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碩
長亭外
長亭沒有名字,藏身于黔西北某地的大山深處,頂是茅草搭成的,右面連接一條窄窄的泥巴路,路邊是高寒地區(qū)常見的亂石和望不到頭的蕨類植物,左面就是往山腰的這一邊,可以看到一條通往遠方的盤山公路。長亭是山那邊的人們送別親人去城里打工時的“最后一站”。
在我們的鏡頭里,盤山公路越來越細長,一邊是高高的山壁,另一邊是懸崖,幾乎看不到人煙和歇腳處,據(jù)說在它十幾里外有一個到州府S城的長途汽車站。每年過完春節(jié)后不久,大約初四初五的光景,主要由男丁們組成的民工潮就開始從這里大量涌進都市。
早春的山體微微發(fā)黃,寒冷的風把山民們的臉吹得發(fā)紅,嘴里吐出的氣在陽光下像一縷縷快速移動的霧。他們的臉上并無影視作品里送別時的依依之情,也毫無古時文學作品里的那種抒情特征,有的看上去甚至有些木訥。
古時驛道上大約每十里設一長亭,負責給信使提供住宿、給養(yǎng)等,后來慢慢便成了人們行路駐足和分別相送的地方。尤其是在文人的吟詠里,十里長亭完全就是送別地的代名詞,時常伴有眼淚、楊柳和美酒等字眼。“送君十里長亭,折支灞橋垂柳”曾是我腦海里固有的古人送別時的經(jīng)典場景,這與我們攝像機錄制到的一幕并沒有多大的關系。
這個長亭,它的十里之外并無另一個長亭,它的遠方是都市。它見證的只是無數(shù)大山深處的人們走出來,去到城市里打工謀生。
泥土始終是沉默的。只有泥土知道行人最真實的表情其實在足底,它們彼此隔的最近,它們?nèi)际呛谏模瑥膩聿谎哉Z。
接下來的鏡頭是一楊姓的人家。主人叫楊龍武,他和他的女人正在地里挖土。土層很薄,那些青菜仿佛長在巖層里一樣。幾個小孩和一條黃狗嬉鬧著,看上去其樂融融。攝影師同楊龍武打了個招呼:“過年好啊,今年殺年豬沒?”楊龍武有些靦腆地笑了,搖搖頭。在這個村子里哪家如果過年沒殺年豬,多少是有些寒酸的。
“村里的年輕人出去很多,怎么你沒出去呢?”顯然攝像師希望楊龍武能多說幾句話。楊龍武說他有三個孩子,老大剛上小學五年級,家里還有年邁的祖母,母親身體不大好,身邊不能一個男丁也沒有。不過他剛滿17歲的弟弟楊龍文要外出打工,明天吃完早飯就走,去省城貴陽,是頭一回出大山。
攝像師一聽有戲,馬上就決定跟拍這一家子。楊龍武還算好客,答應一定好生配合我們的工作。他有些自豪地告訴我,9年前他們村里沒有一個人外出打過工,他算是開山鼻祖,村里的打工潮是他帶動出來的。我很好奇,他又是怎樣想到要外出打工的呢?他不好意思地說是因為鄰村的幾頭耕牛吃了他家地里的包谷苗,去索賠時對方先動手打了他,他回擊下手太重,把人家打成了重傷被判了兩年勞教。出來后就不想馬上回村里了,在外面打了幾年工后,用積蓄把家里的土房換成了石頭房。這在村里被傳為佳話。
就是這么一個突發(fā)事件引發(fā)了這個村莊的民工潮。以致于一個被遺忘了許多年的茅草亭子一改往日的冷清,一夜間又熱鬧起來了。后來我們得知,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這里還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次日我們很早就去到楊龍武家。房子不大,只有三間房,堂屋較寬敞一些,隔出的一個小空間里放有張小木床,掛的蚊帳已被柴火熏成了黃黑色,這應該算是楊龍文的臥室了。鏡頭里一家老少正圍著一盆炭火吃早飯,火上架有一個銻盆,里面是沸騰著的酸菜和洋芋,沒有一點油星,蘸水碟里是兌了酸湯的辣椒面。感官上很難讓人有胃口,但同期聲里他們嘴中不斷發(fā)出哧溜哧溜的聲音,又感覺應該還是很可口的。
攝像師的鏡頭始終以楊龍文為主。小伙子看上去很內(nèi)向,臉上看不出那種頭一回出遠門的興奮。他第一個放下了碗,用手背揩了幾下嘴,不急不忙地走到墻邊拿出一把牛角梳,反復對著墻上的鏡子梳他的頭。旁邊的凳子上放了一盆清水,他不時會蘸些清水往頭上梳去,仿佛那不是水,是上好的發(fā)油。昏暗的燈光下,他微微躬著脖子,黑得晶亮的眼睛稍向上,直愣愣地盯著鏡中的自己,除了梳頭的那只手,身子幾乎一動不動,偏長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被反復梳成了各種比例的分頭。
這時做母親的要給他30元錢,一堆零票裹得像一個卷筒,一把塞進他褲兜里,說是自己唯一的積蓄,只能這樣了。并叮囑兒子打工所得要計劃著用,沒積蓄也不要緊,只要能學門手藝,長長見識,關鍵是要回家過年,回來頭一天千萬不要去賭博,不要僥幸地以為能賭贏別人??刹灰翊謇锏哪衬齿?shù)镁獠桓一丶疫^年。
楊龍文一直不停地梳著頭,眼睛都沒眨過一次,仿佛什么也沒聽見。這時楊龍武插了句,你的頭發(fā)太長了,該剪短一點再走。楊龍文回了句,到時候再看,城里人留多長,我就留多長。
整個過程楊龍文就說過這么一句話。后來才得知,出門前楊龍文把兜里的30元錢悄悄塞回了母親的枕頭下面。
經(jīng)過十幾里的山路,畫面又切回到了長亭。已有不少外出打工的山民走在那條盤山公路上了。都說要致富先修路,可是誰會知道致富之后等待人們的又是什么?
亭子內(nèi)外早已站滿了送別的人們,男女老幼都有,大多顯得很平靜,甚至連揮揮手的動作也鮮有看到。楊龍武家就他一個來送楊龍文,一路上兄弟二人沒怎么說話,或許是在人前不好意思做交流吧。
在攝像師的引導下,楊龍武大致介紹了一下本村的鄉(xiāng)民們外出打工的情況。他們一般每個月都會匯錢回家,有的幾年才返鄉(xiāng)一次,有的則是一年一次,大都是在過完春節(jié)后的一周內(nèi)較為集中地返回城里。他們中有的進城后嫌體力活太累又被城里人看不起,勞動所得應付完衣食住行后所剩無幾,于是干起了偷摸扒竊的勾當。也有滋事打架的,打架打死的有兩個,個別的還坐了牢。不過大部分人家的生活水平還是得到了一定的提高,所以打工潮越來越壯大,以致于土地荒了幾年都沒人種。
“你們村出過大學生嗎?”攝制組問道。楊龍武搖搖頭。想了一會,答非所問地講述了另一件事,說是附近哪個鄉(xiāng)里的有個孩子考上了大學,但前些年被凍死在回家的路上了。他是放寒假回家,身上的錢只夠他坐車到州府S城,他只得順著這條盤山公路步行,爬到梅花山時天已黑盡,大概是又累又餓,只好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休息,一不小心竟然睡著了,第二天過往的車子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被凍硬了。
楊龍文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哥哥和攝制組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給人以置身于事外的感覺。畫面里的山民陸續(xù)地沿著盤山公路朝山下走了下去,三五個人一群,個別的還染了黃頭發(fā),神色也比較自如,顯然外出打工已有些年頭了。在親人們的注視下,他們離長亭越來越遠,身影漸漸變小,最后消失在公路的拐彎處。攝制組問楊龍文今后有什么打算,他笑了下仍是不接話。楊龍武接過話頭說頭晚弟弟已跟他講過了,希望來年回家過年時家里能殺得起一頭年豬。攝像師愣了下,嘴里蹦出一句“好,好,祝福你,心想事成!”
很快楊龍文也加入了下山的人潮中,其間他沒有回過一次頭,多少顯得有些不自然。當然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就該是這個樣子,他原本就沒必要自然地面對我們這樣的局外人。正如殺得起一頭年豬是他眼下最真實的目標,我們又能說什么呢?
鏡頭里只有長亭紋絲不動。流向遠方的人潮,搖曳的樹枝,枯黃的草叢,飄動的衣衫和發(fā)絲,人們嘴里呼出的白氣,什么都在晃動著。
腦子里忽地閃過一句在一本雜志上看到的話:“每一個往返于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的靈魂都被造物主上了魔咒?!笔前?,有誰能擁有或是樂意相信某種先驗式的點化?我們不過都是光陰的過客罷了。我們的生老病死如此稀松平常卻又令人千回百轉,無論鄉(xiāng)村還是都市,每一人都活在他自身的虧欠感里。人類從遠古的洞穴一直走到今天高度發(fā)達的信息社會,在貼心貼肺的都市里,留存下那么多的書籍與知識,那么多的主義和道理,那么多的技能,到底能否如實了知那最后的足印呢?
一個人的遵義
前些年有一次回遵義為母親過生日,剛下火車就看到站臺上拉了一條醒目的橫幅:歡迎您到遵義革命老區(qū)旅游!就我這歲數(shù)的,看到老區(qū),革命和閃閃的紅星一類字眼,心里怎么都會感到一種親切。繼而想過去一直沒這說法啊,這該是出自開發(fā)地方旅游業(yè)的一種產(chǎn)物吧?概念里的革命老區(qū)是指井崗山、大別山、蒙山一類,指有著共產(chǎn)黨的組織和革命武裝,發(fā)動了群眾進行打土豪、分田地、分糧食和牲畜等運動,并建立工農(nóng)政權,進行武裝斗爭堅持半年或一年以上的地方。紅軍只在遵義活動了三個月,他們走后留下些什么規(guī)模的機構與駐軍,是否形成過固定而長期的根據(jù)地,我真的不大了解。當然了,不管怎么講遵義因為“遵義會議”而揚名天下,它是歷史名城,這個無可非議。外地人可以不知道貴州,不知道省會貴陽,但沒有不知道遵義的。
一些外地人總以為遵義是個大都市,應該很繁華,但我的回答總讓他們失望。我曾在飛機上碰見一位外地人,他問道:“你們貴州在四川嗎?”
“不,貴州就是貴州?!?/p>
“那貴州在遵義了?”
聊了一會兒,這位兄臺就反過來推衍道:“如果貴州的遵義不能算是老區(qū),那就應該是革命時期的大后方了。書上不是說抗戰(zhàn)時好多人躲這邊來了嗎?”對此說法我更是云里霧里。腦海里的大后方似乎早有模式,幾乎就等同于革命電影里大上海十里洋場式的繁華,等同于那些紙醉金迷和紅男綠女。
遵義從未給過我任何繁華的印象。倒是兒時的小畫書和電影里,那些藏身于敵人大后方的地下工作者們,大多為俊男美女,華衣美食,常出沒于燈紅酒綠之中。對他們赤色使命以外的那些,我曾遐想萬千卻不敢聲張。
令我最為向往的莫過于那些國民黨的女特務了。她們總有著迷人的披肩長發(fā),穿戴船型帽和美式戎裝。以至于長大后當我想起妖嬈、風情一類的字眼,第一時間跳入腦海里的就是這些三、四十年代的女特務們。而這些,我自然無法與三、四十年代作為大后方的遵義聯(lián)系起來。對于遵義,我唯一能確認的是自己十七歲以前的歲月都屬于它。
都說一個成年人的精神軌跡,大都是出自于對其童年記憶的解構之中。成長,往往是一夜之間的事情??傆幸恍┦挛飼挥煞终f地進入我們的視野,進入我們的內(nèi)心,甚至成為我們記憶里的最強音。大約十二、三歲那會兒,遵義曾讓我聯(lián)想到“快樂就等同于為所欲為”。它正在發(fā)生著匪夷所思的變化:被父輩們稱之為流氓阿飛的那一撥少男少女們,開始燙頭發(fā),戴墨鏡,穿褲腳很大的喇叭褲,男的清一色穿花襯衫,無論有沒有傲人的胸大肌,他們基本上只系最下面的那個紐扣;女的則濃妝艷抹,披肩發(fā)、高跟鞋,整日拎著三洋牌錄音機四處招搖,放的歌曲大多為《香港之夜》《美酒加咖啡》一類。我從沒想到過靡靡之音竟然如此動聽。每當鄧麗君的歌聲掠過我耳際,我的目光就會緊跟著這些流氓阿飛們漫向遠方。
他們一個個看上去都很炫酷,仿佛誰也不配過問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心里想的到底是些什么。那神色好像整個遵義都只屬于他們。為此我總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如果做流氓可以這樣快樂和自在,我為何不可以成為這樣的流氓呢?可惜我那時候年歲尚幼,跟不上趟,家教又很嚴,連大聲嚷嚷自己的真實想法也不會。但我內(nèi)心非常清楚,同為遵義人,他們的青春比我自己的青春更令我有想象的樂趣。
后來家住遵義水巷子,屋后面就是湘江河。小巷和黃昏的河水讓我感覺到遵義其實更像是個清雅的小鎮(zhèn)。它有悠悠的石板路和夕照,有清澈的河水、暗綠的青苔和搗衣的婦人,有河風撲面,有小舟和把水波帶向遠處的一群群鴨子。而那些曾被稱之為流氓阿飛的少男少女們則相繼戀愛、結婚和生子,一如他們的父輩一樣過著起居正常的凡俗日子。
而今的遵義已是一個小型化的都市了,湘江河也有些微微的發(fā)黑,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如果不聽到鄉(xiāng)音,我會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驀然回首,我發(fā)現(xiàn)遵義竟是一個真正被省略了歷史的城市。至少我的成長記憶里,它的歷史不夠真切,它沒有可感可觸的體溫和彈性,它沒有讓我接受過關于它自身歷史的教育或資訊。所以它沒有上古,沒有神農(nóng)氏,沒有秦皇漢武,沒有唐宋元明清……在這個古跡并不多見的歷史名城,更沒有我能夠遂愿綻放的青春期。是的,關于遵義,除了遵義會址及其赤色印象外,能裝點我記憶的似乎不多。
家里尚有一張老照片,看上去有些發(fā)黃和模糊了,是母親和五歲的我在遵義會址前照下的。那是個夏季,我穿了件印有“女藍五號”的紅色運動衫,有些怯生生地站在母親前排,母親穿一件白色的的確涼短袖衫,十分規(guī)矩地站著,雙手輕放在我肩上。那時的風,把我和母親的頭發(fā)都吹得有些零亂。太陽很大,我們都微微皺了鼻子,但仍舊還是擠出了一絲笑容。
歲月悠悠,流水不復。如今的人們依舊會樂此不疲地站在遵義會址前照相,這里已是一個經(jīng)典的背景了。無論是遵義人還是外地人,大凡到遵義會議紀念館游玩,大都有著這樣的照片。從上個世紀下半葉至今,天下真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照片。以至于我們腦海里想起遵義,遵義會址的形象自然就會躍入眼前。包括那些地圖和導航手冊,遵義牌香煙和眾多商品的外包裝等等,無一不是在大肆昭示天下,遵義就等于遵義會址??墒亲鳛橐粋€遵義人,遵義會址又能等于什么呢?我曾和母親閑聊道,好像五歲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遵義會議紀念館玩耍過了。母親淡淡的說,嗯,那時候物價真是便宜,門口一碗米粉7分錢,夏天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炎熱。
朝圣者
去拉薩旅游時認識一位藏族老阿媽,是位虔誠的朝圣者。通過她,我認定現(xiàn)代文明在她心里的分量比我想見的還要輕。老阿媽曾說過,漢人雖然福報好,過得挺舒服,但享樂太久了容易丟掉祝福和感恩的心腸,然后就容易徒增煩惱和痛苦。當然這是聽她在拉薩當兵的兒子轉述的,她常叮囑她的寶貝兒子不要學我們漢人成天吃喝玩樂,要好好學佛。佛才是唯一的榜樣,其他的人都不是。
老阿媽從阿里那邊過來,兒子帶她剛住進酒店時,聽說一晚上150元,心疼不已,執(zhí)意要去睡大昭寺門口,覺得兒子買了單也不成,因為這些錢可以省下來去供佛。在大堂里,做兒子的竭力說服著自己的母親。老人則是一臉的不安,日照與風霜讓她的臉上布滿縱橫交錯的溝壑,仿佛陽光與歲月在這些皺褶里說著另外的密語,令你不由分說就產(chǎn)生信賴感。需要我?guī)兔??我上去問了一句。做兒子的給我做了翻譯,我才明白了老人的用意。
沒想到老人就住我隔壁。我笑著對老人家說,你苦了自己去供佛,佛會心疼你的。老人咧嘴笑了,說不苦不苦,佛是天地間最尊貴的,有著最圓滿的慈悲和智慧,值得我們供奉。看著她滿臉單純的笑容,我有些迷茫地問了句,你心中的佛到底是什么樣的呢?做兒子的趕忙翻譯道,佛是智慧和覺悟的代表。我沒再接話。或許這就是朝圣者的信念吧?
在我看來,那些佇立于廟堂里的木頭佛像只不過是我們自己心靈的外化——當一個人有了終極的依靠,他就樂意把自己對天地間那未知的一切,那些敬畏心,求索之心,以及對自身理想人格的追求安放于此。據(jù)說佛門是反對偶像崇拜的,后人拜佛(像)更多是為了“見賢思齊”,以期折服對自我的錯誤執(zhí)著,比如貪婪、嗔恨、傲慢和自大等等。所以從理論上我相信若要開啟所謂的佛性,得到智慧、覺悟和安樂,采取一定的方式方法進行自我矯正與提升是很有必要的。不過話又得說回來,真正面對一個朝圣者時,我多少有些困惑和好奇。
像大多數(shù)藏族婦女一樣,老阿媽把人生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了家庭,最后要以這種特別的方式來“頤享天年”。朝圣對于藏族老人來說不過是用余生完成一個自小就有的美夢。據(jù)做兒子的介紹,他的父親已于前年去世,臨終前老人用石塊敲下自己的一顆牙齒,托付給老伴,要她朝圣時帶到拉薩,一定要將它放置在大昭寺覺沃佛殿前的一根木柱里。據(jù)說這根普通的木柱縫隙里,填滿了其他許多未能抵達終點的朝圣者的牙齒。這些牙齒是最純潔的供品,可以代表朝圣者的肉身和靈魂。
老阿媽每天起得很早,她的路線和其他朝圣者一樣,是沿著拉薩自古流傳下來的三條路線——廊廓(大昭寺內(nèi)圍繞主殿覺沃佛的廊道)、八廓(即八廓街,右繞大昭寺約兩公里長的街道)和林廓(圍繞拉薩老城的街道)??粗橎嵌鴪远ǖ牟铰?,我漸漸能夠想象如果某一種愛美好而長久,它值得我全身心地去面對時,我也會這么忘我和單純,我也樂意交付自己,徹底地交付自己。
把自己徹底地交付出去,一直是我未了的心愿。有時獨自面對天地,心里不免委屈,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好人,可是心存美好與良善又如何?我多像是一件被城市與鄉(xiāng)村相互退訂的禮物。所以要不停地去旅游,帶著獵奇與沮喪,大江南北跑個沒完,卻從未向內(nèi)探知過心靈的秘密。
是的,這些朝圣者撫慰和矯正了我。在大昭寺旁,從清晨五、六點鐘開始就有許多藏人在那里繞八廓街,有無數(shù)如老阿媽一樣的朝圣者在那里磕等身長頭。每天他們聚集在那里,先點燃柏枝,讓天然的香氣隨煙霧彌漫在空氣里,然后欣然地為了心中的神明交付出自己的身心。看著他們的身影,我不得不相信這世上只有對信仰的交付是最純粹的,因為完全不帶一絲世俗里的勉強和扭捏,更不會患得患失,完全是發(fā)乎內(nèi)心的主動與熱忱。
或許是受了老阿媽的感染,這一天我也起了個大早,專程趕到大昭寺門口坐了一會。天空呈瓦藍色,還沒完全亮開。早晚的天氣比較寒冷,密密麻麻的朝圣者誰也不說話,呼著白氣,默默地各行其是,仿佛開口說話就會吸入更多的寒氣似的。他們篤定地望著前方,雙手合十,舉過頭頂,把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往前傾下去,然后再站起來,就像要把自己整個的身心全力射出去,似乎前方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溫暖的光明之境。
他們重復著,毫無倦色。坐在石階上,我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身體和大地摩擦出“唰——唰——”的聲音,整個大昭寺的清晨就只有這樣的聲音。在藏人的心中,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千里迢迢來到拉薩的大昭寺和布達拉宮朝拜,以清凈的心意添置一些供品供佛。他們有的甚至三至六年中三步一拜地經(jīng)過沙漠、雪山,草地,餐風露宿,歷盡千辛萬苦,一路塵土飛揚,顛簸不堪,吃的食物只有糌粑,為的是一個同樣的愿望。
所謂朝圣就是朝“寂靜處”——特指能熄滅煩惱和得到智慧的地方。大昭寺里的這尊釋迦牟尼佛像叫“覺沃佛”,在藏族人心中的地位無以倫比,“覺沃”在藏語里就是“至尊”的意思。朝圣者這種虔誠是深入骨髓的,幾乎是一種本能,就是死在朝圣的途中也無怨無悔。他們相信佛菩薩的存在,就像我們相信蜂蜜由蜜蜂釀成一樣自然。
作為被科學“洗腦”的我們,吃著地溝油、蘇丹紅和三鹿奶粉,像一群身不由己上了發(fā)條蹦達不已的機器。看完《阿凡達》后我越發(fā)明白,如果人類注定都是一場夢,是一次藍色球狀幻覺中的生滅體驗,我祝福藏族人民得到一種慢。我的初衷不是對物質(zhì)文明與社會進步的否定,更不是要漠視一個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而是指人類應盡可能“保鮮”美好的性靈與天趣。我知道這個是悖論,所以只能算是一種祝?!T高@些善良的人們更長久地“樂在其中”。
這個清晨,我在這片奇特的土地上,幾乎忘了都市里的一切,甚至忘了那個熟悉的自己,我和這些虔誠的朝圣者一樣,等著陽光慢慢從東方升起,任第一縷陽光從頭頂緩慢蓋到雙腳,這過程溫暖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