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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臉子詞典

2017-09-19 17:24孫且
北方文學(xué)·上旬 2017年25期
關(guān)鍵詞:哈爾濱

孫且

《偏臉子辭典》是我最新要完成的系列微小說或小小說的總的名字,權(quán)且使用微小說或小小說這個大家都接受的叫法,以詞條為序,共計60個詞條,借鑒古人筆記的手法,講述偏臉子那些逝去的故事。我以為,一定的物理長度是小說的宿命,就像競技運動的賽跑,最短的距離是一百米,這樣才可以完成起跑,加速,中途跑,沖刺,撞線的過程,若距離過短,剛起跑就撞線,沒有以上的過程,賽跑就失去了意義。小說也如此。我更愿意把這部小說集看成是一個整體,分成幾十個小節(jié),只是技術(shù)性上的處理。我的小說癡迷于地域文化符號,偏臉子是我的精神和文學(xué)故鄉(xiāng)。我的許多小說貌似在緬懷哈爾濱這個城市,毋寧說,是在悼念!——題記

安道街鐵橋

安道街,舊稱鐵道街,偏臉子的東界,跨大通路(新陽路)有一座鐵橋,我小的時候,只剩一南一北的兩個水泥橋墩,機(jī)務(wù)段七號門通到九站碼頭的鐵道拆除了,鐵橋也就廢棄了。

光緒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清政府特使李鴻章赴俄國祝賀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禮,與沙俄簽訂了《中俄御敵互相援助條約》,允許俄國在中國修筑東清鐵路,干線從赤塔穿越中國東北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在滿洲里入境,在綏芬河出境,南滿支線寬城子(今長春)至旅順,呈丁字型布局。

中東鐵路公司選址在丁字型鐵路的中心——哈爾濱。

在當(dāng)時,修筑中東鐵路的設(shè)備和資材只能通過水路運輸?shù)焦枮I,經(jīng)黑龍江,再轉(zhuǎn)至松花江,在松花江南岸的九站碼頭落地。埠頭區(qū)(今道里區(qū))的名字由此而來。

中東鐵路公司修筑的第一條輔線,從九站經(jīng)今天的安道街,至哈爾濱火車站。友誼宮的友誼門北面,緊鄰松花江江堤的那所漂亮的房子,就是當(dāng)年的站舍,現(xiàn)在改為“江上餐廳”。

大橋老四家就住在安道街大鐵橋下一個大雜院里,他姓宋,在家排行老四。那咱,偏臉子人家的人口都很多。

大橋老四絕對不會想到,自個兒有一天成了新聞當(dāng)中赫赫有名的喬四爺,為此搭上了身家性命。

在哈爾濱,偏臉子的大流氓名聲遠(yuǎn)播。

大橋老四在偏臉子這個碼頭上,根本上不了臺面,算是最低一等的小混混。

偏臉子最有名的大流氓叫大煙鬼,他無論去哪兒,屁股后面總跟著幾個狠角色,什么大鬼頭,什么疤瘌眼,什么六指兒,什么大下巴。

他們替大煙鬼吹噓,俺們大哥一跺腳,半拉哈爾濱就搖晃。

動力區(qū)的大流氓老海子揣著一把自個兒仿制的54式手槍,來找大賭徒姜大騙子。姜大騙子在牌桌兒上從來沒輸過。

老海子掏出手槍,撂在炕上,一副笑臉,大哥,最近手頭兒緊,想換點兒錢花。

姜大騙子顫抖著,大哥,你知道,俺不會使喚家把什兒。

老海子耷拉著臉,你趕快出個價,挺遠(yuǎn)的路,俺還得回去。

三大動力到偏臉子,公交車有兩個分區(qū)點。

姜大騙子謊稱找人湊錢,領(lǐng)老海子出來。

姜大騙子命好,在街上正撞見大煙鬼。

大煙鬼問老海子,你他媽的來偏臉子干什么。

老海子沒話,掉頭兒就走。

大煙鬼大部分時間,瞇著眼睛,坐在十字街的陽面,曬日頭。

大煙鬼說,那面沒有日頭。

大橋老四湊上去,掏出錫紙包的“大前門”,這在當(dāng)年可是硬煙哩。硬,偏臉子話,高級的意思。

大橋老四臉像炸開的禮花,大哥。

大煙鬼立立著眼珠子,大哥是你叫的嗎。

大橋老四夾夾著膀子溜走了。

大煙鬼的意思,大橋老四沒這個資格。

大橋老四被判死刑,偏臉子好多人都驚呆了,我想,大橋老四自個兒絕對也預(yù)想不到這個下場。

棚戶區(qū)改造,政府很難推進(jìn)下去,以偏臉子為例,一個七八米的小房,戶口本上有好幾十口人。

公家的有關(guān)單位就委托給拆遷隊,只要現(xiàn)成的凈土地。

大橋老四糾集起了一伙兒比他還不成氣候的小地痞,拼湊了一個建筑公司。

若有大章程,干什么拆遷,看人家姜大騙子,先承包,后改制,好端端的一個國營廠子歸了他個人,他搖身一變,原先招搖撞騙的家伙成了董事長,在街坊面前也人五人六的了。

大橋老四的手段無外乎以下三個戲碼。

惹不起的主兒,大橋老四像個孫子,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大煙鬼自個兒就分到好幾套房子,見了大橋老四還罵罵咧咧的一百個不滿意。

雙方勢力差不多的,看誰狠過誰,動刀動槍,幾番下來,輸?shù)囊环?,按贏家的吩咐。這是規(guī)矩。在道上,不講規(guī)矩,名聲就壞了。

最苦的是多數(shù)的小老百姓,不愿意,又惹不起。

二狗家就來了一伙腦袋皮锃亮,袒胸露背,上面文著龍虎豹圖案的家伙,非??蜌獾刈诘首由希闊熀人?,一聲不吱。有一個缺了小手指頭的彪形大漢,還友善地送給二狗一把漂亮的水果刀。二狗經(jīng)常拿出來向我們顯擺,我以為他終究會成為一個赫赫有名的殺人犯??珊芫靡院?,二狗跟別人打架,掏出這把水果刀,卻被對方奪下來,將他攮死了。這很讓我們——他小時候的耍伴兒,感到無比的失望。

二狗家到了限定的期限沒搬家,三九天,窗戶玻璃被砸得沒有一塊囫圇個兒的。

公家催得急的地片,有的人家,出去再回來,自個兒家的房子不見了,只剩些碎磚頭。

遭殃的人家報警,警察先做筆錄,再到現(xiàn)場,瞅幾眼就走了。

最終,偏臉子成了安字片兒,白石灰、洋鐵皮蓋兒的板夾泥的房子消失了,代之灰色的火柴盒形狀的高樓。

領(lǐng)導(dǎo)干部也換了一茬兒新的,偏臉子有句謠曲 ,“走了兩個讀書的,來了兩個喂豬的”,還是順序掉過來,時間久了,我懶得查證。

大橋老四被抓進(jìn)了笆籬子,罪名是組織黑社會罪。

警察逮捕大橋老四那天,囚車停在院外,一個白頭發(fā)、大高個兒的老公安,自個兒進(jìn)了屋。

兩人出來的時候,像老朋友般有說有笑。endprint

大橋老四上了車,主動伸出并攏的雙手。那個老公安咔嚓一聲,給他戴上手銬。

大橋老四說,謝謝老哥兒,在鄰居街坊面前,給我這么大的面子。

車門砰的一聲重重地關(guān)上。

大橋老四臨死時,大喊冤枉。

偏臉子的流氓來回槍斃幾圈兒,也輪不到大橋老四,他若是哈爾濱的黑社會老大,這純粹是在罵人。

那個耍筆桿子的在洋洋灑灑文章中,把大橋老四的外號都寫錯了,大橋老四可以簡略為橋四,但不是喬四。

許多人說,不是法律,而是記者的文字殺了大橋老四。

這種說法,只看表面,沒有觸及實質(zhì),那個作者只是按旨意編纂而已。

大橋老四的生命和生命里密不可分的安道街鐵橋形成互為印證的關(guān)系。

那兩個廢棄的水泥橋墩,用不著了,實在妨礙前進(jìn)道路的通暢,換了我也不留著它,毫不吝惜地拆除掉。

安祥街小教堂

“當(dāng)紀(jì)念安息日,守為圣日?!?/p>

哈爾濱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派教堂位于新陽路和安祥街的東拐角,正大門朝北開,門牌上寫著新陽路,可偏臉子人執(zhí)拗地叫安祥街的小教堂。

但凡到過哈爾濱的外地人常常抱怨,失去了方向感。

我對他們說,你們是對的。

西方人和咱們?nèi)藢τ钪娴淖畛趵斫馐遣灰粯拥?,西方人認(rèn)為地球是圓的,圍繞太陽旋轉(zhuǎn),而咱們?nèi)苏J(rèn)為地球是方的,我們處于中心。這個認(rèn)識也在城市的規(guī)劃和建設(shè)中體現(xiàn)出來,西方人先建廣場,中心是教堂,靈魂居于核心,街道向四周呈放射狀,居民區(qū)和商業(yè)區(qū)圍繞廣場向心分布。與之相反,咱們先建十字街,作為骨架,衙門在顯要的位置,其他街道以網(wǎng)格狀與十字街平行。

1898年4月23日,俄國工程師希特洛夫斯基率領(lǐng)中東鐵路考察隊二十多人,從海參崴入境,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到達(dá)了田家燒鍋(今香坊區(qū)安埠大街一帶)。希特洛夫斯基在電報里建議,中東鐵路干線與南滿支線的交叉點,設(shè)在東經(jīng)126°38,北緯45°45。

同年6月9日,以副總工程師依格納齊烏斯為首的中東鐵路工程局先遣人員租借田家燒鍋的大車店,開始辦公,俄國將這一天(俄歷5月28日)為中東鐵路開工修筑紀(jì)念日,也為哈爾濱城市的誕生日。

哈爾濱開埠之初,俄羅斯的工程師們,在精神上,他們似乎想在松花江和阿什河所夾的這塊三角形地上,復(fù)制他們的圣彼得堡。

哈爾濱開埠就是一座沒有城墻和城門的城市,人們始終沒有東南西北的概念。

哈爾濱的教堂林立,教堂的尖頂高于其他建筑,教堂成為地標(biāo)性建筑,人們抬頭就能看見矗立的十字架,可以輕易地確定了自己的方位。

哈爾濱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

如今,真正意義上的哈爾濱,已不復(fù)存在,毋寧說只是一座記憶之城。

即使僥幸保留下來的那幾所孤零零的教堂,也被高聳入云的鋼筋水泥森林所遮掩,在哈爾濱城區(qū)已看不見天際線,看不見旭日東升,夕陽西落。

在建筑的高度和體量上,這所哈爾濱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派教堂,根本都無法與哈爾濱已毀或現(xiàn)存的其他的教堂相提并論,恐怕是最矮的,最小的,但它卻是唯一一座由中國人創(chuàng)立并主持的教堂。

哈爾濱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派教堂大門旁懸掛的保護(hù)建筑銘牌上,寫著該教堂建于1920年,民間比較通行的說法是1924年。

根據(jù)《黑龍江省地方志系列叢書——哈爾濱市道里區(qū)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1月第一版):“哈爾濱復(fù)臨安息日會教堂,創(chuàng)建于1932年,地址大同路(即新陽路)34號,創(chuàng)建者是沈陽差會派來的傳教士王福元。該堂建成后,也是基督教復(fù)臨安息日會北滿教區(qū)的所在地。1940年王福元去錦州傳教,教會事務(wù)由牧師徐棠清接管。1946年,徐棠清調(diào)到長春,教會事務(wù)由牧師楊松山接管。該教堂信徒最多時約有三百多人。1958年復(fù)臨安息日會與端街衛(wèi)斯教堂合并,該教堂關(guān)閉。”

這段文字應(yīng)是確鑿的。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安祥街的小教堂,原來,尖頂兒下吊著一個大鐵鐘,大躍進(jìn)時期,全民大煉鋼鐵,被摘下來,扔進(jìn)小土爐里,燒成鐵■■了。

老井婆子在偏臉子,有多個身份,神匠,巫醫(yī),白事主持,說瞎話的,她的話,人們需要擇著聽。

偏臉子拆遷改造,安祥街小教堂得以保留。

我奶一家搬到偏臉子,她七十多歲了,竟然皈依了基督教,每個禮拜天,手里拿著口袋本的《圣經(jīng)》,擰搭著小腳,去安祥街的小教堂禱告。

“大兄弟們,老姊妹們,因為他們雖然知道神,卻不當(dāng)作神榮耀他,也不感謝他。他們的思念變?yōu)樘撏瑹o知的心就昏暗了。”

傳經(jīng)布道的顧牧師滿口掖縣腔兒,他一手舉著《圣經(jīng)》,一手拄著累出毛病的腰。

顧牧師在“文革”期間被攆到街道的小鐵工廠當(dāng)翻砂工,觸及靈魂的體力勞動,也沒讓他改變信仰。

我納悶兒了很久,我奶奶大字不識,怎么可能明白基督教的教義,成為教徒。直到我爺離世,謎底才徹底揭開。

我爺咽氣的時候,我沒在身邊,在亞布力的林區(qū)出差。

我爺?shù)氖妆煌七M(jìn)煉人爐,我弟扯著我,來到遠(yuǎn)離人群的僻靜角落。

我弟小聲說,咱爺隱姓埋名了大半輩子。

我弟跟我描述了我爺彌留之際的情景。

我爺下氣不接上氣地跟我弟講,偽滿時,他趁葦河的全部山頭兒。

我弟說,爺,你歇歇再說。

我爺說,二孫子,不行呀,一歇就歇過去。

我奶說,別攔著你爺,他是臨老臨老,不想留一丁點兒的好處了。

我爺說,光復(fù)那咱,從關(guān)里來的紅胡子找上門來,用匣子炮頂著他的胸脯子借銀子。

我爺跟我二弟交代完,就斷了氣。

葦河和亞布力之間,火車只有一站的距離。

我說,咱爺老糊涂了。endprint

在我的記憶里,我爺從來不講他的身世,他所有的閑暇時間,全部用來寫入黨申請書,在稿紙上一筆一劃,特別工整。我爺寫了無數(shù)份入黨申請書。我們黨還是有洞察力的。

我二弟質(zhì)問我,咱奶的細(xì)軟像是勞動人民家庭的陪嫁嗎?

這的確讓我無法反駁。

我二弟一直惦記我奶掖在炕柜最下面,上面摞著從來沒用過的鋪蓋,那些黃金首飾。

我焦急地問我二弟,那咱們到底姓什么?

我二弟說,姓氏對。

我大出一口氣,那就好,那就無所謂了。

我爺?shù)男帐蠜]問題吧,我就釋然了。

住在下趟街的顧牧師來找我奶,大姊妹,耶穌基督讓你上天堂,老天爺,還有小鬼就不敢來抓你了。

我奶撲通地跪在安祥街街頭兒小教堂的地板上,顧牧師劈頭蓋臉一盆涼水澆了下去。

我奶仰望小教堂的穹隆,臉上流淌著的水珠,分不清是圣水,還是淚水。

我奶逢人就說,那一刻,她真的瞅見了上帝。

八雜市

八雜市,俄語市場(базар)的音譯,哈爾濱最早的集貿(mào)市場,位于田地街—透籠街—水道街(今兆麟街)—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圍起來的區(qū)域。

八雜市像是正方形的城堡,外部建筑的四面門臉,居中各開設(shè)一個大門,左右兩扇黑漆歐式鐵藝門,方便車輛進(jìn)出,閉市關(guān)閉,內(nèi)部建筑集中在中間,構(gòu)成“回”字形的整體布局。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期拆除。

1902年,中東鐵路局劃定埠頭區(qū)北至樹街(今森林街),南達(dá)石頭道街,東始水道街,西抵新城大街的地段,為固定的集貿(mào)市場,稱埠頭北市場。

埠頭北市場買賣舊物的攤區(qū)居多,老百姓俗稱破爛兒市。

1910年11月9日,哈爾濱市爆發(fā)鼠疫,隔天,市董事會衛(wèi)生科發(fā)布布告,禁止變賣舊物,遂關(guān)閉了北市場,拆除了木板棚、草席棚等簡易建筑。

后又在今址,修建磚混結(jié)構(gòu)的平房,北市場集體遷移于此,稱新八雜市。

1933年,日偽哈爾濱特別市公署將新八雜市更名為第一公立市場。

1946年,市政當(dāng)局統(tǒng)一去除日本統(tǒng)治時期的命名,再次更名為道里市場。

拆除八雜市后新建的大型商埠,哈爾濱第一百貨商店遷入,只有西側(cè)一小部分屬于道里菜市場。建筑外墻鑲嵌的馬賽克,沒幾年已缺失不少。

無論名字如何更迭,偏臉子的人們?nèi)詧?zhí)拗地叫八雜市。

當(dāng)年,在八雜市,人們會經(jīng)常遇見一個中等個頭兒的大胖閨女,體形像一個大號的水缸,留著又黑又粗的掃帚辮子,手里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溜達(dá),見著認(rèn)識的中年女人,老遠(yuǎn)就打招呼,她不跟年歲比她小的人打招呼。

姑,干啥去!

姨,干啥去!

她就是哈爾濱有名的精神病患者傻大華。

我們不得而知,傻大華如何來區(qū)分姑和姨的差別。

據(jù)說,傻大華家住在斯大林街52號院,姓一個很少有人姓的姓氏。

斯大林街52號院在道里太有名氣了,出哈爾濱著名的大馬子,既俊俏又風(fēng)騷。

傻大華不瘋癲,多數(shù)時候,行為像是正常人。

傻大華饞,嘴里的零食不斷,她多圍著食品的攤床轉(zhuǎn)悠,跟售貨員們搭話,很熟稔的樣子,但她從不偷拿,倒是售貨員主動地給她少許。

傻大華甜甜地說聲謝謝,躲到一邊去吃。

傻大華自個兒也買好吃的,她的錢是“罰”來的。

傻大華尾隨外地人,有的人隨地吐痰,亂扔?xùn)|西,她就攆上去,橫在人家面前,拿出一個紅胳膊箍,厲聲說道,罰款!

有的外地人不識相,跟傻大華撕扯,力氣卻沒她大。

對這樣的人傻大華不停地咒罵。

旁邊看熱鬧的人勸說,給她吧,否則,你走不了。

認(rèn)罰,少于五毛還不行。

傻大華一天下來,怎么也有幾塊錢的進(jìn)賬,她全部買零食吃了。

傻大華就有這眼力,能分出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我想她不是憑穿戴打扮,來旅游的大城市人比哈爾濱人洋氣。哈爾濱人有自個兒的氣質(zhì)吧。

傻大華愛美,有的女人把剩得不多的口紅和胭脂送給她,她就樂呵呵地回家。轉(zhuǎn)過天,傻大華將自個兒的大臉蛋兒弄得紅撲撲,嘴唇像割開的傷口。

傻大華問她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俺漂亮嗎?

被問到的人當(dāng)然說好。

傻大華就美滋滋跑開了,再問下一個人。

傻大華曾消失過一段時間,大概有一二年的光景。

傻大華重新出現(xiàn)時,穿著新的紅緞子小棉襖,人瘦了許多,或許是頭發(fā)剪短了,顯得精神。

傻大華家把她嫁到一個偏遠(yuǎn)的山溝里,她偷著跑了回來。

傻大華不知道怎么走,好在她是名人,有人認(rèn)出了她,指點她上開往哈爾濱的火車。

有人問傻大華,怎么不跟人家過日子了?

傻大華回答,他是個傻子,還老打俺。

斯大林街拆遷,傻大華家搬到安松街居住,傻大華成了偏臉子人。偏臉子的人物終于全乎兒了。

好幾臺巨大的挖掘機(jī)同時隆隆作業(yè),拆八雜市,塵土飛揚。傻大華手插在袖子里,站在對面的街道上觀看,似有淚水,久久不愿離開。

傻大華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哈爾濱的人們也知道這座城市和他們失去了什么。

傻大華轉(zhuǎn)到安寧街的小市場活動,手里的零錢大不如從前,她在八雜市最輝煌的時候,兩手各舉著一個大串的糖葫蘆。

傻大華頭發(fā)白了不少,身體更是胖了好幾圈兒,走路都有些困難。

傻大華開始在街上專找搞對象的要錢,管男的叫舅舅,管女的叫奶奶。傻大華老了。

前些年,傻大華死于突發(fā)心臟病,有人說,年齡大概五十有余。傻大華的年齡是個謎。

傻大華好久沒出現(xiàn),開始,人們還沒有意識到,傻大華跟他們永別了。endprint

哈爾濱的市井風(fēng)光似乎少了些什么。

臭糜子

偏臉子的掖縣人把此地人叫臭糜子。

這稱呼,大概源于滿族人喜歡吃黏豆包的緣故。

糜子,谷類作物稷、黍的別稱。糜子去皮后為黍米,俗稱大黃米。滿族人在冬季將糯質(zhì)的黍米磨成黃米面,發(fā)酵后包豆包,即黏豆包。發(fā)酵后的黃米面有股酸酸的味道。

還有另外一種解釋,滿族人喜歡吃酸湯子,把苞米和黃米按比例摻和到一塊兒,用水浸泡,待米質(zhì)松軟,磨成水面,發(fā)酵后,用特制的湯子套擠壓成細(xì)條,投到沸水中煮,或用兩手攥面,從手指縫中擠出粗條。

不管哪個說法,反正都跟糜子有關(guān)。

偏臉子有好多臭糜子,這些人家中,數(shù)我們院兒的里大白話一家的禮兒和講究特別地多。

里家的大閨女里萍,兩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兒耷拉過屁股蛋子,每天謹(jǐn)小慎微地遵守著。

她不能就著案板吃東西,菜出鍋前,嘗嘗滋味,不得不舉著勺子離開灶臺。

她不能磨刀,正切著肉,鈍了,喊她媽,她媽拿著刀在水缸上面蹭幾下。

她吃飯不能掉飯粒。

她在年節(jié)不能掃地,瓜子皮子滿地,就讓人們踩來踩去,發(fā)出聲響。

她正月一個月都不能洗腳。

……

里萍處了個對象,自由戀愛,偏臉子三道街(今安平街)老關(guān)家的二兒子,同是臭糜子,可里大白話偏得讓男方找個媒人來上門說親。

大老關(guān)拎著兩包槽子糕來老井婆子家。在偏臉子,這是唯一的選擇。

老井婆子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

老井婆子把自個兒好好拾掇了一遍,去了大老關(guān)家,拎著一瓶玉泉大曲回到我們院兒,越過自個兒家門,進(jìn)了里大白話家。

老井婆子如此折騰了三回,“成不成,三瓶酒?!?/p>

里大白話挨排擺在家里西面的炕柜上。

老關(guān)家兩口子來里大白話家談彩禮。

里大白話和老婆出門來迎,兩個男人“打千兒”,撣袖子,左腿前屈,右腿后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身子前傾,腦袋差一點兒頂?shù)揭黄?,兩個女人雙手扶膝蓋兒,向下出溜兒。

里萍出嫁,白天忙活了一天,晚上不能睡覺,要在洞房的炕上坐上一夜,叫“坐?!?。桌子上立著一對兒點燃的紅蠟燭,里萍的男人坐在旁邊看著換蠟燭,火光通宵不能熄滅。

窗戶外,小閨女“拉空家”,唱喜慶的歌。

唱著唱著歌不夠了,不得不唱起造反有理的歌。

男人拉著長臉在里面攆她們,她們將手里攥著的黑豆往玻璃上撒去,然后,跑跳著回家去了。她們的任務(wù)完成了。

只剩小夫妻了,這二貨急得抓耳撓腮。

老井婆子數(shù)叨里大白話,不在旗了,還窮講究個啥。

老井婆子本身就是臭糜子。

里大白話經(jīng)常吹噓,他們家是正黃旗,原先住在京城的禮士胡同,二百多年前,乾隆爺一道圣旨,各旗佐領(lǐng)帶隊,統(tǒng)共三千多戶人家,浩浩蕩蕩出了山海關(guān),來到黑龍江的阿勒楚喀,祖先的肇始之地,從阿城縣的蜚克圖(滿語,雜草叢生)鎮(zhèn)到五??h的拉林(滿語,流淌的河水)鎮(zhèn)一線,開荒種地,建屯立基。他們一族跟索額圖大人一族住在五常的營城子,還是近鄰。

我們山東人不愿意跟臭糜子嘎親家。

臭糜子人除了臭講究,吃飯也吃不到一塊兒,怎么過日子?臭糜子喜歡吃囫圇個的糧食,老井婆子家天天燉高粱米飯,我們山東人吃面食。

老井婆子家的戶口本上,民族一欄,寫的卻是漢族。

老井婆子說,民國初年,革命黨人驅(qū)除韃虜,不得不改民族。

臭糜子的長相跟漢人區(qū)別也不大。

這可是件愁人的事兒。

我家對面院兒的狗剩子,上學(xué)才用諧音的大名勝利,老家山東黃縣人,處了一個女朋友。

禮拜天,兩人約定出去玩兒,狗剩子去閨女家接應(yīng)。

女孩子穿一雙圓口的皮鞋出來,狗剩子說,大熱天的,你穿涼鞋吧。

女孩子聽他的話,回去換了雙涼鞋,腳上還套上時興的白滌綸襪。

狗剩子領(lǐng)女孩子去松花江邊兒。

狗剩子先脫鞋洗腳,女孩子暈水,怎么勸也不從岸上下來。

狗剩子沒瞅見女孩子的小腳趾頭,就跟人家黃了。

狗剩子家一個有文化的人說,滿族女人的小腳趾的指甲分兩瓣兒,叫二重甲。

大通路

大通路,偏臉子人對新陽路的俗稱,東起安道街的鐵路橋,西至康安路環(huán)島。我小時候,康安路是哈爾濱的零公里,現(xiàn)在是二環(huán)路,屬于繁華的地帶。

大通路,偏臉子最早形成的街道之一,始稱闊月利街,1925年3月,東省特別區(qū)警察總管理處更改哈爾濱的俄文街名為中文街名,易為安吉街。

1932年8月7日,松花江江水暴漲,傅家甸(今道外區(qū)),太和街(今靖宇九道街)北頭兒的堤壩決口近一百米,10日,埠頭區(qū)(今道里區(qū))也成為澤國。

洪水退去后,偽滿哈爾濱特別市市政管理局修復(fù)埠頭段的江堤,因無一條貫通的馬路,施工受此拖累,進(jìn)展緩慢。

1933年,拓寬安吉街的工程竣工,以愛新覺羅·溥儀的年號重新命名為大同路。

大同路由方石鋪就,雙向車道,每條路面寬約四米,中間是平坦的土臺,兩側(cè)人行道鋪著地磚,種植楊樹。

大同路成為埠頭區(qū)最寬闊的馬路。

1945年8月19日,蘇聯(lián)紅軍進(jìn)駐哈爾濱,軍管下的市政當(dāng)局將具有殖民色彩的大同路更名為新陽路,并沿用至今。

偏臉子人一直使用大通路的稱法,“通”應(yīng)是“同”的音轉(zhuǎn), “通”有“通暢”、“通順”、“通脫”的意義。

1958年,去掉大通路中間的土臺,全部改為柏油路面。

“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絕不是宣傳,運動開始那幾年,大通路成為游行的隊伍必經(jīng)之路,總是見頭不見尾,公交車無法通行,就停在路邊兒,等人群過去,有時,要個把小時。男司機(jī)悠閑地在樹蔭下抽煙,女司機(jī)打毛衣。endprint

公交車司機(jī)里就有偏臉子人王阿成,他與其他司機(jī)都不同,在座位上看書,包著牛皮紙皮兒、磚頭一般的厚書。

王阿成后來成為全國著名的作家阿成,他爹老王說,當(dāng)了作家,怎么還不姓王了?

王阿成小時候淘氣,他爹用蘸了水的皮帶抽他。王阿成實在忍不住,就逃跑了,晚上,不敢回家,就躲到隔壁家的天棚上,抱著煙囪取暖過夜。

鄰居是一對沒兒沒女的老夫妻,老頭兒聽見天棚上有動靜,就說老王家又打孩子了,老婆就抱回來柴禾,不停地?zé)隣t子。

阿成好像將這段寫進(jìn)了他的小說里,但說成別人家的事兒。移花接木,這是作家的本事。

有的街坊鄰居驚訝,老王家小三,王阿成行三,好好的新車?yán)习宀桓闪?,咋成耍筆桿子的了。

他們的本意沒有貶義,不要理解為,王阿成這樣的人不該當(dāng)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淖骷摇?/p>

其實,偏臉子人區(qū)別不開作家,寫新聞稿的,寫公文的,他們認(rèn)為后兩者是不靠譜的事兒。

王阿成的大哥王志成,大高個兒,籃球打得好,招到海軍隊,后調(diào)入八一隊。

街坊鄰居們就沒有疑義,他們認(rèn)為,王家老大是靠自個兒的力氣吃飯的。

大通路也是去顧?quán)l(xiāng)屯四方臺刑場,處決死刑犯的必經(jīng)之路。我和二狗最喜歡看游街的,很教育人。

1901年,俄國人在埠頭區(qū)的中國大街(今中央大街)和警察街(今友誼路)交叉處,設(shè)置了埠頭監(jiān)獄。

埠頭監(jiān)獄占地約一萬平方米,形狀像莫辛·納甘步槍的槍托,四周筑有高大而堅固的圍墻,墻頭兒設(shè)有電網(wǎng),四角各有一個崗樓。監(jiān)所可關(guān)押犯人近五百人。

新中國,哈爾濱市公安局看守所沿用舊埠頭的監(jiān)獄,暫時關(guān)押未決的罪犯。

哈爾濱市公安局看守所如今搬離鬧市區(qū),原址矗立起一座三十來層的大廈——中國工商銀行黑龍江分行,與西側(cè)的居民區(qū)相隔,仍殘留一段紅磚高墻和一個崗樓。當(dāng)年,是無心,還是有意,不得而知,估計現(xiàn)在無法再拆了。

大橋老四五花大綁地押在刑車上,被剃光的頭發(fā)剛冒出茬兒,脖子上掛著大牌子,名字上打著大大紅×,哩啦著多余的墨水,身后站立兩個戴墨鏡的彪形大漢,白手套雪白,一手拽著他的肩膀,一手壓住他的脖子。

大橋老四在笆籬子里一定不老實,他在法庭上,就一個勁兒地喊冤枉,受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幫助,臉上有淤青。

刑車過安道街,進(jìn)入偏臉子。

大橋老四梗梗起脖子,細(xì)麻繩卡在喉嚨上。

大橋老四這個名號就源于拆除的安道街鐵橋。

大橋老四貪婪地瞅著他熟悉的街道和房屋,下面看熱鬧的人,有他認(rèn)識的,他似有似無地點點頭。

刑車過安紅街,出了偏臉子,大橋老四疲憊地低下腦袋。

康安路以西就屬于顧?quán)l(xiāng)屯了,道還是同一條,卻叫城鄉(xiāng)路(今埃德蒙頓路)。

刑車過何家溝上的木頭橋,何家溝是條流淌污水的臭水溝子,現(xiàn)已改建為水泥橋,大橋老四長嘆一聲,然后,緊緊閉上雙眼,不再睜開。

何家溝橋就成了嘆息橋,這里,離刑場不遠(yuǎn)了。

在槍響之前,大橋老四就已經(jīng)死了。

大橋老四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個人的。

大煙鬼

大煙鬼,偏臉子著名人物。

在偏臉子,有無外號,這很重要,就像一個人有沒有正式的戶口。那咱,第一要緊的就是戶口,有了戶口本,才有糧本,能吃上飯。

大煙鬼的臉面鐵青色,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說,偽滿那咱,抽大煙的人都這臉色兒。

大橋老四見著大煙鬼,恭敬地喊大哥。

大煙鬼立立著眼珠子,大哥也是你叫的嗎。

大煙鬼的意思,大橋老四沒有資格。

大橋老四乖乖地走了。

大橋老四后來被報紙篡改為喬四。

我媽早上上班,在2線無軌電車上,乘客很多,有個人輕輕蹭了她一下,她當(dāng)時沒有在意。

我媽下車后發(fā)現(xiàn),揣在上衣兜里的錢包被偷了。

我媽晚上到家,跟她弟弟大煙鬼說了。

大煙鬼悶著臉,只是嗯了一聲。

第二天,我媽下班,在公交車上,又有個人輕輕蹭了她一下。這次我媽覺出來了,但一想,反正兜里沒什么東西,就沒當(dāng)回事兒。

我媽下了車,走到安升街上,轉(zhuǎn)過彎兒就到家了,覺得上衣口袋有東西,撐得衣服緊繃繃的,趕緊去摸兜,她丟失的錢包竟然在里面。

我媽掏出來一看,錢包鼓鼓著,里面多出不少錢,還夾著張小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求大姐千萬千萬跟你弟弟好好說說,不要再找他的麻煩了。

我媽又跟大煙鬼說了。

大煙鬼憤憤,有人膽敢摸俺姐的荷包。

大煙鬼老了,人都有這一天,不早也不晚。

街面上有兩伙年輕人拉著架勢打仗。

大煙鬼呵斥,趕快散了,各回各家,你媽在家等你們吃飯。

一個足有二百多斤重的大胖子,剃刀刮干凈的腦瓜皮長出似有似無的短茬兒,光著上身,后背文著一只齜牙咧嘴的老虎,手里拎著美國職業(yè)棒球大聯(lián)盟的紀(jì)念球棒,指劃著大煙鬼,你以為還是你當(dāng)年,一跺腳,半拉哈爾濱跟著發(fā)顫。

大煙鬼二話沒說,立馬掉過頭,縮縮著脖子退下。

城頭已變幻大王旗。

我去看望大煙鬼,上了年歲的他萎靡地坐在凳子上,耷拉著腦袋。

我讓大煙鬼說說他當(dāng)年的故事,那咱,我還很小。

大煙鬼的眼睛里,奄奄的火炭頓時復(fù)燃,閃耀著逼人的光芒。我曾熟悉的眼光。

大煙鬼站在地中間拉開架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卷,左手伸到右腋下,先左腳支撐,右腳腳尖兒點地,大腿帶動小腿抖動著,疲憊了,再左右交替,給他的外甥講述一個老炮子過去的輝煌。

大煙鬼從省醫(yī)院住院處的六樓一躍而下,毫發(fā)未損,一直是偏臉子經(jīng)久不衰的傳奇。endprint

偏臉子的狠角色疤瘌眼將買賣街星火刀子隊一分子的腦袋打成了血葫蘆,住進(jìn)了省醫(yī)院。

星火刀子隊放出話來,只要疤瘌眼拎兩盒果子、兩瓶罐頭,來賠個不是,就不經(jīng)官,恩怨一筆抹消。

疤瘌眼知道這是圈套,不敢應(yīng)戰(zhàn)。

大煙鬼說,俺去會他們。

大煙鬼一個人去了省醫(yī)院。

關(guān)公帶著青龍偃月刀,而大煙鬼是空著手。

大煙鬼剛從樓梯進(jìn)到走廊,身后呼啦閃出一幫人,退路被堵死了。

前方走來幾個光頭的大漢。

前后二三十人逼住大煙鬼,個個斜挎軍用黃書包,耷拉到屁股下面。里面裝著的不用說,剔骨頭的利刃。

大煙鬼敏捷地一個前滾翻,來到窗前,雙腳點地,上了窗臺,縱身跳下去。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大煙鬼回到偏臉子,領(lǐng)著人馬殺到買賣街。

大煙鬼裹著米黃色的風(fēng)衣,立立著領(lǐng)子,右面的袖筒里一支鋸短了槍管的霰彈槍。

星火刀子隊的人全部出動,當(dāng)瞅著大煙鬼完整地站在他們面前,呆住了。

星火刀子隊的人緩過神兒來,領(lǐng)頭的眼鏡民帶領(lǐng)小嘍羅們一起拱手抱拳,大哥神勇,小弟們愿鞍前馬后。

我跟大煙鬼說,你難道是不死的狼牙山壯士!

大煙鬼說,俺從沒跟外人道也。

姜大騙子偷著開出他們單位的解放卡車,拉著跳高比賽用的泡沫墊子,按大煙鬼的吩咐,提前停在省醫(yī)院住院處樓下指定的位置。

大煙鬼準(zhǔn)確地落在后車廂里。

大煙鬼不僅有蠻力,還有智慧。小混混大橋老四就毀在他的腦袋是死心兒的木頭疙瘩。

大煙鬼肝癌晚期,死在一個條件很差的養(yǎng)老院里,公立的就是那么回事兒,有,聊勝于無。

大煙鬼咽氣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一個中年醫(yī)生說,肝癌臨終時很痛苦,大睜雙眼,他把大煙鬼的眼皮給合上了,他爹知道大煙鬼的名聲。

大煙鬼一輩子沒結(jié)婚,騷馬子,他看不上,好女人,不敢嫁給他。

大英雄的謝幕難免悲壯。

我猶疑很久,還是沒寫大煙鬼的真名。名字的作用主要作為辨識的符號。

大煙鬼才是他光芒萬丈的名字。

地包頭道街

地包頭道街,現(xiàn)在叫撫順街。

1925年3月,東省特別區(qū)警察總管理處開始更改哈爾濱市的俄文街名為中文街名,地包頭道街易為地錦街。1928年,再次易名撫順街,沿用至今。

地包頭道街東起軍官街(今霽虹街),西止安紅街,偏臉子上坎兒最主要的街道,甚至唯一。

哈爾濱有許多咄咄怪事,比如,一條街有兩個名字。

地包頭道街和莫斯科兵營頭道街(今民安街)本是連通著的長街,貫通大半個道里區(qū),卻以安紅街的鐵道為界,以東叫地包頭道街,以西叫莫斯科兵營頭道街。

哈爾濱這座城市,以中東鐵路而生,從此,跟中東鐵路脫不了關(guān)系。用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的話說,這就叫命。

偏臉子人也不把它們看成一條街道,安紅街以西叫難民里,習(xí)慣和風(fēng)俗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區(qū)域。

地包頭道街和莫斯科兵營頭道街的街面上,中間鋪著四條石板,每塊石板長約一米半,寬約半米,石板之間的間距約一米,兩塊石板中心的距離,精確的數(shù)字是14厘米35毫米,這是俄國馬拉炮車的標(biāo)準(zhǔn)輪距。

偏臉子人稱地包頭道街為坦克道,誤認(rèn)為長條石頭道板是承受坦克的鏈軌用的,坦克道從沒走過坦克,倒是當(dāng)年頻仍地跑過中東鐵路護(hù)路隊的哥薩克炮隊。

1898年年底,在А.А.格爾恩格羅斯上校的率領(lǐng)下,中東鐵路護(hù)路隊隨筑路的人馬進(jìn)駐哈爾濱。之后,中東鐵路護(hù)路隊不斷地擴(kuò)充。

1901年2月1日,中東鐵路護(hù)路隊改編為外阿穆爾軍區(qū),И.Я.吉特里赫斯中將任司令,總兵力多達(dá)二萬五千人,編成4個旅,55個步兵連,55個騎兵連,6個炮兵連,25個教導(dǎo)隊,控制著整個中東鐵路沿線。

外阿穆爾軍區(qū)司令部位于今西大直街哈爾濱鐵路衛(wèi)生學(xué)校校址的二層俄式建筑。

駐扎哈爾濱的部隊,營房集中在今天道里區(qū)民安街(北)—大民興街(南)—福勝街(東)—通達(dá)街(西)約略圍起來的區(qū)域。

老百姓稱這里為莫斯科兵營。

這里的街道遂稱莫斯科兵營頭道街(今民安街),莫斯科兵營二道街(今民和街),莫斯科兵營三道街(今民康街),莫斯科兵營四道街(今大民興街)。

那年,第十五騎兵連連長揚特凱維奇上尉率領(lǐng)一隊哥薩克騎兵,從這石板上耀武揚威地經(jīng)過,去中東鐵路南滿支線巡邏。

黃昏時分,這隊哥薩克騎兵醉醺醺地闖入寬城子(今長春市)吉林新軍左翼一營,與清軍士兵發(fā)生肢體沖突。

吸食鴉片的滿人自然不是身材高大、吃半分熟牛排、生猛的哥薩克士兵的對手。

一個躲在角落里的兵勇顫抖著,不小心扣動了手上的7.9毫米口徑后裝連發(fā)毛瑟長槍的扳機(jī)。

子彈劃出一道奇異的軌跡,正中揚特凱維奇上尉的右太陽穴,他重重地從馬上跌落到地上。

揚特凱維奇上尉的尸體被火車運回哈爾濱。

這場事件,事發(fā)突然,場面混亂,有多支槍走火,無法查實肇事者,我們也就無從知曉這個英勇兵卒的名字。

哥薩克騎兵和哥薩克炮隊的背影早已遠(yuǎn)逝。

我小的時候,在地包頭道街石板上面推轱轆圈兒。

我們選兩塊石板之間的縫隙為起點,四個人各占據(jù)一條石板作跑道,一個人像運動會賽跑發(fā)令一般拖著長腔高喊,預(yù)——備——

我從沒有贏得頭名。

我站在地包頭道街上,向遠(yuǎn)處眺望,街道的盡頭兒,石頭道板匯合成一點兒,像是從這點兒再反向發(fā)射的四條線,可是你沿著任何一條石板走,它們是大略平行的。

許多認(rèn)識由錯覺構(gòu)成。endprint

地包頭道街向東過了安道街的鐵道,岔分出兩條呈“丫”形的馬路,右側(cè)是東安街,左側(cè)是霽虹街,在尚志大街的南頭重新匯合,用霽虹街的名字。

霽虹街下坡兒就是工廠街,工廠街有個著名的25號院兒,我們偏臉子人叫“特務(wù)院兒”。

1948年11月6日晚,哈爾濱市文教局女秘書趙潔珊在九站碼頭和鐵路江上俱樂部之間的小樹林里被人槍殺。

新中國成立后,這個擱置了幾年的案件重新偵辦。

偵察員在趙潔珊的日記本里,找到一張很隱蔽夾著的小紙條,上寫“邵玉魁,水道街(今兆麟街)10號,工廠街25號”。

趙潔珊和邵玉魁在光復(fù)后的市婦女協(xié)進(jìn)會籌委會同事過。

水道街(今兆麟街)與工廠街拐角是一處“L”形房子,一個門開在水道街,一個門開在工廠街,實際是一個院落。

這里住有一戶邵姓人家,經(jīng)調(diào)查,邵植華是邵玉魁的父親。

邵家家庭背景很復(fù)雜,邵玉魁的兩個弟弟邵蓮魁和邵亞魁當(dāng)過國民黨兵,妹夫李子和做過軍統(tǒng)局哈爾濱站的情報員。

令專案組更驚喜的是,邵植華曾向市工商聯(lián)合會上交過一支馬牌勃朗寧手槍,而趙潔珊就是由這種口徑的槍械射殺。

在那個政治過敏的年代,哈爾濱市公安局的“乙號案件偵破小組”很快認(rèn)定趙潔珊一案為“政治性謀殺”。經(jīng)《人民日報》報道后,轟動了全國。

邵蓮魁和李子和被槍決,因邵玉魁懷有身孕,判了死緩。

邵家的其他人不知去向。

哈爾濱市委宣傳部干事叢深根據(jù)這一案件,編寫了電影劇本《徐秋影案件》,長春電影制片廠于1956年搬上銀幕。沈水凝飾演被殺害的女特務(wù)徐秋影,張圓飾演指使殺害徐秋影的女特務(wù)邱滌凡。

那個年月,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我們需要這樣的文藝作品,相同題材的《神秘的旅伴》《虎穴追蹤》《羊城暗哨》《寂靜的山林》《前哨》紛紛涌現(xiàn)。

我認(rèn)為女特務(wù)應(yīng)該像《英雄虎膽》中的阿蘭那般漂亮,可是電影里的徐秋影和邱滌凡讓人失望。

1987年7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復(fù)核同意黑龍江省高級法院對邵玉魁等人無罪的裁定。

法院的判決并不能指出《徐秋影案件》的事實真相。

歷史是由一個又一個謎團(tuán)組成的矩陣,無法解開?;蛟S,這就是歷史的魅力所在。

地包小市兒

地包機(jī)務(wù)段工人家屬區(qū)形成后,圍繞著安發(fā)街兩側(cè),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一個買賣舊物的跳蚤市場,人們叫地包小市兒。

開始,擺地攤兒的多為俄僑,舊物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小的懷表、酒壺、煙斗、腰帶、各種徽章,到大件的家具、鍍銅的鐵藝床,漸漸地,咱們?nèi)艘矃⑴c進(jìn)來,走江湖算卦的、說書的、賣大力丸的、點痦子的、剃頭掏耳朵的。

臨街搭起了鋪子,雜貨鋪、小人書鋪、洋鐵鋪、木■場、小飯館。

哈爾濱的老報紙《遠(yuǎn)東報》,1921年1月26日,有這樣的記載:“地包下坎近經(jīng)警察名之為新安埠,其所有商號據(jù)查所得大小共一百五十四家?!?/p>

二十世紀(jì)的六十年代,哈爾濱的老毛子人大多離開了,在安和街形成新的舊物市場,地包小市兒從此衰落。

我小的時候,地節(jié)街鎖頭廠的門口,有一個修理自行車的鋪子,主人中年模樣,一副維吾爾人的長相,人們叫他巴伊。

每天都會有人來找巴伊,他們卻不是來修自行車的。

那年頭兒,家家有自行車,小毛病多是自個兒修理,自行車的結(jié)構(gòu)也不是很復(fù)雜。

只是偶爾顧客上門,扎胎的,鏈子斷了,著急用車。

巴伊的生意不是很好。

那些來找巴伊的人,徑直進(jìn)到他的屋子。

巴伊的小屋八米見方,地上擺滿了鐵家伙,里面竟然有維修火車機(jī)車用的工具和機(jī)車配件。

屋子的上半部搭了一個半截兒的吊鋪,巴伊睡覺的地方。

巴伊不定價,買家說多少就多少。

巴伊有一個木頭箱子,買家將錢自個兒放進(jìn)去,這過程,他從來不瞅。

巴伊的時間似乎比別人多,他常常悠閑地坐在門口喝茶水,搪瓷缸子里茶水的顏色濃得像紅糖水。

巴伊每個禮拜天,都去炮隊街(今通江街)和商市街(今紅霞街)交叉處的韃靼清真寺。

1906年,哈爾濱市韃靼穆斯林教徒協(xié)會在此設(shè)立清真寺,僅一層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

1922年,為紀(jì)念韃靼人祖先信奉伊斯蘭教一千周年重建,1937年10月15日落成,并舉行開光儀式。

韃靼清真寺的建筑風(fēng)格受拜占庭影響,又繼承了阿拉伯的傳統(tǒng),構(gòu)成新穎獨特的建筑形式。該寺主體建筑呈方形,立面對稱布局,磚石結(jié)構(gòu),五層的塔樓。

文革時期,道里區(qū)武裝部的軍人在韃靼清真寺里面辦公。

巴伊撫摸著門廳里側(cè)墻上鑲嵌著的一塊石頭,上面刻著阿拉伯的文字,不出聲地念叨。

武裝部的軍人從不攆他。

巴伊說,他是韃靼人,他的名字叫厄茲蒂爾克。

偏臉子人覺得這太別嘴,一直叫他巴伊。

我也覺得巴伊的名字很好聽。

巴伊還說,等把屋子里的雜物折騰沒了,他就回土耳其去,回伊斯坦布爾去,娶個老婆,生下一大堆兒女。

一年又是一年,巴伊老了,我沒看出來他屋子里的零件明顯少過。

地德里拆遷改造,廢品收購站來了一輛大卡車,巴伊的破爛貨裝了大半車。

巴伊搬到新住宅區(qū)去了。

偏臉子人再也沒看見過巴伊,他也沒回來過。

不知道老巴伊,他大概過八十了,回沒回土耳其。

巴伊說,伊斯坦布爾很漂亮。

我讀到奧爾罕·帕慕克的書,這位作家的筆下的伊斯坦布爾很破舊。

二毛子

二毛子,偏臉子人稱咱們?nèi)撕屠厦尤松龅幕煅獌?。endprint

二毛子在偏臉子很普遍,明顯歧視性的“二和水”,就幾乎不用。

植物雜交后結(jié)出的果實,比之前的更好,比如酸檳子,是蘋果與沙果的雜交種,香氣濃郁,屋里放上幾個,滿屋都是香味。大概,人也如此,二毛子多聰明,漂亮,尤其二毛子的女人,棕色的頭發(fā),瓦藍(lán)的眼睛,高挑的個頭兒,讓男人艷羨。

有一年,哈爾濱的大閨女特流行用啤酒洗頭發(fā),經(jīng)過一段時間,黑頭發(fā)透著啤酒的色澤。

也就是這一年,松花江的魚特別好撈,下水道排進(jìn)去的啤酒,讓魚兒們成為醉魚。

在偏臉子,咱們?nèi)撕屠厦尤说募彝?,多是咱們男人娶老毛子女人。我一直試圖弄清楚這里面的原因。

老井婆子說,當(dāng)年,咱們?nèi)速I一條“一把抓”,即真絲的紗裙,就能娶回個老毛子女人。

我說,這太容易了。

咱們女人要的彩禮,相當(dāng)于合作社論斤賣肉,甚至更貴。

老井婆子用眼角抹搭我,你現(xiàn)在上哪兒找“一把抓”去。

聽說,咱們國家的真絲全部出口換外匯了。咱們的其他很多東西外國人根本不要。

我家這趟街的二毛子大美人是個特例,母親是咱們?nèi)?,偏臉子人從來沒看見過她的父親。

聽說,大美人的母親年輕的時候,腰條特別好,被公家挑中,專門陪蘇聯(lián)專家在專家樓里跳舞。

大美人中學(xué)畢業(yè)直接分配去了內(nèi)部單位招待所當(dāng)服務(wù)員,三班倒,上一天一宿,休三天三宿,上下班,有黑色的華沙牌小轎車接送,偏臉子的街道終于過高級的小轎車了。有時,大美人下班捎帶回來好多新鮮的水果,有些水果,偏臉子人這輩子都沒見過。

偏臉子人都很羨慕,自個兒的子女上山下鄉(xiāng)去了農(nóng)村,即使符合政策留城,也多去工廠當(dāng)工人。

老井婆子說,人家母女倆的命好。

那個下雨天,翹翹著鼻子的黑色小轎車來接大美人,道路泥濘,前右轱轆出溜兒到排水溝里,整個車差一丁點兒翻下去,那個愣頭愣腦的小司機(jī)嚇得滿腦袋汗。

許多人看大美人的面子,幫忙將黑色小轎車推到正路上。

大美人在車的后排,向鄰居街坊們微笑。

這是偏臉子人最后一次看見大美人。

大美人不明不白地失蹤了。

大美人的娘,頭發(fā)一夜就白了,逢人就嘮叨,俺閨女沒了,俺閨女有冤屈,俺明白這里面的內(nèi)幕。

派出所副所長黃窩囊老遠(yuǎn)就躲開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

我們院兒的東側(cè),有一條僻靜的胡同兒,連接偏臉子頭道街(今安心街)和偏臉子二道街(今安化街)。

這條胡同兒,沒有人家,多是廢棄的板棚子,白天都少人走。

一天晚上,我跟小耍伴們玩藏貓貓,匆忙中沒辨方向,一頭誤撞了進(jìn)去。

水銀般的月光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迎著我,扭搭著身子,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四周一片寂然,這女人的衣服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像有上千個針尖兒一起扎入我的頭皮。

我們走個對面,面相有些熟悉,她竟然穿著紙糊的白衣白褲。

我的頭發(fā)根兒直立起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與我擦肩而過,表情僵硬,好像我不存在一般。

她是大美人!

我的褲襠熱乎乎地濕了。

大美人幽靈般的走到胡同口兒,拉開她家的門,進(jìn)去了。

可這房子早空了,大美人的寡母搬走后,就沒住過人。門上的鐵鎖銹得死死的。

我從沒跟任何人說,這大概只是我的一個幻覺。

歷史也會產(chǎn)生幻覺。

二狗家的黑煙囪

二狗家的黑煙囪,比偏臉子任何一家都凸出,我們院兒無出其右的地標(biāo),也是偏臉子頭道街(今安心街)的地標(biāo),也約略是這條街的中心點。

二狗他媽說,爐子沒勁兒了。

二狗他爸就踩著梯子上房,加高一層煙囪。

二狗家的黑煙囪就像竹子一般,一節(jié)一節(jié)地長著,直到二狗他爸癱瘓為止。

人們找我們院兒,不用打聽街道和門牌,最簡便的方法,選個高阜轉(zhuǎn)圈撒摸即可。

老麻就是循著二狗家的黑煙囪,來到我們院兒的。

挨餓那年,老麻撇下老婆孩子,從老家河南賒旗逃荒出來,在駐馬店火車站,老鄉(xiāng)們多扒上北去的貨車,同命相連的人告訴他,東北的黑土地,好養(yǎng)活人。

這天,火車開入一條岔線,幾天水米未進(jìn)的老麻看見水管子流出的清水,他興奮地出溜兒到地上,火車卻開走了。

老麻沖司爐拼命地喊,等等俺,等等俺。

老麻說,他的央求的聲音被車輪和鐵軌碾得粉碎。

老麻勉強(qiáng)翻過機(jī)務(wù)段大墻的豁口兒,出了地包,站在上坎兒的撫順街,向下望去,偌大的偏臉子,一眼就碰上二狗家正咕嘟咕嘟冒黑煙的煙囪。二狗家的大鐵鍋整天燉著高粱米飯。二狗一家是臭糜子,此地人,喜歡吃囫圇個兒的糧食。

老麻頓時感到內(nèi)心特別地溫暖。

老麻饑腸轆轆,腦袋還好用,他尋思,有炊煙,就有飯食,就能活命。

二狗他爹癱瘓之前,在環(huán)衛(wèi)隊工作,威武地站在“大解放”的卡車上,暴土揚塵地打偏臉子坑坑洼洼的街道經(jīng)過,回收垃圾筐。

那年的冬天,疾駛的卡車打滑,一頭扎到排水溝里,前面的大鼻子立馬癟進(jìn)去了,二狗他爹從堆得冒尖兒的后廂上,一個倒栽蔥摔了下來。二狗他爹的下肢沒了知覺。

二狗他爹整天平躺在炕里,仰著臉,瞅天棚上的風(fēng)景,除了那些糊上去的臟乎乎的死花,只有一盞二十五瓦的白熾燈,最小的度數(shù),上面密密麻麻地沾滿了蒼蠅屎。這就是二狗他爹余下的冗長的日子,其實,僅有一天。

老麻在我們后院兒,一個沒人要的板棚子住下來,他把門改在我們院兒。

老麻除了力氣,只有一根兒纏在腰上的粗麻繩,他去了濱江站拉小套,后又用攢下的錢,買了一輛舊三輪車?yán)_。endprint

老麻家的木板墻糊上了泥巴,窗戶上掛著抽抽巴巴的破床單,只能遮個輪廓。

那天,我瞅見老麻在屋里,只穿個大褲衩子,一毛一毛地數(shù)著零錢。

老麻的手指頭又粗又短,大骨節(jié)凸凸著,動作笨拙而緩慢,像缺少潤滑油而發(fā)澀的機(jī)械零件一般,他每捻一張又臟又黏的舊紙幣,嘴唇就輕輕地向回縮一下。

老麻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從頭再來,二狗他媽突然出現(xiàn)在框框里,褲子還沒來得及提上,上前一把奪過來,掖到褲兜里。

老麻在偏臉子安定下來,賺的錢能養(yǎng)活幾口人了,便給老家打了好幾封信。

半年多了,老婆沒有回信。

老麻念叨,屋人不認(rèn)字,可丫頭上高小了。

我家對面屋的老井婆子勸老麻,還是趕緊回趟老家吧。

老麻來去沒用一個禮拜就回來了,屁股后面沒有任何累贅。

老麻說,全國的形勢一片大好,“賒旗”改“社旗”了,周總理親自改的,寓“社會主義旗幟”之意。

老麻轉(zhuǎn)而又一把鼻涕一把淚,俺老婆改嫁了,兒女也隨了人家的姓。

老麻,本不姓麻,他有句口頭禪,男人嘛,這輩子有了那事兒足矣,一直到大腳指頭,麻酥酥的感覺。

老麻把“腳”念成“覺”。

二狗他媽從老麻家出來回到家,二狗他爸大聲嚷嚷,俺要喝牛奶!

二狗他爸的聲音大到快把他家的房蓋兒掀了,二狗他媽的大餅子臉通紅,坐在炕幫上,一聲不吭。

二狗他爸用腦門兒咚咚咚地撞起墻來。

二狗拎著他家那個掉瓷的搪瓷缸子,上面印有大大的紅色的“模范”字樣,低著頭出來,去了養(yǎng)奶牛的老毛子柳芭家。

柳芭將黏稠的牛奶舀到二狗的搪瓷缸子里,二狗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口水直流。

二狗走到十字街的水樓子,一仰脖,牛奶下去了一小半兒,他添上涼水,邊走邊晃蕩著搪瓷缸子,讓牛奶和水?dāng)嚲鶆蛄恕?/p>

二狗他爸喝了個把月稀釋的牛奶。

呂民慶從二狗家的窗臺下經(jīng)過,二狗他爸主動大聲打招呼。

二狗他爸說,老呂大兄弟,俺覺著身子骨硬棒了。

呂民慶說,那就好,那就好。

二狗他爸握著無法團(tuán)緊的拳頭,向呂民慶揮揮。

二狗他爸堅信,他一直喝牛奶,終究有一天,能夠重新站起來,還是條漢子。

一年又是一年,二狗他爸別說從炕頭兒挪蹭到炕尾,就是一頭攮到地上尋死,抬起身子的氣力都沒有。

二狗他爸還在絕望地喝牛奶。

我對此一直深懷愧疚。

二狗偷喝牛奶,然后兌自來水,是我給他出的餿主意。

牛奶不再是牛奶,只是表面上看去還是。

防火樓子

1906年,中東鐵路義勇消防隊在埠頭區(qū)(今道里區(qū))的軍官街(今霽虹街)成立,建有高七層■望塔和消防水車的車庫,■望塔頂層有個平臺,圍著鐵護(hù)欄。

偏臉子人把這個■望火情的高塔叫防火樓子。

1900年,哈爾濱就有了專業(yè)的消防隊,中東鐵路第一支消防隊在埠頭區(qū)的警察街(今友誼路)成立,使用二人壓水的木輪人力車,后移交哈爾濱市董事會,改為市第一消防隊。

中東鐵路義勇消防隊裝備了比第一消防隊先進(jìn)的馬匹牽引的機(jī)器消防車。

1918年,東省特警處接管中東鐵路義勇消防隊,改稱第二消防隊。

1921年,第二消防隊配置了協(xié)利金牌汽車消防車,后又添置了德國四缸內(nèi)燃機(jī)帶升降梯的救火車。

新中國成立后,哈爾濱市公安消防支隊道里中隊仍駐扎在第二消防隊。

改革開放初期,我們國家進(jìn)入快車道,包括拆除歷史建筑?!鐾屠吓f的消防水車車庫幾天工夫兒就成為了廢墟,又很快在原址上蓋起了火柴盒式的七層樓,一樓是消防水車的車庫,二樓是士兵宿舍,有垂直的滑梯與車庫相通,三樓是辦公室,四樓以上是家屬宿舍,應(yīng)該不只是一個中隊的軍官家屬。

防火樓子未拆之前,偏臉子唯一的一場大火,是我家斜對面院兒的斜楞眼兒家燒起來的。

斜楞眼兒和他姐余菲菲跟他媽五塊三過。

五塊三當(dāng)年是遠(yuǎn)近聞名的舞痞子。

我從來沒見過斜楞眼兒他爸半死魚。半死魚在蹲大獄。

長了一張臭嘴的老井婆子說,半死魚的后半輩子恐怕要交待在笆籬子里了。

可沒人知道半死魚到底犯下了什么罪過。

在偏臉子,半死魚就成了忌諱的話題。

五塊三經(jīng)常招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和女人來她家跳舞。

余菲菲在偏臉子算是有名號的小馬子,跟小流氓們廝混,很晚才回家。

五塊三的窗簾是電影院的那種黑布幕,一丁點兒光線都不透。

五塊三搖著老唱機(jī)的搖柄,黑膠唱片吱吱呀呀轉(zhuǎn)起來,蓮花狀的大喇叭響起大上海三四十年代的舞曲。

斜楞眼兒趴在吊鋪上,不眨巴眼睛地往下瞅。

那些男人輪流抱著他媽,在地中間轉(zhuǎn)圈兒。

五塊三穿著開衩開到大腿根兒的旗袍,蘋果綠的高跟鞋,挺挺著桃子形的胸脯子,腦袋后仰。

五塊三的表情,她只活在這一刻。

斜楞眼兒開始專門用竹竿子,挑走老娘們兒晾在小院兒內(nèi)的褲衩、乳罩和那塊布條。

斜楞眼兒將偷回來的東西藏在二層鋪上,家里沒人的時候,擺著看,挨個聞。

五塊三發(fā)現(xiàn)了,把斜楞眼兒鎖在家里,不讓上學(xué)了。

有時,我和憋得實在受不了的斜楞眼兒,隔著他家窗戶上網(wǎng)格狀的鐵條,聊上幾句。

斜楞眼兒說,俺姐,差遠(yuǎn)了。

我知道,斜楞眼兒在安慰我,他知道我看上了他姐菲菲。

余菲菲當(dāng)兵走了。

這個偏臉子有一號的馬子比我大不少,斜楞眼兒給我出了不少的餿主意,去掛拉他姐。不過,一切都是枉然。endprint

那年的冬天,斜楞眼兒舉著蠟燭,鉆到他媽床鋪的下面。

這下面堆滿了紙盒子,里面是五塊三各式各樣、顏色鮮艷的高跟鞋。這些鞋,當(dāng)時,無法穿到市面上。

斜楞眼兒翻弄著。

斜楞眼兒不小心把紙盒子點著了。

斜楞眼兒的臉塞進(jìn)通風(fēng)的小窗戶,向外高喊,救救俺,救救俺 ——

我屁滾尿流地跑到上坎兒的派出所。我家的周邊唯獨上坎兒有公家單位。公家單位才有電話。

派出所給消防隊打了電話。

救火車警燈閃爍,叫喚著開來了??窜囬T上的字,是防火樓子下的道里消防隊。

這么來回一折騰,火已經(jīng)上了房蓋兒。

斜楞眼兒還在一個勁兒地呼喊。

一個消防隊員用斧頭將斜楞眼兒家的門劈得稀巴爛,沖了進(jìn)去。

斜楞眼兒被消防隊員夾在腋窩下弄了出來,小臉黑得像包公。

斜楞眼兒家燒塌了架子,消防隊水車的水比我們家里吃的水干凈,冰溜子剔透無比。

人們發(fā)明了電話,防火樓子失去了作用。

我想,若是防火樓子還在使用,上面站個■望員,■望員一看,就知道偏臉子著火了,我不用跑去派出所,電話先打到西十四道街的電話局,再轉(zhuǎn)到消防支隊,消防支隊再打給道里中隊,不經(jīng)過這么折騰,斜楞眼兒家不會被燒得這么慘。今年冬天,斜楞眼兒家肯定無法住人了。

新東西不一定好用。

斜楞眼兒說,俺媽的高跟鞋,燒沒了,她回來,非得要了俺的命。

斜楞眼兒去了機(jī)務(wù)段,扒上一列向南開的貨車,當(dāng)了盲流子。

我從此再沒見到這位小時候的耍伴兒。

五塊三仍在偏臉子生活。

有人說,在南方的一個城市,看見過斜楞眼兒,有大出息了,開著一家很大的空車配貨行,戴著墨鏡,喝著茶水,坐在老板臺的后面,電話進(jìn)進(jìn)出出,手機(jī)就沒撂下過。

還有人說,斜楞眼兒開了一家鞋鋪,專門做女鞋,手藝相當(dāng)?shù)睾谩?/p>

我覺得,如果斜楞眼兒還活著,這說法,要比第一個可信度要高。

當(dāng)然,斜楞眼兒家的這場火,跟很久之后的河圖街■子場的“四·一七”大火沒法比。

撫順小學(xué)

撫順小學(xué)始建于1920年,當(dāng)時稱哈爾濱市第九小學(xué)校,一座巴洛克式的三層樓。

撫順小學(xué)原來的位置在安發(fā)街與撫順街的交叉點上。

哈爾濱市政當(dāng)局為了解決南崗區(qū)與道里區(qū)之間的交通瓶頸,打通教化街和安發(fā)街,建立交橋,跨越濱綏鐵路,原來的撫順小學(xué)正處于礙事兒的中間。

現(xiàn)在撫順小學(xué)是拆除后移新址重建的,怎么看,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兒。

建筑藝術(shù)在西方被譽(yù)為“凝固的音樂”。

上海的城市高速發(fā)展,有些歷史建筑成為建設(shè)的阻礙,我了解到,外灘天文臺,四明公所,劉長勝故居,上海音樂廳,福新第三面粉廠,梅林正廣和大樓,玉佛禪寺等保護(hù)建筑,像給車安上轱轆一樣,平移到現(xiàn)在的位置,而不是拆除新建。

一座看不見歷史的城市是沒有任何生命力的。

1945年8月19日,蘇聯(lián)紅軍進(jìn)駐哈爾濱,成立哈爾濱衛(wèi)戍司令部。1946年4月21日,蘇聯(lián)紅軍撤離哈爾濱。

在這期間,蘇聯(lián)紅軍哈爾濱衛(wèi)戍司令部設(shè)在撫順小學(xué)。

我在撫順小學(xué)上學(xué)期間,校長叫蕭大喇叭,我們班主任大尾巴尹老師背后不屑地說,沒啥文化,就會扯脖子喊,一二一。

蕭大喇叭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是教體育的老師,他不會打籃球,也不會踢足球,就是有把子力氣,幫助淘氣的學(xué)生進(jìn)步。

校長蕭大喇叭獨自一間闊大的辦公室,角落里用鐵皮柜擋出一個小空間,里面放一張結(jié)實的雙人鐵床,教政治的小老師避開人來找他。據(jù)說,他那張鮮血凝固般黑紅色的辦公桌兒,就是蘇聯(lián)紅軍哈爾濱衛(wèi)戍司令卡扎科夫中將當(dāng)年使用過的。

學(xué)校更夫薛瞎子爺向蕭大喇叭報告,后半夜,地下室鬧鬼。

蕭大喇叭呵斥薛瞎子爺,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怎么能相信鬼神。

蕭大喇叭說,他不信邪,陪薛瞎子爺在收發(fā)室值班。

要抓鬼的蕭大喇叭沒熬過前半夜就打起了呼嚕。

薛瞎子爺用胳膊肘杵蕭大喇叭的肋條扇。

蕭大喇叭懵懵懂懂地醒了。

走廊里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皮鞋的后跟兒一板一眼地踏在水泥地上。

蕭大喇叭問薛瞎子爺,窗戶門上好了嗎?

薛瞎子爺回答,連個蒼蠅也飛不進(jìn)來。

蕭大喇叭的毛孔立馬全張開了。

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兒。

地下室一間上鎖的倉庫門,“吱呀——”地開了,然后,又合上。

蕭大喇叭不等天亮就屁滾尿流地跑到撫順街派出所報案。

值班的小警察八爪魚不理睬蕭大喇叭,你睡毛愣了吧。

蕭大喇叭不敢再返回學(xué)校,徑直回下坎兒的自個兒的家去了。

派出所副所長黃窩囊在上班的鐘點兒,慢吞吞地來了。

派出所副所長黃窩囊家住在我們院兒斜對面。

黃窩囊是轉(zhuǎn)業(yè)軍人,他早年回來的時候,還帶回個俊俏的閨女,他戰(zhàn)友的妹妹。

老井婆子問,閨女家是什么地方人呀?

黃窩囊的未婚妻小聲地說,牡丹江。

老井婆子夸著,牡丹江水好,出美女。

這女人,白凈凈的臉,單眼皮的眼角吊吊著。

轉(zhuǎn)過年,黃窩囊的女人給他生下一對龍鳳胎。黃窩囊的嘴樂得合不上了。

大雪天,黃窩囊的女人光著上身跑了出來,在偏臉子的大街上撒歡地跑著,用手去接天上落下來的鵝毛大小的雪花,白白的身子變成了透明的水蘿卜。

黃窩囊的女人瘋了。

黃窩囊給他的大舅哥拍了封電報。

沒幾天,黃窩囊接到了一封信。endprint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不已不在人世了。我患上了胃癌,我們的父母早亡,才將有病的妹妹托付給你。我知道,你是善人,會對她好。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黃窩囊捂著臉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著。

長了一張臭嘴的老井婆子說,天呼啦一下子就黑了。

瘋女人無征兆地說犯病就犯病,見什么摔什么,可她從來不去碰墻上的玻璃鏡框,里面有她和黃窩囊年輕時的照片,還有結(jié)婚那咱頭挨著頭的相片。

瘋女人經(jīng)常打兩個半大的孩子。

黃窩囊央求她,別打可憐的孩子,打我吧。

黃窩囊把后背給瘋女人,雙手抱著頭。

瘋女人握著拳頭,把黃窩囊的后背當(dāng)成了鼓面,交替地砸下去。

瘋女人累了,住了手。

瘋女人哭了,俺心里煩躁。

黃窩囊說,俺知道。

黃窩囊兌好了一臉盆子溫水,放在瘋老婆面前,給她手里放塊兒肥皂,她來回地搓著沒完沒了。

黃窩囊問,好了嗎?

瘋女人回答,沒好。

瘋女人洗去淚痕瞅鏡子。瘋女人瞅著鏡子里的自個兒,瞅著瞅著又笑了。

黃窩囊四十來歲就禿頂了,腦袋只剩下轉(zhuǎn)圈兒的一小溜兒頭發(fā),就像一座不要了的古城,中間的房子沒了,破破爛爛的城墻還在。大蓋兒帽像個重物件壓在腦袋上,警服滿是褶皺。黃窩囊的眼光混濁,整天像沒睡醒一般。

黃窩囊當(dāng)兵的那咱,小伙精神著呢,戴著坦克帽,跟戰(zhàn)友站在鐵甲車前,英氣逼人。

老井婆子勸黃窩囊,大兄弟,還是送精神病院吧。

黃窩囊說,嬸子,俺答應(yīng)過她,不管怎么樣也不把她送醫(yī)院,她跟俺說,她怕穿白大褂的大夫,怕電擊。

老井婆子長嘆一聲。

我們院兒會說書的老胡頭兒,拿腔作調(diào)地,黃窩囊,偏臉子第一好漢。

老胡頭兒得了老年癡呆癥,糊涂了,不過,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流氓大煙鬼只對黃窩囊恭敬,老遠(yuǎn)就打招呼,日本人那樣彎腰鞠躬,黃叔。

黃窩囊聽完蕭大喇叭的敘述,背著手跟薛瞎子爺來到地下室那間房子,里面放著些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和椅子。

黃窩囊用手指頭抹著桌子上厚厚的灰塵,好久沒有人來過了。

黃窩囊讓薛瞎子爺用鑰匙鎖上門,鎖頭是老式的暗鎖,銅鑰匙有一■多長,鑰匙齒比馬的門牙大。

薛瞎子爺擰到鑰匙無法轉(zhuǎn)動為止。

黃窩囊背著手走了。

轉(zhuǎn)過天的后半夜,走廊的腳步聲重現(xiàn),不慌不忙地經(jīng)過更夫室,拐下樓梯,地下室的房門打開。

黃窩囊又來了,查清確實無人來過,問薛瞎子爺要來鑰匙,反復(fù)檢驗鎖頭。

黃窩囊讓大家退后,他掏出手槍,推上子彈,對準(zhǔn)鎖頭這側(cè)門的地角,連開三槍。

我第一次聽見真實的槍聲,還沒有鞭炮響。

好幾天過去了,我覺得走廊里還有一股火藥味。

從此,撫順小學(xué)鬧鬼的事情再也沒發(fā)生。

黃窩囊干出了他這輩子最大的一件壯舉。

合作社

合作社賣服裝、鞋帽、布匹、日用化工、家里用的零七八碎,也賣油鹽醬醋,像是把百貨商店和小鋪拼湊到一塊兒,但百貨的品種沒有大百貨商店的齊全,沒有值錢的大件,比如手表等,倒是副食要比小鋪的多不少。

偏臉子的合作社在地包頭道街(今撫順街)的南側(cè),大門朝北,正對著電氣街(今安升街)歪斜的街口。現(xiàn)已無存。

偏臉子合作社是一棟紅磚房,唯一的門開在正中間,前臉以門為對稱軸,建有木制的偏廈子,夏天賣菜、賣瓜果,冬天賣凍魚、凍梨、凍柿子,臨近年根兒了,賣鞭炮,持續(xù)到正月十五后。

偏臉子合作社的紅磚房進(jìn)深很長,兩排玻璃柜臺沿東西墻排列,房山頭橫上幾個柜臺,圍成“П”字形的布局。

南墻上沒有窗戶,上面掛著一幅毛主席的畫像,合作社好歹算公家,畫像的尺寸卻不比偏臉子人家掛的大。

地中間的區(qū)域,從來沒有空出來過,擺著纏著草繩子的水缸和黑色的鑄鐵鍋。

賣針頭線腦兒的售貨員是個梳大辮子的大閨女,她不說話,沖來買貨的人微笑,有人買分得很細(xì)致的東西,她一邊兒瞅著人家,一邊兒把手伸進(jìn)去,在商品上短暫停留。顧客不說話,她的手就移到下一個。買貨的人點頭兒,或者應(yīng)一聲,她就把商品拿出來,擺在柜臺上,讓顧客挑選。

我隨我姥娘去合作社,她也沖站在旁邊的我微笑。

大人都管她叫大辮兒。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有一天,她的大辮子剪掉了,燙成短發(fā)。

我心里沒有理由地不好受了好多天。

人們還管她叫大辮兒。

我看上了二十九中的菲菲,她是我家這一片出了名的小馬子,我跟她的弟弟斜楞眼兒在撫順小學(xué),同學(xué)年,但不同班。

兩個學(xué)校,一個在地包頭道街的東頭兒,一個在地包頭道街的西頭兒,程度不一樣,放學(xué)的鐘點兒卻相同,我和菲菲常常在合作社的門口兒相遇。

每次,我都故意落在后頭兒。

菲菲和其他小馬子搭伴兒,下電氣街的斜坡兒,往家走。

當(dāng)年,小馬子們時興穿緊箍屁股蛋兒和大腿的雞腿褲。

只有菲菲的大腿有彈性,一前一后,抬腿落腳,有種說不出來的韻律,讓我著迷得不行。其他馬子,比如也很有名氣的臭油子,大腿像木頭桿子杵在地上。

我跟斜楞眼兒說,我相中你姐了。

斜楞眼兒倒很干脆,直接跟俺姐去說。

我膽怯了,菲菲的身邊,有好多小流氓圍著她轉(zhuǎn)悠,時不時地挑逗幾下。

那天上學(xué),斜楞眼兒在學(xué)校大門口堵住我,俺姐要當(dāng)兵了,明天就走了。

斜楞眼兒對我挺夠意思。

我說嘛,有好些日子沒遇見菲菲了。

我只剩一天的機(jī)會了。endprint

我小聲問同桌劉頂紅,價錢不貴,還能拿得出手的禮物,女孩子喜歡什么。

劉頂紅的眼睛躲著我,手絹呀。

我在合作社,挑中了一塊白地紫碎花的手絹。

大辮兒說,送對象吧。

我說,你怎么知道。

大辮兒說,這塊最適合了。

我第一次聽見大辮兒講話。我終于明白,大辮兒為什么不愿意張口,她的舌頭短。

菲菲家的門口兒歪斜著幾個小流氓,我進(jìn)去時,他們瞅瞅我,我也瞅瞅他們。

菲菲開了門看見我,愣了一下,你?啥事兒?

我說,聽說,你要當(dāng)兵走了,來送送你。

菲菲說,還知道講義氣哩。

我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么。

我和菲菲并排坐在她的單人床上,半天沒說話。

菲菲起身把她家的電匣子打開。

“從今后,下決心,立志向,擦亮眼,挺胸膛,迎著風(fēng)雨,經(jīng)受考驗,堅決戰(zhàn)斗在海港,我百煉成鋼!”

樣板戲《海港》里沾染了資產(chǎn)階級壞思想的韓小強(qiáng)的唱段。

菲菲問我,這個行嗎?

我說,啥都行。

菲菲把音量放大,去了外屋地。

我向菲菲的被垛兒斜了一眼,下面露出綠塑料皮日記本的一角。

我拽出來打開,是手抄本,題目寫著《少女之心》。

外屋地傳來水流急速撞到泔水桶鐵壁的“呲呲”聲,我太熟悉這聲音了。菲菲在尿尿。

菲菲回屋來。

我說,閉了電匣子吧。

菲菲說,你去閉吧。

我關(guān)上電匣子的旋鈕,停了一小會兒,轉(zhuǎn)過身,拉起她的右手,把手絹拍在她的手心里,俺送你的禮物。

菲菲瞅著我,人小,還挺會的。

我磕巴著,俺,俺想和你好。

菲菲下了地,連鞋都顧不上穿,光著腳向外推我,去,去,去,一個小釘子頭兒,也想占便宜。

菲菲將我搡到門外,抬手把手絹撇向我,砰的一聲摔上門。

手絹掉在泔水桶里,白色的織物倏地染成黃色。

我“咚,咚,咚”地砸她家的門。門開了,菲菲的手里舉著掃地的長笤帚。

我高喊著,等我長大了,當(dāng)大流氓來收拾你!

菲菲愣住了,笤帚停在半空中,像螳螂伸出的鐮刀般的前臂。

這一刻,我覺得菲菲無比丑陋。

荒草甸子

我小的時候,通達(dá)街以西,大通路與民眾街之間,有一片荒草甸子,在我的記憶里,只在東南角和西北角有像樣的建筑,如兩名衛(wèi)兵呈對角線狀,把守著這片土地。

東南角是叫打牛房的屠宰場,西北角是解放軍的醫(yī)院,大人叫211醫(yī)院。

荒草甸子的盡頭兒是南北向的康安路,老井婆子有時順嘴叫康德路??档侣肥莻螡M時候的叫法。

康安路是2路無軌電車的終點,211醫(yī)院門口兒有個轉(zhuǎn)盤,無軌電車逆時針轉(zhuǎn)彎,向道里開,這面的終點在斜紋街(今經(jīng)緯街)的大轉(zhuǎn)盤。

一年四季,荒草甸子變幻著顏色。

每年四月,覆蓋荒草甸子的積雪慢慢融化,泥土和殘雪交界的邊緣,鉆出有毒的頂冰花,有的株白花黃,有的株黃花白。

進(jìn)入五月,荒草甸子熱鬧起來,淡紫色的元胡索,白五角星的菟葵,叫白屈菜卻開黃花的胡黃連,與狗尾草、山牛蒡、犬問荊,較著勁地瘋長。

當(dāng)大棵的稗子、馬蓼、半夏長高,它們被掩蓋住,像受氣的小媳婦,躲到角落里,不敢吭聲。

在石頭道牙子間隙大的地方,長幾株寂寥的掃帚草。

余下的幾個月,這里像一塊綠色的錦緞。

到了9月的下旬,荒草甸子開始枯黃,有人來割草,他們草帽的帽檐兒遮過肩頭,秋老虎的尾巴,一年中,日頭最毒辣的時候。

他們有選擇地刈草,有的草,牛不吃,荒草甸子就像還沒拼好的拼圖游戲。

第一場雪下來,銀白色是荒草甸子持續(xù)最久的面容。

老井婆子說,光復(fù)后,這里曾經(jīng)野狗橫行,警察不抓壞人,派大隊的人馬來殺野狗。

1946年4月21日,駐哈爾濱蘇軍撤離回國,國民黨接收大員楊綽庵隨蘇軍一起撤離,繞道海參崴返回國統(tǒng)區(qū)。

4月28日,東北民主聯(lián)軍進(jìn)駐哈爾濱,轉(zhuǎn)天,哈爾濱市衛(wèi)戍區(qū)成立,聶鶴亭任司令員(后由李天佑接任),鐘子云為政治委員。

8月26日,悶熱的午后,國民黨新編二十七軍軍長姜鵬飛在他躲藏的傅家甸(今道外區(qū))純化街的天泰棧里焦躁不安。此兄曾當(dāng)過漢奸,偽滿第七軍管區(qū)的少將旅長,在饒河駐扎。

姜鵬飛正要開門找伙計替他買幾包老巴奪來,穿山東解放區(qū)土布軍裝的士兵沖了進(jìn)來,刺刀頂在姜鵬飛的胸脯上,他只好束手就擒。

跟姜鵬飛一起被抓獲的還有經(jīng)天泰棧老板認(rèn)識的,他親自委任的中校軍械處長佟琦。

姜鵬飛和佟琦關(guān)在一個監(jiān)號里。

佟琦從進(jìn)到局子里來就一直打不起精神來。

姜鵬飛安慰這個入行還不久的小老弟,杜長官會通過軍調(diào)小組,給共產(chǎn)黨施加壓力,把我們要出去。

佟琦還是不停地唉聲嘆氣,杜長官怎么會知道我們被抓的消息。

姜鵬飛的嘴巴貼到佟琦耳朵上,28號,黃槍會和一貫道聯(lián)合劫獄,來救我們。

佟琦的臉上沒有喜悅,倒是嚴(yán)肅起來。

佟琦敲牢門,我要見鐘政委。

看守的衛(wèi)兵打開,佟科長請。

姜鵬飛的腦袋沉沉地耷拉下去。

佟琦的真正身份是哈爾濱市衛(wèi)戍區(qū)敵產(chǎn)管理處調(diào)查科長。

28日凌晨兩點,哈爾濱市衛(wèi)戍區(qū)的部隊在太平屯、顧?quán)l(xiāng)屯,新陽區(qū)(約略為松花江以南,安道街以西,濱綏線以北,康安路以東的范圍)同時展開行動,熟睡的叛亂分子們稀里糊涂地就被倒剪雙臂,像捆豬一樣,綁了起來。

這就是哈爾濱歷史上有名的“八·二八”反革命暴動。

這次暴亂的好多反革命分子被押解到荒草甸子里槍決了。

尸體來不及掩埋,引來了不少野狗。

這些野狗吃光了尸體,開始攻擊路人。

我小時候的荒草甸子是平靜的,沒有小動物出入。

我經(jīng)常沿地包頭道街(今撫順街)的石板道推轱轆圈兒,石板道斷頭處就是通達(dá)街。

我總要站在莫斯科兵營頭道街(今民安街)的黃土崗上眺望遠(yuǎn)方。

荒草甸子之外就是那條筆直的地平線。

夕陽下,整個荒草甸子都在燃燒。

荒草甸子在縮小,緊挨211醫(yī)院的東側(cè),建起了松江拖拉機(jī)廠,不幾年,順延著蓋起松江拖拉機(jī)廠文化宮,松江拖拉機(jī)廠子弟學(xué)校,松江拖拉機(jī)廠醫(yī)院。余下成為松江拖拉機(jī)廠家屬區(qū)。

荒草甸子消失了。

城市高樓林立,地平線也消失了。

但這片荒草甸子,在我的小說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

它是我精神的草原。

責(zé)任編輯 白荔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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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文學(xué)·上旬2017年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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