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碩 張 騏

很多寫日記的人都會以類似“今天陽光明媚”的表述來作為固定的格式開頭。與日記類似的工具性文本往往也具有一定的固定格式。這既是因固定格式像“面包屑”能引導人們系統(tǒng)地思考；也是因其像牛皮紙上的“保密”二字一樣有著威儀?？傊?，這是“適者生存”的結果。此種結果當然可以用“自然而然地形成”來總結，但實際上“有意識地形成”可能更為高效，更節(jié)約社會成本，同時還能給予文本更多的可控性。

一、研究的可行性與必要性

自2010年起，中國多了一個國家級別的司法工具性文本——指導性案例。〔1〕雖然第一批指導性案例是在2011年底對外發(fā)布，但在2010年底就已經(jīng)公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因此應當認為從2010年底指導性案例已經(jīng)出現(xiàn)?！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2〕全文參見：http://www.law-lib.com/law/law_view.asp?id=342688，2017 年 1月 7 日訪問。發(fā)布后不久，《關于編寫報送指導性案例體例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也隨之出爐。《意見》實際上是規(guī)定指導性案例的固定格式，〔3〕胡云騰、吳光俠：《〈關于編寫報送指導性案例體例的意見〉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司法》2012第9期。由此可見最高人民法院對于指導性案例的固定格式非常重視。然而，幾乎沒人對已公布的指導性案例的固定格式的使用情況進行總結或者對這些固定格式設置的合理性進行分析。指導性案例作為一種工具性文本，目前大體上是怎樣使用固定格式的？是否存在某些值得肯定的地方或有某些不足？是否存在進一步優(yōu)化的可能性？對上述問題的總結是必要的。隨著中國法治建設的不斷完善，指導性案例的生產(chǎn)速度將會不斷地加快，而其使用效率也越來越成為制約其發(fā)揮效力的重要因素。所以，通過研究固定格式來提高指導性案例的使用效率是必要且急迫的。

如上所述，指導性案例已經(jīng)形成一定的固定格式，這些固定格式有兩個成因：一是指導性案例是對已生效裁判文書的加工，而非徹底重寫，故一部分固定格式是從原判決繼承而來的。二是《意見》提出了固定格式的要求。對應這兩個成因，研究的量化指標包含理論與實踐兩個層面。理論是通過收集和整理指導性案例的寫作標準和規(guī)范，并對這些要求進行概括并提煉出指標。而實踐是通過反復閱讀需要量化的文本形成對文本內(nèi)容的感知，然后提煉出指標。指導性案例目前一共由五個部分組成?？紤]到討論的集中度，本文將重點展示占據(jù)指導性案例絕大部分篇幅的“基本案情”和“裁判理由”兩個部分。

對于基本案情，筆者將這部分的文本寫作方式歸納為“原告被告與法院查明式”（以下簡稱“三方陳述”）與“法院獨白式”（以下簡稱“法院獨白”）兩種。從理論角度看，《意見》中所稱的“基本案情部分一般先準確概述控（訴）辯意見，再敘述法院經(jīng)審理查明事實”是“三方陳述”；“也可以視情直接敘述法院審理查明事實”則是“法院獨白”?！?〕同前引〔3〕胡云騰、吳光俠文。從實踐角度來看，但凡基本案情部分有原告訴稱、被告辯稱、經(jīng)法院審理查明等段落打頭語的就屬于“三方陳述”?！?〕為方便讀者理解，此處將指導案例1號的基本案情作為“三方陳述”的例子援引：“原告上海中原物業(yè)顧問有限公司（簡稱中原公司）訴稱：被告……故意跳過中介……違反了《房地產(chǎn)求購確認書》的約定……被告陶德華辯稱：……中原公司并非獨家掌握該房源信息……不存在“跳單”違約行為。法院經(jīng)審理查明：2008年下半年……當時中原公司對該房屋報價165萬元，而某房地產(chǎn)顧問公司報價145萬元，并積極與賣方協(xié)商價格。11月30日，在某房地產(chǎn)顧問公司居間下，陶德華與賣方簽訂了房屋買賣合同，成交價138萬元。后買賣雙方辦理了過戶手續(xù)，陶德華向某房地產(chǎn)顧問公司支付傭金1.38萬元。”而“法院獨白”沒有當事人的自我陳述，是法院直接對案件事實進行展示?！?〕為方便讀者理解，此處將指導案例23號的基本案情作為“法院獨白”的例子援引：“2012年5月1日，原告孫銀山在被告南京歐尚超市有限公司江寧店（簡稱歐尚超市江寧店）購買“玉兔牌”香腸15包，其中價值558.6元的14包香腸已過保質期。孫銀山到收銀臺結賬后，即徑直到服務臺索賠，后因協(xié)商未果訴至法院，要求歐尚超市江寧店支付14包香腸售價十倍的賠償金5586元?！?/p>

對于裁判理由，筆者認為可以分為“根據(jù)裁判要點進行書寫”（以下簡稱“根據(jù)要點”）“根據(jù)當事人主張進行書寫”（以下簡稱“根據(jù)主張”）“以案件焦點為核心進行書寫”（以下簡稱“根據(jù)焦點”）三種。從理論角度來看，《意見》中所稱的“根據(jù)案例具體情況，可以針對訴辯意見論述”是“根據(jù)主張”，“也可以列出裁判要點問題直接論述”是“根據(jù)焦點”。〔7〕同前引〔3〕，胡云騰、吳光俠文。從實踐角度看，“根據(jù)要點”方式實際上是最為基礎的劃分，即當一段裁判理由的文本組織方式不具有其他顯著特征時，就屬于“根據(jù)要點”?！案鶕?jù)主張”的顯著特征是有類似“關于……的辯護意見”等字樣?！?〕這里引用指導案例13號裁判理由作為“根據(jù)主張”的例子，“法院生效裁判認為：被告人王召成、金國淼、孫永法、鐘偉東、周智明在未取得劇毒化學品使用許可證的情況下……關于王召成的辯護人提出的辯護意見，經(jīng)查，氰化鈉雖不屬于禁用劇毒化學品……已對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和財產(chǎn)安全產(chǎn)生現(xiàn)實威脅，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故王召成等人的行為已構成非法買賣、儲存危險物質罪，上述辯護意見不予采納?！鶕?jù)五被告人的犯罪情節(jié)及悔罪表現(xiàn)等情況，對其可依法宣告緩刑。公訴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王召成、鐘偉東、周智明請求從輕處罰的意見，予以采納，故依法作出如上判決。”“根據(jù)焦點”的顯著特征則是有類似“本案的焦點是……”等字樣。〔9〕這里引用指導案例15號裁判理由作為“根據(jù)焦點”的例子，“法院生效裁判認為：針對上訴范圍，二審爭議焦點為川交機械公司、瑞路公司與川交工貿(mào)公司是否人格混同，應否對川交工貿(mào)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川交工貿(mào)公司與川交機械公司、瑞路公司人格混同。一是三個公司人員混同。三個公司的經(jīng)理、財務負責人、出納會計、工商手續(xù)經(jīng)辦人均相同……二是三個公司業(yè)務混同。三個公司實際經(jīng)營中均涉及工程機械相關業(yè)務，經(jīng)銷過程中存在共用銷售手冊、經(jīng)銷協(xié)議的情形……川交機械公司、瑞路公司應當對川交工貿(mào)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公司人格獨立是其作為法人獨立承擔責任的前提?！吨腥A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3條第1款規(guī)定……上述行為違背了法人制度設立的宗旨，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故參照《公司法》第20條第3款的規(guī)定，川交機械公司、瑞路公司對川交工貿(mào)公司的債務應當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上述指標的選擇既注重可靠性，也保證量化結果的可重復性，因此選擇了形式判斷而非實質判斷。這一考量還在于筆者注重的是對法院編寫指導性案例的固定格式選擇偏好的規(guī)律總結，而非對其進行某種寫作水平的評價。事實上，筆者不僅在表述方式的分析上選擇了形式判斷，還在所有相關指標的分析上均采用了形式判斷。以指導性案例審級的確定為例，本文是以指導性案例的裁判結果部分提到的最高級別的法院為準。例如申請再審后被最高人民法院駁回的，筆者也將其審級定為最高法院。

二、指導性案例的現(xiàn)狀

（一）基本案情部分的獨立分析

基本案情部分是對指導性案例的案情進行介紹，其篇幅與具體案情的復雜程度以及描述的細致程度呈正相關。截至2017年1月，已有77個指導性案例公布。從總體上看，指導性案例的案情復雜程度有所增加。這直接反映為對指導性案例的基本案情所占篇幅逐年有所增加，但在總字數(shù)中的占比則有所下降（圖1-1與圖1-2）?！?0〕此處所展示的是箱圖（box-plot）。圖中的箱中粗線是中位數(shù)，箱子的高度是四分位差的距離，整條線代表合理值的范圍，圓圈和小星星是異常值，其旁邊標注的數(shù)字在該圖中是指導案例的編號。四分位指的是樣本中所有數(shù)據(jù)從大到小進行排列后25%的值，也就是說，箱子的整體包含樣本中大小在25%-75%的部分，考慮到正態(tài)分布，這個部分能夠代表樣本的主要狀況。

圖 1-1〔11〕2016年指導案例68號為異常值（3926字），作圖原因被忽略。

圖 1-2

就基本案情而言，兩種敘事方式采用的數(shù)量相差不大。其中，“三方陳述”采用了35個，“法院獨白”采用了42個。從時間發(fā)展看，兩種語言組織方式是并存的，沒有統(tǒng)一趨勢（圖2）。

圖2

從敘事方式與篇幅的交叉分析來看，“三方陳述”相對于“法院獨白”的絕對篇幅和占比都較高（圖3-1與圖3-2）。

圖 3-1〔12〕 指導案例68號的異常值在作圖中被忽視。

圖 3-2

將敘事方式與案件審級進行交叉分析，能明顯看出“三方陳述”在高級法院中采用較多，而“法院獨白”在最高法院與基層法院采用較多（圖4）。從后面的細項來看，由于民事案件的數(shù)量占絕對多數(shù)，因此這一統(tǒng)計結果可能是由于民事案件比例過重所致。

圖4

將敘事方式與案件分類〔13〕在分類時，國家賠償案件被劃分到了行政案件中，海商法、反壟斷法等劃分到了民事案件中，死刑復核等被劃分到了刑事案件中。進行交叉分析后，繪制的折線統(tǒng)計圖如下（圖5-1至圖5-3）。從中可以看出刑事案件偏好使用“法院獨白”；民事案件審級為最高法院和基層法院的偏好“法院獨白”，高級法院偏好“三方陳述”；行政案件審級為最高法院和基層法院的偏好“三方陳述”，中級法院則偏好“法院獨白”（見表1）。

圖5 -1

圖5 -2

圖5 -3

表1

（二）裁判理由部分的獨立分析

裁判理由的篇幅與基本案情類似，主要取決于案件的復雜性和論證的細致性。但是，論證的詳細程度影響更大，這可以從分段的增加及越來越多地使用小標題看出。從篇幅來看，裁判理由的絕對篇幅和相對占比逐年增加（圖6-1和圖6-2）。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指導性案例質量的提升。

圖 6-1

圖 6-2〔14〕作圖時忽略了14年的異常值指導案例30號（3655）與16年的異常值指導案例68號（4540）。

從文章篇幅和語言組織方式的角度來看，占比和字數(shù)從高到低排序都是“根據(jù)焦點”“根據(jù)要點”“根據(jù)主張”（圖7-1到圖7-2）。

圖 7-1

圖 7-2〔15〕作圖時忽略了“根據(jù)焦點”中的的異常值指導案例30號（3655）與指導案例68號（4540）。

從時間角度看格式使用的狀況，“根據(jù)要點”正在逐漸減少，“根據(jù)焦點”越來越成為主流（圖8-1）。這一趨勢在各個部門法中都大概存在（圖8-2到圖8-4）。從文本的可讀性角度來看，“根據(jù)焦點”的可讀性是最好的，因為每一段都有明確的段意概括，從這一角度來看此趨勢令人欣喜。

圖8 -1

圖8 -2

圖8 -3

圖8 -4

從審級角度看，“根據(jù)焦點”方式隨著案件審級的提高而被越來越頻繁的使用（圖9-1）。這一趨勢受民事案件數(shù)量多的影響大，但與行政案件的狀況不符（圖9-2到9-4）?！案鶕?jù)要點”方式作為基本的方式，在各種類型案件以及各個審級中的使用都較為普遍。“根據(jù)主張”“根據(jù)焦點”兩種方式在不同審級和不同類型的案件中都有著較為明顯的差異。其中，民事案件偏好使用“根據(jù)焦點”和“根據(jù)要點”，而最高法院、高級法院和基層法院多使用“根據(jù)焦點”，中級法院多使用“根據(jù)要點”；刑事案件偏好使用“根據(jù)要點”；行政案件偏好使用“根據(jù)要點”和“根據(jù)主張”，最高法院和基層法院偏好使用“根據(jù)主張”，高級法院和中級法院則偏好使用“根據(jù)要點”（見表2）。

圖9 -1

圖9 -2

圖9 -3

圖9 -4

表2

（三）基本案情與裁判理由的匹配模式分析

匹配模式是指基本案情和裁判理由在上述分類格式中的匹配狀況。在對《意見》進行解讀時，胡云騰提到，“說理應當達到準確、精當、透徹的要求，與敘述的基本案情前后照應，邏輯嚴密，并緊密結合指導案例的社會背景”?！?6〕同前引〔3〕，胡云騰、吳光俠文。這可以看作是對于匹配模式的一種要求。格式會影響到具體內(nèi)容，“法院獨白”的敘事模式就省略了原被告的原始觀點，此時如果裁判理由采用“根據(jù)主張”的格式就可能導致前后不照應。因為裁判理由是針對當事人的主張，可能在法院對案情概括中直接省略了當事人的具體主張或論據(jù)。理論上兩個部分的格式選擇應具有某種規(guī)律，但是現(xiàn)實狀況中暫未發(fā)現(xiàn)兩者存在的匹配模式（見表3）。

表3

根據(jù)所屬類別或者審級的分析，也未找到確定規(guī)律（見表4和表5）。筆者曾嘗試通過部門法分類、時間、審級等與裁判理由、基本案情的匹配模式進行交叉組合分析，但仍未能找到確定規(guī)律。

表4

表5

（四）指導性案例現(xiàn)狀評析

總體上看，指導性案例的質量確實越來越高。除上述提到的篇幅增多所反映出的敘事詳細程度和裁判說理的精細程度外，甚至在后期出現(xiàn)的小標題等可讀性優(yōu)化上都能看到指導性案例的發(fā)展與進步，基本案情與裁判理由的格式選擇在獨立分析上也符合情理。

就基本案情部分而言，可以通過權威性和復雜性兩個因素來解釋其選擇模式。因為內(nèi)容相對不統(tǒng)一，說話者更多，使得“三方陳述”比“法院獨白”權威性低。在復雜程度非常低時，宜采“法院獨白”模式，因為內(nèi)容簡單，對抗性弱。在復雜程度非常高時為了能更好地強調(diào)法院想表達的重心，并刪掉多余信息，亦應采“法院獨白”模式。從結果看，最高法院和基層法院在民事案件中多采用“法院獨白”模式，這一現(xiàn)象或許驗證了審級和案件的復雜程度存在較大關聯(lián)；刑事案件多采用“法院獨白”的現(xiàn)象，或許驗證了刑事案件需要更多的權威性。

就裁判理由而言，“根據(jù)焦點”被越來越多地采用，而“根據(jù)要點”則越來越少地被采用。這種趨勢主要體現(xiàn)的是民事指導性案例的特點。如果認為“根據(jù)焦點”相較“根據(jù)要點”需要更高的寫作技術，那么此趨勢反映了指導性案例編寫水平的改善。從審級的角度來看，最高法院相對于基層法院而言更偏好“根據(jù)焦點”。這或許是因為“根據(jù)焦點”能更好的將案件的重點強調(diào)出來，當案件復雜時這種強調(diào)的需求也越來越大。但總體上看，“根據(jù)要點”的使用最多，這或許是因為無論是“根據(jù)主張”還是“根據(jù)焦點”都需要更多的加工，而“根據(jù)要點”在寫作上最為簡便。上述趨勢可能是因民事案件所占權重過大所致。

但兩者的匹配模式卻顯得混亂且無規(guī)律可循，這一結果并不令人意外。完整的民事判決的案情描述既包括“三方陳述”又包括“法院獨白”，而裁判理由則可能是“根據(jù)主張”方式與“根據(jù)焦點”方式并用?！?7〕“裁判文書的事實主要包括：原告起訴的訴訟請求、事實和理由，被告答辯的事實和理由，法院認定的事實和據(jù)以定案的證據(jù)?！薄袄碛刹糠值暮诵膬?nèi)容是針對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根據(jù)認定的案件事實，依照法律規(guī)定，明確當事人爭議的法律關系，闡述原告請求權是否成立，依法應當如何處理。裁判文書說理要做到論理透徹，邏輯嚴密，精煉易懂，用語準確?！薄罢f理應當圍繞爭議焦點展開，逐一進行分析論證，層次明確。對爭議的法律適用問題，應當根據(jù)案件的性質、爭議的法律關系、認定的事實，依照法律、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法律適用規(guī)則進行分析，作出認定，闡明支持或不予支持的理由?！眳⒁姟度嗣穹ㄔ好袷虏门形臅谱饕?guī)范》：http://www.yqcourt.gov.cn/art/2016/7/7/art_3888_135094.html，2017年1月5日訪問。在原判決基礎上進行剪輯后變成“三方陳述”“法院獨白”和“根據(jù)要點”“根據(jù)主張”與“根據(jù)焦點”的任何匹配結果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合情合理只是對現(xiàn)象產(chǎn)生原因的正當化，并不能說明這一現(xiàn)象本身是科學的或無需更改的。要評價這一系統(tǒng)層面上的現(xiàn)象是否優(yōu)秀，則需要考慮指導性案例制度本身的目的。

三、指導性案例的優(yōu)化空間

（一）指導性案例的目的

從歷史的角度看，1985年以前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案例的主要目的不是深層次地詮釋和創(chuàng)設法律，而是配合一定時期內(nèi)的某種工作或者任務的需要。例如1983年為指導嚴打，分三批編選了75個刑事案例。1985年至2005年期間，《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建立發(fā)布典型案例制度的初始目的是為了宣傳和指導地方各級法院“依法”解決糾紛，重點不是如何適用法律，其案例大多都是正面地復述法條。2005年至2009年期間，《二五改革綱要》提出，“重視指導性案例在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指導下級法院審判工作、豐富和發(fā)展法學理論等方面的作用”。〔18〕李仕春：《案例指導制度的另一條思路——司法能動主義在中國的有限適用》，載《法學》2009第6期。指導性案例作為前述制度的發(fā)展，仍然是最高人民法院對全國司法事務進行指導的手段。張志銘在總結了其他文獻中已經(jīng)提及的案例指導制度13項的功能后指出，“從最為直接而顯著的意義上說，案例指導制度或指導性案例所追求的價值就是‘同案同判’”?！?9〕張志銘：《中國法院案例指導制度價值功能之認知》，載《學習與探索》2012第3期。同案同判，或類似案件類似審判，〔20〕張騏：《論類似案件應當類似審判》，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3期。作為指導性案例最直接目的是合適的，因其體現(xiàn)了指導性案例與一般判例的區(qū)別。胡云騰認為指導性案例與一般案例的區(qū)別體現(xiàn)在名稱、編選程序、指導效力方面，“指導性案例所確定的裁判要點，是從指導性案例中抽象出來并指導類似案件審判的裁判規(guī)則。全國法院在審判類似案件時都應當參照，同時可以作為裁判文書的說理依據(jù)加以引用。而其他案例均沒有這樣的效力，也不得在裁判文書中加以引用?！薄?1〕胡云騰：《關于案例指導制度的幾個問題》，載《 光明日報》2014年1月29日。因此，指導性案例最為直接的生效方式就是在審判過程中、在裁判文書中被提及和援引，成為影響案件結果的因素。

綜上，指導性案例是最高人民法院對全國司法工作進行指導的一項制度，其直接追求是類似案件類似審判，其直接的生效方式是影響案件判決的結果。在此基礎上，指導性案例的文本內(nèi)容應盡可能符合上述要求，有多種方式可更好地實現(xiàn)指導性案例的制度目的。本文將著重討論優(yōu)化指導性案例記憶和改善文本固定格式匹配方式兩個方面。

（二）優(yōu)化指導性案例記憶

以法官為代表的司法職業(yè)者有其專長領域，在長期工作中會反復使用某些指導性案例會對這些指導性案例形成記憶，在大部分日常工作中依靠腦中的記憶進行工作。隨著對抗制的發(fā)展，法官在庭審前對材料的了解越來越少?？赡軙霈F(xiàn)由原被告雙方提出指導性案例，而法官需要當庭判斷選用的情況，這也使得對指導性案例的記憶越來越重要?？傊趯嶋H工作中法官常需要依靠對指導性案例的記憶進行工作。在這個意義上，關注法官對于指導性案例的記憶是有益的，這點以前未曾被關注過。

人的記憶分為三個步驟：編碼、儲存和提取。〔22〕[美]格里格·津巴多：《心理學與生活》，王壘等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頁。編碼就是將外部世界的信息變成心理表征。心理表征是以網(wǎng)絡形式存在的，呈現(xiàn)為一個從粗到細的層級模式（圖10）。在這一網(wǎng)絡中對高層次類別為真的屬性，在所有低于它的類別中也為真。〔23〕[美]約翰·安德生：《認知心理學及其啟示》，秦裕林等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頁。例如，法具有公平與正義的屬性，法的下級概念是民法，合同法又是民法的下級概念，因此合同法也具有公平與正義的屬性。但是由于合同法與法相隔兩層，所以提到合同法時去激活有關公平正義的知識就較難。此外，正因為法與合同法在一個有序的網(wǎng)絡中，我們會自然地認為合同法具有公平、正義的屬性，而無需額外記憶。因此，這種層級的網(wǎng)絡事實上是對信息的高效壓縮。根據(jù)這一特征，需要有目的地對指導性案例進行分類，形成一個語義網(wǎng)絡以方便法官分層、分類創(chuàng)建記憶集合。否則，任由指導性案例無分類、無辨識地堆積可能導致層級的冗雜，使得記憶更加困難。從儲存的角度看，需要關注的是法官對于指導性案例內(nèi)容記憶的準確度，尤其要注意“睡眠者效應”，即在經(jīng)過較長時間后能夠記得信息本身，但可能忘記該信息值不值得相信，進而導致錯誤的信息可能被當做正確的信息?！?4〕[美]齊瓦·孔達：《社會認知》，周治金等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頁。因此，需要盡可能減少指導性案例中的錯誤與無效信息，避免無因果關系的信息被誤認為存在因果關系，或者產(chǎn)生錯誤的記憶。從提取的角度來看，指導性案例屬于語義內(nèi)容，因而需要建立一套相應的語義線索，例如關鍵字這樣能在交流時更為有效地對內(nèi)容進行回憶?！?5〕例如在給予人們書這一單詞后人們能更加有效地聯(lián)想起圖書管理員相關的內(nèi)容，因為圖書管理員與書之間存在語義網(wǎng)絡上的聯(lián)系。同前引〔22〕，齊瓦·孔達書，第316頁。

圖10

在裁判理由部分，應當盡量使用“根據(jù)焦點”。通過法院對案件焦點的提取，能最為有效地抽象出案件反映的問題，系統(tǒng)地劃分到規(guī)定的子類中，進而系統(tǒng)地建立語義網(wǎng)絡，改善編碼的質量。在基本案情部分，盡量采用“法院獨白”。這將有助于避免“睡眠者效應”，改善記憶質量。所以，應對目前的關鍵字部分進行更為系統(tǒng)地改進，使得每個位置的關鍵字有更為穩(wěn)定的用語，從而有助于建立線索。可以考慮對現(xiàn)有的關鍵詞進行擴充，針對每一個具體指導性案例的目的分別賦予諸如事實認定、法條示明等標簽，甚至可以通過進一步增加指導性案例分類的方式來形成層級網(wǎng)絡。此外，還應當盡量統(tǒng)一指導性案例中的用語，例如關鍵詞中要么將海商事案件都歸為海商，要么都歸為民事，以減少用語的特殊情況。

（三）匹配模式優(yōu)化

匹配模式的優(yōu)化就是希望基本案情和裁判理由能夠前后呼應，使得裁判理由所提到的內(nèi)容都是基本案情中提及的，而基本案情又不包含過多無用的信息。

就基本案情而言，“三方陳述”與“法院獨白”在一般判決書中常同時使用。其一般形式是“三方陳述”的內(nèi)容在“法院獨白”前，即先有當事人陳述，其后再由法院對基本案情進行敲定。換句話說，“法院獨白”方式的內(nèi)容是基于“三方陳述”的內(nèi)容的加工，是法院確定的結果?！?6〕如潘建廠訴賈國強民間借貸糾紛案，http://www.pkulaw.cn/case/pfnl_1970324845891213.html?match=Exact，2017年1月8日訪問。從這一用法也可推知，在案情相對簡單時由于雙方對事實沒有較大分歧，使用“法院獨白”往往更加合適?！胺ㄔ邯毎住痹诤艽蟪潭壬鲜欠ㄔ簩Π盖榧庸さ慕Y果，因之抹去了當事人對于案情的爭論。

對于裁判理由，在極端復雜的案件中往往是以“根據(jù)焦點”套用“根據(jù)主張”的格式論述問題。在北京奇虎科技有限公司與騰訊科技（深圳）有限公司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案中，〔27〕北京奇虎科技有限公司與騰訊科技（深圳）有限公司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糾紛案，http://www.pkulaw.cn/case/pfnl_1970324840390301.html?keywords=%E8%85%BE%E8%AE%AF%20%E5%A5%87%E8%99%8E&match=Exact，2017年1月8日訪問。裁判理由部分由法院對案件焦點進行提煉，在每個焦點中羅列當事人觀點后提出法院的觀點。由此可知，“根據(jù)主張”是以當事人主張為核心進行組織的?！案鶕?jù)焦點”的內(nèi)容則是以法院為核心，是法院先將案件進行加工，然后基于加工結果的再加工。而根據(jù)要點”既可以理解為當事人只存在一個分歧時的“根據(jù)主張”，也可以理解為只有一個焦點的“根據(jù)焦點”，并多用于簡單案件中。

基于上述討論，筆者認為最合理的匹配模式有“三方陳述”+“根據(jù)主張”與“法院獨白”+“根據(jù)焦點”兩種。需要強調(diào)的是截至指導案例77號，尚未出現(xiàn)“根據(jù)主張”“根據(jù)焦點”混用的情形，但這并不排除在極端復雜的案件中可能出現(xiàn)“根據(jù)主張”“根據(jù)焦點”混用的情形。

“三方陳述”+“根據(jù)主張”模式是一種盡可能保留當事人主張的模式。這一模式中基本案情部分展示了各方分歧，而裁判理由部分則是對分歧進行評析。這一模式能較好保留具體案件中當事人的觀點，但可能導致案例內(nèi)容個性化程度較高，結論的泛用性較低。

“法院獨白”+“根據(jù)焦點”是一種給予寫作組最大空間的匹配模式。這一模式中寫作組可以先確定某一具體案例強調(diào)的重心，然后簡化基本案情中與之不相關的內(nèi)容，并在裁判理由部分以焦點的形式對其司法意見進行組織。但這樣會讓指導性案例變得更像一種公文，而非生動的故事。

違反上述匹配模式的指導性案例，或多或少會存在一些前后銜接的問題。例如指導案例11號是“法院獨白”+“根據(jù)主張”結構，即法院獨白式的基本案情與根據(jù)當事人主張的裁判理由，其裁判理由的第一段為：

“法院生效裁判認為：關于被告人楊延虎的辯護人提出楊延虎沒有利用職務便利的辯護意見。經(jīng)查，義烏國際商貿(mào)城指揮部系義烏市委、市政府為確保國際商貿(mào)城建設工程順利進行而設立的機構，指揮部下設確權報批科，工作人員從國土資源局抽調(diào)，負責土地確權、建房建設用地的審核及報批工作，分管該科的副總指揮吳某某也是國土資源局的副局長。確權報批科作為指揮部下設機構，同時受指揮部的領導，作為指揮部總指揮的楊延虎具有對該科室的領導職權。貪污罪中的‘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是指利用職務上主管、管理、經(jīng)手公共財物的權力及方便條件，既包括利用本人職務上主管、管理公共財物的職務便利，也包括利用職務上有隸屬關系的其他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便利。本案中，楊延虎正是利用擔任義烏市委常委、義烏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和兼任指揮部總指揮的職務便利，給下屬的土地確權報批科人員及其分管副總指揮打招呼，才使得王月芳等人虛報的拆遷安置得以實現(xiàn)?！薄?8〕楊延虎等貪污案，http://www.court.gov.cn/shenpan-xiangqing-13308.html，2017年1月7日訪問。

這一段裁判理由中混入了大量的案件事實的陳述，更重要的是關于辯護方提出的當事人沒有利用職務便利的辯護意見的具體內(nèi)容在文本中無法得知，只能看到法院單方面的決定。出現(xiàn)上述問題的原因在于基本案情部分沒有選擇使用“三方陳述”，導致了沒有辦法展示雙方對于案件事實的分歧。指導案例13號的基本案情就使用了“三方陳述”+“根據(jù)主張”模式，其前兩段如下：

“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王召成、金國淼、孫永法、鐘偉東、周智明非法買賣氰化鈉，危害公共安全，且系共同犯罪，應當以非法買賣危險物質罪追究刑事責任，但均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購買氰化鈉用于電鍍，未造成嚴重后果，可以從輕處罰，并建議對五被告人適用緩刑。

被告人王召成的辯護人辯稱：氰化鈉系限用而非禁用劇毒化學品，不屬于毒害性物質，王召成等人擅自購買氰化鈉的行為，不符合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構成要件，在未造成嚴重后果的情形下，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故請求對被告人宣告無罪?！?/p>

此處，可以看到對于同一事實不同的解讀和理由。其在裁判理由部分寫道：

“關于王召成的辯護人提出的辯護意見，經(jīng)查，氰化鈉雖不屬于禁用劇毒化學品，但系列入危險化學品名錄中嚴格監(jiān)督管理的限用的劇毒化學品，易致人中毒或者死亡，對人體、環(huán)境具有極大的毒害性和極度危險性，極易對環(huán)境和人的生命健康造成重大威脅和危害，屬于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毒害性’物質；‘非法買賣’毒害性物質，是指違反法律和國家主管部門規(guī)定，未經(jīng)有關主管部門批準許可，擅自購買或者出售毒害性物質的行為，并不需要兼有買進和賣出的行為；王召成等人不具備購買、儲存氰化鈉的資格和條件，違反國家有關監(jiān)管規(guī)定，非法買賣、儲存大量劇毒化學品，逃避有關主管部門的安全監(jiān)督管理，破壞危險化學品管理秩序，已對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和財產(chǎn)安全產(chǎn)生現(xiàn)實威脅，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故王召成等人的行為已構成非法買賣、儲存危險物質罪，上述辯護意見不予采納?！?/p>

相比11號案例，這種“三方陳述”+“根據(jù)主張”模式的內(nèi)容顯然更為明確。以指導案例15號為例，其基本案情部分的二、三段為：

“被告川交工貿(mào)公司、川交機械公司、瑞路公司辯稱：三個公司雖有關聯(lián)，但并不混同，川交機械公司、瑞路公司不應對川交工貿(mào)公司的債務承擔清償責任?！?/p>

“王永禮等人辯稱：王永禮等人的個人財產(chǎn)與川交工貿(mào)公司的財產(chǎn)并不混同，不應為川交工貿(mào)公司的債務承擔清償責任?！?/p>

上述兩段內(nèi)容原告對被告的表述沒有任何用處。真正介紹案件內(nèi)容的是第三段“法院認為”部分。因為其裁判理由采用了“根據(jù)焦點”模式，使雙方分歧即使在基本案情中提及也不能在“裁判理由”部分進行分析，加之指導性案例需要控制篇幅，所以只能不斷地刪減基本案情的內(nèi)容。

綜上所述，從優(yōu)化系統(tǒng)匹配模式的角度看，指導性案例應當采取“三方陳述”+“根據(jù)主張”或“法院獨白”+“根據(jù)焦點”的模式組合，從而使文本內(nèi)容前后分工更為明晰。

結語

與其說本文希望得出某一具體結論，倒不如說是希望去展示一種研究問題的方式。相對于其他指導性案例制度的研究，本文著眼于細碎的指導性案例生效路徑。但也正因這一研究進路在指導性案例中使用較少，因此本文更多的是引路的作用。例如，通過將指導性案例的使用與認知科學中記憶的過程相聯(lián)系，筆者認為指導性案例應當注重構建語義網(wǎng)絡、形成語義線索，但并未給出關鍵詞具體的改進內(nèi)容，以及如何通過標志性的語詞讓裁判要旨部分形成語義網(wǎng)絡。這主要是由于目前對于指導性案例的樣本較少，從法理的角度討論全新的語義網(wǎng)絡尚未起步，這種高度的抽象是否會侵犯立法權限的問題也未解決。本文雖然指出了匹配的模式，使用“三方陳述”+“根據(jù)主張”與“法院獨白”+“根據(jù)焦點”模式可以做到最優(yōu)，但并未進一步指出這兩種具體模式的取舍問題。究其原因，難以確定指導性案例應偏重對現(xiàn)有法規(guī)的解釋，還是應偏重對案件事實的確認。是否希望庭審中雙方律師能援引不同的指導性案例，并且就指導性案例的案情進行爭辯？如果希望律師能援引，那不宜采“法院獨白”+“根據(jù)焦點”模式，因為這一模式可能會省略太多案件細節(jié)，從而限制討論的空間。本文的意義在于拓展了定量研究在指導性案例研究上的研究方式，同時將認知科學與指導性案例的適用相聯(lián)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