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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夏季的流浪者

2017-08-10 04:23李亞祺
博覽群書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生死場后花園呼蘭河

李亞祺

蕭紅說:“七月十五呼蘭河上的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薄撞藷?,西瓜燈,蓮花燈,和尚道士吹著笙管笛簫——那樂器的聲音離開河源二里路就聽到?!捌咴率迨莻€鬼節(jié),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身,纏綿在地獄里邊是非常苦的,想脫身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拖著一個河燈,就可得以脫身。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是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可見活著的正人君子們,對著那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p>

蕭紅筆下,一年四季的故事皆是有的,然而我們似乎看到有格外多的記憶和情緒在她的夏季。夏季是祖父后花園,是呼蘭河有火燒云的天空,是七月十五受了苦的鬼托生的燈,是前往東京的逃生……夏季的蕭紅看似訴說故事,卻仿佛是邊緣的,包含著現(xiàn)實中自身與世界的格格不入,仿佛只有記憶里的家不是寒冷的,后花園不是寒冷的,呼蘭河不是寒冷的,甚至生死場也不完全是寒冷的。

《呼蘭河傳》中有整整一章是用來描述自家的后花園的,而這描述的時空又有極大的篇幅描述夏天。呼蘭河六月里的后花園多么熱鬧,蝴蝶飛蜻蜓飛螳螂跳,一棵玫瑰,“五月就開花開到六月,花朵有和醬油底兒那么大,開的茂盛,滿樹都是”。因此,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冬日,因為有著夏日的記憶,也便超越了一切花落和死亡的象征,也便有了熱鬧和奔放的可能,有了活的契機和從麻木中醒過來的感動和心潮澎湃。一切都代表著自由和快樂,溫暖和愛。以致所有的荒涼似乎確實也存在這夏日中。這也似乎因為有了這時空的機緣巧合,恰巧有了欣欣向榮的樣子。

當(dāng)然,呼蘭河的夏夜也是豐富而精彩的,賣麻花的、賣涼粉的,雖然打著撥浪鼓的貨郎在太陽偏西時候不會再到小巷子了,但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開個豆腐房是那是孩子們最大的志向。夏日里晚飯后的火燒云,時而變成紅公雞,時而變成黑母雞,時而變成小白豬,然后又變成了小金豬。直到漫天地飛過一群黑烏鴉,這一天便也就過去了,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一切都睡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蜷縮的蜷縮,含苞的準(zhǔn)備著迎接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蜷縮的,因為它已經(jīng)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

很多年后,她筆下是異國他鄉(xiāng)的夏天——這一年的八月,蕭紅來到東京,因為與蕭軍最熾熱的愛情或成為昨夜之夢,她必須逃離。而在東京,她覺得窗外的樹聲,青藍的天空,和家鄉(xiāng)很相像,“但這不是,這是異國了”,所有的山河皆為我著色,異鄉(xiāng)也正如此。1940年春夏之交蕭紅給白朗的信中說:“這一切都是多么的恬靜和優(yōu)美,有漫山漫野的鮮花和婉轉(zhuǎn)的鳥語,更有澎湃泛白的海潮,面對碧澄的海水,常會使人神醉的,這一切不都正是我以往所夢想的家境嗎?然而如今我卻只感到寂寞!在這里我沒有交往,因為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常常使我想到你。”

所以,第一次的放逐是一生相伴的,是因為祖父的離去。而第二次的放逐是因為自己最親愛的人,自己的救贖者的背離。而這兩次放逐皆與夏日有關(guān),祖父的去世,愛人的背叛,面對寒冷,只能心念溫暖而逃離。日本的夏季沒有繁花似錦,只有內(nèi)心的焦渴,而這焦渴一邊因為異國他鄉(xiāng)的孤冷,另一邊卻是對那片故土無法言說的失望卻眷戀。

也許,這也因為蕭紅生命的底色是后花園的夏天,對某種脆弱而燦爛之存在的依賴,讓她變成一個心軟而與文字相依為命的人,這在這一程度上,加劇了她與蕭軍在創(chuàng)作觀念和文學(xué)觀念上的分化。也許愛情在某一程度上因為曾經(jīng)志同道合的相遇,卻終于走向了無法相互理解、相互說服的分崩離析。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蕭紅有她極為堅韌的對文學(xué)本身的固守,即使不斷被當(dāng)時的文學(xué)圈懷疑,她保持著自己的事業(yè)觀和世界觀。她認(rèn)為抗戰(zhàn)也是一個全民性的活動,是需要分工的,不是盲目的投入,而是一個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做好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人的命運不會是無根的,革命也不會是無根的,革命是建立在命運共同體之上,而蕭紅的《生死場》能將命運與國家的盛衰和存亡相聯(lián)系,能從最底層的苦楚中尋求這個國家必須革命的正當(dāng)性與必要性,這其實是源于在蕭紅心中有某種切實的命運之根。也許她無法把控自己的流離失所,以至于31歲時就離開了人世,但關(guān)于人應(yīng)該用怎樣的方式去生活,人應(yīng)該有怎樣的情感,人的情感應(yīng)該被得到怎樣的尊重,蕭紅卻在文字中無比篤定。她無須用革命的口號去對革命進行宣傳,而只要將那方土地中最普通的人,最普通的生活展現(xiàn)開來,如斯質(zhì)樸,則令人感喟至深。

因此,一種狂熱之外,蕭紅保持了某種冷靜,而這種冷靜似乎倒有了某種夏日特有的的冷清,畢竟那夏日是安靜的,只有植物和動物的聲音。而正因為孤獨和敏感,蕭紅對看似生命力不強卻有自己命數(shù)的一切存在有著天然的親和感,她也更愿意將筆觸投入到這樣的存在,令它們具有獨一無二的生命。于是我們看到,初夏是初夏的溫柔,盛夏是盛夏的殘酷,在這殘酷與溫柔間卻構(gòu)成了蕭紅自身的宿命和她文字的張力。蕭紅用一次次的逃離,完成對生命新的追求和對過往矛盾的逃避,然而她卻未曾真的逃離過自己內(nèi)心中最依賴的后花園,而那片花園的欣欣向榮,卻總與夏天終于旺盛的季節(jié),充滿生命力的生物,植物互相關(guān)聯(lián)著,與祖父溫暖的手掌,魯迅先生充滿善意的眼睛和他的認(rèn)同相關(guān)聯(lián)著。

夏季只是一個庇護的場所,離開家的那一刻,尋求庇護的可能便從此時斷時續(xù),所以蕭紅才會一直一直地流浪。然而,夏季卻是蕭紅生命力的所在。也許正因為曾有那樣的時空和世界,蕭紅的文章才有這深入了中國鄉(xiāng)土骨髓中間的沉痛和哀婉,在這里,她的情感可以得到最自由最濃墨重彩的釋放。不斷地遷徙,不斷地尋求,卻因為她內(nèi)心不變的某種對溫情的依賴,關(guān)于鄉(xiāng)土最深沉的依戀和鄉(xiāng)土自身最溫柔的善意和隱秘的殘酷,都被鮮明地描繪出來——夏日的后花園中所有的生物和植物都是羸弱的,就像一個小小的“結(jié)不出果實的謊花”或“一個嗡嗡叫的蜂子”,它們是這個時代中人們所無法自控的命運,即使逃得了眼下的雷雨風(fēng)暴,也逃不過冬日的刀劍嚴(yán)寒,就像《生死場》里的金枝,她逃脫了日本人的凌辱,卻躲不過自身同胞的蹂躪;也像《小城三月》里的翠姨,她是那么地美那么地優(yōu)雅和漂亮,像是新開的臘梅,然而因為人心的偏狹,因這愛是如此稀薄和飄渺,最終病死在北方的小城,窒息在冰天雪地。然而她們畢竟是綻放過的,就像那個夏天,崔姨伸手拿櫻桃吃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愛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地捏著”,蕭紅的下筆是如此地輕,以至于這種清新讓人覺得萬事萬物都沾染上了可愛與可親的一面。然而她所觸及的情感卻有那么重,關(guān)于那個時代的冷漠,關(guān)于人心的殘酷。而這種殘酷似乎早已跨越了時代,它不只屬于過往,不只屬于革命和戰(zhàn)爭,也許也屬于今日。

在《生死場》,在《呼蘭河傳》中,蕭紅能以最細(xì)膩的筆觸描述曾經(jīng)的風(fēng)土人情,也因為一次次的逃離給她帶來的傷痛和關(guān)于生活殘酷的記憶,她的下筆并沒有手軟。她所描述的鄉(xiāng)土的貧苦,戰(zhàn)爭年代人們的命運的不可定和渺小,這種種事關(guān)生死的大悲劇,卻在她的“輕描淡寫”中,如后花園“一朵花昨天開過了,于是今天便不愿再開了”一樣簡單。呼蘭河里的人有著他們自己內(nèi)在的矛盾,他們麻木,又仿佛敏感,他們固執(zhí)并走向悲劇,也如“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因此,夏天是喧鬧的,也是空虛、寂寞的。但夏天還是一次一次地來了,他們也一代一代地活下去了。生命也不過如此,再多的流離失所,最終所帶來的也許只是宿命論的喟嘆,然而卻在文字中間帶有了某種超脫于世間煩瑣和世間疼痛的空靈。

于是,“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死的掙扎”從蕭紅創(chuàng)作中能夠切身為讀者體會,然而這并不那么令人驚奇,驚奇的是她在體會之余能引如水的筆觸徐徐展開,看似是一個悲苦而掙扎的故事,經(jīng)過她的敘述,卻仿佛字里行間本身就包含了安葬這命運的儀式,令故事里故事外的人們獲得了某種安慰。因此蕭紅是一個更純粹的文學(xué)家,她不完全是被時代裹挾著隨波逐流,并最終在流亡中走向死亡的脆弱女子,她因為其內(nèi)心某種極為堅韌的固執(zhí),在文字名留青史的同時完成了自己關(guān)于“流浪”本身的堅守。蕭紅未曾委曲求全,未曾適應(yīng)過當(dāng)下,然而她的逃離豈非也正是因為追尋,因為理想而追尋,因為反抗而追尋,因為對人的處境的思考而追尋?因此,也許我們在喟嘆蕭紅本身的流離失所時,未曾真正理解過這種流浪豈非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她自身的選擇?

這種流浪的情境有時和現(xiàn)代人的生存也有相同之處,我們永遠(yuǎn)處在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痛苦當(dāng)中,一種面向現(xiàn)實生活的痛苦,而我們依然能在藝術(shù)或文字中能找到神圣的、神秘的感動。時代的困境會令一個人被動,然而被動的人又怎能真正以文字進行抗?fàn)??藝術(shù)能給予人們在困境中提供宗教式的庇護,提供自我成長的邏輯,現(xiàn)代人進行文字創(chuàng)作,大概也能從這個角度找到某種力量。我們無法自己將自己從地球上連根拔起,但我們能尋找到我們自身位置的某種合理性,這種合理性不僅僅在逃離中確定,更可以在抗?fàn)幹写_定。而此時內(nèi)心不變的真誠和柔軟,大概會在那一刻令自己覺得自己把生命出讓給了藝術(shù)。蕭紅說:“愛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愛藝術(shù),比較不空虛?!彼f這話時內(nèi)心是矛盾的,而當(dāng)這種隱含著的焦慮在每一個現(xiàn)代人身上若隱若現(xiàn),也許我們能順著蕭紅的眼眸,去尋找一片夏日的后花園,人們的精神深處總還是會有一片后花園吧,希望它依然給予你慰藉。

明明暗暗的燈逐漸散,孤獨,逃離,尋找一盞脫生的燈,似乎伴隨了蕭紅很久,七月十五的月亮也仿佛是落進了河里的,正如蕭紅的文字一樣。

但她在夏日的流浪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愿我們看到她也曾在其中怡然自得。

(作者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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