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
魯迅作品中很少有父親的形象,《祝?!防锏南榱稚┱煞蛩廊チ?,只能自己孤身帶著孩子生活;《風波》中八一嫂也無奈的與自己的兒子相依為命;《明天》中單四嫂子孤苦伶仃地撫養(yǎng)著幼小的寶兒……魯迅回憶性的散文作品中直接以父親為描寫對象的也極少,其中《父親的病》和《五猖會》是不多的篇章;而作為魯迅針砭時弊的雜文創(chuàng)作中也僅有如《我們怎樣做父親》等不多的篇章,全面闡釋魯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父親”角色的思考。那么,魯迅真的對父愛如此漠視嗎?在他的生命歷程中“父愛”是缺失的嗎?
答案當然并非如此。僅就1931年魯迅所寫下“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何如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答客誚》)的詩句,便可以體味出魯迅在以嚴肅的面容示人的背后,其實還隱藏著豐富的父子親情,無論是作為“人之子”時對自己父親的既敬畏又屬意的情感,還是作為“人之父”對兒子的既嚴苛又疼愛的情愛,魯迅都向讀者展示出他不太被人所注意到的濃郁的人間至親之情。
·壹·
魯迅的父親周伯宜因家庭的變故而身染了重癥,在魯迅15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留給魯迅更多的是關于“病”“藥”“困頓”等慘痛的記憶,因此作為“人之子”的魯迅每當提及父親時總不免伴隨的便是“病”的印記。
“我有四年多,曾經(jīng)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zhì)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zhì)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保ā秴群啊ぷ孕颉罚?/p>
對于這句耳熟能詳?shù)恼Z句,以往的解讀更多的是以此來證明魯迅少年時期所經(jīng)歷的家庭變故,對于他幼小心理的永遠難以磨滅的精神創(chuàng)傷體驗。但是我每當讀到這里時,我的腦海中便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每天早上天剛剛亮起,一個瘦弱的男孩,用一只纖細的小手托起一個沉甸甸的布袋,舉過了頭頂,交于一個他可能也看不清面孔的人的手里,然后用另一只手接過了錢,并小心翼翼地揣進口袋,然后一路小跑的到達藥鋪之中,滿懷欣喜地把還有體溫余熱的錢換成了一兜子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中藥藥劑,然后像完成一項每天必做的功課一樣充滿了慰藉。所以,我更加愿意把這種行為理解為魯迅對父親的那種拳拳的赤子之心,更是他幼年時期對父親天然摯愛的純真表現(xiàn)。
其實魯迅對于父親的感情,同現(xiàn)在的廣大青少年一樣,有時也充斥著不服與怨氣,甚至是激烈的對抗情緒。在《五猖會》中魯迅就敘述了他和父親之間的一次抵牾,當他興致勃勃地要去觀看賽會時,父親突然出現(xiàn)而且要求魯迅必須要背完書之后才可以出去,對孩子來講是多么煞風景的要求啊,面對威嚴的父親,魯迅也只好:
“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兩句一行,大約二三十行罷,他說:‘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看會。……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p>
(《朝花夕拾·五猖會》)
這種情形,這種場景應該是每一個孩子與父親之間都會經(jīng)歷過吧,我想多年以后魯迅描述下這段童年的回憶時,除了表達出父親對自己的嚴苛外,更多的還是追憶父與子之間,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至感吧。
魯迅對父親是摯愛的,“我很愛我的父親!”(《父親的病》)是魯迅發(fā)自心底的真情告白,這看似簡單但卻意味深長。父親羸弱的身體迫使自己不得不遭受別人的白眼、冷漠、嘲諷和欺辱,但是能夠救治好父親的病,卻是他年少時最迫切的人生希望和奮斗目標了,甚至是自己在下課之余都想著去抓成對的蟋蟀,來為父親的藥做引子。愛之深,才能體會到情之切吧。為了救治父親的病,魯迅付出了自己最美好的童年時光。但是終究,父親還是因病而逝,對此,魯迅是痛苦的,也是絕望的?!案赣H!父親!父親??!父親?。?!”(《父親的病》)這是魯迅在父親病榻前看著父親離開人世時發(fā)出的聲嘶力竭的呼喊,特別明顯的是驚嘆號的逐漸遞增所傳遞出的真摯親情,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強烈情感撞擊。我想,每一個人都會從不斷增加的感嘆號中,清晰地體會到魯迅對父親的天性之愛。
父親改變了魯迅對世界的認識,甚至是形成了頗為偏頗的結論,“便漸漸的悟得中醫(yī)不過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他甚至把自己一生命運的選擇都與父親聯(lián)系起來,以父親作為人生的坐標。“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成了魯迅走向社會之初最清晰的奮斗目標和人生哲學,甚至有些宗教性的虔誠。父親的早逝給魯迅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他更加愿意將這份永恒的親情回憶珍藏在自己內(nèi)心的最深處,而不去觸動它,由此,魯迅在作品中更加不愿意讓父親的角色出場的原因便不說自明了。
·貳·
閱讀慣了魯迅那些如投槍,如匕首一樣戰(zhàn)斗性的語言后,你便會被魯迅那種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以及犀利敏捷的思維所折服。其實,除此之外,在魯迅的《隨想錄》和與友人的通信中還有很多非常清新自然的話語,在這些近乎直白的對生活瑣事的記述中,特別是有關對兒子海嬰的描述,更是時時透視出魯迅既“憐子”又“豪杰”的真實情感。零散于各處有關海嬰的記述可能會被魯迅式的犀利文字所遮掩,讀者很難真正體驗出魯迅父愛的寬廣和真實,但是如果將這些文字串聯(lián)在一起,一幅幅父與子的溫情畫卷便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而出。對此,錢理群先生特別整理出了相關的資料,匯編成了《我家的海嬰》一文。從此篇的資料匯聚中,可以看到魯迅對海嬰的出生、海嬰的幼年到海嬰慢慢長大的過程中重要事件的記敘以及自己的感受,魯迅用極其精煉的話語表達了自己作為父親如大山般寬厚的愛。
1929年9月26日海嬰的出生改變了魯迅的生活,更增添了魯迅的人生角色,在他的生命歷程中“父親”這個全新的體驗便真實而至,在此之前,他曾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中告訴我們?nèi)绾稳嫿ā吧镏異邸钡男滦透缸雨P系,他更是從中國文化傳統(tǒng)去辨析“父親”生命的內(nèi)涵。而真正成為了“人之父”的魯迅會以怎樣的面目示人呢?
廣平于九月廿六日午后三時腹痛,即入福民醫(yī)院,至次日晨八時生一男孩。大約因年齡關系,而陣痛又不逐漸加強,故分娩頗慢。幸醫(yī)生頗熟手,故母子均極安好。(《致謝敦南》1929年9月27日)
這是魯迅在給友人的信中所記錄的海嬰出生前的狀況,通過這些淺顯平易的文字,一個即將為父的急迫情感便躍然紙上,以此魯迅性情中本有的和藹可人的質(zhì)素便被釋放而出,這種形象可能會與你知識體系中的魯迅形象有所差異吧。
但真正做了父親的魯迅,對于這樣一個全新的家庭角色有所不適應也是必然的。魯迅并沒有刻意地去回避這種情緒的波動,反而很自然地表達了這份無奈的心緒。魯迅曾多次表示:“孩子是個累贅,有了孩子就有許多麻煩,你以為如何?近來我?guī)缀踅K年為孩子奔忙。但既已生下,就要撫育。換言之,這是報應,也就無怨言了?!保ā吨律奖局裰?932年11月7日)
這也許是初為人父的男性普遍的心理吧。對此,魯迅選擇了承擔起這份沉甸甸的責任,為了孩子,更為了自己的人生。
父親的角色意味著責任,也意味著嚴厲,有些人認為魯迅對海嬰有些溺愛,其實魯迅對于海嬰的教育同樣也是非常嚴格的,甚至是形成了不怒自威的威嚴感。“他去年還問:‘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復是:‘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今年就不再問,大約決定不吃了?!保ā吨率捾?、蕭紅》1934年12月20日)每當讀到這里時,我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了《五猖會》中魯迅所記述的父親讓他背書的情景,雖然內(nèi)心有一百個委屈,但是在父親的面前還要完全地服從才是。魯迅在《死》中提到“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的文學家和美術家”。海嬰長大后也是一直謹守著魯迅臨終時的叮囑,從事了與魯迅完全不同的職業(yè)。
對于魯迅來講,海嬰不僅僅是自己的孩子,也是他生活中可以放松自我的對象,更是他“相依為命”的親人。因此魯迅對海嬰嚴厲要求和悉心教育之余,更多的還是將他性格中所不多見的輕松和慈祥的一面帶給世人。特別是魯迅對于海嬰作為孩子天性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天真無邪的個性是寬容對待的場景和故事比比皆是:
“男孩子大都是欺負媽媽的,我們的孩子也是這樣;非但不聽媽媽的話,還常常反抗。及至我也跟著一道說他,他反倒覺得奇怪:“為什么爸爸這樣支持媽媽呢?”(他覺得爸爸是男子漢,男子漢應該支持男子漢,怎么能支持媽媽呢)
(《致山本竹之》1934年7月23日)
有時候魯迅甚至和海嬰還開起了善意的玩笑:
“但我這里的海嬰男士,卻是個不學習的懶漢,不肯讀書,總愛模仿士兵。我以為讓他看看殘酷的戰(zhàn)爭影片,可以嚇他一下,多少會安靜下來,不料上星期帶他看了以后,鬧得更起勁了,真使我啞口無言,希特拉有那么多黨徒,蓋亦不足矣?!?/p>
(《致增田涉》1935年2月6日)
通過這些不同生活畫面的賞析,從這些不同事件的側面,清晰地勾勒出魯迅作為父親的真實畫像:嚴苛而不失關切,峻厲而不失體貼,這是與我們所經(jīng)常見到的愁眉緊縮、閉目凝思的作為思想者的魯迅不一樣的感覺,作為父親的魯迅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豐富情感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來。難怪魯迅要以“於菟”來作為對海嬰的比擬了,難道我們不應該為中國有這樣一位平凡而偉大的父親感到驕傲嗎?
·叁·
無論是作為“人之子”的魯迅,還是作為“人之父”的魯迅,他都將人類最溫存的情愫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他消融了我們之前對于他閱讀中思想和文化的隔膜。特別是他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對中國千百年來的“父與子”關系的重新詮釋,更是作為生命哲學思維的升華。從這個角度來講,魯迅對于當下社會和文化的意義,我覺得與其說他是我們的“民族魂”“文化導師”,倒不如說魯迅是中華民族的“精神之父”。
魯迅對封建“父權”思想和體制的批判是毫不留情面的,他犀利地指出在傳統(tǒng)文化體制下“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的奇異現(xiàn)象,但這并非魯迅用筆重點所在,他并沒有僅僅只是停留于對問題的揭示,而是對新型“父與子”關系的重新梳理和思考,并提出了醫(yī)治的藥方:“父母對于子女,應該健全的產(chǎn)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歸根結底也即是魯迅所提出的用“生物之愛”去構建真正的“父與子”的關系。這種“生物之愛”超越了單一文化傳承的束縛,將父親與孩子在社會中的角色構成了一個動態(tài)可變往復循環(huán)的生命系統(tǒng)。推而廣之,從“父親”角色的意義上來理解魯迅的哲學思想,或許會有新的認知。
魯迅正如父親一樣嚴苛,父親對子女的錯誤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有時候甚至會采用極端的方式來更正子女思想上、行為上的弊端和不足。因此魯迅對古老民族弊病的揭示是毫不留情面的,他痛斥中國文化的“瞞和騙”,他鞭撻中國庸眾的“看客心理”,他抨擊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等等。這不正如一位威嚴的父親直陳對自己孩子的不足,怒罵中帶著溫情,責難中保有深意嗎?
但他又如父親一樣慈愛,父親對孩子的愛是寬廣的,更是無私的,有時候甚至是不惜犧牲自己來換取子女未來美好的未來。魯迅真誠地希望“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我想這不僅僅是對自己孩子的關愛,更是對民族未來的眷注。魯迅對民族的愛正如父親一樣像一座大山呵護自己的孩子,為他們遮風擋雨,保駕護航。
人類正是背負著這種“天性的愛”而繁衍生息,讓我們面對自己的父親時,面對自己的親情時,都能如魯迅先生一樣勇敢地高聲喊出:“我很愛我的父親!”
(作者為郭沫若紀念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