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路/XU Dalu
園林課
徐大路/XU Dalu
本文由作者在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園環(huán)境中的學習、工作經驗引發(fā)對園林空間的直觀思考。記錄了由此特殊的校園建筑氛圍所啟發(fā)的教學思路,并以3門課程的過程回顧為例,梳理學院環(huán)境對作者及其所從事建筑藝術教育的影響。
園林,場地,邊界,境界,劇場
工作于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園,仿佛仍然在上一堂持久的園林課。10年前,還是學院的學生,象山校園剛剛建設完成,上課時抬頭看到暴露的混凝土梁架,花磚墻的空隙里透入微暗的光,行走的路線與視覺的牽引方向是分離的,專教的門洞有著超越的尺度,在房屋圍合的三岔路口,房屋不僅成角相對,不同立面的做法似乎更在有意地對峙。不久便摸索出一條路,可以在雨天穿越整個山南校區(qū)抵達食堂,不必雨傘。一路走,景象層出,象山被建筑遮障、分化為無數(shù)片段,單一聚焦點的預設不斷被打破,而校園的全貌在印象中隱約生成。與食堂相連的寢室,內部由干塔樓構成,塔間高聳的內天井里,講話會伴有混響,故常生出想要朗誦的意思。那時同學的設計課作業(yè)上,開窗必不對位,入口自然迂回,立面上用得最多的材料就是青磚、紅磚、瓦片……走出校門,此類角色紛紛傳遞,青磚、瓦片、杉木門、逐漸在轉塘鎮(zhèn)上蔓延(圖1-5)。
學生時知道這個校園的建設取法園林,但這種書法般結體的聚合形態(tài)前所未聞,具有一種別樣的精神性。當尋求集體性空間時,“精確的結晶體”成為西方建筑師的不二選擇,而象山校園如畫的品質則完全不同。
本文不再試圖闡釋這座變化不盡的校園:它仿佛仍在生長之中。強烈的外部氛圍,在后續(xù)增添的植物的介入中,變得每一天都不同。江南園林的某一角、傳統(tǒng)聚落的某一處,甚至西湖岸邊的某一類景致中的確可以印證相似的體驗:譬如我們不能斷言眼前的保俶塔在西湖的山水構圖中占據的位置是唯一正確、不可更改的;而山、湖、塔的構成很可能是若干種正確圖示下正當?shù)奈恢弥?。自然,借此呈現(xiàn)了它萬象中的一種。這個較為特殊的觀念:對松動、偶然、變易的認同,顯現(xiàn)了與中國園林密切相關的一種價值,激發(fā)了我們對這樣特殊空間的興趣。這種觀念或可稱為園林性。
建筑學高度關注的形式問題在參與一個如畫般的空間環(huán)境時能夠起到怎樣的作用?在具體事件和語義交織的網絡中,園林性是否可以成為一種有效的空間組織方式?當我們談論園林時,我們是在談一種方法還是一種觀念?畢業(yè)之后的教學工作,自然地圍繞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展開。
2012年,留校第二年,筆者在二年級設計課堂上,以“從場地出發(fā)”為課題進行了一次設計教學。任務是在象山校園內選擇4處不同的場地,每位學生挑選一處,為某藝術家設計一個工作室。要求有居住、會客、工作3種功能,7個以上的房間?;孛娣e1500m2以內,建筑面積500m2以內。
1-5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qū)校園(攝影:徐大路)
6-8 雕塑家住宅
9.10 油畫家住宅
11.12 國畫家住宅
13.14 攝影家住宅
課題旨在通過訓練,解讀建筑與場地的互文特征。即建筑因場地而發(fā)生,確認了自身場地,并與原有場地形成新的景觀特征,一定意義上,建筑照亮了場地。要求提取、歸納場地特征,做出分析并使建筑與場地特征相匹配,并力求使建筑與場地形成積極的互動。最終成果的評價也以此為標準。
課程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此地:由場地出發(fā)”
以場地作為設計的起點,“看”在這里成為一種特別的方法,意味著主觀與客觀的合一。場地的潛在走向很可能已經寓于第一瞥。通過標記、草圖、速寫、文字描述等方法記錄場地的先在因素,在此基礎上完成第一輪方案草圖。這些草圖應當回應場地記錄中所攝取的諸多場地因素。通過課堂上反復的討論與不斷的圖紙、模型實驗,在7周時間內完成第一階段成果并評圖。
在這一階段主要的目的是辨認、發(fā)現(xiàn)、裁取、解讀場地的先在物,理解場地設計是針對以上先在事實的轉化。以場地為線索關注建筑學基本問題,培養(yǎng)形式觀念,體會幾何抽象的意義。
第二階段“七間房:內與外的裝置”
將空間視作從內部到外部的一個連續(xù)整體,那么建筑僅是溝通內與外的器具,或者說是解釋內部與外部的裝置。如一道光線照射進入巖洞,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意義因此顯現(xiàn)。依然是同一個場地,在這一階段希望引導學生將重心轉移至空間本身,一方面深化內部空間,另一方面塑造庭園。從空間氛圍上構想建筑內部的7個房間。這7個房間應當建立起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特殊關聯(lián)。共7周時間完成技術圖紙、表現(xiàn)圖與模型。
在整個過程中,對場地的理解將逐步深化:從形態(tài)層面的應對上升到氛圍層面的匹配,力圖達到與校園這個園林空間相吻合。建筑與場地、內部與外部、學生與教師,必在緊張的思考與操作中反復打交道。
案例一“雕塑家住宅”,位于校園中“象山”的半山坡,方案構思除留意到場地的高差、朝向、植被、現(xiàn)存建筑之外,尤其關注了山勢。設計對策是將建筑體量理解為3塊在空間中旋轉的石塊,分別與現(xiàn)存建筑、大樹、臺地產生對位(圖6-8)。
案例二“油畫家住宅”,位于地形較為復雜的臺地上。方案以較嚴謹?shù)闹黧w體量控制住場地,而附屬體量則隨地形蜿蜒。所謂從場地出發(fā),其要點并非是一味牽制于場地,而是以確定的主體與場地進行對話,同時內部空間處理張弛有法(圖9、10)。
案例三“國畫家住宅”,場地面臨學校西圍墻,是空間的盡端,方案的基本類型是一個三合院,在形態(tài)上回應了這一地塊,使得公共空間在此回轉,動線至此分流。在此確定結構下,對于場地中現(xiàn)存民房、高差、堡坎、公路、植被等先在條件作出應對。以形態(tài)的疊加、偏轉,視線的屏擋與開放塑造內、外空間(圖11、12)。
案例四“攝影家住宅”,位于校園圖書館旁林地中,林中多樹,并現(xiàn)有一塊校史紀念碑。方案面臨這樣一個略帶紀念性的場所采取了謙遜的態(tài)度,以低平之勢在水平面鋪開,采取內向型的空間,而在建筑內部開出若干院落,于院中保留場地中的大樹。對校史紀念碑的處理是方案中的難點,答案是以白色弧形混凝土墻形成紀念碑的空白背景(圖13、14)。
2016年,上半年,同一個課程,希望略增加庭園部分的設計比重,可稱其為一個小型的住宅及庭園設計,因此這一次必須正面思考園林。在課程的背景思考中提出4個預設:
其一,園林是一處人可在其中消磨而又不致厭倦的所在。因在隱喻意義上是一自足的完整世界,這是“小中見大”的另一層意思。
其二,園林必依先在環(huán)境而存在,而在庭院設計中,先在環(huán)境指山、水、樹、石等自然物。
其三,建筑學中的“形式”原則,在園林設計中依然起到作用,然而常常是隱性的,表達為內在形式結構,常在發(fā)揮作用后隱退。
其四,“境界”是難以言談傳遞的東西,然而卻是園林設計中不可回避的問題。
如何正面回應“境界”這一話題。如何接近它的價值?春日夏日漫步校園,此一景象尋常可見:草自石材鋪地中頑強生長,形態(tài)宛如園中折廊(圖15)。這一道縫隙正產生于石材的邊界處。石材經人工開采、切割、形成明確邊界。在確定的形式中,填充了這個邊界的是草,使得它變得多義、生動、自然。以較明確的形式發(fā)展出園林空間,是建筑學可以依循的方法,是值得嘗試的一條途徑。
《新華字典》中“境界”一詞有兩個義項:1,土地的界限;2,事物所達到的程度和表現(xiàn)的情況。二字義項拆解,羅列如下。
境(A)疆界,邊界。國境。入境。邊境。(B)地方,區(qū)域,處所:無人之境。佳境。環(huán)境。(C)狀況,地步:境況。
界:一個區(qū)域的邊限:界石(幣值地界的石碑或石塊)界標。界址。界線?!?/p>
因此,在詞意上推測,境界之高遠雖難以捉摸,但以定義邊界為途徑,經對此邊界的真摯處理或可期冀詩性的到來。
在庭院中,墻體、房屋界面、或為空透或為密實的邊界;進而,樹叢、遠山、駁坎、鋪裝、水岸又織造起層層邊界,如果將全部開敞的空白也作為邊界的一種,那么,可以認為,在這個獨特的東方空間中,除了邊界,空無一物(圖16)。
相較上一輪設計課,任務要求并沒有更多的改變,僅填補了一項內容:庭園可以理解成為縱橫邊界在大地上形成的表格,設計的任務成為如何隨環(huán)境來逐一定義這些邊界的具體內容。在這一次思考與提示之下,學生的作品有了些許不同(圖17-19)。
2016年下學期,對園林作為微觀世界的思考,在“世界劇場”課程中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課程的題目看似與園林毫無瓜葛:為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設計一個劇場。朱生豪先生譯本共分5幕,20場。要求在反復閱讀劇作的基礎上,為這20場戲設計舞臺空間。當然,“世界”是在隱喻的意義上的。課程是要實踐一場空間的敘事。
15 草自石材鋪地中頑強生長
16 中國畫中獨特的東方空間
劇中詩化的語言是象征與功用的同一:因其濃烈、準確而飽富含義,因此具有象征性;因其具體、可信而能夠承載劇情,因此具有功用性。因此在讀者眼中呈現(xiàn)出一個逼近真實的世界,不如說,超越真實的世界——偉大的藝術是超真實的。我們想創(chuàng)作的這個劇場空間也兼具象征與功用,它可以用小來投射大,用少來投射多。莎士比亞這種具體的詩性語言幫了我們的忙,劇情提供的超具象文本猶如場地設計中涌現(xiàn)的諸多線索,可以催引具體的設計回應。在設計過程中反而需要一定的克制與提純。
再一次回到園林,園中世界猶如劇中世界,完整、自洽而充滿含義。諸多場所、物件、在一個高密度的事件時空中相互指涉,建立起真實而豐富的關聯(lián)。園中要素無非尋常物件,而在非對稱、多焦點的位置系統(tǒng)下,產生了不尋常的空間情境,這不僅僅是一套形式法則,重要的是,日常物經此布置下其孑然而立,是在被當作詞語一樣在自由使用。形式的精煉安排所獲得的開放,則是好的詞語應達到的品質。世界劇場設計期望不僅在觀念上,也在方法上,試圖在當下實驗一種還原至極其簡化的類園林形態(tài),而不以衰減戲劇性為代價。
從操作層面,課程共分為3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主要進行文本的閱讀,同時研究當代戲劇空間。第二個階段稱之為空間腳本,也就是運用類似于電影分鏡頭腳本的方式,以繪圖、關鍵詞、臺詞摘錄、模型4種方式反復描繪空間場景,策動空間創(chuàng)造。之后精簡場景數(shù)量、放大模型比例,引入比例、材料、等建筑學思考,最終制作成為一種圖文混編的成果文本(圖20-23)。
以上的3次課程嘗試,恰好是中國美術學院環(huán)藝系二年級開設的主要設計課程。雖然沒有一個課程是真正意義上的園林設計,然而獨屬于園林的某種觀念特質與形式特質,在不同的設計背景中不斷地被思考,可以分別稱其為形式維度下的園林性、空間維度下的園林性、語義維度下的園林性。
這種思考仍然會蔓延下去。面對這類艱深話題,師生間的溝通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難,我們會時刻回顧對這個校園的共同體驗,再次溫習一次園林課。
Garden Design Course
The author's study and work experience in the campus environment of the China Academy of Art in Xiangshan has led to the intuitive thinking of garden space.This paper records the teaching ideas inspired by the special campus architecture atmosphere, and takes the course review of the three courses as an example to sort out the in fl uence of the college environment on myself and the architectural art education that the author is engaged in.
Chinese garden, site, border, realm, theatre
17-23 學生作業(yè)
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系
2017-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