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村
太陽刺眼
劉三看到王二家在平房上蓋涼亭,一下子就覺得日子爛了。水洗樣的藍(lán)天原本青天白日,咣一聲,就變成畫眉屁股了,烏七八糟的爛云彩一漫而出,像一堆灰不溜丟糾纏不清的破布條,橫七豎八,東飄西扯。白面肉包子樣的太陽,原本虛騰騰懸在半空中,誘人的香味饞得人口水直流,可轉(zhuǎn)個臉,就酸了,臭了,吃不成了。
劉三和王二是對門鄰居,一條村道隔開了兩家的平房,劉三從南方打工回來,在平房上又加了一層。平房變成樓房了。夜晚,在陰涼的底樓睡房里,倆口子制造出很多樂趣,把人都舒服死了。正是夏季,劉三站在高樓上,看著一村子矮房子俯首稱臣,王二家曾高過他家一磚的平房,像一攤冒著熱氣的鮮牛屎,劉三心里美極了。
涼亭又白又圓,像一只大蘑菇。這讓劉三很不舒服。他花了幾萬塊錢,王二憑啥只弄了個狗尿苔就涼快了?
民兵連長白面盯著細(xì)瘦的涼亭跟王二打趣,王二,你咋把叫驢的戰(zhàn)備腿搬到房頂了?你把它當(dāng)爺敬哩?
劉三仔細(xì)一端詳,撲哧一聲笑了,像,真像啊!
劉三一高興,心里就舒服了,嗨,還是連長眼光專業(yè)哈!
太陽熾熱,扯光了人的衣服,逼著人躲在家里睡午覺。劉三看著女人凹凸有致的光身子,像極了妖冶的城市女人,一下就來了興致。女人說,大白天拴著門,來了人多難堪,晚上吧!劉三一雙手在女人身上靈巧地游走,我不管,我就想現(xiàn)在,誰愿來誰來!
其實(shí)女人也想。大白天,串門的多,倆人親熱,需支愣著耳朵聽動靜,很正常的事就變成了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感覺真好、真刺激,淺藍(lán)色的窗簾一拉上,女人很快哼出了韻味。劉三很受用。受用的劉三忽然停止了動作,把女人懸在了半空中。女人睜了眼,一臉的不情愿,你你你,干啥嘛?劉三說,有人!女人一激靈,一把推下劉三,慌亂地扯過一條被單。一條粗壯的黑影正緊貼在窗簾上。
劉三出門一看,啥人也沒有,是西斜的太陽,把王二家涼亭的影子投在了窗簾上,像吃了偉哥似的,蠻橫霸道,一直粘在他們家窗戶上,還一截截往里擰,一副不擠進(jìn)去誓不罷休樣。
真操蛋!劉三說。太欺負(fù)人了!劉三又說。
劉三氣沖沖踢開了王二家的門。
王二一臉無辜,憑啥要我扒?俺涼亭,礙你啥事了?
劉三說,你那個東西不像話!像啥不好,非要像白面說的那個啥?它哪兒不好爬,卻偏要往俺睡房里爬!
王二抬眼一看,笑了,咦,不就是一個影子么,能把你女人咋了?
扯蛋!扒了!劉三說。
王二一撇嘴,你啥意思?想熱死俺呀?平房讓毒太陽曬一天,屋子里半夜還熱哄哄像炕雞娃兒。
劉三眼珠子瞪得嘀溜圓,炕雞娃兒也得扒!
不扒!王二脖子一別,要扒,扒你家新樓!你不是很有錢么?要不,你給俺平房加一層。
美的你!扒不扒?劉三說。
不扒!咋的?王二說。
你鱉孫,走著瞧!劉三恨死王二了,紫著臉回到家。女人還想繼續(xù),劉三卻沒了興趣。女人的臉就難看了。這當(dāng)兒,天突然變了,狂風(fēng)暴雨,掣閃劈雷。借著游竄的閃電,劉三看到王二家的涼亭像被摑了雙腿一樣,一頭栽了下去。
啊哈,天意??!劉三大叫。
女人狐疑地乜了他一眼,恨恨地戳給他一個脊梁。劉三緊挨女人躺下去,心里舒服得像喝了冰鎮(zhèn)糖水。沒了涼亭,天一晴,熱牛屎又要捂著王二了!嘿!劉三一高興,在女人臉上摸了一把。女人吊著臉打了一下他的手,去去去,你少碰我!劉三不惱,笑嘻嘻又摸了一下。
三個女子和一座廟
驕陽灼熱燒焦了正午,空氣疲倦載不動一絲兒蟬鳴,天地奇熱,西南方天際處,正涌動著制造騷亂的大塊烏云。一條簡陋的土路,蜿蜒爬出了遙遠(yuǎn)的集鎮(zhèn),三個分別穿紅、綠、白衣服的妙齡女子,正狼狽地急急奔走著,一腳接一腳將自己的陰影往滾燙的路面上死命地踩。忽然,驕陽一個哆嗦,西南方閃現(xiàn)出一道曲折的白光,隨著隱約傳來的幾聲雷鳴,邪風(fēng)開始在地面上滾動,揚(yáng)起彌天黃土塵。三女子猛然剎住匆忙的腳步,驚慌地四處張望。
荒野里一棵樹也沒有。
左前方,渾圓的黃土崗上,站立著一座破敗的小廟,極突兀,極猥瑣。三女子心照不宣,不約而同地朝小廟奔去。
烏云迅速遮滿了天空。
“咔——!”
一道怪異的閃電,天地間一個愣怔,強(qiáng)硬白亮的雨鞭便追隨著炸響的雷鳴紛亂劈下。
三女子尖叫著沖入了廟門。
廟是座土地廟,極小,僅容下三、四人,并多處漏雨。
雨在嘩嘩地下,只是白熾的閃電和震耳的雷聲,一直在小廟屋頂上滾過來扯過去,驚得松動的土粒兒從屋棚上竄下來,直往三個女子懷里鉆。閃電飛蛇般游竄,將土地爺木然的面孔映照得光怪陸離極為夸張,使人不由產(chǎn)生出許多莫名其妙的駭人臆想。
三個緊擁著的女子突然想到了許多有關(guān)龍的傳說。
天上莫非真的有龍?
媽呀,龍要抓人了!
抓誰呢?
漏雨不停地澆在土地爺腦門上,順臉直流,明晃晃猶如急出的汗。
抓誰呢?
土地爺和三個膽戰(zhàn)心驚的女子面面相覷。紅衣女乃村主任的千金,千金有難避身小廟,土地爺豈能袖手不管?綠衣女的老爸大經(jīng)理劉二狗,逢年過節(jié)必殺豬宰羊祭祀神靈,大捆的香蠟紙燭騰起沖天的狼煙整日不絕,量諸神也不會不識抬舉輕易斷了自己的滾滾財源。那么,就只有白衣女了。白衣女的老媽寡婦二嬸沒權(quán)沒勢,且心直口快,常指天罵地。更為關(guān)鍵的是已四十有七還不守婦道,與村頭一老光棍眉來眼去,村里流言頗多。上天降罪于她的女兒,也算是殺雞給猴看!
于是,一陣怪風(fēng)挾著腥雨撲入小廟,瘋狂地撕扯著靠近廟門的白衣女。紅、綠二女大驚失色,立刻推開渾身哆嗦的白衣女,你看,龍要抓你了,你快出去,別連累了大家。
白衣女頭搖得如撥浪鼓,兩手死扒著門框,雙眼寫滿了驚恐。紅、綠二女臉若冰霜不容分說,合力將白衣女推出了廟門。
白衣女仰面跌倒在渾濁的泥水里。
白衣女恐懼至極,不顧一切地跌跌撞撞往小廟里爬。
倏然間,天崩地裂一聲響,雷電擊中了破敗的小廟,電光石火般轟然坍落的碎磚爛瓦,眨眼便吞沒了紅、綠二女子。
白衣女一個愣怔,緊接著一聲驚叫,飛身撲向一堵斷墻,凄厲地哭喊著紅、綠二女,發(fā)瘋般扒起了埋沒二人的瓦礫堆……白衣女的纖纖素指已被尖利的瓦片劃割得血肉模糊,仍在不停地扒啊扒……
頹垣斷壁上,半截屋檁迎著風(fēng)雨雷電凌空翹起,似陡峭山崖上斜逸的一株蒼松,忍受著凌厲風(fēng)雨的致命鞭擊一動也不動,凝固成一幅揪心的風(fēng)景。
紅、綠二女終于被扒了出來,扭曲變形的身軀一團(tuán)模糊,一股股紫黑的血水從她們的身上噴涌而出,匯入了渾濁的泥水里。白衣女起初還感覺到血腥味直沖喉鼻令人窒息,后來竟?jié)u漸聞不到什么氣味了。
白衣女靜坐如禪,暴雨雷電的喧囂充耳不聞,只見滿世界的閃電在狠命地扯,傾盆的雨水在拼命地瀉,卻鬧不出一絲兒聲響,世上的萬物皆變得異常清靜。白衣女幻想著自己漸漸身輕如燕了。
凄風(fēng)苦雨里,威嚴(yán)的村主任和大經(jīng)理劉二狗倏地從雨霧中冒出來,兩座大山般朝她直壓下來。她一步步膽怯地退縮著,以至縮成了拳頭般一個可憐的團(tuán)兒。她說,這是意外,她們不是我害的!村主任和劉二狗兩張胡須森然夸張至極的大嘴,上下巨唇不停翻飛,聲如雷震,是意外嗎?意外了你咋沒有死?一定是你害死的……
白衣女被眼前的幻覺驚得魂飛魄散,絕望地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雙手死死地抱緊了欲炸的腦殼,大腦迅疾呈現(xiàn)出一片空白。
“咔——!”
劈頭又是一道眩人眼目的閃電扯下,一聲石破天驚般的驚雷當(dāng)空炸響,突兀的斷檁應(yīng)聲駭然飛落,直直砸向了白衣女……
——這與白衣女大腦呈現(xiàn)一片空白及閃電、驚雷,幾乎都發(fā)生在同一個瞬間。
雨,仍在下。
閃,仍在扯。
雷,仍在鳴。
已成為一堆爛泥的小廟廢墟上,壓在斷檁之下的白衣女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唯鳳眼圓睜緊盯著莫測的天宇,任暴戾的雨水肆意沖刷著,就是不肯閉。
雨過天晴,一道橫空大半個西天的彩虹無言地定格在清新如洗的藍(lán)天上。
白衣女在雨水中痙攣的腿肚子仍在一絲兒一絲兒揪心般地顫動。
驕陽西斜,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水洼里響起了此起彼伏數(shù)以萬計的青蛙聒噪聲,在空曠的荒野里回蕩著,經(jīng)久不息,猶如震撼于天國里莫名其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哈哈哈,哈哈哈……”
墻上有一個洞
正是清晨。桃花在廁所里不經(jīng)意間突然發(fā)現(xiàn)土坯墻上有一個洞,圓不溜丟的,像一個不懷好意的男人閉著一只眼,色迷迷地緊盯著她。桃花頓時花容失色,身子一軟,差一點(diǎn)跌進(jìn)了茅坑里。
男人外出打工快一年了,桃花在家陪著上初中的兒子。寂寞的日子太難打發(fā)了,桃花的心里像長了草,特別是每月那幾天,身子剛一干凈,骨頭里就如鉆了無數(shù)的蟲子,東一拱西一拱地讓人難受。
就像剛才,桃花在廁所里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又干凈了,可那種萬箭穿心的感覺也毫無廉恥地奔來了。桃花仰著臉扭捏著身子。就在她渾身輕松慢慢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突兀地看到了墻上有一個洞。她不知道這個洞是啥時間出現(xiàn)的,出現(xiàn)了有多久。桃花膽戰(zhàn)心驚地湊近那個拇指般粗細(xì)的洞,往里一瞅,差一點(diǎn)失聲驚叫。墻的那面是小學(xué)老師白濤家的廁所,她看到了站在廁所門口的白濤。細(xì)皮嫩肉的白濤一邊提褲子,一邊對老婆馬蘭說,我上班呀。
老天爺,他一準(zhǔn)看見了!桃花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要把看到的一切說出去,自己就沒臉活了。
白濤的兒子在縣城讀高中,家里就剩下他和馬蘭了。桃花看見又黑又胖的馬蘭,正撅著肥大的屁股在院子里攪拌豬食,腰兩邊的肥肉一嘟嚕一嘟嚕的,快要撐破衣裳了。桃花用衛(wèi)生紙塞緊了那個洞。
桃花撕扯著頭發(fā)魂不守舍地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看到白濤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便站在了村道上。等白濤走近了,桃花說:“放,放學(xué)了!”白濤笑著回答:“哈,放學(xué)了?!碧一翡J地捕捉到了白濤浮在嘴角的那絲笑,滿是諷刺與鄙夷,躲在瓶底樣鏡片后那雙鼓凸的眼睛,還賊溜溜亂轉(zhuǎn)。
就在白濤擦身而過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右手有意無意地輕輕碰觸了一下她。桃花一個愣怔,但轉(zhuǎn)眼間又糊涂了。她很難確定到底是碰了,還是沒碰,兩人相隔那么遠(yuǎn),手怎么能碰到一起呢?
天已晌午,精神恍惚的桃花鬼使神差地進(jìn)了廁所,一眼就看見塞在洞里的衛(wèi)生紙不見了,只剩下圓圓的一個洞。桃花湊近洞口,白濤家的半個院子便出現(xiàn)在了眼前。白濤和馬蘭兩個人蹲在院子里的壓水井邊擇青菜,只見白濤晃著手里的一個紫茄子,湊近馬蘭唧咕了幾句話。馬蘭飛快地朝桃花家的院墻上看了一眼,沾滿菜泥的胖手打在了男人的肩膀上,咯咯笑得一身肥肉亂竄。
桃花心里一緊,整個人便蛇一樣地順著墻壁癱在地面上……桃花坐在大門外,望著靜悄悄的村道出神。村子里能出門的都出門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村子也老了,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老氣橫秋,沒有了生機(jī)。
哐啷一聲門響,吃過午飯的白濤終于出來了。桃花對走近的白濤獻(xiàn)媚一笑:“白老師,吃了?”白濤滿臉堆笑,躲在鏡片后那雙鼓凸的眼睛,依然賊溜溜亂轉(zhuǎn):“吃了,你也吃了?”眼瞅著白濤走過去,桃花心一橫,朝著白濤的背影喊:“白、白、白老師?!卑诐D(zhuǎn)過身:“有、有事?”桃花順下了眼皮:“我,我想……”白濤不解地望著她:“啥事?咋還不好意思張口呢?”
“我,我,我想……”桃花仍然說不出口。白濤笑了:“想大林了吧?出門都快一年了。這大林也真是,把你和兒子扔在家里也放心?”
桃花的臉一下子紅了:“不,不是,我、我家的電視機(jī)不知咋了,一個臺也收不到,我想讓你給看看!”白濤說:“哦,好,我看看!”說著便動身朝桃花家院子里走。桃花心里像揣著一窩小兔子急急地跟在后面。
白濤進(jìn)了堂屋,直奔電視機(jī),伸手一捺開關(guān),屏幕“哧拉”一響,畫面就出來了。白濤一邊不停地變換著頻道,一邊滿腹狐疑:“咦,好好的嘛!咋說收不到呢?”轉(zhuǎn)臉看桃花,卻見桃花眼里汪了一汪淚。
“咦,咋了?”
“我,我,早上在廁所里……白叔,不,白哥,只要你不說,你讓我干啥我都愿意!”桃花紅著眼,身子軟軟地靠過來。
白濤呼吸急促,鼓凸的眼珠子躲躲閃閃:“大,大林要是知道了……”
“白哥,白哥,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桃花哭出了聲,摟緊了白濤,生怕一松手白濤就跑了。“早上,早上你在廁所里咋了,我咋越聽越糊涂了。”白濤的眼鏡歪向了腦門,他手忙腳亂地扶正眼鏡,卻突然盯著洞開的院門驚慌失措地說:“門,門門門……”
“桃花哎!”村道上傳來了馬蘭的聲音。兩人立馬驚慌地分開了。一起訕訕地望向院門。這時候,馬蘭的水桶腰填滿了門框:“唉呀,我剛才聽見你讓我們家老白給你修電視機(jī),找到毛病沒?”
“哦,好,好,好了,插板的熔絲燒斷了,剛換了一根?!卑诐W著鼓凸的眼珠子朝馬蘭笑。
馬蘭一身臭汗晃進(jìn)了屋,炫耀地嘆氣:“唉,家里沒個男人還真不行。我說桃花喲,我們家老白晌午跟我說了個笑話,笑死我了。你聽不?”
桃花一個愣怔,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白濤紅頭脹臉:“胡扯個啥,害不害臊啊你?”
馬蘭興奮地一拍大腿:“咦,裝啥正經(jīng)哩,臊啥臊啊?桃花又不是大姑娘,啥東西沒見過!”
馬蘭不管不顧,一邊笑一邊說:“我們家老白,晌午幫我擇菜時,舉著一根歪把兒茄子說,你看你看你快看,這東西咋這么像那東西呀!唉喲,我的娘喲,笑死我了!”馬蘭笑得花枝亂顫,一身肥肉爭先恐后地蹦跳著竄來竄去,沒有個完。
桃花聽著聽著忍不住也笑了,可笑著笑著突然放聲哭起來。白濤和馬蘭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怎么勸都勸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