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澤
秋分那天,我的祖父開始種蘿卜。
祖父已經看不見這個世界了,但他看得見就要到來的饑荒。在他看來,這次饑荒就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陰險。
祖父挖土的樣子頗為滑稽:他手上握著一把尺來長的鶴嘴鋤,屁股底下墊著一把麻姑凳,向前挖一點,凳子就跟著往前挪一點;他每舉一下鋤頭,寬大的灰布袖子里就會露出像麻稈一樣的手臂;祖父風都吹得動,手無縛雞之力,但他總會努力地把鋤頭舉高些。好在我家園子里的泥土比別的地方都要松散些,憑祖父的這點好笑的力氣,土塊也能吃掉他的鋤頭。
祖父的舉動引起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的注意,有人隔老遠喊:“高老爺呃,你死心啰,我們都挖不出什么名堂,你還挖得出?”祖父不理睬他們,只是吭哧吭哧地挖。終于挖好了一小塊地,便喊在屋里玩耍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要她們都出來往土里撒一泡尿。祖父說童子尿肥勁足,長出來的蘿卜大。歇息一陣后,祖父又接著挖。
祖父要在后園里種蘿卜。
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卻以為祖父賊心不死,還想找他的銀元。
在日本人找祖父下棋的那天晚上,祖父吩咐家人把九缸銀元埋在后園里,雞叫三遍時,帶了一家老小坐船下洞庭,經岳州去長沙,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幾個月后,等抗日的國民黨軍隊把鬼子趕走,祖父帶了一家老小回來,駭然發(fā)現院門洞開,家里一片狼藉,后園被掘地數尺——那九缸白花花的銀元早已不翼而飛了。我小腳的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天嚎地哭將起來。
村人聞訊而來。他們開始都只知道我家遭了賊,聽了祖母的哭訴,一個個張大了嘴巴。天哪,九缸銀元!這真是聞所未聞哪,想不到高家……無人不噓唏感嘆。大家這時最關心的是高老爺的反應。只見祖父來到后園里,從地上捏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嗅了嗅,然后翻了翻那雙露出白珠子的瞎眼,半天才吐出一句:“和棋,一盤和棋?!?/p>
所有的人面面相覷,不知祖父所云。只有祖母明白老倌子說的,本來被人扶起來的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嚎啕起來:“老不死的呃,癲成這樣,這日子咋過哇……”
那九缸銀元都是祖父下棋贏來的,可以說是高家最后的家業(yè),現在一夜之間全給盜賊挖走了,在祖父看來,不等于這些年來就跟對手下了一把和棋?
直到現在,關于我家九缸銀元被盜之事仍存兩種說法。一說是,因為祖父不肯跟日本人下棋,惹怒了日本人,銀元是小鬼子挖走了;另一說是,祖父指使家人掩埋銀元時太匆忙了,財露了白,遭了小人的算計。到底是誰挖走了高家的九缸銀元,已成了我們章臺縣歷史上的一大懸案。不過,也好在沒有了這九缸銀元,我家因禍得福,“土改”時,工作隊帶領村民在我家屋前屋后掘地三尺,一無所獲后,我的祖父——這個章臺縣的首富,竟然成了下中農。
祖父是在父母大打出手后才決定種蘿卜的。
那天,我的父親把母親狠狠地揍了一頓,導火索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一斤六兩豬肉。
隨著四個姐姐排隊來到世上,我家除了父母是勞力,吃閑飯的增到了六張嘴。四姐生下這一年,從正月初一到端陽也沒有一滴雨,早稻顆粒無收;好歹把晚稻插下田,又遇上洪澇,成活的晚稻只有三成。照這樣估算,秋后那一點可憐的收成連上繳都不夠。從四月份起,村里就開始吃返銷糧,但數量十分有限。生產隊每月十五出糧,我家八口人只有一擔谷,拍滿一百二十多斤,打出米頂多八十多斤。為了讓天天要出工的父母吃稠點兒,老小每天只喝兩餐菜粥。
據父親說,那年頭能吃飽飯的是小康人家,一個月能吃上一頓肉的是上等人家,但這樣的人家整座村里也沒有幾戶。雖然豬肉只賣七毛五一斤,像我家這樣的超支戶,半年也難得吃一餐肉。買肉還要憑票供應,每人每月二兩指標,即使有票也很難有錢兌現。
這天,生產隊長把一斤六兩肉票送來,父親接過肉票一臉苦笑。家徒四壁,老少八口,只有半月口糧,還敢奢望吃肉?算算已有五個月沒嘗過肉味了,看到一家老小都望著肉票咽口水,母親突然發(fā)了狠心,她堅定地看著父親,說:“老高,看孩子們饞的,吃一回肉吧?”見父親沒有反對,母親得到了鼓勵,連夜出去借錢。很晚的時候,母親捏了錢興沖沖地回來了。她催父親早點睡覺,第二天黑早去買肉。有了錢,一斤六兩肉票就可以變成一斤六兩豬肉啰,全家人高興得就像要過年一樣。
據父親說,那個年代我們白銀公社最了不得的干部是食品站站長,因為他掌握了生豬的宰殺大權,就是干部們要想買點兒豬下水什么的,也要找他開后門。按全公社每人每月二兩肉票推算,食品站站長的宰殺大權其實每天頂多就是兩頭豬,但在那物資極度匱乏的年月,這兩頭豬身上聚集的能量仿佛成了所有人生命能量延續(xù)的加油站,珍貴的豬肉也是人們的味蕾能接觸美味的唯一途徑,食品站因此成了萬眾矚目的地方。因為僧多粥少,去買肉必須黑早排隊,要不就連根豬毛也買不到。
我們村子到鎮(zhèn)上要走十幾里山路。那天黑早,父親從母親手中接過兩塊錢和一斤六兩肉票,興沖沖出了門。母親考慮到父親是一個人走夜路,順手把門角彎里的一根釬擔給了他。
四周靜寂,月亮還沒落下去,夜色中浮著薄薄的霧,能見度很好。路上聽不到一聲雞鳴狗吠(家家戶戶不能養(yǎng)雞養(yǎng)狗),只有兩邊稻田里稀拉拉的禾苗中有幾聲零星的蛙鳴。
大概是早上就能吃到肉的原因,父親步子邁得飛快。
經過鄰村的一片亂墳崗時,父親面前突然閃過一個黑影,然后就趴在地上不動了,露出兩道綠瑩瑩的光。父親本是一莽漢,膽子特大,待仔細觀察后,他斷定碰到了一只獾,頓時心跳加快起來。因為整個白銀公社已經看不到一只野狗,連老鼠也被捕盡填了饑腸,還能看到野物確是稀罕之事。父親估計眼前這只獾可能還不小,要是能逮到它就省得花錢買肉了,哪怕是一只瘦獾也比一斤六兩豬肉強哩。想到這里,緊張而又興奮的父親慢慢地向黑影靠近,瞄準后,將手中的釬擔迅捷地投刺過去。但獾并不像父親預想的那樣笨,它頭一偏就躲開了。在父親的釬擔第二次投刺過來時,它不但不逃避,反而朝父親直沖過來,“噌”的一聲就從襠下穿過去了。父親抽回釬擔,轉身再朝它追去,但獾在亂墳崗就像在自家屋里。父親追得滿頭大汗,它竟不慌不忙,像故意逗父親一樣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父親怒從心頭起,不停地撲打,半天過去,釬擔都打鈍了,可是連一根毛也沒打到。獾左奔右突后,往一個墳頭上一閃就不見了。原來墳頭上有個土洞,父親趴著往洞里瞄了半天,又用釬擔搗忙了一陣,一無所獲后,看看東方已露魚肚白,只好趕緊往鎮(zhèn)上走。
父親趕到食品站時,排在前面的人還沒有幾個。很快就輪到了父親,但父親掏錢時,臉霎時白了——錢不見了。父親就一個口袋,出門時錢票都放在一塊,那兩指來寬的肉票還在,怎么就不見錢了?父親把口袋翻了個底兒朝天,但還是不見錢。汗再次從父親頭上冒了出來。他推測一定是打獾子時把錢弄丟了。想到這里,他立馬抽轉身子,火急火燎往回趕。趕到亂墳崗時天已大亮。父親撥開草叢,細細地尋來找去,直到太陽升起老高,也沒見到那兩塊錢的影子。
父親回到村里已是出工的時候,他怕挨母親的罵,眼看遲到又要扣工分,只好跟著人到田里干活。因為早上沒吃一點兒東西,跟獾周旋又耗了體力,加之天氣又熱,沒等隊長喊收工,就撲騰一聲倒在田頭。
這天早上,一家人眼巴巴等父親買肉回來,但早飯過后父親也沒有回,母親雖然覺得不對勁兒,但也不能在家干等,安置一家人吃喝后,她到打谷場上出工。沒想到快到中午時,突然聽到男人發(fā)痧的消息。她丟下手中的活,打起飛腳趕往父親那里。此時父親已經被人抬到樹蔭下,眾人給他刮了痧,很快就清醒過來。母親的第一句話是:“老高,你買的肉呢?”父親不答,良久,眼窩里滾下兩顆渾濁的淚。
“你是不是把錢弄沒了?”看到父親這熊樣,母親早猜到了八九分,但她真不希望事情會這樣,那兩塊錢可是借了好多人家才借到的呀。誰知臉色慘白的父親竟然點了點頭,母親聽了一下子癱軟在地上,抹起淚來。
“你一個男人哪,咯樣冇卵用,何解不到女人胯里撞死呀……”
那天晚上,母親聽說肉票沒有丟,飯也不吃又出了門。母親是一旦下決心做什么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人。幾個小時過去后,母親終于回來了,看上去她很是疲憊,可以想象這次借錢比上次艱難——但畢竟借到了。她把手上的兩塊錢揚了揚,對大姐說:“快給我把針線盒子拿來?!痹瓉砟赣H是要把錢縫在父親的衣服上。
次日黑早,父親再次拿著那根釬擔出了門。經過那個亂墳崗時,卻沒有看到那只獾了,那只獾昨天好像是專門向父親討錢的。父親朝亂墳崗啐了一口,徑直往鎮(zhèn)上來。
父親很快就買好了肉。胖屠夫找了父親的錢,把頭伸出窗子說:“各位聽清楚啦,今天的肉賣完了?!睕]買到肉的人都愣了,紛紛問:“為什么才賣半邊就沒肉了,又要留給什么人吃冤枉了?”胖屠夫又把頭伸出窗子說:“有本事你們就去公社食堂吃點冤枉?!闭f完“啪”的一聲關上了窗。買肉的人都火了,一個個上前拍打那厚厚的木板,要站長出來給個說法。這時從側門走出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說:“大伙別吵,我就是站長,沒買到肉的請明早再來!”
“說說,怎么就這一點點肉?”眾人都不愿散去。
“同志們,今天情況真的很特殊,縣里的象棋比賽在我們公社舉行,今天豬場才送來一頭豬,那半邊肉送到公社食堂了,沒辦法呀?!闭鹃L解釋道。
大家見站長話說得好,都不吭聲了。
“對了,等會兒我還要代表我們公社參加象棋比賽呢,大家有空的不妨去看看,給我加加油!”
“加點豬油吧。”聽站長這樣說,人們才笑的笑罵的罵,作鳥獸散。
父親把肉提回來時天才蒙蒙亮,母親接過肉,準備把肉切好和一鍋清水一起燉,等一家人起來好喝湯。一斤六兩肉也只有這樣,全家才能吃上。
好不容易見到一次豬肉,母親突然起了一個心眼,把肉放到秤上稱,一看秤星,她像被蛇咬了一樣大叫起來:“我的媽,怎么才一斤二兩,少了四兩?老高你快來——”母親銳聲叫父親,父親一下子蒙了,半天才說:“這……這不可能?!薄安豢赡?,你自己看!”母親把秤往地上一丟。父親哪敢看秤,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頭站在那兒。母親厲聲問父親:“你是不是把搭頭弄丟了?”父親想了想說:“沒有,我買的是一整塊腰花肉。”母親又問:“路上是不是被野狗叼去了一坨?”對這個問題,父親想都沒想就說:“也沒有……”(那年頭根本看不到一條野狗)排除種種可能性后,母親想起昨天丟錢的事,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拿起菜刀就往砧板上剁。她一邊剁,一邊罵狗日的屠夫是砍腦殼短陽壽的,不遭雷打也會生出崽來冇屁眼;罵父親是睜眼瞎,昨天丟錢,今天少秤,少了四兩肉也看不出……母親越罵越氣,后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嚎啕起來。
母親的哭聲把全家人吵醒了,左鄰右舍也跑來,不知我家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又羞又惱,想來想去,只好提了肉,怒氣沖沖往食品站去。
父親趕到食品站時,太陽已升得老高,當班的屠夫正在吃早飯,聽說有人短了秤找上門,就端著飯缽子怒氣沖沖出來,跟父親碰個正著。屠夫姓胡,腆著一個大肚子,長著一臉絡腮胡子,因為肥胖不停地出汗,肩上長期搭著一條汗巾。他是我們公社有名的“胡一刀”,平時砍肉一刀準,最多也差不了幾錢。他見父親黑著臉,手上提一刀肉,估計就是找他麻煩的人,也不等父親開口,破口便罵:“就是你說老子少了秤?你他媽數卵毛去了呀?你回家切掉了一坨,現在反過來怪我少了秤?你他媽的是前世沒吃過肉哇?”
父親是個血性漢子,聽胡屠夫罵得如此惡劣,臉早已成了豬肝色。他一句話也沒說,拿起手中的那塊肉就朝胡屠夫打去。胡屠夫平日肉吃得多,體壯如牛,見有人敢打他,把飯缽子一丟,一個餓狗穿膛就迎了上來。父親也非凡輩,側身閃過來了個借勢發(fā)力,只輕輕一推,胡屠夫就向前跌了個狗吃屎。胡屠夫惱羞成怒,爬起來后很快跟父親扭打在一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那塊肉起先還在兩人腳下踩來踩去,但眨眼間就被人撿走了。
父親被迅速趕來的公社武委會的人抓走了。處理結果是:父親滋事行兇,拘留五天,罰款十塊。
消息很快傳了回來,母親氣恨交織,又拿起了菜刀砧板。
我家哪有錢繳罰款?砍累了罵累了的母親收起砧板,最后把氣都發(fā)到父親身上:“關起來好,冇卵用的家伙就該關起來喂花腳蚊子!”
那一天,我的四個姐姐都遭了打,母親看她們沒有一個順眼的。祖母看到孩子們無辜挨打,爭辯了幾句,婆媳又大吵起來了。一氣之下,祖母的哮喘病就發(fā)了。
幸運的是父親當天下午就被放回來了。據說是那個年輕的食品站站長幫父親說了好話,站長面子本來就大,那天又獲得了全縣象棋比賽的冠軍,所以心情特別好,中午正好跟武委會主任一桌吃飯,聽說了這件事,就給父親說了一句好話。
晚上,母親給父親縫打架撕破的衣服,猛然發(fā)現口袋里有一塊一毛錢,四兩肉票。這一發(fā)現讓她的口張得大大的,臉也熱到了耳朵根。母親讀過三年書,這簡單的賬她會算:買一斤六兩肉,找回來的錢是八毛,現在是一塊一,還有四兩肉票,說明父親只買了一斤二兩肉——他是被白白地冤枉了。
事后終于搞清楚,那天輪到父親時,屠案上就剩下一斤二兩肉了。父親平時就是個大頭蝦,提了肉和找回的錢票就走人,并不知道只買了一斤二兩肉,以致后來搞出這樣大的混賬事。
母親清楚事情真相后,也有過短暫的自責,但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重新梳理一次后,覺得問題的根源還是出在父親這里。不是他這樣粗心,如何會搞出這樣大的事?她怒氣未消,刀子嘴又扎人了:“狗日的老高,你一個武高武大的男子漢,卵用都冇得,兩塊錢都捏不穩(wěn),老子是瞎子,生的崽也是瞎子呀!”一直以來,父親對母親的數落跟謾罵習以為常,但沒想到母親這次連老的也搭上了,并且揭了祖父的痛處,這是父親所不能容的。再說,父親這次本來是被冤枉了,心里正窩著一團火呢。等母親再次爆粗口時,父親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她的臉上一下子就有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母親沒想到平時那么怕她的父親竟敢打她,下手還如此之重,這不是黑了天嗎?愣過神來,她一口就咬住了父親的胳膊。父親又是一巴掌,母親也不松口。但母親哪是父親的對手?很快,母親的臉上就青紅紫綠了。母親披頭散發(fā),在地上發(fā)潑打滾。家里大人哭,小孩哭,簡直亂成一鍋粥。祖母再也看不下去了,從床上滾下來,顛著一雙三寸金蓮就往水塘邊跑?!笆窍游疫@老不死的障眼哪?死了你們就清凈了,也不要買肉了……”她一邊跑一邊罵,正要往塘里汆,被跑過去的父親扯住了。
以后的兩個月,我們家都忌諱說到那一斤六兩肉,好像那是一個恥辱的標志,是一坨在路邊被太陽曬了多日的狗屎,不去戳它還好,戳開了就會臭味難聞。
祖母病了,喉嚨里像有一只貓,腳腫得老高,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摁就是一個窩。祖母的病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四個姐姐一個個黃皮刮瘦,像風中的竹竿風都吹得彎。
這個時候已經收了秋,打的糧食果然不夠上繳,社員又得吃返銷糧了,但分到戶的數量比原來更少了。
饑餓的恐慌在四處蔓延。有一天,村里發(fā)生了一個男人鋌而走險去偷倉庫里的種谷的事,結果被民兵發(fā)現抓起來游行。村里接連死了七八個人,都是缺乏營養(yǎng)得水腫病死的。整個村子籠罩著死亡的氣息。由于長期吞咽谷糠和野菜,大多數人出現消化不良,肚子脹得像鼓,但又拉不出來,即使拉出來也是羊糞蛋。青壯年們因為長期吃不飽,出工時常有暈厥過去的。有的人家米缸一個月中有大半日子是空的。收工回來的大人,只要還有一絲力氣,就去野地找能充饑的東西。父親也是一樣,沒日沒夜地在水里撈。有幾個月,我家吃不上油,為了讓菜不巴鍋,父親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根豬尾巴,用繩子吊在灶臺上方,炒菜時就把豬尾巴拉下來,放到燒紅了的鐵鍋里涂上一圈,那一縷青煙散發(fā)出久違的豬油香,那紅紅的鐵鍋也算是沾到了肉腥。不用時,這根豬尾巴就扯上去,就是老鼠(那時根本看不到老鼠)也只能看著干瞪眼。沒有豬尾巴的人家就吃紅鍋子菜。在父母的努力下,我家雖沒餓死人,但是天天稀飯野菜,一家老小眼摳進去了,臉窄下去了,一天到晚響屁喧天。
野地里也找不到什么野菜了,為了活命,很多人開始偷偷摸摸在自家房前屋后種點什么。就是在這個時候,祖父也拿起了那把鶴嘴鋤,他要種蘿卜。
還好,那些干部對祖父的行為視而不見。他們知道祖父是瞎子,或許是他手上那把鶴嘴鋤太滑稽好笑。
祖母得知祖父挖土種蘿卜,火氣不知從哪里來,把拐棍在地上亂戳,聲音就像一只老貓。
“老不死的呃,天天吃糠咽菜,你種什么蘿卜,要把人都弄死呀?”
鬼都知道,蘿卜只有燉肉骨頭吃起來才香,如果沒有豬油,吃兩餐心里就會挖得痛。油都沒得吃,種那么多蘿卜怎么吃?祖母罵祖父是有道理的。但祖父,一個七十多歲的瞎子,哪能像青壯年一樣,去外面找吃的?聽到祖母的咒罵,他也不還嘴,只翻了翻露出白珠子的瞎眼說:“等蘿卜長出來了,我們就天天吃蘿卜燉骨頭,到時你會吃了還想吃?!?/p>
“老不死的呃,瞎子盡說瞎話,做夢啊……”祖母還是罵。
祖父任祖母罵,照樣挖土。
祖父這輩子,自從瞎了不能下棋后,就成了祖母的下飯菜。
祖母原來是不敢罵自己男人的。男人年輕時候可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
祖父出生在一個叫棋村的地方。那村子有點怪,遠看活像一個象棋盤,村里男女老少都會下棋。據說他們的祖宗是一個象棋高手,有一回訪友經過那片山頭時,看到山下林青水秀,鳥鳴山幽,是個下棋的好地方,就移居于此,十幾代過去漸成一個村落,村人以祖宗為榮,都好下棋。祖父自小聰慧過人,跟象棋有天生緣分,看到象棋就兩眼放光,不到七歲便把一部祖?zhèn)鞯钠遄V背得滾瓜爛熟,十歲時村里已無人敢跟他對弈,十五歲時已在縣鄉(xiāng)稱雄,方圓百里找不到對手。
少年得志的祖父因象棋博得名聲,也獲得了富甲一方的祖母父親的垂愛,把獨生女兒嫁給了他。據說祖母出嫁時章臺縣十里紅妝,萬人空巷。
祖父是那種有著異稟的人,成家后不事農耕,不問商貿,不理家政,整日廝殺在楚河漢界,常常帶上一個家仆,行走江湖,專找高手博殺,贏得的錢財如滾雪球一樣,不幾年就成了章臺縣首富,縣城幾乎一半鋪面姓高。
1942年春,日本鬼子攻打章臺縣。那天,祖父正在自家茶樓跟一個遠道而來的高手切磋。就在這時,鬼子的飛機像蝗蟲一樣撲來,人們嚇得四處逃避。家人要祖父趕快躲開,祖父卻如老僧入定,充耳不聞。棋盤上那看不見的硝煙完全掩蓋了現實中的危險。突然,一發(fā)炮彈從天而降,霎時茶樓飛了半邊,祖父的棋子像一顆顆核桃滾落滿地,在邊上玩耍的女兒英蓮趕緊去撿那滾落滿地的棋子。就在這時,又一發(fā)炮彈在不遠處開花,祖父只覺得兩眼一黑,再也看不到一點光亮。從瓦礫中爬起來,祖父去摸他的寶貝女兒,摸到的全是熱乎乎的血,任憑他怎樣呼喚,才五歲的女兒再也沒了回音。祖父當即暈厥過去。乖巧的女兒,他的掌上明珠,想不到竟然死在他的棋盤邊上。
女兒死后,祖父老是做夢,夢見扎著蝴蝶結留著小劉海的女兒,把那散落在地的棋子一粒粒撿起來交給他,滿手都是血。每當這時,祖父就會從夢中驚醒。
從那一天起,祖父再也不說一個“棋”字。
國民黨軍隊撤退,鬼子的隊伍離縣城越來越近。在城里已經無法安生,帶著身心的巨大傷痛,祖父連夜搬回了桃花山下的棋村。在那兒祖父還有幾畝田地,家里還有九缸白花花的銀元,這足夠家人過幾輩子安穩(wěn)日子了。祖父希望就在安靜的棋村了此余生。
一天,棋村來了幾個奇怪的客人。他們都騎著高頭大馬,頭戴禮帽,身穿白府綢褂子,黑香云紗褲子,為首的短胖,蓄一撮仁丹胡子。他們問到祖父院前停了下來,說要見祖父。祖父當時正用兩片水草葉子敷在瞎眼上,聽說來了客人,就讓他們進來。一個戴眼鏡的人講章臺話,他指指仁丹胡子,說這是他的朋友龜田先生,慕祖父大名,特地從縣城趕來,想與祖父下幾盤棋。換成以往,嗜棋如命的祖父肯定二話不說就開始擺棋了。但現在的他,對象棋不但沒有興趣,甚至還懷著刻骨的怨恨了。不是那盤棋,愛女如何會丟了性命?不是狗日的日本鬼子,眼睛怎么會瞎?當門口響起嘚嘚的馬蹄聲,祖父就知道來者何人。
祖父躺在竹床上,頭也沒抬,指指眼睛說:“對不住,眼睛瞎了,不能下棋了?!饼斕锫犠娓高@樣說,似乎有些不悅,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的高手的,高手下棋,還要用眼睛?”祖父吃了一驚,知道來者不善,真還是懂棋的人,便淡定一笑:“先生,你搞錯人了吧,我哪是什么高手,只是略懂棋路而已,從來沒聽說過瞎子能下棋的!”叫龜田的人已面露慍色了,與其他幾個人嘰里呱啦之后,“哼”了一聲就出了院子。講章臺話的那人回頭對祖父說:“你也太不給面子了,龜田先生知道是你不愿跟他下,很不高興,他說等你眼睛好些了,過幾天再來?!?/p>
祖父本指望就在這世外桃源般的棋村了卻殘生的,沒想到狗日的日本鬼子會跑到這深山里找他下棋。象棋給他帶來了抹不去的傷痛,難道還要搞得他不再安生?馬蹄聲嘚嘚遠去,像一聲聲踏在祖父的心上。祖父無比惶恐,他知道,這些殺人如麻的畜生,既然來找他挑戰(zhàn),肯定要贏,如果輸了,什么事做不出來?照自己的血性,又豈會讓他?定要殺個片甲不留才解恨哪!
再也躺不下去了,祖父趕緊從竹床上滾了下來。
等到夜深人靜,祖父吩咐家人把九缸銀元掩埋在后園里。雞叫第三遍,在家人的攙扶下,祖父帶著全家老小悄悄來到湖邊上了船。
沒想到三個月后,他的九缸白花花的銀元一個也沒有了。祖父一夜間從章臺縣的首富變成了一個窮光蛋——世事真是如一盤棋呀!不是跟對手下了一把和棋,而是徹底輸了,輸掉了美好的光陰,輸掉了所有的鋪面、銀元,輸掉了寶貝女兒,輸掉了自己的眼睛——全是輸給狗日的日本鬼子了。
祖父從此不再下棋,幾十年過去,村里只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知道他當年靠下棋為生,后來出生的父親當然是不知道了。
當隊長又一次把一斤六兩肉票送來時,祖父伸出一只瘦手說,給我!
那天晚上,祖父從衣箱里摸出他那副祖?zhèn)鞯淖咸茨鞠笃澹衙總€棋子摸來摸去,往昔楚河漢界的廝殺場景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博殺中的那種快感又激活了他的每根神經。
祖父決定下一盤棋,一盤非下不可的棋,一盤為了讓家人度過饑荒的棋。
在下這盤棋之前,祖父決定在后園全部種上蘿卜。
霜降之時,祖父的蘿卜已青青一片了,隨便拔一個,都有大姐二姐胳膊那么粗了。是吃蘿卜的時候了。
那天,祖父把那一斤六兩肉票緊緊地捏在手里,對母親說:“孩子們該吃一回肉了。”看到祖父突然這樣說,母親只好又出去借錢。
祖父要親自去買肉。那天黑早,父親把祖父牽到食品站門口就躲一邊去了,他怕看到胡屠夫。
稱好肉,祖父卻不走,他把那塊肉掂了掂,對胡屠夫說:“同志,好像不足秤啊?!焙婪蛱痤^,見是個老瞎子,也沒有復秤,砍了一點搭頭。但祖父還是說不足秤。
胡屠夫不想跟一個老瞎子糾纏,就復了一下秤,秤尾向上翹翹的,他大聲叫周圍的人看秤,以證明他的足斤足兩。
但祖父還是不走,他翻了一下露出白珠子的瞎眼,說:“我要見站長。”
胡屠夫有些不耐煩了,說:“老人家,我又沒少你的秤,你要見站長干啥?去去去。”
祖父說:“你不叫站長來,我偏不去?!?/p>
“那你還想干啥?”胡屠夫鼓起兩只眼睛,狐疑地問。
“聽說你們站長棋下得好,我想跟他下一盤。”
“哦嗬,你真是螞蟻打哈欠——口氣不小哇!我們站長是全縣冠軍,你曉得不?”胡屠夫這才搞清楚眼前老瞎子要見站長的意圖,大笑起來。
“我今天來,就是想收你們站長做個徒弟的?!弊娓傅穆曇舨桓?。
“你說什么?請再說一遍?!?/p>
“我今天來,就是想收你們站長做個徒弟的!”祖父的聲音透出力度。
胡屠夫確保沒有聽錯后,兩只眼睛立即鼓得像牛卵子一樣。天哪,一個瞎子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揚言要收站長——全縣象棋冠軍——做徒弟?回過神后,胡屠夫立馬放下屠刀去喊站長。他的胃口被吊起來了,因為他平時也好下棋。
年輕的站長很快出來了,見是一個身著補丁衣服拄著打狗棍的老瞎子找他下棋,不禁樂了。
“老人家呀,你是不是要買塊好肥肉?我叫人剁給你。”
祖父知道說話的就是站長了,便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站長吧,早聽說你會下棋,我今天來,就是想收你做個關門弟子,看你有沒有這個緣分?!?/p>
站長一下子愣在那兒了,以為聽錯了。
“老人家,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祖父也不回答他,只輕輕嘆了口氣,自顧自說:“唉,我們這里多年沒有出過下棋的人了?!?/p>
“沒有出過下棋的人?老人家,請問什么樣的人才算是下棋的人?”站長回過神來。
“光緒二十六年,這方圓幾百里就出了半個,可惜后來眼睛被日本人炸瞎了?!?/p>
“瞎子是誰?”
“就是在下老朽?!?/p>
“天哪,那我半個都不算?”站長驚愕得張大了嘴巴,以為一大早遇到了瘋子。
“后生,我才算半個,你應該半個還不算?!弊娓搁L嘆了一聲。
“老人家,你說話也太過分了吧,你就能下得過我?”當了眾人的面,眼前一個老瞎子這樣口出狂言,站長像受了極大的羞辱。
“后生,今天我來,就是想跟你下一盤棋,要是我輸了,送給你一頭豬!”祖父“嘭”的一聲把棍子往地上一戳,這一聲讓躲在人群中的父親臉都嚇白了。要知道,家里已是七個月沒見過油星子了,哪來的一頭豬?可以說,整個白銀公社的老百姓家里也尋不出一頭豬,祖父不是在空口打哇哇嗎?
站長是個清白人,看到眼前的祖父,也嘆了口氣:“老人家呀,你要是拿得出一頭豬,我還真想跟你下一盤呢?!?/p>
“后生,我現在是拿不出一頭豬,但我可以立字存據,如果輸了,保證以后喂了豬送來,如果你輸了,我只有一個要求?!?/p>
“什么要求,你說。”
“隔兩天賣幾斤筒子骨給我?!弊娓傅穆曇艉芗?,仿佛怕別人聽見。
“這個?好說!”
“你輸得起嗎?”祖父把聲音提高了八度,這可能跟他就要吃到肉了有很大關系。父親心里打著鼓,他不知祖父今天吃錯了什么藥。長到這個歲數,雖然耳聞過父親會下棋,但從來沒有看到他下過,再說一個瞎子又如何下?站長也沒想到眼前這老瞎子會這樣纏住他不放,在眾人面前,如不接受挑戰(zhàn),這全縣冠軍的面子往哪兒擱?
“我要是輸給你,每天送五斤筒子骨給你!”站長完全被激怒了。
“好!好!”買肉的人終于聽明白了,一個個大聲叫好。這年頭,還有什么比這更刺激的事呢。
“后生,說話算數?”祖父咄咄逼人。
“算數!老人家,我只怕你輸不起?!?/p>
“哈哈……”
其實,一開始,站長是不屑跟一個老瞎子下棋的,沒想到老瞎子竟以一頭豬來刺激他,還說他可能連半個下棋人都不算,這簡直是奇恥大辱!眼前的老頭是哪個村子的?他是什么來頭?為什么從來沒有聽說過?俗話說藝高人膽大,如果不是一個瘋子,豈敢說如此大話?看來棋賽是非比不可了。
“那好吧,明天,三盤定勝負!”
“不,就一盤,你先手!”
站長蒙在那里了,祖父的一句“你先手”已讓他驚出一身冷汗。
老瞎子以一頭豬作注挑戰(zhàn)縣象棋冠軍的消息,不亞于一枚重型炸彈在白銀公社炸響,其沖擊波很快就傳遍了各個角落,連公社書記都知道了,他明確表示,這是活躍群眾文化生活的好事,要大力提倡,如果老人輸了,一頭豬是不能要的,這是賭博行為,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并說一定要來觀看這場比賽。
父親說,活到三十歲,他只看過祖父下過一盤棋,一盤讓他至今都津津樂道的棋。
這盤棋是用那副紫檀木象棋下的。
一大早,食品站操場四周就被圍得水泄不通,食品站的操場用石灰線畫成了一個大棋盤,三十二個“棋子”別出心裁,都是用豬血盆反扣過來糊上白紙,在上面寫上“車、馬炮”等。操場的東邊是臨時用圓木搭起來的一個賽臺,祖父與站長相對而坐。
祖父說話算數,讓站長執(zhí)紅先手。擺好棋子,臨開賽時,祖父說先等等,叫人把他的“帥”用一顆五寸長的鐵釘釘在地上。此舉讓觀眾像打了雞血一樣,站長一下子面如土灰,從祖父叫人釘住“帥”的那一剎那起,他的心里就打起了鼓。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下棋的,不是曠世高手,豈敢把“帥”釘?。看苏兄辉诮髡f中,沒想到今天被他親歷,真是活見鬼呀!站長的防線在那一刻轟然坍塌,但他不能臨陣退卻,只能硬著頭皮下了。
瞎子也能下棋?看不見咋下棋?觀戰(zhàn)的人實在太多了,有的爬到樹上,有的爬到籃球架上,有的甚至站在屋頂上。父親站在祖父后面,雙腿發(fā)抖,眼睛不敢看。當高音喇叭響起比賽開始,報出“炮二平五”時,祖父還呆呆不動。父親用手捂住眼睛,心想完了完了。過了好久,高音喇叭才響起“馬2進3”,這時的父親心里才平靜了一點兒。他想不到瞎子父親還真會走棋呀。
父親說,他這輩子怎么也忘不了這盤棋,至今他都背得出前面幾步:馬二進三,炮8平6,車一平二,馬8進7。
父親說,至此幾步,祖父已布成“反宮馬”陣,這是祖父的鎮(zhèn)山寶,自小開始,祖父就創(chuàng)造了這個以往棋界認為不太正統(tǒng)的局法。祖父的“反宮馬”變幻莫測,讓對手應接不暇,也是憑借這個怪陣,祖父屢建奇功,贏得那九缸白花花的銀元和鋪面。
這天天氣好得出奇,雖快立冬了,但天空比夏天還要瓦藍,風輕輕地吹,一朵朵白云像白蓮花一樣開在天幕。正是農閑時節(jié),鎮(zhèn)街上本應是很熱鬧的,但所有鋪面看不到一個人,全擁到食品站操場上來了。很多看棋的人根本不懂棋,他們只聽到高音喇叭報口訣,看到幾個人在操場上搬“木盆”。但他們都很興奮,都想知道一個瞎子如何打敗食品站站長。
父親說,誰都希望祖父贏,畢竟都是窮苦老百姓啊。父親在人們的議論中慢慢不緊張了,因為聽到大家都在這樣說,想不到一個老瞎子這樣厲害。
不到二十個回合,那些搬“木盆”的人就無事可做了。下一步輪到站長了,但他臉色煞白,兩只死魚一樣的眼睛呆呆地盯著棋盤。而祖父白發(fā)飄然,看上去氣定神閑。他的那個大“帥”還釘在那兒紋絲未動。站長下了快二十回合,連“將”都沒叫一下。紅黑兩邊上千觀眾都抻長脖子,議論紛紛。他們都在等待站長如何落子。公社書記雖不懂棋,但從觀眾的議論中,他知道勝負的天平傾向了何方。又是半根煙的時間過去,站長仍像石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往下掉。稍為懂棋的人都知道,站長已四面楚歌。人們交頭接耳,有人搖頭,有人嘆息,有人亢奮,但都不敢高聲,因為站長還沒投子認輸。人們都在等待他認輸的那一刻。
時間仿佛凝固了。
誰知就在這時,祖父卻慢悠悠地說:“后生,我們和了吧?”
站長的身子動了一下,以為聽錯了。
“和了吧?”待祖父重復這一句時,站長才抬頭看看祖父,他不相信昨天那個盛氣凌人、志在必得的老瞎子竟然提出和棋。這個面有菜色穿著補丁衣服的老瞎子,不知有好久沒吃過飽飯更不用說吃肉了,他下棋究竟是什么目的?僅僅是想買幾斤筒子骨?當筒子骨唾手可得時,老人為什么又突然放棄?難道真的是一盤和棋,自己沒看出來?站長又將死魚樣的眼投入棋盤,不是,絕對不是和棋!十幾回合后自己就死路一條,縱是國手也無力回天。自己遇上真正的高人了。高人在民間,山外還有山,此話不假!如果能拜上這樣的師傅,那是三生有幸,每天送上幾斤筒子骨又值幾何?送上幾頭肥豬都值呀。站長心跳如鼓,但內心又充滿矛盾,真不想在這樣的場合敗給一個老瞎子,簡直臉面丟盡哪。
當他再次聽到祖父說“和了吧”,仿佛覺得面前有一縷清風拂過。
“后生,說實話,我哪有一頭豬輸給你喲。”祖父笑笑,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剛才氣定神閑的祖父像換了一個人,臉白得像一張紙,額頭上沁出了一顆顆豆大的汗珠。祖父已接近虛脫了。父親見了趕緊攙扶住他。
“嗯,和了?!闭鹃L如夢初醒又像如釋重負。他也想去攙扶祖父,雙腿卻不由自主跪在祖父面前。
“老人家,收我為徒吧!”站長這一跪,仿佛為一盤棋的勝負下了定論,人群中一時間掌聲雷動。
祖父想伸手扶站長起來,但他的手是那樣軟弱無力。
胡屠夫這時端來一大碗涼茶,雙手捧起要祖父喝,但他并不知道這老瞎子就是那天跟他打架的漢子的父親。公社書記也過來跟祖父久久握手,要他去公社食堂吃飯,但祖父搖搖頭。那一刻,父親臉上現出了從未有過的春光。
那天祖父是父親背回去的,站長也跟著去了。父親說,那天背祖父回去的時候,感覺他的身子輕得就像一根稻草,口里幾乎聽不到出氣聲。
祖父一回到家里,就“哇”地吐了一口血,暈過去了。
不久,祖父蘇醒過來,他看到站長來了,臉上有了笑容。他要父親把那盒紫檀木象棋和一本棋書拿出來,送給站長。還想說些什么,卻一口氣堵在心口,沒說出來。
一個月后,祖父死了。
我的故事說到這兒就結束了,需要補充的是,站長是個說話算數的人,祖父躺到床上的第二天,他就把五斤筒子骨送到我家。遵照祖父的意思,母親并沒有要站長白送,而是以每斤六分錢的市價成交。三天后,食品站站長又把五斤筒子骨送到我家,從此沒有間斷過。
園里的蘿卜長得正好,骨頭燉蘿卜可是最好的美食呀——何況在那饑荒的日子。為了不浪費一點營養(yǎng),母親把那些燉過的骨頭第二天又放回鍋里燉一次,直到骨髓里每一絲養(yǎng)分都滲透到蘿卜中。
我家的院墻上從此天天晾曬燉過兩次的發(fā)白的筒子骨。收廢品的人隔三岔五會來我家收購這些豬骨,每斤八分錢,比買進來貴了兩分錢。燉過兩次的骨頭顯然比買回來輕了,那輕的部分,也就是營養(yǎng),我們家在那兩分錢的差價中把營養(yǎng)賺了回來。那些難得的營養(yǎng),深深滲進祖父種的蘿卜里,再通過蘿卜,走進我們全家人的血管,也滲進了那饑荒的日子。祖母的病好了起來,四個姐姐一個個長得白里透紅,像蘿卜一樣水靈。
那年冬天,補充了豬骨頭營養(yǎng)的母親懷上了我這個男丁。次年秋天,芙蓉花開的時候,我呱呱落地。坐在庭院的祖母聽到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大概是想起了祖父,想起了象棋,給我取名高棋榮。
這個時候,饑荒基本上過去,村子里有了雞鳴狗吠,各家的自留地綠意盎然。但我家后園里依然還有很多蘿卜,在春天里,它們已開上了好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