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煒
摘 要: 晚明戲曲演出活動的興盛促進了戲曲刊本的流行,文人士夫通過不同的方式對戲曲刊本的介入,改變了戲曲刊本一貫為下層讀者服務的方向,確立了以文人士夫為中心的地位。文人士夫的審美趣味必然左右著書籍刻印和插圖的走向。就版畫插圖而言,經(jīng)歷了一個由民間趣味向文人趣味轉(zhuǎn)變的過程。
關(guān)鍵詞:晚明 戲曲演出 版畫 民間趣味 文人趣味
一、晚明戲曲演出活動的興盛以及審美趣味
1.戲曲演出的盛況
明代中晚期,由于政令松弛,經(jīng)濟繁榮,加之陽明心學末流的鼓吹激蕩,整個社會彌漫著一片享樂之風,各種娛樂活動風生水起,其中戲曲演出尤為盛行。
明代戲曲搬演始盛于成化、弘治間,萬歷一朝達到鼎盛,至明末而不衰。
萬歷之前盛行的戲曲主要為北曲及南方各種地方聲腔,后者如海鹽腔、余姚腔、弋陽腔等,并稱“南戲”,語言俚俗,多以地方曲文為之,作者多為民間藝人。成、弘年間的學者陸容在其《菽園雜記》一書中對南戲在民間盛行的情況進行了記載,他說:“嘉興之海鹽,紹興之余姚,寧波之慈溪,臺州之黃巖,溫州之永嘉,皆有習優(yōu)者,名曰戲文子弟,雖良家子亦不恥為之?!??譹?訛習優(yōu)歷來為地位低賤職業(yè),“良家子弟不恥為之”則從側(cè)面說明了戲曲演出在社會中受歡迎的情況。南戲諸腔中,由于海鹽腔清麗柔美,多受文人士夫喜愛,嘉靖年間的學者何良俊曾說,“近日多尚海鹽南曲,士夫稟心房之精,從婉孌之習者風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數(shù)后世,北曲亦失傳也?!??譺?訛何良俊對北雜劇一向看重,海鹽腔在文人士夫間的流行,使其對北曲的存亡產(chǎn)生一定的擔憂。海鹽腔上升為主流聲腔之后,南戲其他聲腔則漸趨衰落。張牧《笠澤隨筆》說到:“萬歷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鹽戲文娛客,間或用昆山腔,多屬小唱。若用弋陽、余姚,則為不敬?!保孔s?訛
進入萬歷朝,昆山腔經(jīng)魏良輔改良之后,一躍上升為主流聲腔,其“情正而調(diào)逸”,“思深而言婉”,清婉細膩,柔美動人,深受士夫喜愛,并在社會上迅速傳播開來。而海鹽腔則日趨式微。至萬歷后期,昆曲已經(jīng)成為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成書于萬歷四十五年的《客座贅語》中說:“今又有昆山,較海鹽又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長,延至數(shù)息,士大夫稟心房之精,靡然從好。見海鹽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北曲,不啻吹篪擊缶,甚且厭而唾矣。”?譼?訛
由于文人士夫的推波助瀾,昆曲在晚明取得了壓倒一切的地位,上至達觀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樂此不疲,演劇和觀劇成了晚明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
首先是文人家班的演出,晚明文人癡迷于戲曲,創(chuàng)作傳奇之余,有的還蓄養(yǎng)家庭戲班,延請知名教習指導,或親自調(diào)教家班,搬演經(jīng)典曲目或自己創(chuàng)作的新曲。僅萬歷一朝,南京的著名家班就有王光祿、王云池、茅元儀、李言恭父子、朱承彩、郭天中、汪宗孝、汪叔吉、朱長卿家班等。汪宗孝以鹽業(yè)起家,避居南京,得王孫故宅數(shù)畝,“擇稚齒曼容千金百琲者貯之,教以歌舞,盡一時之選”,“翠屏絳帳中香氣與人聲俱發(fā),若鸞鳳鳴煙云間,即無客亦擁諸伎為樂,浮大白,呼五岳,無間寒暑日夕”。?譽?訛而吳用先家班也是“張屏進劇,殆無虛日”。?譾?訛著名戲曲理論家潘之恒僅在萬歷十四年夏至年終就曾經(jīng)組織過百余場演出。?譿?訛如果遇上文人雅集或社集,顧曲賞樂更是常有之事。僅曹學佺詩集所述,從萬歷三十三年(1603)七夕至霜降的兩個月內(nèi),金陵大大小小的社集達十多次,參與的著名文人有幾十人之多。雅集的重要活動之一就是聽歌觀曲,徽州富商汪宗孝家班多次為社集演劇。
文人家班之外,青樓歌姬的戲曲演出也較為盛行。晚明金陵秦淮河畔,青樓林立,匯集了眾多才藝俱佳的歌女,槳聲燈影之中,蕭索管弦,競夕達旦。每逢秋風桂子之年, 四方應試之子云集于此,“結(jié)駟連騎,選色征歌,轉(zhuǎn)車子之喉,按陽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迥舟一水皆香”。?讀?訛私人家班、青樓歌姬之外,民間職業(yè)戲班的演出也很興盛。晚明金陵職業(yè)戲班較著名者有郝可成小班、興化小班、陳養(yǎng)行小班、虞山班等,對于這類戲班演出成就,晚明著名的戲曲評論家潘之恒給予很高的評價,如陳養(yǎng)行小班演技超群,觀看他們的演出,“酷熱天氣猶如涼飲”。?讁?訛清初文人侯方域曾撰文說:“金陵為明之留都,梨園以技鳴者,無論數(shù)十倍?!保枯??輮?訛而據(jù)吳敬梓《儒林外史》一書的記載,明末在金陵水西門掛牌的職業(yè)戲班有130部之多。職業(yè)戲班為了提高聲譽,爭取觀眾,彼此往往開展競技斗智,華林班和興化班為演《鳴鳳記》中嚴嵩角色的比拼,一直為時人津津樂道。今藏國家博物院的明代繪畫《南都繁會圖卷》,比較直觀地顯示了明代民間戲班搭臺唱戲的場面。(圖1)
明代演出的場合繁多,除了文人的自娛欣賞、詩酒雅集外,節(jié)日、壽誕、官職升遷、婚喪嫁娶、敬神禮祖、孝敬長輩、家庭娛樂,往往都要舉行演戲活動。據(jù)記載,冒襄的水繪園中,凡花朝、上巳、七夕、中秋、重陽都有演劇活動;祁彪佳的愚山園中,正個正月都有連續(xù)的演劇活動。至于壽誕演劇,更是普遍現(xiàn)象。萬歷十四年,潘允端六十歲生日,從四月初七到四月十八,豫園中天天演戲;萬歷十七年,潘允端六十三歲壽辰,兩班戲子連演十余天,場面很是盛大。?輥?輯?訛遇到病喪之事,也常常借助演戲驅(qū)邪去災,祁彪佳為慶賀母親病愈,招演《尋秦記》;馮夢禎的孫子半夜受到驚嚇,也演戲驅(qū)鬼;潘允端的長子亡故,白天鼓樂祭奠,晚上命家班串戲。?輥?輰?訛 《金瓶梅》第六十三回也描繪了李瓶兒亡故的首七之日,西門慶招待親朋好友夜晚觀看演出的情景,“下邊戲子打動鑼鼓,搬演的是韋皋、玉簫女兩世姻緣《玉環(huán)記》”。?輥?輱?訛
演出的場所則有廳堂、庭院、露臺、亭榭、畫舫等等。其中廳堂是重要的演出場所,賓主四圍入座,中間留出一片空地,鋪上一塊紅氍毹(類似今天的地毯),演員在上面表演,賓主宴飲之余,觀戲助興。像冒襄水繪園中的“寒碧堂”,阮大鋮石巢園的“詠懷堂”都是文人們經(jīng)常觀劇的地方。廳堂觀劇常常受制于空間的狹小,無論賓客還是演員,人數(shù)上都不能太多,更復雜的搬演無法開展,因此,庭院觀劇就成為又一普遍的形式,演出時,藝人在廳堂下的庭院中表演,主賓可在廳堂里宴飲觀劇,東西廂房可作為戲房或家中的女眷看戲之所?!督鹌棵贰返谒氖財⑹鲆粠团鞛槔钇績喊驯K祝壽,“堂中畫燭流光,各樣花燈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zhuǎn)。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樂人又在階下,琵琶箏蓁,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香城”。?輥?輲?訛園林露臺適合更大規(guī)模的演劇和觀劇活動,而且風花雪月,景色可借。許自昌梅花墅里的露臺可坐百人,經(jīng)常留歌娛客。?輥?輳?訛水榭演出,曲欄傍水,名流高匯,開樽張樂,自有一番境界。畫舫演出地點在水中船上,晚明張岱《陶庵夢憶》記載了包涵所的西湖畫船演劇情況,“明檻綺疏,曼謳其下,擫籥彈箏,聲如鶯試??椭粒瑒t歌童演劇,隊舞鼓吹,無不絕倫”。?輥?輴?訛endprint
2.戲曲演出的審美趣味
戲曲產(chǎn)生于民間,本非高雅藝術(shù),由于其語言俚俗,感情直白粗露,一直以來受到士人階層的鄙視。明徐渭《南詞敘錄》中談及南戲的最初形態(tài)特征,就表達了類似的看法。其文曰:“永嘉雜劇興,則又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diào),亦罕節(jié)奏,徒具其畸農(nóng)、市女順口可歌而已。”?輥?輵?訛嘉靖間,魏良輔改良昆山腔,戲曲的文人化時代到來。但魏良輔改組后的昆腔為清曲,只能以清歌冷唱的形式在士人階層傳播,直至后繼者梁辰魚將《吳越春秋》按昆腔曲調(diào)改編為《浣紗記》后,昆曲新聲才一改清歌冷唱的局面,借著戲場聲口傳布四方。標志著戲曲文人化的成功,晚明戲曲文人化的本質(zhì)就是建立起一套文人對于戲曲搬演的審美趣味。這正如萬歷間著名戲曲家王驥德在《曲律》卷四所論:
“曲之亨:華堂、青樓、名園、水亭、雪閣、花下、柳邊;佳風日、清宵、皎月;嬌喉、佳拍、美人歌、孌童唱、名優(yōu)、嬌旦、伶人解文義、艷衣裝;名士集、座有麗人、佳公子、知音客、鑒賞家;詩人賦贈篇,座客能走筆度新聲,閑人繡幕中聽;玉卮、美酲、佳茗、好香、明燭、珠箔障;繡履點拍、倚簫、合笙;主婦不惜纏頭,廝仆勤給事;精刻本、新翻艷詞出?!保枯??輶?訛
在文人看來,戲曲搬演是風雅之事,一定有別于俗眾的品味,無論演出的場合、時節(jié),還是演員的姿容、聲音、智慧都必須有所講究,觀眾的文化修養(yǎng)和欣賞水平也必須考慮,還有舞臺的陳設器物也必須古雅,還必須有精美的刻本供演員學習或教習指導之用。這在萬歷間著名戲曲評論家潘之恒的兩部著作《亙史》和《鸞嘯小品》中闡述的更為具體。
(1)關(guān)于演員:姿容與才情并美
戲曲演出是舞臺藝術(shù),對文人士夫而言更是審美藝術(shù),因此對于演員的姿色和才情都有較高的要求,潘之恒提出了演員“才、慧、致”三者兼美的問題,并以此評判演員的舞臺表演。
楊仙度,“賦質(zhì)清婉,指距纖利,辭氣輕揚,才所尚也”;?輥?輷?訛吳己,“婉媚修然,有出群之韻”;?輦?輮?訛楊璆,“世以玉貌善音律擬之楚璆,又稱璆姬。姬皙而上鬟,星眸善睞,美靨輔,齒如編貝。雅好翰墨,又嘗好游戲丹青,得九畹生態(tài),時稱逸品”。?輦?輯?訛
演員表演還要講究“致節(jié)”,講求演出的瀟灑雋永的韻味,“以致觀劇則無劇也,致不尚嚴整而尚瀟灑,不尚繁纖而尚淡節(jié)。淡節(jié)者,淡而有節(jié),如文人悠長之思,雋永之味。唯金陵興化小班間有之,其人多俊雅,一洗梨園習氣”。?輦?輰?訛
對于表演技巧,潘之恒還提出了“度”、“思”、“步”、“呼”、“嘆”五個方面的要求,從動作步法、戲曲語言、人物情感、精神氣質(zhì)等方面對演員表演進行審美性的評價。
(2)關(guān)于演出場所
顧曲征歌是風雅之事,對演劇和觀劇地點的選擇亦必須重視。既要和村俗市井之民區(qū)別開來,又要顯示文人士夫的品味和優(yōu)越的地位。因此,曲論家王驥德列舉了一些幽雅的演出環(huán)境之后,又列舉了村俗大眾的演出場所,如賽社、公府會、家宴、酒樓、村落等等,并提醒文人士夫避開這些場所,以保持優(yōu)雅的審美品位。選擇華麗的廳堂演出是文人宴飲和雅集最常見做法,晚明曲家陳鐸曾經(jīng)描述過華堂演出的盛況,“擁著紅爐,對著玳筵前,粉一攢花一簇,捧著羊羔,斟著馬乳,勸著瓊酥。有繁弦急管每分曹部,演呈祥獻壽梨園。這辭賦,吹的吹,彈的彈,教習得精熟?!??輦?輱?訛隨著晚明園林建設的風潮涌起,在園林中顧曲賞樂更被士人視作風雅之事?!皥@林成后教歌舞,子弟兩班工按譜”,?輦?輲?訛昆曲清麗婉轉(zhuǎn),細致柔美的演唱風格,特別適合在寧靜清幽的園林中進行。文獻記載徽州商人汪宗孝為籌建家班而購買園林之事,“得王孫故宅廢圃,拓而新之。水石花木,位置都雅”。常州東皋園,“巨麗甲于一時,歌舞聲妓之侈,悉與園稱”。?輦?輳?訛園林中的布置與陳設也為演劇與觀劇創(chuàng)設了一個古雅的環(huán)境,像屏風與家具的布置,湖石與花木的安排,古玩與收藏的展示等都體現(xiàn)著文士優(yōu)雅的審美趣味,這與他們對戲曲的品味是和諧一致的。
二、晚明戲曲活動及其審美趣味對版畫創(chuàng)作的影響
晚明戲曲活動的興盛促進了戲曲刊本的出版,以金陵書坊為例,萬歷之后戲曲刊本,為江南第一,遠超同時期的小說刊本。作為戲曲刊本插圖的版畫,也成為這一時期書籍插圖的主要題材。富春堂、世德堂、廣慶堂、文林閣、繼志齋等眾多金陵本土書坊出版了大批有版畫插圖的戲曲作品,寓居金陵的徽州書坊如玩虎軒、環(huán)翠堂等也出版了一批精美的版畫作品。戲曲演出的興盛不僅刺激了戲曲刊本生產(chǎn)的數(shù)量,還提高了刊本生產(chǎn)的質(zhì)量,更重要的一點是促進了版畫創(chuàng)作的審美風格和趣味的改變。
1.文人對戲曲刊本的介入
正如文人介入戲曲從而改變了民間戲曲俚俗粗陋的風格一樣,在晚明戲曲文人化的潮流中,文人對戲曲刊本的介入提高了戲曲刊本的質(zhì)量,插圖風格也由粗陋走向雅致。
文人對戲曲刊本的介入是由四個方面促成的,首先是用作舞臺演出的底本或腳本,其次是供個人吟唱和欣賞,再次,文人開設書坊,刊刻印行戲曲刊本,最后,出版市場瞄準文人消費群體。
最遲在萬歷初期,戲曲刊本還不是針對性地服務于舞臺演出,金陵富春堂、世德堂刊行的多種音釋本(標注字音,解釋文義),其主要銷售對象是識字水平較低的市民階層,供他們休閑娛樂之用。如弘治十一年(1488年)北京金臺岳家刊《西廂記》跋云:“《西廂》,曲中之翹楚也。況閭閻小巷,家傳人誦,作戲搬演,且須字句真正,唱與圖應?!阍⒂诰┷。杏谥壑?,閑游坐客,得此一卷,始終歌唱了然,爽人心意。……便于四方觀云?!保枯??輴?訛此段作為牌記的文字,雖然有作演出底本的宣傳,但主要銷售的對象還是市民階層,供其休閑娛樂或熟悉劇情之用。
萬歷中期開始,隨著昆曲的文人化成功,文人士夫大規(guī)模地介入觀劇與演劇活動,對戲曲刊本的需求開始逐步增加,家班演出需要底本,教習指導需要底本,文人調(diào)教家班需要底本,文人本身顧曲賞樂也需要戲本。因此,文人及其家班演員成為刊本消費的一只主要力量。針對這一群體的消費特點,金陵書坊推出了一批“點板本”, 如金陵廣慶堂刊行的《新刻出相點板八義雙杯記》、《新編全相點板竇禹鈞全德記》、《新刻出相點板西湖記》,“點板”主要服務于戲曲演唱和舞臺表演,幫助演員更好地把握唱詞的節(jié)奏和力量的強弱。點板本有助于演員更快地熟悉戲文,也有助于演員更多地熟悉戲文。沈璟《博笑記》記載一名小旦熟記戲文十六種,朱有燉《香囊怨》記名妓劉盼春通曉劇目三十余種,何良俊所蓄小鬟記五十余曲,如果沒有戲曲刊本作底本,是很難記住的。endprint
文人開設書坊,刊刻出版自己或知名劇作家的戲劇作品,也是文人介入戲曲刊本的重要活動。由于文人財力雄厚,審美水平高,對書籍的印刷質(zhì)量和插圖要求較高,因而出現(xiàn)了一批刊刻精美、插圖優(yōu)美的戲曲作品。最典型的當推寓居金陵的徽州書商汪廷訥,鹽官出身,雅好文學,熱衷于填詞賦曲,與萬歷時期的金陵文化圈的著名戲曲家有深入交往,如陳所聞、湯顯祖、王穉登等,建園林環(huán)翠堂,出版多種戲曲作品,如《獅吼記》、《投桃記》、《義烈記》、《三書記》、《祝發(fā)記》、《彩舟記》、《天書記》等十六種作品,總稱《環(huán)翠堂樂府》。環(huán)翠堂樂府的版畫,聘請徽州知名畫家和著名刻工制作,典雅優(yōu)美,對晚明版畫的群體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面對日漸增多的文人讀者群體,書坊也在不斷地提高戲曲刊本的質(zhì)量,除了推出點板本外,還費勁心思提高插圖的藝術(shù)水平,以滿足文人群體的審美趣味。萬歷中期的金陵書坊,及時吸取了徽州版畫繪刻精美的特點,推出眾多雙面整版的插圖作品,線條細膩,人物形象優(yōu)美典雅,顯示了文人趣味對戲曲刊行的強勁影響。如文林閣版畫《重校玉簪記》、《全像注釋金印記》,廣慶堂版畫《新鐫武侯七勝記》、《新刻出像點板八義雙杯記》、《新刻出像點板西湖記》,繼志齋版畫《重校紅蕖記》、《重校紅拂記》等。
2.文人介入與晚明版畫審美趣味的改變
文人成為戲曲刊本的主要閱讀群體之后,在市場利益驅(qū)動下,眾多書商必然考慮到文人的審美趣味而加以迎合,就版畫創(chuàng)作而言,以萬歷中期為界,經(jīng)歷了前后兩個迥然不同的階段:民間趣味與文人趣味。
萬歷之前的書籍插圖基本上為小說插圖,戲曲插圖極少。小說插圖最盛行的地區(qū)是晚明建安地區(qū),這與晚明建安刻書業(yè)雄霸江南的地位是一致的。建安的麻沙、崇化兩地,自宋以來,號稱圖書之府。明嘉靖《建陽縣志》記載:“書市在崇化里,比屋皆鬻書籍。天下客商如織,每月以一、六集?!保枯??輵?訛建安書坊出版的主要是小說刊本,行銷全國各地,并且繼承了建安刻本長期以來上圖下文的傳統(tǒng)版式,其插圖的目的主要是以圖釋文,這與建安刻書主要銷售對象為低水平識字者有關(guān)。這一群體雖然十分龐大,但文化水平和消費水平較低,決定了建安書刊多為廉價出版物的地位,紙張低廉,刻版和插圖較為粗糙。很為文人所不屑,著名學者謝肇淛、胡應麟都對建安刻書提出過尖銳批評,謝肇淛說:“閩建陽有書坊,出書最多,而版紙俱濫惡。蓋徒以射利計,非以傳世也。”?輦?輶?訛胡應麟也說:“閩中紙短,黎脆,刻又多訛,品最下而值最廉?!保枯??輷?訛在這種情況下,木版的書寫者、繪刻者大都來自民間下層知識階層,粗率、簡陋就成為他們版刻的基本特征,插圖版畫亦不例外,具有濃郁的民間木刻畫的特征,體現(xiàn)的正是民間藝術(shù)的審美趣味。如嘉靖二十一年(1542)建安刊本《校正日記大全》有一則故事名為“負米供親”,講的是孔子的弟子仲由,家貧,只能食藜藿充饑,卻百里外負米供親的事情,這是一則具有教化功能的故事,插圖為上圖下文,圖片面積占書版的三分之一大小,圖版上面有一橫框,上書“負米供親”四字,圖的左右兩邊各有一豎條型框,刻有詩歌一首,從右至左讀為“家貧藜藿僅能充,負米供親困苦中。生士(事)死思惟盡孝,圣門嘉譽播高風。”?輧?輮?訛由于版面大小限制,構(gòu)圖較為簡單,一對老年夫婦端坐在廳堂之中,似乎在閑聊家事,一位年輕的男子正彎腰負米走向廳堂。三個人物占據(jù)了整個畫面,腳下的磚鋪地面和身后的半截屏風提示觀者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是在室內(nèi),僅有的三根竹竿將內(nèi)外空間區(qū)分開來。插圖表現(xiàn)手法簡單,用線較為粗糙,衣紋僵硬、凌亂,不流暢,面部表情刻畫簡單,沒有性別和年齡差異,依靠人物的動作和穿著表示身份。(圖2)
建安版畫粗糙、簡陋的風格為萬歷初期至萬歷二十年左右的金陵版畫所借鑒。金陵版畫的興起晚于建安版畫,約萬歷五年(1577)之后,與建安版畫主要為小說插圖服務不同,金陵版畫幾乎全為戲曲插圖,這與萬歷后金陵戲曲舞臺演出的興盛大有關(guān)系。金陵書坊的主要銷售對象是本土喜愛戲曲的讀者,從富春堂等書坊刊行普遍的“出像音釋”本,可以推測其初期的的讀者主要是識字水平較低的市民階層,圖畫還承擔著“看圖釋義”的作用,因此,其書寫、繪刻者較多借鑒了建安版畫的風格特征,仍然保留了濃厚的民間趣味,唯一的區(qū)別是將建安版畫的上圖下文的版式改成整頁插圖了。如萬歷九年(1581)金陵富春堂刊《新刻出像音注釋義王商忠節(jié)癸廟玉玦記》中第四出“王商別妻去求試”插圖,?輧?輯?訛王商與妻子秦慶娘依依惜別,書童挑擔備好行李,準備出發(fā),背后為一亭式建筑,遠處月上柳梢頭,夜色朦朧?;颈磉_了《送行》的情節(jié)內(nèi)容,但表現(xiàn)手法簡單、粗糙,人物形象粗矮肥胖,在審美趣味上與戲文優(yōu)美的唱詞出入很大。這樣版畫插圖與戲文審美趣味的矛盾便顯得十分突出。(圖3)
約萬歷二十年后,隨著戲曲演出的興盛,文人階層及其家班演員成為戲曲刊本的主要讀者,戲曲插圖必須符合文人審美趣味的要求愈加迫切,但金陵書坊主動轉(zhuǎn)變還有一定的困難,首先,放棄本土版畫制作人員不用,要尋找更優(yōu)秀的繪刻人員恐怕一時間難以奏效,其次,廢棄舊的刊本,這會使他們在利益上蒙受損失。解決這一難題的有效辦法是最好有新書坊的出現(xiàn),最終徽州書坊玩虎軒在金陵的開設完成了這一使命。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玩虎軒刊行《元本出像琵琶記》,雙面大圖,徽州名畫家汪耕繪圖,徽州黃氏刻工黃一楷刻圖,畫面精工細致,人物典雅端莊,場景典麗華貴,陳設古雅(圖4),具有濃厚的文人士夫的審美趣味,一洗金陵版畫的民間氣味,風靡金陵版畫市場,廣慶堂、文林閣、繼志齋(圖5)等諸家書坊群起效仿,迅速在金陵刻書市場刮起徽派版畫的旋風,并以金陵為中心,輻輳四方,持續(xù)至萬歷四十年而不衰,正是文人的審美趣味將晚明版畫推向高峰。
三、結(jié)語
晚明繁榮的經(jīng)濟、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刺激了娛樂文化的發(fā)展,文人參與戲曲扮演的結(jié)果導致了晚明戲曲的興盛。晚明戲曲演出活動的興盛促進了戲曲刊本的流行,文人士夫通過不同的方式對戲曲刊本的介入,改變了戲曲刊本一貫為下層讀者服務的方向,確立了以文人士夫為中心的地位,因此,文人士夫的審美趣味必然左右著書籍刻印和插圖的走向。就版畫插圖而言,經(jīng)歷了一個由民間趣味向文人趣味的轉(zhuǎn)變。endprint
注釋:
【明】陸容《菽園雜記》卷十,中華書局,1997,第124頁。
【明】何良俊《曲論》,《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第6頁。
【明】張牧《笠澤隨筆》,引自董雁《明清戲曲與園林文化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2,第51頁。
【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中華書局,1987,第303頁。
【明】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七十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本,齊魯書社,1987,第226頁。
【明】潘之恒《鸞嘯小品》卷三,引自夏太娣《晚明南京劇壇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7,第110頁。
夏太娣《晚明南京劇壇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7,第54頁。
【清】于懷《板橋雜記》上卷雅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4頁。
汪效倚《潘之恒曲話》,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第33頁。
訛【清】侯方域《壯悔堂文集》卷五《馬伶?zhèn)鳌?,《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1406冊,16頁。
【明】潘允升《玉華堂日記》,轉(zhuǎn)引自董雁博士論文《明清戲曲與園林文化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2,第113頁。
【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六十三回,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年,342頁。
【明】鐘惺《梅花墅記》,鐘惺《隱秀軒集》卷二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351頁。
【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三,中華書局,2008年,57頁。
【明】徐渭《南詞敘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中國戲出版社,1959,第240頁。
【明】王驥德《曲律》卷四“論曲之亨屯第四十”,《中國戲曲論著集成》四,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182頁。
汪效倚《潘之恒曲話》,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第42頁。
【明】陳鐸《梨園寄傲》,謝伯陽編《全明散曲》,齊魯書社,1994,第570頁。
【明】李維楨《大泌山房文集》卷七十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2冊,第227頁。
【清】邵長衡《青門麓稿》卷九《東皋園記》,轉(zhuǎn)引自巫仁恕《江南園林與城市社會》,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集刊》,2009.9,7頁。
明弘治十一年刊《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參增奇妙注釋西廂記》卷五后的牌記,《古本戲曲叢刊》初集,第一輯。
嘉靖《建陽縣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古籍書店,1981,103頁。
【明】謝肇淛《五雜俎》人事部三,上海書店,2001,128頁。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中華書局,1958年,62頁。
周蕪《建安古版畫》,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1999,第60頁。
周蕪《金陵古版畫》,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1993,14頁。
作者單位:安徽新華學院動漫與設計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