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一、苦
不曉得為什么,一直愛吃苦味的食物。
除了中藥的苦,苦瓜應(yīng)是這個世上第一苦的食物。每次在超市都挑老一點的,嫩的幾乎不苦。清炒苦瓜,趁熱吃,才夠苦。涼了,苦味淡些。一條苦瓜,正中剖開,去除籽粒,斜切至兩三厘米的段,配一只紅椒,拍幾瓣老蒜,鍋燒至起青煙,倒油,猛火熗,激點冷水,口感爽脆,苦意裊裊。整個酷夏,就著一盤炒苦瓜,吃下一碗飯,其余的菜,皆可省略。
每次把苦瓜炒好,趁熱搛一片放嘴里,越嚼越苦,苦意叢生,及至彌漫整個口腔——無比熱愛這樣的苦味,仿佛我的整個口腔都在演繹一部西方古典交響曲那般宏厚博大的苦,苦得隆重肅穆,苦得倒海翻江,仿佛整個精神之上的苦,都集中在這一片苦瓜上——我把一生的苦都呈現(xiàn)了出來,于舌上重溫,輾轉(zhuǎn),食之慰藉……
其次,是苦菊,適宜涼拌。生姜、老蒜、小蔥切至碎粒,入滾油中炸至金黃,涼一會,倒入苦菊,佐以醋、麻油拌之,食在嘴里,卻是甘甜。孩子說:是苦的。他的味蕾稚嫩,純潔,精準(zhǔn),我的味蕾卻再也觸摸不到苦菊的苦意,這么多年遍嘗酸咸辛辣,大抵早早退化了,品過苦瓜的厚苦,苦菊的微苦,則一筆帶過了。
新春的馬蘭頭也有苦澀,僻野之物,歷風(fēng)霜經(jīng)嚴(yán)寒,苦是有一點的??嘣揪褪怯脕矸e淀的。涼拌之前需要焯水,再把它們團在手心擠干,雜以米醋、麻油涼拌著吃,苦味便淡了,隱了,不見了。萵筍葉也苦,與馬蘭頭一樣,焯一下水,再下油鍋爆炒,吃起來甜絲絲的,非??煽?。在春天,萵筍葉比青菜不知要高幾個檔次。
清明以后的蒲公英也苦,不易涼拌,可以挖回來曬干,煮水喝。
這世間所有的苦味,都可用來清火消炎之用。
我老家水中有一種植物,村人喚作“扛貓骨子”,生著細(xì)針樣的蒼綠葉子,水下根系鐵銹紅。如若誰患了牙痛,涉水挖一棵,煮水喝。所謂扛貓,即青蛙的俗名。青蛙喜愛將卵產(chǎn)在這種植物細(xì)針樣葉子上,故名之——“扛貓骨子”。它一定有學(xué)名,被珍藏于《本草綱目》里。
春茶苦不苦?也苦。可是,苦后回甘的美,哪個能替代得了呢?蓮子芯苦吧,苦過以后,整個回甘的甜幾乎把舌頭淹沒,讓人久久沉醉,迷戀。一小撮蓮子芯,聞之,清氣撲鼻,于開水中翻涌,涅槃,自老綠變蒼翠,仿佛一座山的碧色次第來到目前,叫人瞬間產(chǎn)生居山的渴念,夢境里均是溪流潺潺……
蓮子芯屬大寒之物。有一回,吃魚上火,想起來泡一小撮,喝下去,不及半小時,胃疼難忍。胃寒的人消受不了這么好的東西。有一天,突發(fā)奇想,可不可以與枸杞同泡呢?后者溫性之物,兩兩中和之,既消了火,又溫了胃。
小時候拉肚子,也不見外婆送醫(yī),她燒中午飯時,將鍋巴燒至焦黑,沖水給我喝。鍋巴湯真香啊,把水喝下去,再嚼被泡軟的鍋巴,焦苦著,又格外透出余香——建立在苦味之上的香,是峭崛的香,越吃越上癮的香,至今留在味蕾的記憶里,適合于下雨的春夜打撈。
苦的反義詞是甜。比起甜來,苦要有格局得多,它是深刻的,醇厚的,有蘊藏力的,可以承擔(dān)一切的不幸以及傷悲。中國有一個俗語叫,雖苦猶甜——莫非吃盡苦頭的人生才配得上日后的醇厚甜蜜?太過和順暢達(dá)的生活,輕如鴻毛不值一提的,沒什么建設(shè)性的膚淺的一馬平川?而苦的,才是溝溝槽槽坎坎坷坷成就來的千丘萬壑的蒼煙渾厚,更有質(zhì)感的,值得寫進(jìn)回憶錄里留待日后憑吊的印刷品?
一年年,我們都在吃苦。古語有: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钪?,原本就是很苦的事情。我們在不停地學(xué)習(xí),無非怎樣將苦化為甜。
甜蜜的,總是短暫易逝,比如愛。
愛是苦憂參半,愛是酸楚雜陳,無非兩種境地:得不到;得到了。得不到的,都化作了日后的天鵝肉,其不可多得的芳香長長久久飄蕩在愛的祭壇;得到了的,都從一捧珍珠化作了骨碌碌的死魚眼。
實則,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說到最苦的食物。不,不是食物,是藥。
誰能苦得過中藥?
一直喜歡翻翻《本草綱目》,不是沒有緣由的。我的身體經(jīng)常性出岔子,也非大病,但,終歸引起不適。情志郁結(jié),愁多傷身,一個身體不好的人,會反過來影響情緒,所謂性情寡歡。氣郁是少不了的——縱然這么幾年也加入到鍛煉中,但氣息郁結(jié),非一日之功,得慢慢調(diào)和。許多病均來自氣郁,郁則不通,導(dǎo)致不是這塊痛,就是那塊癢。我孩子都知道“痛癢相關(guān)”這個詞。
不得不喝點中藥了。
——春上正在喝著。舌頭已經(jīng)盲掉,反而不覺得苦。一邊聽勃拉姆斯,一邊喝。喝這樣的苦藥,不可品嘗,更不要一口一口地抿,一氣倒灌下去,咕嚕咕嚕,像一個人撥動和弦,回聲急速劃過空氣,琴音與手指發(fā)生共振——我的身體宛如一部交響樂,什么樣的樂器共鳴均可承接住,是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叮叮咚咚中,日子一寸一寸流淌……窗外昏陽,原本的光芒被濃重的霧霾所遮蔽,讓人頓失眼界。困在家里,深陷精神的黑洞。最怕的就是這樣的時刻,非逃離不可,去到深山,是不可能的;去到人聲嘈雜的肯德基,坐在吧臺的拐角處,用筆在本子上寫點什么……靜靜置身人間的熱鬧中,真是苦。
一直迷戀咖啡的苦香。近年,一直受困于睡眠,想喝,而喝不得。每每上班之際,同事們一邊開電腦,一邊把咖啡泡上……那份苦香奔我而來,久久纏繞,令人百爪撓心,肝腸寸斷,味蕾瞬間條件反射,唾液肆意……覺得自己真是苦得很,何至如此境地,人生何等慘淡,連一杯咖啡也無福消受?
行腳僧苦不苦?不苦,他日行數(shù)十里,慢慢地,以身體的困苦去修行,讓精神抵達(dá)一個又一個的極限,度一切可度的,也是一種自我完成。
這世間,苦,也是一種成全。唯有苦,方能成就人,重塑人,讓人不斷地有一個個全新的自我。
二、辣
第一次吃辣椒,被辣哭,是在小城蕪湖。彼時,暫且棲身于一家私人報館。偶爾,社長興之所至,會領(lǐng)著我們一幫小年輕赴宴,當(dāng)然由社長自己掏錢了。
那天黃昏,我們來到報社旁邊的一家餐館。社長揮斥方遒,刷刷刷點了幾個菜。首先上來幾個涼菜,末了,服務(wù)員端來一盆蝦,活蹦蹦的青蝦,須子老長,小妹妹手里拿一瓶白酒,咕嚕咕嚕地,一瓶酒迅速傾瀉至蝦叢中,迅速拿一只白鋁鍋的蓋子悶住。蝦子被白酒嗆得痛苦難言,出于本能會四處逃竄,若不用鍋蓋擋著,會跳得滿桌都是。不大一會兒,所有的蝦子都被醉昏,眾人一邊喝酒,一邊剝蝦吃。實在接受不了這種殘忍的吃法,無奈得很,就把筷子隨便伸到別的菜碟里,搛到哪樣是哪樣,胡亂往嘴里填。那家餐館燈光幽暗,根本看不清菜的品相,一直盲目地吃,及至吃到一嘴辣椒,頓時,口腔里像被點著了一團火,激烈地燃燒起來,每一寸味蕾微小的觸須都在喊救命,又無法自控地往下咽口水,喉嚨也在喊救命,出于自衛(wèi),嗆得咳嗽連連。這個時候,最不要臉的事情發(fā)生了——眼淚竟然不爭氣地往外滾。主觀上并非打算要哭的,可能因為太辣了,味覺出于本能的委屈,強行指揮淚腺決堤……它要用眼淚來昭示天下——我所寄居的身體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味覺侵犯。
見我如此狼狽,社長順勢也嘗了那盤菜,鄭重發(fā)話:嗯,是辣!沒事沒事,喝點水就好了。那一刻,別人終于有了同理心,我若再哭,就不對了。偷偷把淚水揩掉,繼續(xù)心有余悸找菜吃。
那次的辣太過深刻,一輩子忘不了。
大約是去年,在網(wǎng)上看見一個科學(xué)家發(fā)布宣言:辣,不是一種味道,它根本就是一種痛覺。
——我多年的冤屈終于得到了伸張,那一刻,真想隔空與那位科學(xué)家握一握手。
今早,在菜市,看見許多辣椒秧子,用稻草扎著,一小把一小把地,相互斜靠在一起。每年清明前后,蔬菜的秧子們都陸續(xù)上市了,準(zhǔn)時得出奇,真是神鬼齊一啊。特別羨慕那些買蔬菜秧子的人——竟然有塊地去伺弄它們。
小時候,在老家,我媽媽每年春上都要栽一壟辣椒。
把地修葺一新,用鋤頭依次挖一個個小坑,將事先漚好的底肥用手一捧捧地捧到小坑里填平。她用右手拿菜刀,將刀尖插進(jìn)底肥處,略微扁一下,霎時出現(xiàn)一個三角形小縫隙,她左手拿一棵辣椒秧子往縫隙處一插,接著培土,一棵辣椒就算栽好了,再輕輕把整棵辣椒秧子往上提提。我媽說,要用巧勁提,勁大了,會把整棵辣椒從土里提起來;輕輕地提,為的是讓剛栽下的辣椒秧子不窩根……我喜歡跟在后面澆水,是定根水。每個黃昏都去澆,直至辣椒秧子全部活棵。接下來的日子,就是見風(fēng)長了。媽媽偶爾扛一把鋤頭去鋤草,松土,或者描描水肥。到了初夏,辣椒長高了,發(fā)了很多枝杈,碧綠的葉子蓬地到處都是,然后它們就靜靜開花了。
辣椒是很謙卑的一種植物,她的花,是白花,一齊把頭低下來,默默芬芳。我只有蹲下來,把頭略略伸進(jìn)菜壟里去,才能發(fā)現(xiàn)一朵朵小白花兒,全是五個瓣,多一個瓣,再也沒有,蜜蜂嗡嗡繞繞的,不幾天,花落了,小青椒神奇地探出頭來,夏風(fēng)有了熱意,辣椒一天長一點,一天長一點,終于長到一拃長的樣子,可以摘下吃它們了。
印象里,媽媽也不是多愛吃清炒辣椒絲的,她也嫌辣——我的口味隨她,一直很淡。我們家那一壟地的辣椒,總是要一直養(yǎng)到全部紅了,才把摘回去。
我媽媽喜歡熬辣椒油。
把紅椒洗凈,控水,辣椒籽也留著,稍微自蒂部切一個十字架,一只只丟到滾沸的菜籽油里,小火慢熬……一只只辣椒在橙黃的油里翻滾沉浮,真香啊,肥嘟嘟的辣椒熬到后來,只剩下一張薄皮,那些水靈靈的肉質(zhì)都化為了無形,把辣椒皮撈起丟掉,辣椒油冷卻后裝在玻璃瓶里,下面條時,拌進(jìn)去一點,我媽說,很香,很好吃。小孩子只嗜好甜食,對于辣味,總是本能地拒絕。我未曾吃過辣椒油拌面條,因為根本不稀罕面條,唯獨愛吃家鄉(xiāng)的米面——仿佛聞過了辣椒油的香味,已然滿足。
及至定居合肥,去公婆家搭伙。那真是要好好寫寫我婆婆對于辣椒的愛慕,簡直是九段選手——每一頓飯,如若沒有辣椒,她是吃不下的。
公公常講:我認(rèn)識你婆婆那會兒,一看見她吃辣椒,頭頂就直冒汗啊……可是現(xiàn)在呢,她終于把他培養(yǎng)成一名無辣不歡之人。
盛夏,連做一道湯,都不忘放些干辣椒進(jìn)去,辣得人性情大變。當(dāng)初幾年,吃完飯,把嘴一抹,遂回自己居處,回去的一小段路上,還不忘向家屬控訴:你們是什么家啊,每一道菜都放辣椒,想要把我辣死嗎?
尤其接受不了的是,比如,一道肉絲炒辣椒,連辣椒籽都不去除,直接炒,看著那些上下翻飛的辣椒籽,邋里邋遢地裹在菜里,叫人無從下箸。他們的解釋是,若把辣椒籽去除了,就不辣了。真是聞所未聞。
后來,自己燒飯吃。辣椒再也不進(jìn)門。偶爾出去吃頓酸菜魚,辣得要死,眼睛里都要冒火的樣子。
近年,看見書上講,巧克力、辣椒使人快樂。莫非甜味、辣味可以促進(jìn)大腦中多巴胺的分泌?試過巧克力,好像收效甚微。好,那就吃辣椒吧。每逢情緒低落,就會在油鍋里炸幾只干辣椒,這樣的菜吃起來,真的不一樣,辣得直嗍嘴,不得不飛快地吃飯,嘩啦嘩啦半碗飯,一下吃進(jìn)去,低落的情緒似乎有那么一點緩和。
到這里,方如夢初醒——辣椒它不是一種味道,它就是一種痛覺。這種痛覺刺激大腦中樞神經(jīng)迅速蘇醒,繼而興奮起來。所以,人的情緒便自然地從低落的泥坑里浮上來。
曾觀察過嗜好辣椒的人,或多或少,他們的性格里趨于開朗的成分多。所謂開朗,意即想得開,比如我的公婆,心態(tài)極好,耄耋之年,什么都想得明白,活得開。我不如他們,可能是辣椒吃少了的緣故。還有一個朋友,也是無辣不歡,她性格特別好,既有執(zhí)行力,又有決斷力,令人羨慕,不比我,動不動就陷入精神的黑洞而自虐。
辣椒發(fā)源于南美。南美地區(qū)的人民天性熱情開朗,他們的基因里一定融合了辣椒素的自然傳承,熱辣奔放,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永不疲倦地快樂著。
有一次,看探索頻道,一個北美的外景主持人去南美某地采訪,他信心滿滿地對著鏡頭挑戰(zhàn)世界上最辣的辣椒。我看見他吞進(jìn)去一只辣椒,沒嚼幾下,遂淚流滿面,整個面頰關(guān)公一樣的緋紅,表情異常痛苦,甚至頸部青筋暴凸,從他扭曲的面部表情上,我的記憶瞬間復(fù)活,又回到了小城曾被辣哭的過往。
一只小小辣椒為什么令人如此痛苦?沒有了體面與尊嚴(yán),當(dāng)著眾人無聲地流淚……
可能是體內(nèi)淤積了太多的寒濕,隔三差五地,我會做一道平凡的菜——炒綠豆芽。熱鍋滾油,丟進(jìn)去一小把花椒,三兩個干紅椒,煸香,再入老蒜片,刺啦一聲把豆芽倒進(jìn)去,猛火煸炒,出鍋,既麻又香且辣,無與倫比的美味,辣得咝咝的,像蛇吐芯子,一邊用筷子找花椒粒,放嘴里咂咂,再吐掉。常做這道菜,也可以吃進(jìn)去一碗飯呢。這碟平凡的炒豆芽,漸漸成了我在電腦前久坐數(shù)小時的犒賞。一個人的午餐異乎尋常的滿足,所謂小辣怡情了。
一直想做一道菜,總是沒時間,一直耽擱下來。
——我要買回五六條秋刀魚,熱鍋滾油,下花椒粒,干辣椒丁,蔥段姜丁蒜片,煸至焦香以后,再入秋刀魚,逐一煎烤,至兩面橙黃,噴黃酒米醋冰糖開水,小火慢燉……那該是何等好吃的一碟美味,想想都會滴口水。秋刀魚的肉質(zhì)永遠(yuǎn)那么板實實的,于舌上留存無比的韌勁,慢慢釋放既麻且辣的余韻,不禁有錦瑟無端的幻覺。秋刀魚食罷,倘若還有力氣的話,何不去屋后甬道上,跑幾個來回呢?
每個周末,孩子皆哭哭啼啼,不愿去上跆拳道課,不知費多少口舌,才勸進(jìn)去。末了,放學(xué),他總是笑嘻嘻地:媽媽,我在班上跑了幾圈以后,不曉得多快樂!
那么,你不快樂嗎?去吃辣椒吧,吃完了,再去跑幾圈……你的世界就敞亮了,連風(fēng)撫過臉頰,都要感恩的了。
三、酸
菜市里有一位老人,她腌出的咸菜,非常可口。秋末,有蘿卜纓子;春初,是雪里蕻。特別喜歡買她的咸菜。雖說醫(yī)生一再警告,咸菜是致癌的首要禍害,但,總有忍不住的時候,隔三差五,買一點,炒來吃,無論喝粥還是米飯,都喜歡搭一點點,下飯。
老人腌制的菜,最主要是酸,酸得剛剛好,不至于酸得倒牙。四川的泡菜,對我而言,簡直太酸了,每吃點他們泡出的白蘿卜或胡蘿卜,似乎兩排牙齒絲絲往外冒酸氣,一直酸到牙根處,實在接受不了,過酸了。
這位老人腌制的菜,酸度剛好,關(guān)鍵是辣——她把朝天椒、老蒜辦、姜粒都切切碎,拌進(jìn)去一起腌,末了,發(fā)酵好,整個大玻璃罐,用三輪車?yán)瓉聿耸?。偶爾,我用筷子搛,不小心搛到罐外了,她愛惜得不得了,立即用手拾起來放進(jìn)嘴里,一點點都不愿意浪費。
當(dāng)然,說到中國的酸菜,還數(shù)東北和西南兩地的最有代表性。東北的酸菜材料就是大白菜,每一家都腌制的吧,一缸一缸碼在地窖,直到大雪隆冬之季,用來燉豬肉粉條,燉蘑菇小雞,一燉一大鍋,咕嚕咕嚕冒著泡。常常從電視的美食節(jié)目里看著這一幕幕,直咽唾液。東北人甚至連做魚雜湯,都熱愛丟點酸菜進(jìn)去,看他們圍爐狂吃,酸酸辣辣,不知多提味。東北人的體格一直高高大大的,酸菜一定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功勞吧。至今,也沒聽說東北人的致癌率高于別的省份。
偶爾,超市里也有賣泡菜的,整棵大白菜剖開,抹了數(shù)不盡的辣椒粉,色澤也是誘人得很,偶爾在征得主人首肯的情況下,撕一絲絲入嘴,一味的傻辣,充滿整個口腔,品了半天,不見酸的影子,也沒興趣買了。這種腌菜,一定要酸酸的,才正宗。后來,聽說,我們這里超市售賣的所謂東北酸菜,大抵是假的,并非來自東北那旮旯,不過是本地人炮制的而已,口感上差強人意,則是一定的了。
從未吃過酸菜餃子,就一直滿懷幻想地期待著——那肯定是世上最好吃的一款餃子,把肉糜拌在酸菜里,入嘴,酸鮮雜拌,人間至味,莫過如此吧。
發(fā)源于西南的酸菜魚,全中國人怕都吃過的。這一味,任憑如何割舍,也是放不下的。尤其盛夏酷暑,胃口差到極點,我總是去外面端一鍋酸菜魚,回頭,老老小小,吃得大汗淋漓,最關(guān)鍵到最后,不忘拿著小勺子一口一口舀湯喝,怎么那么酸爽呢?喝得止不住哇。冬天如若想吃酸菜魚,端一盆回來之前,買好茼蒿、金針菇、綠豆芽等,回家把那一鍋酸湯重新坐到灶上,燒至咕嚕冒泡,再把這些蔬菜下進(jìn)去,稍后,囫圇上桌,簡直太美味了。
一盆酸湯魚好不好吃,就在于那家酒店的酸菜正宗與否?
小區(qū)附近便有一家小店,他們家的酸菜魚特別合我們的胃口,常年吃他們家的。每次叫大廚多加點湯,回去涮菜。但凡我端只鍋走到他家門口,老板娘便迎過來,笑嘻嘻地:要小份是吧,不加味精雞精,微辣!我點頭表示首肯。不大一會兒,一盆酸菜魚做好了,再小心翼翼拎回家……冬天的時候,幾乎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吃一頓酸菜魚,翻滾著翻滾著,逐一把魚片、蔬菜都撈起來吃掉了,最后,連黃澄澄的酸菜也不放過,在嘴里咕吇咕吇地嚼,別一份酸味于舌上回旋,羽化,升天,慢慢地,便脫離了俗世——裊裊的酸,何以如此脫俗清奇?每一寸味蕾之上,恰便是起了春汛,春林初盛,春波怡蕩,春風(fēng)十里,不如你……
從未有過一道菜,像酸菜魚這么的百吃不厭。
酸味,是五味里最令人流連的味道,如青梅之酸,每一次相遇,都那么清新?lián)涿?,永不厭倦,如戀情,如不死的光榮夢想,值得人一再追求,而無從悔意。
醋之酸味,也是獨一味吧。聽說山西人酒宴上,都會先喝一盅醋的,一為開胃,二為養(yǎng)生。不無道理,真正的食醋,也是糧食的精華呀,個人覺得,喝醋比喝酒好,越陳越香。我們家廚房里一直被山西陳醋占據(jù)著,早些年,是鎮(zhèn)江的香醋,后來,試了山西醋以后,感覺后者比前者更加濃郁些。我們吃的市面上售賣的陳醋,也不曉得可正宗?醋精勾兌的假醋,也不是沒有的。
但凡下廚房,關(guān)于醋,無所不用其極,燒肉片肉絲,放醋;紅燒肉,放醋;燒魚,更不能少了醋;即便煨大骨湯之前,也會滴一點點醋進(jìn)去,煨出來的湯汁更顯濃香。近年發(fā)現(xiàn)一款涼拌醋,特別好口感,每到夏天,用它拌黃瓜、拌木耳、拌紫甘藍(lán),別提多帶勁了,微酸,末梢有一股甜意,酸甜的口味也提食欲得很,有時,孩子將黃瓜吃完,連碗底的醋汁都一齊喝掉。
人一生也不知吃掉了多少瓶醋。
醋入嘴是酸的,但它恰恰又是堿性的(似乎一切入嘴發(fā)酸的食物都是堿性的)。一個人倘若葷腥過多,喝點醋去中和一下,一為消食,二為使得體內(nèi)酸堿平衡,這樣也不會得癌了吧,我常這么想當(dāng)然。
要說酸味,我還是忘不了家鄉(xiāng)的腌蘿卜,覺得它是這個世界上最可口的一道小菜。每年霜降以后,就把田里的蘿卜起了,挑到圩埂上暴曬,黃昏收起來,壘成一堆,第二天早晨再去攤開,如此三四天,蘿卜里的水份揮發(fā)得差不多了,挑到河邊洗干凈,再次把水控干。買回粗鹽,把蘿卜拌了粗鹽,在木盆里揉透,燜一夜,第二天,裝壇,要杵得緊實實的。這是力氣活,大人才做得動。把蘿卜一點點地裝進(jìn)去,再用棒槌杵,大人杵得臉頰彤紅,手背上都顯了青筋,杵得鹽水往外流,把地都染綠,綠蔭蔭的綠,豬聞著了香味,胖顛顛地跑過來,舔幾嘴,哼哼地離開;雞看見了,也不甘落后,迅速過來,朝地上啄幾下,咯咯咯地又走了;樹上的小鳥膽子小,不敢下來,就停在枝頭咯嘰咯嘰地叫幾聲,它們無比羨慕人間的豬和雞吧,可以跟人類打成一片。
整壇蘿卜被杵得夯實,這樣子,空氣進(jìn)不去,把壇口封上一張干荷葉,麻繩扎扎緊,搬至柴屋角落里,慢慢發(fā)酵,個把月的時間,就有腌蘿卜吃了。啟開荷葉,香氣四溢,一只只掏出來,直接吃,酸,脆,香。童年的記憶里,那真是人間至味,一直忘不掉。講究點的人家,在鍋里燒點菜籽油,把腌蘿卜炒炒,炒至蘿卜皮焦黃,吃起來另添了一股油香。只是,大部分人家掏出來便吃,堆在粗瓷碗里,早餐喝粥,用來佐菜,一只蘿卜搛到粥里,立刻沉下去,喝一口粥,用筷子去粥里找,搛到了,咬一口,再把那半只重新放到粥里,呱吱呱吱,嘣嘣脆,酸溜溜,酸得恰到好處。彼時沒有多少油水,我們做小孩的,一餐可以喝兩三碗稀粥,可吃掉半碗腌蘿卜——年年如此,自年少吃到耄耋,也不見誰患了癌?怎么到了當(dāng)今,連腌制的酸菜也極少問津了,患癌的卻層出不窮了?
——根源并非出在腌菜上,應(yīng)該是農(nóng)藥的大劑量濫用而導(dǎo)致的不可逆的結(jié)果吧。
家鄉(xiāng)的蘿卜小得很,圓滾滾的,適合腌制,每家每年都要腌上幾壇,從大雪紛飛的隆冬吃到春上,吃到盛夏……直至秋天,新一輪蘿卜又該起了,一年一年就這么輪回著。我們的味蕾早早有了腌蘿卜酸味的記憶,這種酸,是一種基因密碼,一直存于血液里,流傳千年而不變。
四、甜
晚餐一碗小米粥,食罷,想著在沙發(fā)上歇息五分鐘,再出去散步,哪知這一靠,便再也起不來了……胃疼來襲,那滋味無比熟悉,猶如吃過大寒的螃蟹引起的不適感——原來我的胃寒濕到連寒性小米粥也不能食的地步了。家屬準(zhǔn)備熬點姜糖水,真是疼得來不及,喊他挖了兩大勺蜂蜜沖水喝,以快速緩?fù)础獰o比神奇的蜂蜜水,剛喝下幾口,疼痛便緩解一點,待把半杯蜜水全部喝盡,疼痛感恍若影子般,也是若有若無的,淡淡的了。
同事出差東北帶回來的五斤椴樹蜜,我無比珍視,平素舍不得喝,留給孩子,每天放一勺至早餐奶中給他消火。大家心照不宣,超市里幾乎買不到真蜜,曾喝掉無數(shù)假蜜。假蜜,太甜,甜至發(fā)齁地步,簡直是傻甜;真蜜,微甜,剛一入嘴,別有一股植物的清氣沖過來。一般人,聞不慣。
這個世界上,我以為的——最美好的甜,當(dāng)然來自蜂蜜。
蜜蜂作為甜的制造者,值得人類歌頌。采百花而釀甜蜜,辛勤勞苦,兢兢業(yè)業(yè),為的是未雨綢繆,給自己儲備著用的,哪曾想被聰明的人類掠美了去——真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啊。
蜜蜂太過勤勞,孜孜不倦釀得太多了,假若我們?nèi)祟惒怀运鼈兊拿?,它們自己怕也是吃不完的吧?/p>
多年來,一直受消化系統(tǒng)之困擾,看過一些醫(yī)書,皆建議早水晚蜜:早晨空腹喝溫開水,促進(jìn)消化排泄;晚上臨睡前一杯蜂蜜水,養(yǎng)胃。早晨的溫開水倒是容易堅持,但到了晚上,基本上就是一碗粥,或一碗面條,再喝蜜水的話,胃就顯得脹了。這理由也是,也不是——主要是真蜜太難求了。
曾經(jīng)在四川一個叫水磨的小鎮(zhèn)上,看見山里人售賣野蜂蜜,一塊塊,瑪瑙色澤的,透過太陽,泛著寶光。那一塊塊巨石一樣的野蜜里,不均勻分布著氣泡一樣的小白點點,聞之,清香??上吠具b遠(yuǎn),攜帶不方便,擦身而過了——野蜜那樣的光澤接近琥珀色,也似瑪瑙,黃溜溜的,無比堅硬,要爬到多高的山,才能采一點回來呢,甚至冒了生命的危險。東南亞人去巨崖上采燕窩,同樣冒了生命危險的。我覺得后者可吃可不吃,損毀小精靈燕子的窩本來就是野蠻的行為,不值得推崇——要說養(yǎng)顏,桃膠、豬蹄同樣含有大量膠原蛋白,一樣養(yǎng)顏。燕窩大抵是闊太太們、明星們的座上客,不值得炫耀。
蜂蜜才是平民的,透著普世的氣息。但,隨著工業(yè)化的興起,那種成批量的車間生產(chǎn)早已被虛假所替代了。曾經(jīng)因為無知,吃了三兩年之久某著名企業(yè)名下的摻了大量黏稠劑的假蜂蜜。這批蜂蜜里,竟然還標(biāo)注有一款——天山雪蓮蜜。后來被懂行的人揭露,蜜蜂怎么可能在低溫的天氣里飛到那么高的海拔去采雪蓮花的花蜜?蜜蜂冬天是不采蜜的,它們躲在窩里過冬,春天才會飛出去采花蜜——這是常識??墒?,無良商家卻偏偏敢于反常識的宣傳——是因為低智人群太多的緣故吧。我曾也是低智人群中的一員,不曉得花掉多少冤枉錢。
目前的中國最為缺乏的是誠信和品格,而執(zhí)意做一個老實人就需要無盡的吃虧。也不知這列崩塌的火車開到哪里去,才是盡頭。
有一陣,同事網(wǎng)購新西蘭蜂蜜,價格巨昂,非一般人可以消費。
有一回,一個美國的讀者朋友說要送我非洲蜂蜜,我婉言謝絕了。無功不受祿的心理作祟,最怕欠別人的人情而還不起。那時尚沒有孩子,假若是如今,說不定就慨然接受了,也說不定。
還是這位朋友,曾經(jīng)寄過烏黑的巧克力來。
嗯,這個世界上,第二美好的甜當(dāng)然來自巧克力。那是夏天,寄到我手里時,所有的巧克力皆融化成了一坨,我把它放在冰箱里冷藏一天,迅速變得堅硬。只是,吃它的相頗不雅觀——需要抱著一坨巧克力啃一口,鼻頭上全沾上了黝黑的巧克力屑,小丑一樣地,因為好吃,也顧不得及時擦掉。那是我吃到的最醇正滋味的巧克力,絲滑肉軟,云一樣輕盈,于舌上化至虛無,偶有回甘。起先是一絲絲苦。苦與甜之間有一根抒情的紐帶,在牽絆著你,自此岸到彼岸,需要一點點地探索。
巧克力的甜是沒有邊界的,它只有縱深,有一種建立在味覺之上的深邃無底,讓你思考,回味,品咂……卻怎么也無法將其命名。巧克力吃到后來,忽然有憂傷——這個世界上,何以有如此尊貴的美味?它是如何流淌出來的?不及幾天,我就把那坨巧克力啃完了。
無比懷念那坨“進(jìn)口甜”的滋味,仿佛已經(jīng)忘記,卻又深厚地印刻在腦海里。寄巧克力的朋友醫(yī)生出身。彼時,我頗不擅于與人交往(現(xiàn)今亦如是),充當(dāng)?shù)目偸窃掝}終結(jié)者角色。依稀似乎寄過一本書給他國內(nèi)朋友處,托之轉(zhuǎn)交?他曾將我的文字翻成英文,只可惜,作為一個睜眼瞎,似乎領(lǐng)略不出好來。
人一生中,因為機緣,可以遇見很多朋友,但,慢慢地,也就散了。
——關(guān)于甜,讓我又一次想起這位朋友。他的英文名,早已忘了。
孩子無比貪戀甜食——無非,平常,做一碟糖排,或者拔絲帶魚。做這些甜口,頗繁瑣的,根本沒時間侍弄。我們家很久不做這兩道菜了。
近年,可能是味蕾退化之故,漸漸地,也有些貪戀甜食了,喜歡熬銀耳蓮子羮,加黃冰糖,熬到粉糯糯的程度,舀到勺子里,發(fā)出顫微微的抖動,夜里喝一杯,胃里無比舒泰。
這個世界上第三美好的甜,應(yīng)該來自我家鄉(xiāng)的山芋糖稀,承載了我一整個童年的甜蜜記憶。每逢臘月,家家都要熬山芋糖稀,用它來做炒米糖。以麥芽作引子,經(jīng)過漫長的加工程序,然后在一口黝黑的大鐵鍋里羽化出橙亮透明的糖稀,舀一口喝,仿佛一生的甜蜜都集中在舌尖上,慢慢滑入喉嚨胃囊,連腸子都感受到了甜——不然,腸子為什么要呱呱呱地叫呢,它被甜得在腹腔里跳舞吧。
與外婆一起生活的童年,依稀記得,家里來了客人,她就去碗櫥里拿出糖罐,挖幾大勺紅糖,用紅褐色的糖水招待客人。這是最有情有義的法子了,不然,就去打三只溏心蛋,也是加了紅糖的,端給客人。孩子爸爸也曾回憶自己小時候偷吃紅糖的經(jīng)歷——趁家里沒人,跑到廚房的碗櫥邊,墊一只小凳子才可夠著,飛速地旋開糖瓶蓋,把手伸進(jìn)去抓一坨已然結(jié)球的紅糖包進(jìn)嘴里……70后的記憶里,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糖都是稀罕之物,一直是短缺的,需用糖票購買,不比當(dāng)今的豐裕。當(dāng)年的上海大白兔奶糖,也是一代人的心水之物,每個人都有一段溫馨記憶,藏在歲月深處,值得歌之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