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我有幸與張灝先生暢談過兩次。第一次是2007年在華盛頓張家,訪問了張先生的學思歷程。第二次是2010年,張先生任香港中文大學第三屆余英時先生歷史講座的講者。張灝學術功底深厚而淡泊名利,他師從殷海光與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自稱“殷門余孽,班門弄斧”,深得兩位名師真?zhèn)鳎猿梢患?。張灝厚積薄發(fā),幾本著作皆頗有分量,精華已集成《幽暗意識與時代探索》一書。
“幽暗意識”一說,是張灝重要的學術創(chuàng)見:“所謂幽暗意識是發(fā)自對人性中與宇宙中與始俱來的種種黑暗勢力的正視和省悟:因為這些黑暗勢力根深蒂固,這個世界才有缺陷,才不能圓滿,而人的生命才有種種的丑惡,種種的遺憾。”張灝從中西的學術思想追根溯源,理清了幽暗意識的脈絡。
關于幽暗意識的形成與反思,張灝有一篇文章坦述心路。在臺灣念大學的時代,張灝受到殷海光的思想啟蒙,是一個五四型的自由主義者。1959年,張灝去了美國哈佛大學留學。在海外聽到許多在臺灣聽不到的有關新中國的消息,讀到在臺灣讀不到的“三十年代”文學,感覺第一次真正發(fā)現(xiàn)了中國和做中國人的意義,也第一次感到做中國人是值得驕傲的。他的思想開始左轉。
張灝相信幽暗意識一方面要求正視人性與人世的陰暗面,另一方面本著人的理想性與道德意識,對這陰暗面加以疏導、圍堵與制衡,去逐漸改善人類社會。研究越深,張灝越發(fā)信之不疑的一個對人的基本看法:“人是生存在兩極之間的動物,一方面是理想,一方面是陰暗;一方面是神性,一方面是魔性;一方面是無限,一方面是有限。人的生命就是在這神魔混雜的兩極之間掙扎與摸索的過程?!?/p>
張灝對“幽暗意識”的研究,幾十年來不斷深入?!秱鹘y(tǒng)儒家思想中的政教關系》是他在第三屆余英時先生歷史講座的演講。他追溯儒家有關政教關系的思想背景,又放在世界史的脈絡來考慮。
在探索宋明理學時,張灝發(fā)現(xiàn)道學的人極意識不只是為個人生命的修身成德說法,不只是教人“希圣希賢”;同時它也是透過政治的運作,求群體生命的完善。這種修身與經世雙管齊下、相輔相成,原是先秦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這在北宋道學開山人物的思想中,都有明白的展示。余英時在他的巨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已有詳盡精辟的剖析。
張灝發(fā)現(xiàn),到了明末清初,黃宗羲強調學校的重要性:學校是傳承與維持天道的地方,是人極秩序的中心。黃宗羲有驚人的構想:太學祭酒主持太學,代表天道;因此祭酒講學的時候,天子也是他的學生。就此而言,黃可說是把政教對等二元權威的觀念在儒家傳統(tǒng)里發(fā)展到空前的高峰。
不過,這種君師對立政教二元的論調,在宋明的傳統(tǒng)里,維持大約四百年的光景;但在17世紀下半葉以后便逐漸消沉下來。這個消沉的直接背景就是清朝康熙皇帝對這個問題的表態(tài)。張灝指出:“他(康熙)重申源自傳統(tǒng)天命論的政教合一的基本原則;從而禁止政教關系的討論以及隨之而來的一些君師對等二元權威的論調。經他這一番強勢申告,群臣也都跟進唱和,歌功頌德。在這樣一個氣氛之下,二元權威的意識,以及政教關系的討論,經過宋明清四百年,若斷若續(xù),若隱若現(xiàn)的發(fā)展,終告流產。”
張灝不但精研中國史,而且對世界史有獨到的研究。他的《世界人文傳統(tǒng)中的軸心時代》,可與余英時的收官之作《論天人之際》互為呼應。張灝認為:“就政治文化而言,‘軸心時代出現(xiàn)的超越內化觀念還間接產生另外一種思想發(fā)展,對于近現(xiàn)代世界的意義尤其重大。因為這個觀念使得超越意識所涵有的終極意識與無限精神,變成人的內在本質的一部分,從而產生一個理念:人的生命可以有著徹底的自我轉化能力,如果配上入世取向,這種自我轉化的觀念很容易進而形成另一種觀念—由群體的自我轉化可以通向人世的改造與完美的理想社會的出現(xiàn)。這就是現(xiàn)代社會大革命的一個間接的重要思想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