這一段:
木木信賴他、毫不懼怕地看著他,還輕輕地搖著那可愛的尾巴。他一下扭過臉去,瞇緊眼睛,松開了雙手……格拉西姆什么也聽不見,——聽不見木木落水前那聲短促的尖叫,也聽不見隨后那重重的濺水聲:對于他,最喧鬧的白晝也是寂靜無聲的,猶如在我們耳里,最寧靜的夜晚也并非全無聲響一樣。(《初戀》,第22頁)
被逼殺死自己的精神伴侶已是一場悲劇,然而在小說中,格拉西姆更是由于失聰聽不到木木臨死時的掙扎,而這一點我們讀者是可以想象到的,這就會產(chǎn)生如果格拉西姆能聽到木木的叫聲而于心不忍改變主意的設(shè)想,或是木木如此絕望痛苦的掙扎卻無人聽到的惋惜感。這些都加強了整個事件在讀者心中的悲劇感受。此外,相比于正常人可能會有的痛哭或嚎叫的反應(yīng),格拉西姆“聾啞”的設(shè)定使得整個過程顯得十分靜默和安寧:“對于他。最喧鬧的白晝也是寂然無聲的,猶如在我們耳里,最寧靜的夜晚也并非全無聲響一樣。等他再睜開眼睛時,那清波細浪依舊在你追我趕,順著河流匆匆涌去……”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蓄藏的心里,營造出一種渾融悲愴的悲劇體驗。
“啞”:“忍受”與“反抗”的張力
語言是人類表達和溝通的最有效的途徑,而啞巴格拉西姆則無法做到對外界最基本的表達與溝通。
首先。格拉西姆無法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他往往只能通過動作來傳達。當(dāng)格拉西姆遭遇一次次重大的打擊時,我們幾乎看不到他的一點點心理活動。他所有的苦痛和無奈都寓于一系列身體動作中。當(dāng)格拉西姆看到醉酒的塔季揚娜時。他做出的反應(yīng)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拽著她飛也似的穿過院子,跑進那間曾聚眾商議的屋子,把她猛推到卡皮通身上?!边@一系列的動作描寫,急促、激烈、鮮明地展示出格拉西姆當(dāng)時對塔季揚娜醉酒行為的憤怒和失望。緊接著“格拉西姆望著她站了一會兒,揮了揮手,冷笑一聲,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的小閣樓去了?!边@一段描寫,沒有直接寫心理。卻在接連的幾個動詞間將他全部復(fù)雜而細膩的情感活動都表達了出來——對于塔季揚娜真誠的愛和留戀,以及失望之后決心放棄這段愛戀的決絕和苦痛。在作品中,動作對于語言的全面替代往往顯得更加有力和震撼,它不靠主人公自己去說、去闡述,而直接描畫一個場景,讓讀者自己去看、去感受。但是,動作與語言終究不同,它不能像語言那樣能隨時隨地去表達,因此我們看到,格拉西姆在多數(shù)時候是無聲的、是壓抑的,他的大部分心路歷程——不論好的壞的。都靜默在內(nèi)心深處,這種被動的沉靜給人物以濃郁的寂寞感受,也為后來的“反抗”做了蓄力。
其次。格拉西姆無法控訴自己遭受到的不公與苦難。他只能放在心里,獨自忍受。格拉西姆失去塔季揚娜之后,在他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變化”,只是“似乎顯得更抑郁了”,在木木被抱走以后,格拉西姆那張“本來就沒有什么表情”的臉,“如今更顯得呆呆然如同木石了”。語言的缺失使得格拉西姆缺少一個情感的發(fā)泄出口。他沒辦法隨時隨地地去哀嘆和控訴,只能偶爾通過動作這一媒介去進行些微的發(fā)露:“只是他從河邊回來時車上沒有水:他在路上不知怎么把水桶弄壞了;而夜里,他在馬房里那么殷勤地為他那匹駑馬洗刷身子。弄得那匹馬在他鐵一般的拳頭下競像疾風(fēng)中的一根草,歪歪倒倒,站都站不穩(wěn)了?!痹诤艽蟪潭壬蟻碚f。格拉西姆一言不發(fā)的忍受是語言的缺失所賦予的,因為他無法通過正常的交流和隨時隨地的訴求去為自己爭取。他對于每一樁苦難的反應(yīng)只能是忍耐。
由此,所有命運帶來的苦痛、掙扎、無力感都壓抑在心里,逼仄在那張“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之下,積聚成一股巨大的悲傷力量。一方面,這種“積聚”確實帶來極強的感染力量,另一方面,這種“忍受”也積聚著反抗的力量,正是在壓迫的一層一層疊加積累之后。內(nèi)心的抑郁感受才會轉(zhuǎn)化為“一股百折不回的勇氣,一種絕望卻又興奮的、義無反顧的情緒”,推動著格拉西姆走在從城市奔向鄉(xiāng)村的路上,走在從忍受壓迫到追尋自由的路上。這種逐漸累積之后的抗?fàn)幐哂幸环N爆發(fā)式的力量,營造出宏大的悲劇效果。
“聾”與“啞”:封閉背后的孤獨與愚昧
“聾”即聽不到,外界進不來;“啞”即說不出,內(nèi)心出不去,這一“聾”一“啞”實際上是將格拉西姆這一人物置于一個封閉的狀態(tài)。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他就是“獨自住在一間不大的木屋里,同兄弟們分開過日子”,到了城里,他總是兀自干著自己的活兒,大家既懼怕他又不疏遠他,這是由殘疾帶來的直接后果。但是,來到城里的格拉西姆又面臨著另一個問題:
他煩悶,他困惑,好比一頭健壯的小公牛,本來正在牧場上吃著齊肚皮深的鮮嫩青草,卻突然被人牽走,塞到鐵路的貨車上,真是莫名其妙……于是他只好站在院子當(dāng)中,張著嘴,望著一個過路的人,似乎想從他們那兒求得一個他之所以陷入目前處境的答案;有時他又會突然跑到哪個角落,把掃帚和鐵鏟往遠處扔,臉朝下?lián)涞降厣?,一動不動地趴上幾個鐘頭,活像一頭被困的野獸。(《初戀》,第2頁)
可以看到,格拉西姆在城里是迷茫的、不自在的,“聾啞”的狀況使得他更加無法融入城市生活中去。因此他與城市之間始終存在著深深的隔膜。這種封閉性使得格拉西姆始終保持著那種生長自鄉(xiāng)村的單純性和獨立性,而不會在不斷的溝通磨合中被城市所同化。雖然后來他也終于習(xí)慣了城市的生活,但鄉(xiāng)村始終是他的精神歸屬。在最后格拉西姆奔向鄉(xiāng)村的部分中,作者用了極其抒情優(yōu)美的文字描寫了故鄉(xiāng)對于格拉西姆的重要:他聞到黑麥“熟悉的香味。感覺到“家鄉(xiāng)的風(fēng)”拍打著臉,鵪鶉啼叫,秧雞應(yīng)和……而幾年的城市生活不過是“流落異鄉(xiāng)、在陌生人之間掙扎”的過程。所以,雖然格拉西姆生活在城市,但他卻一直有一種對于自由生活的歸屬感和趨向性,這對于小說最后的反叛主題是一個有力的鋪墊。
殘疾和離鄉(xiāng)給格拉西姆帶來的雙重封閉性,在他心里形成了巨大的孤獨感。文中有一個細節(jié)說他“常常將它(椅子)舉起來,再一撒手讓它往下掉,然后得意地笑著”。這種一個人的小游戲顯示出他內(nèi)心有一個巨大的空洞需要去填滿,所以格拉西姆會愛上塔季揚娜,會“看著,看著(木木),忽然笑了起來”,而當(dāng)塔季揚娜和木木相繼失去時,他便“呆呆地有如木石”,正因為塔季揚娜和木木對于格拉西姆來說,是精神上的寄托、情感上的填補,是消除他內(nèi)心孤獨感受的對象。人若無情,便與木石無異,格拉西姆在不斷追尋著情感上的需求,而沒有在冷血的農(nóng)奴制度下失去血肉。正是這樣一個充沛的心靈卻不斷地遭到摧殘和掠奪,這一悲劇將劍直接刺向了萬惡的農(nóng)奴體制。
此外,封閉的狀態(tài)又與愚昧的精神相掛鉤。對格拉西姆來說,城市與農(nóng)村的不同在于:城市中的格拉西姆直接處于農(nóng)奴主老夫人的陰影之下,無論是塔季揚娜還是木木的悲劇,都是由于老夫人的所謂“一時興起”,農(nóng)奴們在農(nóng)奴主的壓迫之下完全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這是格拉西姆命運悲劇的根源。同時,周圍的管家、奴仆都嚴(yán)格遵循著老夫人的喜怒和命令,在這種等級森嚴(yán)的制度中,格拉西姆無法得到真正的真誠相處。但是格拉西姆對此是絲毫沒有意識的,他對自己忽然被從農(nóng)村帶到城市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想從過路人那問到一個答案,在收養(yǎng)木木以后,他更是“對自己的命運感到十分滿意”,這說明格拉西姆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他所需要的,只是充實起自己封閉的那一方世界,因此塔季揚娜或者木木都能夠成為他的精神慰藉。使他“對自己的命運感到十分滿意”,農(nóng)奴制度對農(nóng)民的戕害在這里被深刻地體現(xiàn)出來。
“聾啞”的格拉西姆處于一種封閉的狀態(tài)中,孤獨和無知正是他精神匱乏的表現(xiàn),這種匱乏不是說他不具有堅強、善良、勇敢等美好的品質(zhì),而是指一種空虛和愚昧的精神狀態(tài):即他既無法滿足自己對于陪伴的需要。又不能正確把握自己命運的根本問題所在,這從他身體上的殘缺指向了他精神上的殘缺。雖然格拉西姆正直、忠誠,但他是沒有一個充盈而明智的內(nèi)心的,他仍然無法擺脫一般農(nóng)奴的局限性。一方面,人物身上的這種復(fù)雜性使他不再是一個平面的反抗形象。格拉西姆是一個善良的受害者,又是一個不成熟的反抗者,這豐富了故事的藝術(shù)層次和悲劇內(nèi)涵;另一方面,這些特性又決定著他命運的悲劇性走向。使得整個故事充滿著宿命感和必然性而更顯厚重。
所以,主人公格拉西姆“聾啞”的這一設(shè)定并不是偶然的,作品意在通過“聾”和“啞”所造成的種種困境來加深人物命運的悲劇性,以達到對農(nóng)奴制度罪惡的控訴?!懊@啞”雖只是這一人物形象的外在生理特征,卻隱喻了他的內(nèi)在精神狀況,整部小說也就因此而具有了深刻的悲劇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