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老舍的散文作品中的空間感和時間感通常是統(tǒng)一的,地點與季節(jié)不能分離。例如他寫濟南,就有《濟南的冬天》《濟南的秋天》《大明湖之春》。他求學、教書、抗戰(zhàn),四處奔走,現(xiàn)實空間雖然多變,但文章中的地名還是以北京、濟南、青島居多。在季節(jié)時間這個維度,“夏天”出現(xiàn)頻率尤高??蠢仙崮曜V不難發(fā)現(xiàn),老舍在1934—1936年間,尤其愛用夏天相關(guān)的詞。例如,1934年8月的《避暑》,9月的《暑中雜談兩則》。1936年6月的《我的暑假》,7月到9月的《西紅柿》《再談西紅柿》《暑避》《歇夏》《檀香扇》《立秋后》《等暑》。這時的老舍在山東大學任教,閑暇之余,常能寫出“消暑納涼”的小品文。
老舍寫夏天的散文里,有兩次是“命題作文”。一次是1932年9月,在《現(xiàn)代》第五期發(fā)表的《夏之一周間》,是應(yīng)《現(xiàn)代》雜志的主編施蟄存以“夏之一周間”為題寫的散文。主要記述了夏天的一周之內(nèi)每天大致的狀況,早期寫小說,逗貓,寫信,吃飯,散步,休息。這種“流水賬”似的“周記”,卻將夏日生活的閑適展現(xiàn)了出來,“雷聲”“汽水、冰激凌叫賣聲”“悶熱”寥寥幾筆,就寫出了夏天的日常情景。在這種日常情景中,老舍也不忘耍弄一些小頑皮的想象,要與汗“相生相克”:“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連汗本身也怕。一邊寫,一邊流汗;越流汗越寫得起勁;汗知道你是與它拼個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這個道理或者可以從《易經(jīng)》里找出來,但是我還沒有工夫去檢查?!?/p>
另一次的“題”是自己和幾位同人所“命”。是1935年7月,老舍同前來青島避暑的洪深、臧克家、王亞平等人主辦了一個同人文藝刊物《避暑錄話》,作為青島《民報》的附刊,每周出一期。《避暑錄話》的名字洪深在發(fā)刊詞中解釋為“避暑”,但臧克家后來回憶說:“洪深先生對避暑風趣地加以解釋:避暑者,避國民黨達官老爺們之炎威也?!崩仙釋忉寗t是:“宋朝,有個劉夢得,博古通今,論著很多,這個《避暑錄話》,也是他的著述,凡二卷,記了一些有考證價值的事。我們?nèi)∵@個刊名,要利用暑假,寫些短小的詩文?!弊迦税ɡ仙?、王余杞、王統(tǒng)照、王亞平、杜宇、李同愈、吳伯簫、孟超、洪深、趙少侯、臧克家、劉西蒙等。同年7月14日第一期刊出,共持續(xù)了十期。十期中的九期都有老舍的文章,共有11篇,其中散文小品7篇,舊體詩3首,短篇小說1篇。散文主要有《西紅柿》《再談西紅柿》《暑避》《歇夏》《檀香扇》《立秋后》《等暑》等。老舍在《完了》中笑言編此刊物的不易:“為錄避暑之話而出汗,自己找罪受而已”。雖是“命題作文”,老舍也都寫出了獨特的味道。老舍有“戴著腳銬跳舞”的非凡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對于夏天確實是“有話可說”的。
夏天之于老舍的確重要。在他還擔任教職時,暑假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間”,尤其是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好時機。他在《我的暑假》里講,“平均算來,過去的十年中,每年寫出一本十萬字上下的小說,都是在暑假里寫的即使不能寫完,大部分總是在暑假中寫成的”。在此之前的《歇夏》里,他還解釋過:“一年之中,只有暑假是寫東西的好時候,可以一氣寫下十幾萬字。暑天自然是很熱了,我不怕;天熱,我的心更熱,老天爺也被我戰(zhàn)敗,因為我有癮呀?!庇腥さ氖?,老舍這篇《歇夏》是應(yīng)付《良友畫報》“約稿”的,但編輯約的是短篇小說,最后老舍寫出來卻是一篇“我為何寫不出小說”的絮語,編輯加了按語隔空喊話“催稿”:你這篇不能算小說,只能算“很切題的消夏隨筆”,并提出“警告”:“現(xiàn)在你既然歇夏,只好暫時饒你過個舒服的夏天,好在你并非已經(jīng)死去,到了秋涼,你可不能再抵賴,得把這張空頭支票快快兌現(xiàn)?!边@種“冠冕堂皇”的“賴稿”和“措辭嚴厲”的“催稿”,戲劇性和趣味性絲毫不亞于正文,渾然天成,自有諧趣。
夏天在老舍的作品里,不僅是一個季節(jié),一個可以辨識故事背景的時間刻度,很多時候更是一種人物情感命運的寓言。在老舍的小說中,夏天既有風雷的狂暴,也有午后的閑情。狂暴的一面,往往是與情節(jié)劇變相聯(lián)系的。最為人熟知的是《駱駝祥子》(1936)的第十八章。先是烈日:“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經(jīng)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焙笫潜┯辏骸坝忠魂囷L,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起,聯(lián)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這里對夏天景象的描寫極具畫面感,山雨欲來的壓抑緊張,暴風雨席卷萬物的狂亂,撲面而來。祥子正是在這次暴風雨過后病倒,慢慢墮落下去,一步步變成了從肉體到精神都佝僂的“駱駝”。但在《駱駝祥子》中,夏天也有寧靜溫柔的一面:“呆呆地看著湖外的水溝里,一些小魚,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來忽去;有時候頭頂著一片嫩萍,有時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溝邊,一些已長出腿的蝌蚪,直著身兒,擺動那黑而大的頭……”(第二十四章)與此相關(guān)的情節(jié)是祥子出賣了阮明,所以不敢去看槍決阮明的現(xiàn)場,只好到湖邊漫步。他在這靜謐的夏日景致中領(lǐng)略了自然和生命的美好,但他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美善的全部希望。這里的夏天靜悄悄,湖邊生機無限,但祥子內(nèi)心卻是一片冬日的死寂。
《駱駝祥子》這兩處精彩的夏天景象描寫,我們或許可以看出老舍的“夏天”的豐富性:既有風雨雷鳴的狂暴促急,又有午后小憩的寧靜安逸。這是一種激越浪漫和靜謐沉著的審美風格的調(diào)和。這種“夏天”的審美形象也是一種矛盾世界觀的投射:兒時遍嘗人間辛酸的老舍,對社會不公有深刻體會,他的革命激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正是夏之熱情似火的一面。但是他心思細膩敏感,又深受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康拉德小說影響,也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注重理性思考,看重最基本的人性,無法忍受激情狂熱對人性的壓抑。這正是似火熱情之外的冷靜清涼,是夏日難得的寧靜閑適。這兩面時常在他的文字里糅合,難分彼此。似火熱情往往潛藏于寧靜閑適之下。例如在《夏之一周間》結(jié)尾,老舍就意味深長地說:“過去的一周就是這么過去的;沒讀過一張報紙,不作亡國事的,或者都不大愛讀新聞紙;我是哪一等人呢?良心上分吧。”其時(1932年9月)正值“九一八”事變一周年,他顯然是在譏諷那些“作亡國事”的人。在談?wù)摫苁罴{涼時,他還不忘揶揄富人:“自然也有很闊氣的,真是去避暑;可是這樣的人大概在哪里也不見得感到熱,有錢呀。有錢能使鬼推磨,難道不能使鬼做冰激凌嗎?”(《避暑》)“有錢的能征服自然,沒錢的蛤蟆墊桌腿而已?!保ā侗苁睢罚┰谶@種消暑閑談里,老舍的幽默中帶有諷刺意味。這種看似自然無意但又恰當?shù)厥惆l(fā)胸臆的功夫值得我們揣摩學習。
離開青島后,老舍加入抗戰(zhàn)事業(yè),組建“文協(xié)”,以筆伐寇。在暴風驟雨的戰(zhàn)爭年代,在萬象更新的建設(shè)年代,老舍都是滿懷憧憬、激情澎湃的。只是他再難有閑暇從容地寫寫夏天了,只能在《茶館》里營造一份清凈平和。但到了“文革”,那種狂亂激進的“夏日變奏”卻是老舍無論如何也跟不上的。最后,他只能在八月的夜晚投向一潭清涼,以一種有尊嚴的方式“避暑”。他身上的夏之謎題,終未得解,或是以這種決絕的方式解了——這是帶有宿命意味的謎題。人世滄桑,寒暑總是因人而異,冷暖只能自知。歷史浮沉,生死離合最難約期,莫如憐取眼前。立夏之時,讀斯文,念斯人。老舍先生的夏之謎題,其實也是我們的謎題。我們有幸生于盛世,少了被歷史擺弄的無奈,但也無時不面對此類永恒謎題:夏之熱烈而寧靜、生之易逝而漫長……諸如此類悖論糾纏,又當何解?
對于今天的文學書寫者來說,老舍的意義,首先在于提供了一些歷史時空中的饒有趣味的細節(jié)記憶,例如夏天的生活情態(tài),北京、青島的風物人情。還有一些展現(xiàn)這些記憶的技巧,例如渾然天成的境界,風趣幽默的語言,這些有一部分是天賦,有一部分是可以磨煉出來的寫作技能。寫作者需要深入生活,還要下功夫去寫去磨。老舍之于寫作這件事,更深的意義或許還在于他在提醒我們?nèi)ンw悟那些能夠左右我們自身存在的無解謎題,以審美的形式來展示這些謎題,并嘗試做出一點解答,展示不屈不撓的思索,寫出豐饒復(fù)雜的人性。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