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姝童
摘要:《儒林外史》中刻畫了很多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其中父子形象值得注意。通過對幾對父子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父輩代表一種符合作者吳敬梓價值取向的理念,而他們的后代則往往是追名逐利的虛偽之人。兩代人之間存在的斷裂映射出社會風氣的惡化,具有深刻的批判和警醒意義。
關(guān)鍵詞:父 子 斷裂 社會風氣
蘧駪夫父子、匡超人父子和鮑廷璽父子是反差比較鮮明的三對父子。本文試圖通過分析這幾個人物在文本中的表現(xiàn),探究其中的斷裂所在以及背后的意義。
一、蘧景玉
蘧景玉是蘧駪夫的父親,“翩然俊雅,舉動不群”(第八回),為人淡泊,這在他與王太守的對話中可見。王太守問其父(蘧太守)為何急流勇退,蘧景玉答道:“家君常說:‘宦海風波,實難久戀。況做秀才的時候,原有幾畝薄產(chǎn),可供饘粥;先人敝廬,可蔽風雨;就是琴、樽、罏、幾,藥攔、花榭,都也有幾處,可以消遣。所以在風塵勞攘的時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而今卻可賦《遂初》了!”(第八回)蘧景玉在表達自己父親的價值追求。也是在表達自己的人生理想,這在他后面的談話中得到印證。在王太守表達自己對蘧景玉將來“高科鼎甲”的期望時。蘧景玉卻沒有被恭維沖昏頭腦,冷靜地表達了自己的愿望:“老先生,人生賢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歸田里,得以菽水承歡,這是人生至樂之事?!保ǖ诎嘶兀┰谵揪坝裱劾铮呶缓吞撁疾皇恰叭松翗分隆?,平淡素雅的生活才是最應該追求的。
和杜少卿等大多數(shù)儒生一樣,蘧景玉不善管錢,大方慷慨。在與王太守說到交接一事時。蘧景玉道:“老先生不必過費清心。家君在此數(shù)年,布衣蔬食,不過仍舊是儒生行徑,歷年所積俸余,約有二千余金,如此地倉谷、馬匹、雜項之類,有什么缺少不敷處,悉將此項送與老先生任意填補。家君知道老先生數(shù)任京官,宦囊清苦,決不有累。”(第八回)
蘧景玉雖然待人禮節(jié)周到,但對俗人俗事則嗤之以鼻,且會用言語進行調(diào)侃。而鄙陋庸俗的被調(diào)侃者甚至意識不到,這形成了強烈的喜劇效果;在與狹隘的俗人的對比中,蘧景玉清高傲節(jié)的形象則更加凸顯。蘧景玉兩次調(diào)侃,第一次或不是有意為之,但恰巧諷刺了范進的鄙陋。當時蘧景玉在范進府內(nèi)做幕客,對焦急要完成老師交代的任務的范進說:“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shù)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聲道:‘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這位老先生記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學差回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并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guī)避了。”“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么樣向老先生說的?”(第七回)。一心只讀與科舉相關(guān)書籍的范進沒明白蘧景玉說的是個笑話,竟又說了一番可笑話。還有一處是他對王太守說的,這次則是有意為之。蘧景玉在與王太守交接過程中,見對方問的都是些鄙陋之話,因用舊“三樣聲息”和新“三樣聲息”來譏刺王惠??梢娹揪坝窨床黄鹬魂P(guān)心金錢,不懂風雅卻裝風雅的王太守。而他與自己的父親一樣,都是希望“安定聚會,與民休息”,“至于處處利藪,也絕不耐煩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第八回)。
對于蘧景玉的塑造,作者著墨雖不多,但是精道的幾筆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立體的人物形象。中年的蘧景玉鄙夷狹隘淺陋的俗人,向往回歸自然生活,主張清靜無為。而蘧景玉在年少時,隨范進“在山東督學幕中讀書”(第八回),也幫忙看看卷子??梢娖洚敃r還是想有所為的,蘧太守也是對自己的兒子在仕途上有所期待的。然而后來父子倆可能是見多了宦海風波。清楚自己的性格、追求與復雜的官場格格不入,于是慢慢地就有了隱退的想法。不管是先進還是后退,蘧景玉都沒有汲汲于名利的表現(xiàn),而是給人一種隨遇而安、樂天知命、機敏幽默的印象。
然而蘧跣夫的人生軌跡則與自己的父親蘧景玉恰恰相反。
二、蘧跣夫
蘧駪夫首次登場才17歲,和父親一樣“俊俏風流”。我們可從蘧太守的一段話中窺見蘧駪夫從小所受的教育?!稗咎氐溃骸徊m二位賢侄說,我只這一個孫子,自小嬌養(yǎng)慣了;我常見這些教書的先生,也不見有甚么學問,一味裝模作樣,動不動就是打罵。人家請先生的,開口就說要嚴;老夫姑息的緊,所以不曾讓他去拜師就學。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讀些經(jīng)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憐惜他,已替他捐了個監(jiān)生,學業(yè)也不曾十分講究。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幾首詩,吟詠性情,要他知道樂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歡就好了?!保ǖ诎嘶兀┺咎嘏c蘧景玉都不是熱衷于功名利祿的人。故對孫兒的教育都是以明理陶情為主,而并不以考取功名為首要目的。這使蘧駪夫疏于做文章這類“俗事”,喜吟哦詩歌等“雅事”,并認為醉心于舉業(yè)的魯編修和魯小姐都是大俗人。然而后來蘧駪夫“因看見兩個表叔半世豪舉,落得一場掃興,因把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詩話也不刷印送人了”,魯小姐指點兒子做文章時“公孫也在傍指點”,他逐漸“想在學校中相與幾個考高等的朋友談談舉業(yè)”(第十三回)。蘧駪夫的思想觀念發(fā)生了重要轉(zhuǎn)折——對舉業(yè)由淡漠到熱心。
但蘧耽夫前后對待“名”的態(tài)度卻一直沒有改變,他都想通過不勞而獲的無恥行徑竊取,在這關(guān)鍵一點上和他父親極不相同。一開始,蘧駪夫是想求“賢士”之名。他遇降順寧王的王惠,不明實情,如父親當年一樣慷慨解囊,王惠為表感謝給了他一個枕箱,內(nèi)有一本《高青邱集詩話》。蘧太守(蘧駪夫的祖父)對集子評價甚高,故蘧駪夫動起了歪腦筋,“蘧公孫聽了,心里想道:‘此書既是天下沒有第二本,何不竟將他繕寫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來,做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競?cè)タ塘似饋恚迅呒镜厦謱懺谏厦?,下面寫‘嘉興蘧來旬駪夫氏補輯??坍?,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賞玩不忍釋手”(第八回)。于是,蘧駪夫就白白套了一個“少年名士”的虛名。后和一幫假名士又交往甚密。當蘧駪夫轉(zhuǎn)向舉業(yè)后,卻依然沒有放下對“名”的渴求,思維模式依舊卑劣?!盁o奈嘉興的朋友都知道公孫是個做詩的名士。不來親近他”。改變了思想后的蘧駪夫無人相與,于是和選家馬二先生相識,后成為性命之交。原來總以舉業(yè)為俗事的蘧駪夫竟然虛心向馬二先生討教選文、批文之事,甚是滑稽。他見馬二先生的選本,又想像之前那般輕易賺個好名聲,故請求馬二先生在選本上添上自己的名字,被馬二先生拒絕。結(jié)合后面幾回的內(nèi)容,我們知道后來蘧耽夫終究和馬二先生一起合作選時文。前面對舉業(yè)俗事嗤之以鼻,后面又熱衷于此,蘧駪夫前后矛盾的行為是由于在不同人的影響下思想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這形成了強烈的諷刺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蘧駪夫因為家教良好,明理孝順,在對待魯編修和祖父蘧太守的態(tài)度上可見其本性善良。岳父魯編修對蘧駪夫的不知進取十分失望,競氣得大病了一場?!稗竟珜O一連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閑”(第十一回);后來魯編修去世,“蘧公孫哀毀骨立,極盡半子之誼”(第十二回)。后來蘧太守病重,蘧駪夫回嘉興侍疾,還接回了魯小姐;蘧太守去世后,“公孫承重,魯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條”(第十三回)。
三、匡超人父子與鮑廷璽父子
從積極人世到淡然出世,父親蘧景玉有卓越的追求和開闊的眼界,對“名利”保持著一顆平常心;而兒子蘧駪夫,從求“名士”之虛名到熱衷于舉業(yè),都對“名”十分上心,甚至厚顏無恥地用不勞而獲的方法求名。我們可以從中看見兩代人之間的斷裂。這種斷裂還體現(xiàn)在匡超人的父親和匡超人、鮑文卿和鮑廷璽兩對父子身上。
匡超人的父親是一介鄉(xiāng)民,但卻保持著樸實厚道的品質(zhì),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死前對匡超人說的一番遺言里:“……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緊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極是難得,卻又不可因后來日子略過的順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勢利見識來,改變了小時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滿了服,就急急的要尋一頭親事,總要窮人家的兒女,萬不可貪圖富貴,攀高結(jié)貴?!保ǖ谑呋兀┛锍烁赣H的思想很符合中國傳統(tǒng)儒家觀念,同時,他憑著自己對兒子的了解可能隱隱感覺到了匡超人在進學之后可能會偏離原來忠厚老實的本性,走上勢利之路。可是老父親臨終一番遺言終是沒能阻止匡超人的墮落??锍嗽诓粩嘞蛏献叩倪^程中,丟失了待人的真心,一切以利益相衡,變得趨炎附勢,唯利是圖,奸詐虛偽。
鮑文卿出生于梨園世家,從七八歲起就開始學習,自此學戲、演戲、帶戲班子,一生與唱戲打交道,他以卑賤的戲子身份為向知縣求情,可見其敬愛斯文,勇而無畏;他不受向知縣的五百兩感謝銀可見其知禮數(shù),守規(guī)矩,堅守原則,不卑不亢;他與老秀才倪霜峰交往,坦誠相待,推心置腹,雪中送炭,可見其為人真誠,寬厚仗義,重視友情??邶_文卿雖然身份低賤,但恪守禮法,正直忠厚,雖然身上不免帶有時代局限,但在污濁的環(huán)境里卻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君子。故作者借與鮑文卿有深交的向知府之口贊美鮑文卿:“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jīng),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yè),倒頗多君子之行?!保ǖ诙兀U廷璽是鮑文卿的養(yǎng)子,原是老實厚道的老漢倪霜峰的兒子。剛過繼時已十六歲。鮑文卿愛惜鮑廷璽,沒讓他充實戲班,而是培養(yǎng)他讀了兩年書??墒酋U廷璽既沒有繼承生父的樸實,又沒能繼承養(yǎng)父的品德,也沒因讀了兩年書而高尚起來。生父、養(yǎng)父死后,他先是成了杜慎卿門下的幫閑,在“莫愁湖高會”中大顯身手,后給都督府的兩個湯老爺干起了薦男色的勾當,逐漸變成了一個希冀不勞而獲、沒有原則、不顧尊嚴的無恥之徒。
四、“斷裂”背后的深意
蘧駪夫、匡超人、鮑廷璽三人都資質(zhì)不錯,本性善良,“是個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他們的父輩也都是品質(zhì)優(yōu)良、明白事理的人,但最終還是在社會惡俗風氣的影響下走向了墮落。蘧駪夫的轉(zhuǎn)變與婁家二位公子和馬二先生有很大關(guān)系,匡超人則是在謝知縣、景蘭江、支劍鋒、潘三等人的影響下一步步打破自己的道德底線。而鮑廷璽則是在鮑老太太的歹毒欺壓下和與季葦蕭、杜慎卿、湯家兩位老爺?shù)热说慕煌兄饾u喪失純良本性。他們相與的這些人要么是在科舉制度下如魚得水的封建官僚,要么是在舉業(yè)道路上奔走的讀書人,要么是狹隘自私、唯利是圖的市井小人,其中還有一群或因仕途不順而滿腹牢騷,或自詡風流名士而內(nèi)心空虛的假名士。這群人造成了一種追求名利的社會風氣,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加之個人欲望的存在,蘧駪夫、匡超人、鮑廷璽逐漸淪為這群人中的一員,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這三個前后矛盾、追名逐利、沒有原則的假正經(jīng)之人都是作者吳敬梓嘲弄、批判的對象,相比他們的父輩,是作者重點塑造的對象。將他們和交往之人在“名”“利”面前搖擺不定的可笑一面揭露在讀者面前,表現(xiàn)了吳敬梓對當時社會的污濁風氣腐蝕人心的不滿。而對其父輩的刻畫又體現(xiàn)出作者對醇厚的品格、善良的心地和樸素真誠的人際交往的呼喚,對認真嚴謹又無功利地做學問的環(huán)境的向往,以及對名副其實的“名士”、“君子”的傾慕。兩代人之間形成的對比映射出社會風氣的惡化,人心的敗壞,具有深刻的批判和警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