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莉
(江蘇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美國印第安作家路易斯·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在成名作《愛藥》(LoveMedicine,1984)中,探討了印第安人向文化傳統(tǒng)回歸的主題,這部“講述美加邊境的混血兒回家的故事”(Lincoln,1993:209)受到評論界高度贊譽,并榮獲多項大獎。但在厄德里克接下來出版的小說《甜菜女王》(TheBeetQueen,1986)中,讀者發(fā)現(xiàn),保留地已然成為一種缺失的存在,印第安人也被推向邊緣,小說更難覓族裔人物回歸家園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厄德里克在主題和人物塑造上的改變引發(fā)了印第安文學界有關“印第安性”的著名論戰(zhàn)。以萊斯利·希爾科(Leslie Silko)為代表的一派認為這部小說缺乏對印第安人族裔性應有的關注,希爾科指責厄德里克所使用的后現(xiàn)代寫作手法導致語言本身占據(jù)了比所指更重要的地位(1986:179)。相反,著名作家兼評論家路易斯·歐文斯(Louis Owens)則指出,希爾科要求美國印第安作家應該采取的“那種辯論式的寫作姿態(tài)只會將反映印第安經(jīng)歷、生活和文化多樣性的異質文學逼上絕境”(1992:206)。厄德里克本人回應說:“希爾科誤讀了《甜菜女王》。她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并非她期待的奇帕瓦人,所以感到失望了?!?Jacobs,2001:41)筆者認為,《甜菜女王》雖然沒有以印第安人回歸家園的歷程為主線,但這不表示厄德里克拋棄了族裔作家的責任感。恰恰相反,作家將印第安族裔性放置在更廣闊的歷史、社會背景下,將小說“植根于土地、家和社群”(Walsh et al.,1994:16)。通過描寫保留地以外的白人以及混血印第安人追求自我身份的過程,小說家詮釋了印第安族裔傳統(tǒng)家庭觀和地域觀,體現(xiàn)其對印第安文化和價值取向的深刻思考。
“歸家”一直是當代美國印第安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印第安文藝復興時期的經(jīng)典作品——斯科特·莫馬迪(Scott Momaday)的《晨曦之屋》(HouseMadeofDown,1968)、萊斯利·希爾科(Leslie Silko)的《典儀》(Ceremony,1977)、詹姆斯·韋爾奇(James Welch)的《血色冬季》(WinterintheBlood,1974)等小說都遵循印第安主人公在白人世界流浪,返回保留地,最終回歸部落傳統(tǒng)的歸家模式。批評家威廉·畢維斯(William Bevis)將作家們對歸家主題的偏愛歸結于對“家”和“身份”的印第安式理解。印第安人認為“家”不僅指稱物理意義上的空間,更是涵蓋家庭關系、族群和自然景觀的綜合體。所以,印第安人更重視“超越個人的身份”(Bevis,1999:19),他們將身份建立在與“家”、歷史和地域的關聯(lián)之中。個人只有通過與以上各要素的認同,才能找到歸屬感和歷史感,從而定義自己的個人身份。而且,“家”是變化著的概念,不僅意味著族裔傳統(tǒng)文化和印第安保留地,“它是由印第安世界和西方世界共同鑲嵌、拼湊的馬賽克”(Wilson,2012:33)。厄德里克在小說《甜菜女王》中對“家”的多層次建構詮釋了奇帕瓦部族個人與社群的關系,體現(xiàn)出對“家”的動態(tài)性理解。小說中卡爾、瑪麗、塞萊斯汀、多特等白人或印第安人對家的渴望和依戀弘揚了印第安文化的價值取向。
厄德里克在采訪中多次強調(diào),“我們從小在社群中長大,人們根據(jù)自己與他人的關系定義自己的身份”(Wong,1994:39)。她在《甜菜女王》中展現(xiàn)了這種家族、群族新型人際關系形成、并取代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傳統(tǒng)家庭結構的過程。小說以家庭的解體開始:由于情夫自殺身亡,阿德萊德失去經(jīng)濟來源。面對拮據(jù)的生活,她拋棄了自己的三個孩子,登上特技飛行員奧瑪爾的飛機,消失在空中。嗷嗷待哺的嬰兒被陌生人帶走撫養(yǎng),卡爾和瑪麗乘火車去阿格斯投奔姨媽。在他鄉(xiāng)安頓下來的瑪麗依靠自己的堅韌和勤勞逐漸適應了新生活。她和好友塞萊斯汀建立了友誼,長大成人后,二人共同經(jīng)營姨媽家的肉鋪。塞萊斯汀和卡爾的女兒多特出生后,成為連接瑪麗、塞萊斯汀、華萊士等人的紐帶,眾人在撫養(yǎng)、照顧多特的過程中建立了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庭?!鞍殡S著多特的成長,一個‘家庭’也逐漸建立起來?!?Walsh et al.,1994:7)瑪麗把兒時未曾得到的母愛傾注到多特身上,被姐姐撫養(yǎng)長大的塞萊斯汀也把全部的愛給了多特——“我不知道拿多特怎么辦,我把自己所有的都給了她,直到自己一無所有……我在多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Erdrich,1986:215)。華萊士也成為這個“家庭”的一部分,在這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中找到盼望已久的歸屬感和相對穩(wěn)定的個人身份。華萊士是鎮(zhèn)上的社會名流,但同性戀身份阻礙他建立傳統(tǒng)的家庭關系。他的家里擺放著“已經(jīng)去世的女友”的照片,但他并不認識照片上的人——他從拍賣會上買回相框的時候,這張照片就已經(jīng)在里面了。華萊士參加了各種社會、經(jīng)濟團體,希望藉此找到歸屬感和身份定位,卻未能如愿。后來,華萊士在暴風雪之夜為被困的塞萊斯汀接生,并在多特的成長過程中代替其生父卡爾,履行父親的義務?!叭A萊士不再是一個人,而是這個家庭中的一份子……身處一種超越了性別和輩分的蛛網(wǎng)似的關聯(lián)中?!?Tharp,2000:129)
小說中的人物在“家”的關系網(wǎng)中找到了自我身份和定位,并依靠共同體經(jīng)驗,建立起與周圍世界的聯(lián)系。正如雅各布斯所說,“這是一種奇特的非傳統(tǒng)組合,但滿足了各自最基本的渴望——屬于某人或某些人”(Jacobs,2001:120)?!短鸩伺酢返倪@一核心主題集中體現(xiàn)在作家著意描繪的“蜘蛛網(wǎng)”意象中:“月光下,女兒細細的發(fā)絲上,一只白色的小蜘蛛正在織網(wǎng)。它是那么纖弱,接近透明。網(wǎng)終于織好了,變成一座‘復雜的房子’?!?Erdrich,1986:176)細密、精致的蛛網(wǎng)象征人們之間脆弱卻又堅韌的關系,把塞萊斯汀、瑪麗、華萊士和卡爾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另外,作家對印第安“家”之概念的強調(diào)還體現(xiàn)在小說的敘事風格當中。一直以來,口頭敘事是印第安文化最顯著的特色之一,印第安人通過講故事傳遞部落神話、道德準則和文化傳統(tǒng)。講故事確立了個人在部族文化和歷史中的位置,是認識自己和其他人的有效途徑。厄德里克在采訪中承認家族講故事傳統(tǒng)對個人身份的建立和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巨大影響——“家人圍坐在一起,故事就開始了,一個接一個。你接著上一個人的故事,他的故事可能讓你回想起什么,你就接下去。故事就這樣開始、停頓、結束。一直滲透到你的血液里”(Schumacher,1994:175)?!短鸩伺酢防锏亩嗦暡恐v述正是對這種印第安傳統(tǒng)講故事情景的生動再現(xiàn)。瑪麗、卡爾、塞萊斯汀、華萊士、西塔和多特六個敘事者,分別向讀者展現(xiàn)了各自生活片段,其中有重疊、有呼應、也有矛盾。人物在敘事視角上的差異并不影響讀者最終拼湊出一幅完整而真實的畫面,相反,不同的故事版本共同有助于構建一部有關家族和社群的歷史。
在小說中,“碎片式的個人角度構成共同體的聲音,每個人講述有關自己的故事,敘述中心從一個聲音轉向另一個聲音,最終拼湊起有關共同體的故事。沒有哪個凌駕于其他聲音上”(Jacobs,2001:42)。例如,瑪麗、塞萊斯汀和華萊士分別從各自的有限視角出發(fā),講述自己與多特的故事。塞萊斯汀認為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瑪麗干涉過多,超出了自己的底線。“她用不太光明的辦法獲取多特的愛……我不喜歡她做事的風格。華萊士也愛我的女兒,但他從不像瑪麗那樣干涉我們?!?Erdrich,1986:219)瑪麗的故事則聚焦于塞萊斯汀對多特的壟斷——“她太小氣了。也不愿意向別人妥協(xié),不論是名字還是別的什么。只有她可以給多特換尿片,洗澡,剪指甲,甚至把孩子從車里抱進抱出也由她一個人壟斷了”(Erdrich,1986:180)。華萊士對多特的溺愛和縱容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費盡心思為多特準備生日派對,發(fā)動全鎮(zhèn)舉辦甜菜女王嘉年華,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響力將多特推向甜菜女王的寶座。但他卻指責瑪麗和塞萊斯汀“給多特的愛太多了,所以,她們很痛苦……我覺得多特的行為部分源于塞萊斯汀和瑪麗的爭執(zhí)”(Erdrich,1986:233)。各方的故事都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版本各不相同,但看似矛盾的講述其實指向一點,即個體對建立人際關系的渴望。與厄德里克其他以保留地為背景的小說一樣,《甜菜女王》的多角度講故事手法與主人公在社群關系中尋找、定義自我身份的過程相輔相成。在講述中,他們表達了內(nèi)心對歸屬感的強烈訴求,其重建家庭、社群,實現(xiàn)自我建構的敘事,體現(xiàn)出印第安口頭敘事傳統(tǒng)對個人身份構建的重要意義。
印第安人理解的“歸家”包括“個人回歸家庭關系、回歸更廣闊的族群和地理空間——一個廣大無邊的關系網(wǎng)?!摇仁俏锢砜臻g,也是一個歸屬感和歷史共同構建的網(wǎng)”(Jepson,2007:26)。與地理空間相連的位置感是身份政治中的核心概念,指“對一個地方的知曉和對這個地方的強烈歸屬感……是對‘那種’光線、氣味的感知”(Evernden,1996:100),它對個人和部族身份的建立具有重要意義。人與周圍的生活環(huán)境互相滲透,在彼此的構成中相互影響。所以,如果個人在情感和物理位置上的錯位因為脫離了外部參照物,將導致自我身份的迷失和文化上的異化感?!短鸩伺酢分械目枴旣?、塞萊斯汀、西塔、拉塞爾或多或少都受困于“情感和物理位置上的錯位”,其中卡爾從錯位到回歸的過程突出展現(xiàn)了位置感在自我身份構建中的重要作用。
少年時代的卡爾和妹妹瑪麗去投奔姨媽,在踏上阿格斯小鎮(zhèn)的那一刻,卡爾感受到自己在空間上的錯位。被路邊惡狗追趕的卡爾對妹妹喊了句“快跑!”然后,“兩人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一個跑向新的家庭,一個跑向永久的無常”(Owens,1992:207)。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和對位置回歸的渴望將卡爾帶回火車車廂,命運一次次偶然的安排使他逐漸遠離位移前熟悉的環(huán)境。當錯位成為習慣的時候,卡爾選擇了推銷員工作。他四處游蕩,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無法與任何人或任何地方建立持久的聯(lián)系——他習慣了距離和位移。源于幼年時家庭的缺失,卡爾的“無根性”成為逃避人際交往的保護衣。即使后來與塞萊斯汀短暫交往后,卡爾依舊延續(xù)自己“在路上”的風格。但是,這種“建立在聯(lián)系的缺失上的惡作劇者身份——輕裝上路,無牽無掛,沒有責任也沒有痛苦,最終必將導致崩潰”(Smith,1997:89)。逐漸上了年紀的卡爾開始意識到自己無意義的存在:“我只是這毫無意義的‘景觀’的一部分……我沒有給予別人什么,也沒索取過什么,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Edrich,1986:318)
正如多奈爾·德里斯(Donelle Dreese)所說,“位置感需要邊界,需要明白邊界以外或是位置感以外是什么樣的”(Dreese,2002:2)。隨著地理位置的不斷改變,陌生的環(huán)境帶來的異域感使卡爾終于認識到自己與地域和族群聯(lián)系的缺失只能在阿格斯填補起來?!霸诹钊酥舷⒌暮诎狄豢?,某種東西回到了我心里……那是一種甜蜜的感覺?!?Edrich,1986:318)卡爾明白這一刻是因為女兒多特,后來他“把其他人也和那一刻聯(lián)系起來,甚至那些我以為已經(jīng)永遠留在身后的那些人,就像瑪麗”(Erdrich,1986:318)。通往阿格斯的路上熟悉的地域景觀加速了卡爾自我身份建立的過程:灰塵彌漫的道路,反光的指路牌,車窗外的滾滾熱浪,這些曾經(jīng)熟悉的環(huán)境因素是北達科他的地域文化的表征,承載著曾經(jīng)居住在那里的人們的身份??枌χ車匀画h(huán)境的感知幫助其了解自身的位置,獲得自我認知,因此產(chǎn)生的心理認同感促使其自我意識的覺醒??栒驹谝黄s草叢生的碎石堆上,任耳邊狂吼的風吹痛自己的耳膜,慨嘆自己“已經(jīng)忘記達科他的風有多厲害了”(Erdrich,1986:319)。如果說卡爾的前半生“對他人、甚至自己的生活都缺乏責任感,更談不上領悟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就將自己排除在包含人際關系、自然、宇宙在內(nèi)的龐大網(wǎng)狀聯(lián)系之外”(李靚,2012:92),步入中年的卡爾最終通過與阿格斯地域環(huán)境的認同,建立了相對穩(wěn)定的人際聯(lián)系,完成了自我身份定位。向家庭和位置的回歸幫助他獲得了歸屬感,“族群這一身份的正統(tǒng)源頭與空間、地域的緊密聯(lián)系”在卡爾身上得到準確的注解(Tinker,1996:539)。
地域感強調(diào)融入某個地方及那里的文化,成為具有地方色彩的本土構成的一部分。而“那些失去與形成部落身份的地理空間聯(lián)系的人們,總是迷失自我身份”(Owens,1992:193)。小說中的混血印第安人拉塞爾的經(jīng)歷詮釋了失去“與地理空間聯(lián)系”導致的身份錯位。年輕時的拉塞爾離開家園,遠赴朝鮮戰(zhàn)場,戰(zhàn)爭結束后,傷痕累累地回到家鄉(xiāng)。他試圖融入白人社會,找到立足之地,但這融入的過程并不順利。種族歧視和偏見使他逐漸意識到在白人的世界里根本沒有印第安人的位置。雖然鎮(zhèn)上的人打算把他打造成北達科他榮譽最多的英雄,但這并不表示他們已經(jīng)認可了他對白人社會的貢獻。他們將拉塞爾的位置定義在歷史博物館里,把他的軍裝套在展示柜里的模特身上,旁邊擺著軍功章和拉塞爾的照片。拉塞爾被物化、被利用、被拋進歷史博物館,只剩下一具沒有任何意義的空殼。將拉塞爾的“遺跡”擺進博物館印證了白人社會流行的“即將消失的印第安人”的說法。幾百年前,踏上美洲大陸的殖民者將土著人列為沒有進化的野蠻人。他們認為終有一天,這些土著居民要么被教化,要么滅亡。和對待已經(jīng)或即將消亡的物種一樣,他們把印第安的工藝品、生活用品等證明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放進博物館。
拉塞爾退伍老兵的身份也無法抹去“即將消失的印第安人”這一與生俱來的印記。拉塞爾的身份被建立在主流社會對印第安人虛假的想象上,塞萊斯汀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種人為身份的虛偽性:“把他搞得遍體鱗傷,這就是他這輩子活著的意義。他現(xiàn)在必須等待州議會官員數(shù)數(shù)其他退伍老兵身上的傷疤,然后列在統(tǒng)計表里,看看誰貢獻的血肉最多”(Erdrich,1986:111)。作為被展示、被表述的客體,拉塞爾無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受傷后,瑪麗到醫(yī)院探望他時,拉塞爾努力張開嘴巴,支離破碎的聲音卻無法傳遞任何意義。中風后,他完全失去了發(fā)聲的機會。自始至終,拉塞爾從未表達過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讀者只能從其他人物的視角觀察拉塞爾,揣測其內(nèi)心所想。作家對這個印第安人簡筆畫式的勾勒和對瑪麗、塞拉斯汀等人物內(nèi)心世界濃重的渲染構成鮮明的對比,以此突出錯位的印第安人無聲的狀態(tài)。
拉塞爾在文化和身份上的錯位在甜菜女王嘉年華上得到最極致的展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自理能力的他任人擺布——軍裝、獎章、步槍連同他自己,再一次被羅列起來,成為供人參觀的展覽品。坐在游行花車上的拉塞爾朦朧中看見死去多年的姐姐伊莎貝爾身著奇帕瓦傳統(tǒng)蝴蝶袖花布衫,腳穿鑲著羽毛的鹿皮鞋,向自己招手。拉塞爾感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慢,他明白自己開始踏上奇帕瓦傳說中的死亡之路?!叭欢@種能夠帶來秩序和身份的印第安傳統(tǒng)幻象被一個白人婦女的聲音打破了,而且是用那種將他消解、邊緣化的白人文化的權威性語言。”(Owens,1992:210)回到現(xiàn)實世界的拉塞爾嘲笑鎮(zhèn)上的人們和美國退伍兵協(xié)會在向“一個死了的印第安人”致敬(Erdrich,1986:300)。拉塞爾的遭遇呼應了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期流傳下來的那句“唯一的印第安好人就是死了的印第安人。只有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會令人滿意,才會受到退伍兵協(xié)會代表的白人政府的“尊敬”。希爾科曾指責厄德里克在《甜菜女王》中沒有將人物的邊緣地位與政治、社會因素聯(lián)系起來,而是用人物內(nèi)部心理矛盾加以解釋(Silko,1986:180)。從拉塞爾的經(jīng)歷來看,希爾科的這一指責是有失公正的。拉塞爾在白人社會的邊緣地位是美國政府對印第安人實施內(nèi)部殖民造成的后果,他的命運體現(xiàn)印第安群體在主流社會和印第安傳統(tǒng)社會間的錯位。
厄德里克并非希爾科批評的那樣,沒有給予印第安人物足夠的關注,恰恰相反,小說家以“醒目的缺失”突顯無法建立完整地域感的當代印第安人破碎、含糊的身份?!袄麪柕某聊硪环N無聲的印第安式存在。他的無語狀態(tài)凸顯美國文化在他身上造成的錯位”(Owens,1992:206)。萊尼·馬歇爾(Leni Marshall)指出:“回家的能力不僅指能夠回歸熟悉的地方,看見熟悉的面孔……更是指成為一個比個體和家庭單位更大的整體的一部分?!?Marshall,2007:44)拉塞爾被剝奪了這種“回家的能力”,與其他“向心式”歸家小說中的印第安主人公不同,拉塞爾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他被排斥在妹妹塞勒斯汀等人建立的群體之外,但也未曾屈就于伊萊和弗勒代表的族裔共同體,融入定義自己身份的傳統(tǒng)文化。這種懸置狀態(tài)作為當今印第安人在尋找自我身份過程中的尷尬寫照,從反面闡釋了以“家”和位置感為觀照的族裔身份定義過程。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即使以白人為主要人物的《甜菜女王》仍然展現(xiàn)出微妙的族裔性。在這部小說里,厄德里克創(chuàng)造性地將族裔價值觀中對“家”、身份和地域感的關聯(lián)性更集中地投射到印第安保留地以外的白人后裔和混血印第安人身上,反映了奧吉布瓦族傳統(tǒng)世界觀和身份觀。厄德里克強調(diào)在社會、歷史和地域關聯(lián)中建立個人身份,小說在宏觀語境中呼應印第安傳統(tǒng)的核心價值觀,更有利于獲得非族裔讀者的共鳴和認同,從而實現(xiàn)傳達印第安傳統(tǒng)價值觀的創(chuàng)作目的。其獨樹一幟的族裔敘事為當代印第安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條新思路,打破了族裔創(chuàng)作必須以印第安人為主角,以保留地為背景的固定模式,拓展了傳承民族文化的有效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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