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銀芳
陽羨、浙西二詞派“豪放”“婉約”詞論管窺
◇趙銀芳
詞的“豪放”“婉約”問題從北宋時期開始就爭論不休,這恐怕和蘇軾不無關系。蘇軾為詞的發(fā)展開辟了道路,創(chuàng)作出“豪放”風格的詞,也就為日后這一問題的爭論埋下了伏筆。一般意義上講,蘇軾、辛棄疾是豪放詞派的典型代表,李清照是“婉約之宗”,所以,要討論”豪放”“婉約”詞論的問題,這些詞人及其詞作、詞論是不可避免的話題。清代是詞創(chuàng)作和詞學理論的興盛期,清初詞人眼中的蘇、辛、李清照面貌如何,三人與“豪放”“婉約”又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從該時期頗有影響力的陽羨派、浙西派詞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說起。
陽羨派宗師為陳維崧,字其年,號迦陵,由于其為江蘇宜興人,宜興古名“陽羨”,故以他為代表的詞學流派被稱為“陽羨派”。
陽羨派這個詞派有其特殊之處,首先是其影響很大,對此我們從人們對其領袖陳維崧的評價中有所領略。吳梅道:“清初詞家,斷以迦陵為巨擘。”又道:“清代詞集之富,莫如迦陵?!笨梢?,陳維崧不僅是陽羨派的重要人物,而且作品很多,對清初甚至整個清代詞壇都有很大的影響。另外一點是,陽羨派倡導豪放詞,鼓勵學蘇軾、辛棄疾,可以說是詞學史上第一個大張旗鼓地提倡豪放詞風的正規(guī)的詞學流派;在陽羨派的倡導下,豪放詞的發(fā)展實現(xiàn)了大跨越,無論在創(chuàng)作實踐還是理論上,以至于清代形成了一股學習、倡導豪放詞的風氣:“小令學《花間》,長調(diào)學蘇辛,清初詞家通例也?!边@對于豪放詞的發(fā)展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因為豪放詞興起晚,起點低,在經(jīng)歷了幾百年來一直受詞壇主流鄙薄的遭遇之后,能在清代初期形成這樣一股新鮮而強勁的潮流,實屬不易。其實,陽羨派的形成及其對“豪放”詞風的接受與欣賞是有一個過程的,其形成是和之前的詞學發(fā)展以及詞學流派、詞學思想的變化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因為陳維崧是廣陵詞派的成員,所以其早期的詞學主張是不可能脫離廣陵詞人而標新立異的,而廣陵詞派總體上仍然是推崇婉麗詞風的,所以陳維崧不可能不受廣陵詞派及當時詞壇風氣的影響。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其時詞壇崇尚婉約詞風的表面下,“豪放”詞風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正如一股潛流在暗涌,比如“詞當分正變,不當分優(yōu)劣”等。這說明了一個現(xiàn)象,“豪放”頻繁進入人們視野,預示著一個新的倡導“豪放”時期的來臨。
以陳維崧為首的陽羨派的形成標志著“豪放”詞風的發(fā)展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前人提到“豪放”,總是強調(diào)其外在形式上的雄豪、壯觀,不甚留意其內(nèi)容的深厚,陳維崧在倡導“豪放”詞時更加重視其思想內(nèi)容的深刻,而這些既來源于作者個人氣質(zhì)的豪放、大氣,也來源于詞人對世事人生日深的體悟。早期的陳維崧寫有婉約風格的詞,但多年后,當他的人生閱歷日漸豐富,再回首過往經(jīng)歷,后悔之意溢于言表。我們有詞為證。
當時慣作銷魂曲,南院花柳,北里楊瓊,爭譜香詞上玉笙。
如今縱有疏狂興,花月前生,詩酒浮名,丈八琵琶撥不成。
(《采桑子·吳門遇徐松之問我新詞賦此以答》 )
“銷魂曲”“南院花柳”“北里楊瓊”,且標明“香詞”二字,更有一個“慣”字,可見作者當年是對香艷詞情有獨鐘的。但是現(xiàn)在,作者表示,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那種風格的詞了,言語之間充滿了滄桑感。
陳其年懷著憂慮的心情,以存詞為己任,編有詞選《今詞苑》,并在《詞選序》里,結合當時的文壇狀況表達了自己對于詞這種文體的見解??梢钥闯觯麑υ~非常重視,對詞壇厚“婉約”、重清真等現(xiàn)象很是不滿,希望廓清詞壇風氣,把詞的發(fā)展引到一條健康的道路上,這也是他將豪放詞大量引入詞壇做的一種努力。這一年是1671年,當時,作者47歲。他把詞提高到與經(jīng)、史同等的地位,充分重視詞的功能和作用,認為詞既能感人,也能發(fā)揮經(jīng)、史的作用,他甚至在詞中記錄歷史,所以他的詞可以稱得上是“詞史”。例如他寫有《賀新郎·五人墓》來悼念在抗清斗爭中犧牲的明人,在《南鄉(xiāng)子·江南雜詠》中關注社會民生。另外,他還在詞中寫自己的懷才不遇,所以他不僅倡導豪放詞,而且更加拓寬了詞的表現(xiàn)領域,對詞的貢獻很大。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如是評價他:“詞中陳其年,猶詩中之老杜也。風流悲壯。雄夸一時。”陳其年多才多藝,且精通音律,對文學、藝術有很高的領悟力,也有深刻的體會,尤其是對詞,有著他獨特的看法。
在這篇序言里,作者談論的重點有三: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選詞的目的,是為了存經(jīng)、存史,突出了詞的重要地位。第二,作者認為長期以來,詞為小道、末技的地位應該得到改觀,應該和經(jīng)、史一樣受到重視,并被發(fā)揚光大。在這一點中,作者提到了豪放詞的領袖——蘇軾和辛棄疾,對二人創(chuàng)作的長調(diào)詞由衷贊嘆,并比之于杜甫歌行。第三,揭示出當時詞壇的狀況,從詞之產(chǎn)生,至清代初期,詞的發(fā)展雖然已歷數(shù)百年,經(jīng)數(shù)代,但是鄙薄為詞的風氣依然存在,并且進一步指出,詞學發(fā)展仍然存在弊端,即詞壇仍然是香艷綺弱詞及清真詞等詞風的天下,豪放詞受重視的程度遠遠不夠。
所以,我們可以把陳其年的這篇序文看作他欲改變詞壇風氣、推舉豪放詞風的“戰(zhàn)斗檄文”。
陳維崧這種發(fā)展豪放詞的決心從他的詩歌中也可窺見一斑,他在組詩《和荔裳先生韻亦得十有二首》的第六首道:
詩律三年廢,長瘖學凍烏。
倚聲差喜作,老興未全孤。
辛柳門庭別,溫韋格調(diào)殊。
煩君鐵綽板,一為洗蓁蕪。
陳維崧對蘇東坡曾受人譏諷的豪放詞推崇有加,并對此給予厚望,希望借蘇公之手,廓清詞壇陋習。
陳維崧的詞學主張對于推動豪放詞的發(fā)展,提高豪放詞的地位起到了積極作用,但是其深知對婉約詞風的態(tài)度不應過于絕對,詞的風格應該朝多樣化行進,這樣,詞這種文學樣式才能得到充分的發(fā)展,才能真正提高詞的地位。去除婉約,代之以豪放,不注重詞本身的特性,詞的發(fā)展必然走入另一個極端,使詞取得和經(jīng)史同樣的地位也只能成為空談。陳維崧在創(chuàng)作中做到了把“豪放”“婉約”融會貫通,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情詞兼勝,骨韻都高,幾合蘇、辛、周、姜為一手”,對其詞評價很高,這就是陳詞受歡迎的原因。
瀏覽陳維崧詞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詞既有婉約風格又有豪放風格,婉約詞多集中于早期。他這種詞風的轉變和其時代背景有關,也和其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陳維崧雖然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人生道路卻坎坷不平,這使作者更加易于接受豪放詞,其實豪放并不豪在外,更多的是一種內(nèi)在深情的噴薄,是人生郁悶的消解,如果把這些融入詞中,詞同樣可以起到和經(jīng)、史大致相當?shù)淖饔谩K?,這個時期的“豪放”多了另外一層含義,就像酒、月一樣,消解煩悶,消解憂郁。所以,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詞擺脫了音律之后,要想受到人們的繼續(xù)歡迎,必然要加入一些新的成分和新的功能,不能永遠停留在香艷凄婉,也不能僅停留在“楊柳岸曉風殘月”,要加入更多的人生的、時代的因素,這也是詞在清代得以中興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變化中的詞才能有所發(fā)展。
另外,在《蝶庵詞序》中,陳其年也借友人之口表現(xiàn)出對當時詞壇風氣的憂慮,“常謂余曰:今天下詞亦極盛矣,然其所為盛,正吾所謂衰也。家溫、韋而戶周、秦,亦《金荃》《蘭畹》之大憂也。夫作者,非有國風美人、《離騷》香草之志意,以優(yōu)柔而涵濡之,則其入也不微,而其出也不厚。人或者以淫褻之音亂之,以佻巧之習沿之,非俚則誣?!?/p>
浙西詞派是清初影響最大的詞學流派之一,創(chuàng)始于康熙前期,經(jīng)雍正、乾隆、嘉慶等朝,影響直至道光年間。因創(chuàng)始人朱彝尊為浙西人,故得名。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浙西詞派在其與同里友人相互唱和、相互標榜中逐漸形成、聲名遠播。
譚獻《復堂詞話》引《篋中詞》中說法曰:“錫鬯、其年出,而本朝詞派始成。顧朱傷于碎,陳厭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漸變。錫鬯情深,其年筆重,固后人所難到。嘉慶以前,為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這是對清初至嘉慶年間詞壇狀況的描述,也說明了陽羨派和浙西詞派影響之大。誠然,陽羨派和浙西詞派兩派興起的時間相近,都是清代重要的詞學流派,但事實上,相對來說,浙西詞派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堪稱清代歷時最久的詞派。
浙西詞派以朱彝尊為首,厲鶚、王昶、吳錫麒、郭麐、許昂霄、吳衡照、項鴻柞以及黃型清、馮登府、杜文瀾、張鳴珂等大量詞人都是浙西詞派的重要成員。
浙西詞派詞人很多,且在不同時期圍繞不同的詞壇主將,嚴迪昌《清詞史》指出“前期以朱彝尊為旗幟,中期以厲鶚為宗匠,晚期則以吳錫麒為中介環(huán)節(jié),而以郭麐為詞風嬗變的代表”,為浙西詞派的發(fā)展勾勒出一條清晰的線索。
清詞由陽羨派的倡豪放與浙西詞派的提倡清空、醇雅的詞風到陽羨派的影響逐步消逝在浙西詞派的影響之下,與清代的社會政治狀況是息息相關的。清王朝經(jīng)過初入關和百廢待興的草創(chuàng)時期之后,經(jīng)過清初幾位有為皇帝的努力,由亂到治,進入了相對平穩(wěn)的發(fā)展時期,尤其是康乾盛世的到來,更加昭示著清代社會的穩(wěn)定、祥和。而陽羨派的詞學主張是產(chǎn)生于不平的社會之氣和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之手,偏重豪放、灑脫的藝術內(nèi)容,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漸趨穩(wěn)定的社會狀況不太符合。而浙西詞派主張“詞則宜于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朱彝尊《紫云詞序》 ),多表現(xiàn)士大夫的閑情逸致,藝術上以南宋的姜夔、張炎為宗,專注于語言的工麗和音律的和諧;休閑、輕松的詞風、追求典雅的藝術形式,更多地注重藝術享受等特質(zhì)恰好順應了時代的發(fā)展和統(tǒng)治者的要求,某種程度上契合了“優(yōu)勝劣汰”的生物進化法則。但是我們卻不能做出哪一派的藝術成就更高一籌的論斷,因為這是時代的選擇,正如朱彝尊所言:“蓋時至而風會使然?!?《水村琴趣序》 )
浙西詞派崇尚醇雅的詞作有其鮮明的現(xiàn)實針對性。有明以來,詞道不振,清初詞人致力于探尋明詞衰微的原因,尋求詞學復興之途徑。《草堂詩余》的不斷再刊和傳播直接導致了俚俗詞風的流行,這也是浙西詞派倡雅的原因之一。
另外,朱彝尊還大力宣揚《樂府補題》,倡導詠物詞,使得借物抒情成為浙西詞派的另一重要特點。人生的坎坷遭際,對世事的不滿,借自然物象委婉地抒發(fā)出來,恰好迎合了漸趨穩(wěn)定的政局,迎合了統(tǒng)治者的政治需要。這也是浙西詞派推崇“婉約”的一個特色,借物抒情,借助外物含蓄地抒發(fā)感情。
浙西詞派的詞學主張在百余年中也有所發(fā)展變化。前期,朱彝尊、汪森等人在一些序跋中有過理論闡述。后期,主要的詞論著作有海寧許昂霄的《詞綜偶評》(以評點《詞綜》所選詞為主,闡述主張)、吳江郭麐的《靈芬館詞話》、海寧吳衡照的《蓮子居詞話》等,理論闡述較多。概括起來,浙西詞論有以下幾點:
第一,宗南宋,崇醇雅、清空詞風,批評元、明詞風。針對明代詞的弊病,適合清初時代需要。他們提倡以南宋姜張詞風為典范,學習他們的清空、醇雅,以適宜表達家國之恨的幽情暗緒。朱彝尊認為“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汪森認為南宋姜詞“句琢字煉,歸于醇雅”(《詞綜序》 )。
第二,尊詞體,提高詞的地位。詞歷來為詩余。浙西派詞人將它當作寄托家國之恨的工具。朱彝尊認為:“詞雖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為之,蓋有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于聲。其辭益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紅鹽詞序》 )
第三,藝術上提倡詞要有自己的特色,符合詞體。浙西派詞論主張詞別是一家,無論前、后期的浙西派詞論家都標舉神韻、清空、淡遠、清麗的標準。無論是選編《詞綜》還是成員創(chuàng)作都體現(xiàn)出這種特色,也就是將感情化作清麗淡遠的意象,用清新別致的語言含蓄蘊藉地表達出來。用朱彝尊的話來說是“空中傳恨”,厲鶚則將此種詞比作淡雅悠遠的南宗畫。
浙西派詞論的缺陷在于過分強調(diào)了“空中”寄情。其創(chuàng)始者有國破家亡的親身經(jīng)歷,于詞中隱隱寄托這種情感;其后繼者們?nèi)狈@種情感,就只能在“句琢字煉”上下功夫了。朱彝尊有時為了強調(diào)詞之體色,又認為“詞則宜于宴嬉逸樂,以歌吟太平”,這也給后世以消極的影響。
但總的說來,浙西詞派的出現(xiàn)是適應了清初反映現(xiàn)實的需要,隨著清初社會矛盾的尖銳,逐漸發(fā)展壯大,又隨著清王朝的鞏固繁榮而衰落。至乾隆年間,浙西詞派中出現(xiàn)了“三蔽”(淫詞、游詞、鄙詞),于是常州詞派出而代之。隨著近代社會的變化,浙西詞派后起者如杜文瀾、張鳴珂等人詞風也有了轉變,而且,常州詞派也吸收了浙西詞派尊詞體、重寄托等理論及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朱彝尊編有《詞綜》,友人汪森為之作序曰:“世之論詞者,惟《草堂》是規(guī)。白石、梅溪諸家,或未窺其集,輒高自矜詡,予嘗病焉。顧未有以奪之也。友人朱子錫鬯輯有唐以來迄于元人所為詞,凡一十八卷,目曰《詞綜》……”接著又詳細交代了朱彝尊搜集詞作的認真和用心,對《詞綜》進行增益。最后道:“庶幾可一洗《草堂》之陋,而倚聲者知所宗矣。”這從一個側面說明,朱彝尊編輯詞選的目的是為了抵制《草堂詩余》,消除艷詞流播的詞壇舊習。
朱彝尊《詞綜發(fā)凡》曰:“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惜乎《白石樂府》五卷今僅存二十余闋也。”可以看出朱彝尊的詞學態(tài)度是重南宋,而尤其賞識姜夔、張炎詞作,恨姜詞存世太少。于“豪放”“婉約”之外,獨尊雅詞,鄙視俚俗詞作,跳出“豪放”“婉約”之爭,審美方式多元化,這對詞學發(fā)展來說,有很大好處,不再執(zhí)著于一端。
《詞綜發(fā)凡》曰:“獨《草堂詩余》所收最下,最傳。三百年來,學者守為兔園冊,無惑乎詞之不振也?!本幷弑в姓衽d詞壇的責任感來編選詞籍,這也是清詞復興的原因之一,開始正視詞,尊重詞,不再認為作詞是一件上不得臺面的事情。
《詞綜發(fā)凡》曰:“言情之作,易流于穢,此宋人選詞多以雅為目的。法秀道人語涪翁語曰:‘作艷詞當墮犁舌地獄。’正指涪翁一等體制而言耳。填詞最雅無過石帚,《草堂詩余》不登其只字,見胡浩立春吉席之作、蜜殊詠桂之章,亟收卷中,可謂無目者也。甚而易靜《兵要》,寓聲于望江南,張用成《悟真篇》,按調(diào)為西江月。詞至此,亦不幸極矣。”
朱彝尊在為《樂府雅集》作的序跋中明確表態(tài),欣賞雅詞,并認為有《樂府雅集》在手,便可奉為經(jīng)典,《草堂詩余》可廢,看來對俗艷詞風深惡痛絕。
朱彝尊對元人白樸的詞贊不絕口,在《天籟集跋》中曰:“蘭谷詞源出蘇、辛,而絕無叫囂之氣,自是名家。元人擅此者少,當與張蛻庵稱雙美,可與知音道也?!辈⒎Q:“風晨月夕,時一披吟,如對先生絕塵邁俗之標格也?!毙蕾p的還是其出于“豪放”,但卻摒棄了豪放不慎、易流于叫囂的弊病,有超凡脫俗之妙的詞風。可見,朱氏的重心還在于“雅”,而非“豪放”,但據(jù)此,我們可以看出其對豪放詞的態(tài)度,認為豪放易流于叫囂,雅詞則更勝一籌,盡善盡美。由此可見,在朱氏這里,豪放婉約問題已不是探討的關鍵問題,其另辟蹊徑,推舉雅詞,這是浙西詞派的特色所在。
曹溶可謂浙西詞派的先驅,朱彝尊對其非常恭敬,曾為曹溶《靜惕堂詞》作序,曰:“念倚聲雖小道,當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足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詞學失傳。先生收輯南宋遺集,尊曾表而出之。數(shù)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先生?!蔽覀兺高^朱彝尊對曹溶的贊嘆可以看出早期浙西詞派的詞學宗旨,尊姜夔、張炎,倡雅詞,也可以看到該詞派在當時的影響,“家白石而戶玉田”,引領詞壇風尚。
由朱彝尊的詞論,我們可以概括出浙西詞派早期認為雅詞是高于“豪放”之上的精品,很少單獨論及“豪放”,偶有提及,也是作為雅詞的陪襯和參照物。所以,在浙西詞派這里,“豪放”“婉約”之爭有了暫時的停歇。但事實上是“婉約”占了上風,因為南宋姜張雅詞是在婉約基礎上強化了某些特質(zhì)。
厲鶚,生于1692年,卒于1752年,字太鴻,號樊榭,自號南湖花隱,浙江錢塘人,即今杭州人,有《樊榭山房集》傳世,也有重要的“豪放”“婉約”詞論。
厲鶚是浙西詞派重要的傳承者,其詞學理論源于朱彝尊而有所不同。推崇姜、張,崇尚雅詞,但注入了自己的新見,厲鶚的詞論主要體現(xiàn)在他所寫的詞集序跋和論詞絕句中。
厲鶚在《蛻巖詞跋》中稱贊蛻巖道:“而詞筆亦復俊雅不凡,足繼白石、梅溪、草窗、玉田諸公之后?!笨梢钥闯?,其秉承浙西詞派一貫的主張,推崇南宋雅詞。
厲鶚在《張今涪紅螺詞序》云:“詞雖小道,非善學者不能為,為之亦不能工也?!庇衷疲骸俺R栽~譬之畫,畫家以南宗勝北宗。稼軒、后村諸人,詞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諸人,詞之南宗也。今涪詞淡逸平遠,有重湖小樹之思焉。芊眠綺靡,有暈碧渲紅之趣焉,屈曲連璪,有魚灣蟹堁之觀焉。仆讀其詞,如與今涪泛東泖以望九山,相爭吟嘯而不知返。其為詞家之南宗,二沈之替人,不虛矣。夫張氏之工于詞者,前有子野,后有叔夏,今涪為之不已,將掩二張之長而有之,豈獨齊名二沈已乎。”如果說對于”豪放”“婉約”的態(tài)度在朱彝尊那里還模糊的話,在厲鶚這里開始逐漸明朗化、清晰化,認為“婉約”高于“豪放”,并且形象地比之為南宗和北宗,欣賞清婉深秀之作。另外,在厲鶚所做序跋中多次用到“清麗閑婉”之類詞語,夸贊詞人詞作。在厲鶚看來,清雅為詞之正,其在《群雅詞集序》中道:“今諸君詞之工,不減小山,而所托興,乃在感時賦物、登高送遠之間。遠而文,澹而秀,纏綿而不失其正,騁雅人之能事,方將凌鑠周、秦,頡頏姜、史,日進焉而未有所止。研農(nóng)編次,都為一集,將鏤版以問世,冷紅詞客標以‘群雅’,豈非倚聲家砭俗之針石哉?!痹诔诺耐瑫r,又加入了感時賦物即寄托,婉約纏綿為詞之正體的觀點,而且認為,倡導的雅所對應的正是詞之俗,倡導的原因也是為了滌蕩俗世、俗詞。
厲鶚還創(chuàng)作有論詞詩詞,我們從中亦可以看出其對“豪放”“婉約”的態(tài)度。
中州樂府鑒裁別,略仿蘇黃硬語為。
若向詞家論風騷,錦袍翻是讓吳兒。
(《論詞絕句十二首》其八)
在對豪放、婉約的態(tài)度上,該詩與其在《張今涪紅螺詞序》中所說的一樣,認為詞的南宗勝于北宗,蘇軾等人的豪放詞比之婉約纏綿的吳兒詞稍遜一籌。
玉田秀筆溯清空,凈洗花香意匠中。
羨殺時人喚春水,源流顧自寄閑翁。
(《論詞絕句十二首》其七)
張炎,字叔夏,號玉田。厲鶚認為其詞清空騷雅,源出其父,其詞對洗清香俗之詞起了重大作用。
郭麐是浙西詞派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對豪放、婉約也有自己的看法,其作有《靈芬館詞話》,也作有詞集序跋?!鹅`芬館詞話》開篇便稱“詞有四派”,接著解釋道:“詞之為體,大略為有四:風流華美,渾然天成,如美人臨妝,卻扇一顧,花間諸人是也,晏元獻、歐陽永叔諸人繼之。施朱傅粉,學步習容,如宮女題紅,含情幽艷,秦、周、賀、晁諸人是也。柳七則磨曼近俗矣。姜、張諸子,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夢窗、竹屋,或揚或沿,皆有新雋,詞之能事備矣。至東坡以橫絕一代之才,凌厲一世之氣,間作倚聲,意若不屑,雄詞高唱,別為一宗。辛、劉則粗豪太甚矣。其余幺弦孤韻,時亦可喜。溯其派別,不出四者。”
郭麐對同為豪放派的領袖蘇、辛的態(tài)度有差別,夸贊東坡以天才之姿作詞,使豪放雄詞別為一宗,卻認為辛棄疾、劉過詞豪放太過,流于粗豪。在這里他沒有分詞之高下,只是分別風格的多樣化,雖然倡導雅詞,推舉姜、張,但只是喜好上的不同,而沒有在”豪放”“婉約”之間分高下,詞學態(tài)度更為客觀??梢娗宕鐣捕ㄏ聛砗螅~風逐漸多樣化,當然,豪放婉約問題仍然是貫穿其中的一條線索。這大概也是浙西詞派歷時較長的原因,各詞學將領在詞學傳承的過程中不斷地摸索,不斷地完善理論主張。而且浙西詞學發(fā)展到這里,有了向寄托轉變的痕跡,也就有了向常州詞派的轉接,在當時的社會需求下,常州詞派出現(xiàn)的條件在逐漸地成熟。
郭麐更重詞作反映內(nèi)心,認為只要出于內(nèi)心,豪放也好,婉約也好,醇雅也好,都為好詞。他在《無聲詩館詞序》中道:“蘇、辛以高世之才,橫絕一時,而奮末廣憤之音作。姜、張祖騷人之遺,盡洗秾艷,而清空婉約之旨深。自是以后,雖有作者欲離去別見其道無由。然其寫其心之所欲出,而取其性之所近,千曲萬折以赴聲律,則體雖異而其所以為詞者,無不同也?!痹凇鹅`芬館自序》中,作者也有類似的言論,注重內(nèi)在心性的抒發(fā)。
陽羨詞人推崇蘇軾,是詞學史上第一個大張旗鼓推舉“豪放”的正規(guī)派別。浙西詞人則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對“豪放”“婉約”這一詞學論題的態(tài)度,提倡清空、雅麗,主張詞別是一家,但卻倡導詞學風格的多樣化,認為詞只要言心即好,這雖然也是一種進步,但事實上也是在堅持“婉約”。
清初,無論從陽羨派的角度進行審視,還是從浙西詞派的視角進行觀照,詞的地位一直在不斷提高。清代前期詞的尊體運動一直是方興未艾,詞的作用越來越受到重視,這也是清代詞學中興的原因。重視才能得以發(fā)展,而發(fā)展才能得以興盛。乾隆之后,常州詞派興起,浙西詞派遂成衰勢,但它在詞學領域的影響一直持續(xù)到后世。
注 釋:
[1]吳梅《詞學通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2]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
[3]《詞話叢編》第四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
[4]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5]厲鶚《樊榭山房詩集》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參見《詞話叢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
[7]郭麐《靈芬館雜著》卷二,嘉慶九年刻本。
趙銀芳,文學博士,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