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軒
蘇軾詞時間憂患與悲劇意識探析
◇吳宇軒
由于中西思想文化觀念的差異,西方人面對時間往往進行哲理上的探討和思考,而中國人則一般從情感上對時間予以把握,因此李澤厚先生說:“時間的情感化是華夏文藝和儒家美學的一個根本特征……如果時間沒有情感,那是機械的框架和恒等的蒼白;如果情感沒有時間,那是動物的本能和生命的虛無。只有期待(未來)、狀態(tài)(現(xiàn)在)、記憶(過去)集于一身的情感的時間,才是活生生的人的生命?!彼^時間憂患意識,是人對時間的一種覺醒狀態(tài),是人由于認識到了時間的流逝而產(chǎn)生的一種憂慮與恐懼,體現(xiàn)了人面對時間的自覺。時間憂患意識自產(chǎn)生開始就是與生命意識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對時間有憂患意識并非害怕時間本身,而是在時間的流動性和不可逆轉(zhuǎn)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有限性?!皶r間憂患本身正是社會現(xiàn)實憂患富于哲思意味的表達,是現(xiàn)實憂患走向人生和宇宙意識的升華”。
“人的自證是對人‘活著’的正向思考:既然要‘活著’,就要好好地‘活著’,就要建構(gòu)正確的價值觀念;悲劇意識的興起是對人‘活著’的反向思考:為什么要‘活著’,能不能不‘活著’,為什么不能克服‘活著’的有限性。”悲劇意識是由悲劇性現(xiàn)實而引發(fā)的思想感情,是對悲劇性現(xiàn)實的把握,它來自“人要‘活著’的內(nèi)在親證與人生有限性之間的磨嚙與沖突”,它并不是指悲傷、痛苦等消極的情感,而是個人面對萬事萬物時對生命做出的理性思考,悲劇意識的產(chǎn)生往往是伴隨著人的理性覺醒的。中國古人的悲劇意識主要來自線性時間下自然萬物的盛衰變化、歷史的滄桑巨變,以及在這種變化下人害怕建立不起價值的一種悲劇感,因此也就決定了我國的悲劇意識主要有生命悲劇意識、歷史悲劇意識和價值悲劇意識三種主要形態(tài)。
蘇軾是北宋文壇的大家,就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格境界來說,蘇軾的一生可以大致劃分為早期、黃州時期、嶺海時期三個階段,蘇軾的時間意識在此三個階段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從這三個階段的蘇軾詞中有關(guān)時間憂患和悲劇意識的書寫中,我們可以看出蘇軾人格境界的不斷變化。
“烏臺詩案”前,蘇軾基本上還是“奮厲有當世志”的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的性格,這與蘇軾從小接受的教育密切相關(guān),儒家思想此時在蘇軾的思想中占據(jù)主導地位。這一時期蘇軾對于時間的感受比較敏銳,其關(guān)注點也與他之前的文人們大都類似,主要著重于時間的流動性和不可逆性,感慨時光飛逝、人生有限。嘉祐四年(1059年),蘇軾于離家上京的途中所作的《望夫臺》可以看作是最早顯露出其敏銳的時間意識的作品:“可憐千古長如昨,船去船來自不停。浩浩長江赴滄海,紛紛過客似浮萍?!笨v使是千古的時間,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也十分短暫,早已如過眼云煙般逝去,奔騰不息的流水正代表著時間的巨浪,會將一切都帶走,而人在這漫長的時間和浩渺的宇宙中又多么像這江上來來往往的船只,終究只是過客,船的終點各不相同,而人卻只能被時間的巨浪裹挾走向終將死亡的命運。此時的蘇軾只有24歲,還未曾經(jīng)歷過仕途的坎坷和人事的無常,本應是意氣風發(fā)、對未來滿懷希望的年紀,但這江上來往的船只卻在詩人敏感的心靈中激起了一陣漣漪,使其產(chǎn)生了對人生的思考,而這種對于宇宙人生的形上思辨則伴隨了蘇軾的一生。
蘇軾這一時期所作的詞中常常有對時光流逝、人生有限的感慨:
情未盡,老先催。人生真可咍。(《阮郎歸·蘇州席上作》 )
樂事回頭一笑空。(《采桑子·潤州多景樓與孫巨源相遇》 )
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
春光亭下。流水如今何在也?歲月如梭。白首相看擬奈何。(《減字木蘭花·送趙令》 )
人事凄涼、回首便他年。(《江城子》 )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陽關(guān)曲·中秋作》 )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永遇樂·徐州夢覺,北登燕子樓作》 )
少年得志,以儒家思想自任的蘇軾本以為自己步入仕途后會有一番作為,然而卻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被外放杭州,之后又相繼輾轉(zhuǎn)于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上述這些詞大都作于蘇軾外任期間,均表現(xiàn)出時光的倏忽而逝,抒發(fā)了對時光流逝、歲月難駐、世事無常的憂愁與苦悶,其時間憂患意識較為深重。然而蘇軾憂慮的卻并非是生命不能長存,他之所以有較重的時間憂患,正是因為其中包含著對時間有限而理想抱負難成的憂慮。以“修齊治平”的儒家思想為主導的蘇軾努力施展抱負,但結(jié)果往往事與愿違,這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悲劇感,而且蘇軾在外任期間雖然常結(jié)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卻也常常面對離別,這種身世之感和離愁別緒在蘇軾早期的詞中十分常見。試看《臨江仙·送王緘》:
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憑將清淚灑江陽。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涼。
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殷勤且更盡離觴。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xiāng)。
此詞作于蘇軾自密州往徐州途中,王緘是家鄉(xiāng)故人,自己離家已十年有余,見到故人,如何不傷感?再加上自己如今宦游飄零,抱負難展,歸期未卜,一種“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xiāng)”的無家可歸的漂泊感油然而生。此詞將離愁別緒、政治失意與身世之感熔于一爐,其悲劇意識強烈。
這一時期蘇軾詞中的時間憂患還體現(xiàn)在對歷史興衰的感慨,常流露出歷史悲劇意識,歷史悲劇意識是指人面對歷史實然狀態(tài)與應然狀態(tài)之間的差距而產(chǎn)生的悲劇意識。在蘇軾這一時期的詞中,歷史悲劇意識往往和其他悲劇意識相伴相生。如《滿江紅·東武會流杯亭》:
東武城南,新堤固、漣漪初溢。隱隱遍、長林高阜,臥紅堆碧。枝上殘花吹盡也,與君更向江頭覓。問向前、猶有幾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時畢。風雨外,無多日。相將泛曲水,滿城爭出。君不見、蘭亭修禊事,當時座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滿山陰,空陳跡。
此詞作于熙寧九年(1076年)密州任上,蘇軾出守東武時,黃河決堤,水至城下,蘇軾登城野宿,帶領(lǐng)百姓護城,水退后修筑長堤十余里。詞的上片開篇首先言明此事,隨后描寫了暮春的場景,枝頭殘花也已被風雨吹盡,落紅滿地仿佛是在提醒人們春天已經(jīng)時日無多了,蘇軾描寫春光易逝正是為下片抒發(fā)感慨做鋪墊。由春天的逝去感知到時光流逝、歲月難駐,而當年王羲之等人曲水流觴、對詩作賦的場景早已在時間的洪流中湮沒,如今物是人非,只剩茂林修竹。面對時光流逝和歷史盛衰,蘇軾興起了生命悲劇意識和歷史悲劇意識,于此而生的還有價值悲劇意識,價值悲劇意識是指在追詢個體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中產(chǎn)生的悲劇意識。王羲之的書法冠絕一時,而當時與之曲水流觴的謝安、孫綽又有哪個不是文采奕奕、頗負盛名,然而盡管“當時座上皆豪逸”,在時光的長河中也不過只是一朵一瞬而逝的浪花,如今只有“修竹滿山陰,空陳跡”,這就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了蘇軾對人生意義和價值的思考:聲名有何意義?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有價值的?個體在有限的生命中應該如何構(gòu)建價值?恐怕此時的蘇軾想到《蘭亭集序》中的“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應該會有更為深刻的感觸和理解吧。
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建功立業(yè)仍然是此時的蘇軾不變的追求,這也是他到了每一個地方都能有一番作為,為當?shù)氐陌傩罩\福利的根本原因。此時把儒家思想觀念作為主要精神支柱的蘇軾自然會對時間的流逝極其敏感,在有限的生命里要想“致君堯舜”(《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 )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當時光的流逝中包含對理想難以實現(xiàn)的擔憂和焦慮時,時間的流逝會顯得更快,這也是這一時期蘇軾的時間意識如此敏銳的原因。然而蘇軾卻并非被動地接受時間憂患意識帶給他的悲劇感,而是在撕開悲劇真相的同時對其進行超越。
這一時期的蘇軾輾轉(zhuǎn)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各地,度過了近十年的外任生活,主要體現(xiàn)為以詩酒、漁樵生活對悲劇意識進行超越。以酒來消解悲劇意識早已有之,陶淵明的“忽與一樽酒,日夕相歡持”(《飲酒二十首·其一》 )、“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讀山海經(jīng)詩三首·其一》 ),李白的“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梁園吟》 )、“愁來飲酒兩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江夏贈韋南陵冰》 ),都是以酒來消解悲劇意識的典型。酒之所以能消解悲劇意識,主要在于酒能使人擺脫理性的思考,純?nèi)吻楦衼韺ΥF(xiàn)實,將人從現(xiàn)實生活帶入審美狀態(tài)。但蘇軾的詩酒生活與陶淵明、李白等人以酒消憂又有所不同,李白等人更多的是把酒看作回歸內(nèi)心的媒介,通過飲酒可以暫時忘記世俗生活的痛苦和憂慮而進入無功利的審美境界,酒在李白等人的生活中無論發(fā)揮再大的作用也只是一個工具,而非本體。漢唐時期是政治本體化時代,士人們的終極目標是建功立業(yè),以外在的事功實現(xiàn)人生價值,作為精神歸宿。而蘇軾生活在宋代,政治本體自中晚唐逐漸瓦解后,外在功業(yè)就不再是士人們的歸宿。宋代文化本體逐漸建立,士人們把目光從現(xiàn)實政治轉(zhuǎn)向世事人生,士大夫越來越注重個體的感性生活,追詢個體生命全新的意義和價值。在蘇軾的生活中,他更多的是把以酒為代表的感性生活看作本體,也即能夠真正為其提供價值的東西。當不再執(zhí)著于外在事功,而把個體生命和本真生活看作價值歸宿的時候,蘇軾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在有限的生命中無法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憂慮而進入了新的境界,這是超現(xiàn)實而又與現(xiàn)實緊密相連的一種審美境界?!霸启W傾倒,醉倚闌干風月好。憑仗相扶,誤入仙家碧玉壺”(《減字木蘭花·寓意》 )、“身閑唯有酒”(《菩薩蠻·席上和陳令舉》 )、“光陰須得酒消磨。且來花里聽笙歌”(《浣溪沙·荷花》 )、“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唯酒可忘憂”(《水調(diào)歌頭》 )都是蘇軾對詩酒生活的描繪。詩酒生活對悲劇意識的超越在其著名的重調(diào)小令《望江南·超然臺作》中則有更加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此詞作于熙寧九年(1076年)密州任上,超然臺是蘇軾到密州后對北城舊臺重新修葺而成,其弟蘇轍名之曰“超然臺”,蘇軾作有《超然臺記》。此詞的上片全然是一幅淡雅的密州春色圖:春天尚在,美景尚存,和煦的微風拂動著楊柳,僅此一句便寫出暮春一派祥和美好的景象,同時也是蘇軾曠達樂觀精神的展現(xiàn)。登上超然臺俯瞰全城,密州早已不是蘇軾剛到任時的連年干旱,經(jīng)過蘇軾的治理已變成“半壕春水一城花”,微風細雨更讓整座城市和春景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富有美感。詞的下片首句情緒卻低沉下去,“酒醒卻咨嗟”是蘇軾興起了淡淡的悲劇感,寒食過后便是清明,而自己卻長期宦游,遠離家鄉(xiāng),因此必然產(chǎn)生思念家人和故鄉(xiāng)的情緒。但這種情緒卻沒有導向消沉和絕望,蘇軾轉(zhuǎn)而寫到“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這絕非晏殊的“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浣溪沙》)的消極的得過且過,從“故人故國”轉(zhuǎn)向“新火新茶”是以一種全新的心態(tài)面對人生的起落,是境界的開啟。最后的“詩酒趁年華”更與上片的“春未老”所傳達的積極的心態(tài)相呼應。蘇軾選擇的是本真的詩酒生活,是生命的應然狀態(tài),這種本真的生活可以超越悲劇性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社會中的諸多不合理因素,蘇軾在本真的情感中找尋到了價值和歸宿感。
對漁樵歸隱生活的向往和選擇在此時蘇軾的詞中也極為常見,這也是蘇軾超越時間憂患帶來的悲劇意識的一種方法,如“無可奈何新白發(fā),不如歸去舊青山”(《浣溪沙·感舊》 )、“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虛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行香子·過七里灘》 ),既然時光難駐、生命不永,人都會老去,而身后的聲名即使再盛,在歷史的長河中也終是虛妄,那么為什么不投身自然的懷抱,去過漁樵生活呢?這樣能夠張揚本真生命之情的生活才是最值得過的生活,才是個體生命的應然狀態(tài)!面對現(xiàn)實的悲劇性而興起的“無可奈何新白發(fā)”的生命悲劇意識和“君臣一夢,今古虛名”的歷史悲劇意識都在蘇軾對人生全新的意義和價值的建構(gòu)中被超越,蘇軾選擇“不如歸去舊青山”的漁樵歸隱生活,因而達到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的徹悟境界。
這一時期蘇軾對時間和宇宙人生也進行過思考,逐步探詢以詩酒漁樵為代表的本真生活之外的超越時間憂患和悲劇意識的方式。在著名的《水調(diào)歌頭》中,蘇軾面對中秋佳節(jié)的一輪明月,發(fā)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的疑問。月亮由于其自身的屬性,在我國古代文化中已經(jīng)成為永恒的象征,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面對高懸在夜空的明月,通過一次次的“把酒問月”對宇宙人生進行過追問和思考,展開過意義與價值的追詢。李白面對明月,感到自然永恒與人事有限的強烈對比,感慨“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 ),赤裸裸地暴露了人生的悲劇真相;蘇軾舉起酒杯,卻體悟到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宇宙人生的規(guī)律:雖然月亮每天都會升起,但是也存在著陰晴圓缺的不同狀態(tài),它不會永遠都是以皎潔、明亮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這是月亮自身的運行規(guī)律;而人也是一樣,在一生之中總會經(jīng)歷悲歡離合、榮辱沉浮,這也是個體生命的運行規(guī)律。既然萬事萬物都依照自身的規(guī)律運行,是萬古難全,無法改變的,那么就不需要再執(zhí)著于時間的不停流逝,也無需對未來將會發(fā)生的一切產(chǎn)生憂慮或恐懼,按照自然而然的方式生活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在這一場價值追詢中,蘇軾給出的答案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是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達到“瞬刻永恒”。這首詞中蘇軾在探索如何超越時間憂患和悲劇意識的過程中的思考已經(jīng)比寄托于詩酒漁樵生活更為深刻,這也為他在黃州時期時間意識的巨大轉(zhuǎn)變和“自由人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
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于元豐三年(1080年)至元豐七年(1084年)在黃州度過了四年多的貶謫時光,這次差點危及蘇軾生命的“文字獄”對蘇軾的巨大打擊讓他深切體會到現(xiàn)實生活中殘酷而又巨大的外部力量,更為深刻地認識到個體生命的渺小,其人生思想在這一時期走向成熟。蘇轍評價蘇軾黃州時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為“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蘇軾也曾在《答李端叔書》中明確表明:“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币彩窃诒毁H黃州的這幾年,蘇軾對時間的思考較為集中和深入,這一時期蘇軾的詞作達到了他一生詞作創(chuàng)作的巔峰,而其中體現(xiàn)出的時間意識也與“烏臺詩案”前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變化。
早在嘉祐六年(1061年),蘇軾那首著名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中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就已經(jīng)流露出蘇軾對人生夢幻的感悟。蘇軾早期的詞作中也已經(jīng)流露出“人生如夢”的時間空沒感,如“聚散交游如夢寐,升沉閑事莫思量”(《浣溪沙·贈陳海州》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永遇樂·徐州夢覺,北登燕子樓作》 )。謫居黃州時期蘇軾詞中更是出現(xiàn)了大量的表現(xiàn)“人生如夢”“人生如寄”的內(nèi)容,可以說蘇軾的時間空沒感在這一時期達到了頂峰: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南鄉(xiāng)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 )
腰跨金魚旌旆擁。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漁家傲》 )
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醉蓬萊》 )
身外儻來都似夢,醉里無何即是鄉(xiāng)。(《十拍子》 )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歸臨皋》 )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同上)
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西江月·平山堂》 )
然而蘇軾這一時期詞中的時間空沒感卻并非是導向消極、沉淪的,反而正是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的百余日入獄生活后全新的人生觀的建立。蘇軾在詞中反復敘說“人生如夢”“人生如寄”并非如李澤厚先生所說“不只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更非“一種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反而恰恰是蘇軾超越時間憂患和束縛的絕佳方式。如《江城子》: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夢中了了、醉中清醒是陶淵明歸隱時的生活狀態(tài),更是蘇軾謫居黃州期間的人生態(tài)度,蘇軾已全然將生活、人生看成一場夢,做到了夢中覺醒,看透人生,因此才能以超然曠達的態(tài)度在雪堂生活。又如《漁家傲》:
臨水縱橫回晚鞚。歸來轉(zhuǎn)覺情懷動。梅笛煙中聞幾弄。秋陰重。西山雪淡云凝凍。
美酒一杯誰與共。尊前舞雪狂歌送。腰跨金魚旌旆擁。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
上片寫臨水游玩之景,情緒昂揚,但一曲《梅花落》卻使意緒低了下去,下片寫獨酌時回想往日的宴席歌舞、前呼后擁的盛景,但卻并未因此而產(chǎn)生悲劇感,反而用“腰跨金魚旌旆擁。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否定了聲名、財富等身外之物。浮生若夢,身外之物虛幻,既然不能提供價值,又何必掛礙。
蘇軾“人生如夢”的思想受道家與釋家的影響,卻又不是對二者思想的全盤接受,而是一種全新的人生觀?!肚f子·齊物論》中說:“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泵鎸θ鐗舭憧栈玫娜松?,道家主張“齊一生死”,老子主張以“無物”“無我”的態(tài)度去看待人生,認為:“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莊子則提出“心齋”“坐忘”,也即忘掉主體意識,以虛空的心境面對人生。佛教《金剛經(jīng)》所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思想也對蘇軾“人生如夢”的人生觀有極大影響。佛教講“我執(zhí)”是人生苦難的根源,因此主張破“我執(zhí)”,“我執(zhí)”指的就是執(zhí)著實我,而佛教則認為眾生無實相,如果執(zhí)著實我就會帶來種種痛苦??梢哉f,釋、道二家的觀點都是對自我主體意識的否棄,對人生的否定,在面對無意義、無價值的人生時,他們走向了一種自我放棄。而蘇軾的“人生如夢”思想?yún)s并非是借“夢”否定人生,而是借“夢”弱化、虛化時間,甚至超越時間,在這一過程中強化精神的超脫與心靈的無掛無礙。也正是因為他把人生看成是一場夢,把生命看作是一段寄寓在世間的旅程,因此時間憂患便再也不能給蘇軾帶來心靈的磨嚙與痛苦,他在這種“人生如夢”“人生如寄”的全新的人生觀中實現(xiàn)了心靈的自由和精神的解放。時光難駐、人終將死亡的悲劇性現(xiàn)實仍在,但蘇軾的心態(tài)和觀念產(chǎn)生了變化,因此這一時期蘇軾詞中對時間的感受已經(jīng)不再是早期的對時間流逝的焦慮和苦悶,而代之以超然自適的精神實現(xiàn)了對時間憂患和悲劇意識的更進一步的超越。“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浣溪沙》 )、“我今忘我兼忘世”(《哨遍》 )、“莫恨黃花未吐。且教紅粉相扶。酒闌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間今古”(《西江月·重陽棲霞樓作》 ),無一不是蘇軾這一人生觀的最好注腳。以夢觀照現(xiàn)實,人生并非是真,遑論人生的苦難。這種全新的人生觀,很好地解決了早期蘇軾在線性時間下面對功業(yè)難成和歷史盛衰而產(chǎn)生的悲劇感這一問題。
王水照先生曾說:“如果說,‘人生如寄’主要反映人們在時間流變中對個體生命有限性的沉思,蘇軾卻從中寄寓了對人生前途的信念和追求,主體選擇的渴望,那么,‘人生如夢’主要反映人們在空間存在中對個體生命實在性的探尋,蘇軾卻從中肯定個體生命的珍貴和價值,并執(zhí)著于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碧K軾這種全然不同于釋道的心理機制更使得他在面對價值虛空時“向空而有”,實現(xiàn)價值的自我貞立。這種自證和自足意識絕待于一切外物,是蘇軾在謫居黃州時期的思想走向成熟,人格境界得以提高的最根本的表現(xiàn),它已不同于早期的蘇軾寄托于以詩酒漁樵為代表的本真生活來超越時間憂患,而是真正做到了“自證”,也即不依賴于外物的內(nèi)在價值的建構(gòu),讓我們來看蘇軾的《滿庭芳》: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此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年),是蘇軾非常著名的一首詞,可以當作一首“勸世歌”來讀,蘇軾把自己人生這幾十年所經(jīng)歷的沉浮榮辱和對人生意義與價值的思考全部濃縮在這一首詞中。元代陳秀明《東坡詩話錄》載:“《玉林詞選》云:東坡《滿庭芳》詞一闋,碑刻遍傳海內(nèi),使功名競進之徒讀之可以解體,達觀恬淡之士歌之可以娛生?!泵鞔螂H飛評之曰:“月讀一過,身世都忘?!泵鞔擞锡堅疲骸捌吕洗似獙T趩拘阉兹耍什恢簧钫Z?!贝嗽~開篇先化用《莊子》的典故,諷刺世人費盡心思鉆營,追求功名富貴,殊不知“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這一點與儒家所說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何其類似,然而這卻并非是“宿命論、命定論,而是境界的開啟”,人生就像是一場終究會醒來的夢,豐功偉績、榮華富貴、顯赫聲名皆是虛妄,人們又何必執(zhí)著于此無法自拔?人生的一半時光都會在“憂愁風雨”中度過,又何必“說短論長”。功名利祿都是“天定”,非人力可以把握,那么自然就不能成為人們的價值歸宿,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的痛苦大多數(shù)都來自太執(zhí)著于對身外之物的追求而造成了主體失落,蘇軾在這首詞中主要就是要告誡世人應該掙脫名韁利鎖的束縛,“趁閑身未老”按照最自然而然、積淀了最多合理價值的生活方式生活,認清楚只有人自己才能為自己樹立價值的道理。蘇軾詞中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 )、“腰跨金魚旌旆擁。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漁家傲》 ),都是要從身外之物中掙脫出來,找回失落的主體?!叭松鐗簟?、身外之物虛幻,面對這意義和價值的虛空,蘇軾在悲劇性現(xiàn)實中崛然自立,找到了建構(gòu)價值的方式,這種自證充滿了自覺意識。
蘇軾在《與子明兄一首·黃州》一文中曾云:“吾兄弟俱老矣,當以時自娛。世事萬端,皆不足介意。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nèi),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敝喚狱S州的蘇軾對于“世事萬端”已經(jīng)能夠做到“皆不足介意”,至于“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nèi),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更是體現(xiàn)了蘇軾的自證意識,他并非將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山川草木蟲魚,而是蘇軾人格的自足和內(nèi)心的充實使得一切外物都成為豐富自我、發(fā)展自我的手段。對人生的思考越深入,蘇軾對生命的理解越深刻,其內(nèi)心越富足,隨緣自適,超然自得的精神狀態(tài)在其名作《定風波》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此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年),已是蘇軾謫居黃州的第三年。詞前小序有云:“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泵鎸ψ匀唤绲娘L雨,“同行皆狼狽”,而蘇軾“獨不覺”,在面對人生的風雨時蘇軾經(jīng)歷過憂慮苦悶,而今終于能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的自適與瀟灑去看待人生的沉浮起落。“誰怕”二字則進一步彰顯了蘇軾的曠達與超逸:我獨立于天地間,絕待于一切外物,身外之物都不能成為衡量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的標準。蘇軾無所依憑,從最為本真的心靈出發(fā)頓悟:自然界的雨晴都是常態(tài),無所差別,人生的“風雨”和“晴”不也一樣嗎?二者本無差別,是人賦予了它們不同的意義,仕途中的榮辱不過是身外之物,既然不能成為意義和價值的歸宿,又何必在乎?這樣一來,蘇軾就在否定功名利祿等負面價值的過程中逐漸積淀起更有利于人類總體存在與發(fā)展的積極價值,使其價值建構(gòu)的過程充滿合理性。
這一時期的蘇軾還經(jīng)常從宇宙天地的宏觀視野中反觀個體生命的價值,以超越“吾生之須臾”(《赤壁賦》 )的悲劇性現(xiàn)實。我國古代的文人們經(jīng)常在詩文中將人生的短暫與自然的永恒進行強烈的對比,以此凸顯歲月無情的悲劇性現(xiàn)實,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問月》 )。他們中的有些人也能從中超拔出來,投身宇宙自然的懷抱以消解這種悲劇意識,然而卻并未對此做過理性的分析和思考,因此也就不能做到真正的超越。蘇軾在《赤壁賦》中對生命有限與宇宙永恒之間關(guān)系的思索則十分深刻,可以說真正解決了自古以來人們對人生有限與宇宙自然永恒之間的矛盾而產(chǎn)生的憂愁苦悶之情。蘇軾以“水”“月”為喻,通過“變”與“不變”兩種角度指出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的人生道理。因此表面上看來是人生有限而宇宙永恒,但是如果將參照系不斷放大去看,人生與宇宙自然一樣,都是永恒的。明白這一道理,面對歲月的無情流逝自然再不會有憂慮和恐懼。這種思考使得蘇軾這一時期的詞充滿理趣:“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定風波·重陽括杜牧之詩》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浣溪沙》 )“我是世間閑客、此閑行。”(《南歌子》 )“傾蓋相逢勝白頭。故山空復夢松楸。此心安處是菟裘?!?《浣溪沙·自適》 )蘇軾自創(chuàng)的詞牌《無愁可解》中對人生與愁的關(guān)系闡述得十分充分: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
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歡游勝如名利?道則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里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需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
此詞是因蘇軾與友人陳慥關(guān)于愁的看法產(chǎn)生分歧而作。蘇軾認為,人們并非剛出生就體會感受到“愁”,這一切無非是太過執(zhí)著于榮辱沉浮所致,“萬事從來風過耳”,一切都不存在,又何必說不要往心里去這種話?世間萬物本“無我與你”之間的差別,不必依靠“物情”來超越悲劇性現(xiàn)實,調(diào)節(jié)好自己的內(nèi)心,純?nèi)我活w本真的心靈去面對一切才是最正確的生活方式。蘇軾此詞在辯駁和立論中對人生全然做理性的思考與分析,認為只要調(diào)節(jié)好心靈,世間便沒有愁,也不需要有愁緒需要化解。
面對時間的流逝和貶謫的生活,蘇軾不是沒有過彷徨和苦悶,但他通過對宇宙人生的不斷思考舍棄了對榮辱禍福的現(xiàn)實世界的執(zhí)著,實現(xiàn)了對悲劇性現(xiàn)實的超越,真正達到了無往而不適的自由人格。蘇軾在謫居黃州時期的思考和人格境界的提升也為他晚年被貶惠州、儋州達到“天地境界”提供了可能。
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被貶惠州,在惠州謫居將近三年后又于元符元年(1097年)被貶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儋州,長達六年的嶺海時期是蘇軾人生的最后一個時期。這一時期,不論是嶺南惠州還是海南儋州,氣候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都是極其惡劣的。蘇軾的物質(zhì)生活比謫居黃州時期還要困窘:“余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重九伊邇,樽俎蕭然。”(《和陶貧士七首·序》 )“吾謫海南,盡賣酒器,以供衣食?!?《和陶連雨獨飲二首·序》 )然而物質(zhì)生活的窮苦卻并不影響蘇軾心靈與精神的富足,嶺海時期的蘇軾已經(jīng)做到了歸于心理本體來超越人生的榮辱得失。所謂心理本體即以心靈為本位,生命的出發(fā)點與歸宿都直指內(nèi)心,以本真心靈作為精神家園,至此,蘇軾達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天地境界”。
早在謫居黃州期間,蘇軾就因為王定國的歌兒柔奴的一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大受感動而創(chuàng)作《定風波》一詞,詞中“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就已經(jīng)初露蘇軾以歸于心理的方式超越悲劇意識的端倪,因為一切歸于心理,便沒有了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之分,沉浸在心靈的自由與超脫之中,蘇軾詞中充滿了人生審美化的體驗:
荏苒中秋過,蕭蕭兩鬢華。寓身此世一塵沙。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南歌子》 )
湖上雨晴時,秋水半篙初沒。朱檻俯窺寒鑒,照衰顏華發(fā)。 醉中吹墮白綸巾,溪風漾流月。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飄兀。(《好事近·湖上》 )
塵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臨江仙》 )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懷》 )
上面列舉的這些詞均作于蘇軾離開黃州后到被貶惠州的十年間(1084年—1094年),詞中全然沒有對時間的憂患與恐懼之情,也沒有對悲劇性現(xiàn)實的哀嘆,相反,蘇軾還做到了“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消盡了世俗欲望之“塵心”而歸于無功利的審美之“道心”,蘇軾歸于心理本體,以情感觀照現(xiàn)實,對生活進行審美化的體驗。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可以說能夠代表蘇軾嶺海時期的人生態(tài)度。蘇軾在往惠州貶所的途中曾作《木蘭花令·宿造口聞夜雨寄子由、才叔》:
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夜涼枕簟已知秋,更聽寒蛩促機杼。
夢中歷歷來時路。猶在江亭醉歌舞。尊前必有問君人,為道別來心與緒。
此詞是寫往惠州途中經(jīng)歷的坎坷,更是以之喻人生經(jīng)歷的坎坷,寫作此詞的這一年(1094年)蘇軾58歲,已經(jīng)到了人生之“秋”,蘇軾用“夢中行”回顧人生路上的坎坷,他并不在乎這些如夢境般終將消逝的坎坷經(jīng)歷,他在乎的唯有“心與緒”,只要心緒平靜,內(nèi)心自適,外界的風雨皆不會沾身。
如果說早期和黃州時期蘇軾對時間憂患和悲劇意識的超越不過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钡脑?,那么嶺海時期的蘇軾則達到了“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钡臉O高的審美境界。蘇軾早在《寶繪堂記》中就提出過“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的觀點,“留意于物”是對物進行功利性的評判,這樣一來人就會被物所累,而“寓意于物”則是指對物進行情感化的觀照,是回到主體的內(nèi)心,是一種審美化的狀態(tài),而這個“物”不僅可以看作是世間存在之物,起落、沉浮、榮辱等人生際遇同樣可以稱之為“物”。蘇軾在《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一》也說:“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贝嗽娮饔谔K軾謫居儋州期間,“我適物自閑”是指拋開一切功利性的評價標準,僅僅對物進行情感體驗。這樣一來,蘇軾自己就成了主體,當下最鮮活的生命狀態(tài)和情感體驗成為衡量一切價值的準繩,以閑適之心將悲劇性現(xiàn)實消弭于無形。試看《哨遍·春詞》:
睡起畫堂,銀蒜押簾,珠幕云垂地。初雨歇,洗出碧羅天,正溶溶養(yǎng)花天氣。一霎時,風回芳草,榮光浮動,卷皺銀塘水。方杏靨勻酥,花須吐繡,園林排比紅翠。見乳燕捎蝶過繁枝。忽一線爐香逐游絲。晝永人間,獨立斜陽,晚來情味。
便乘興攜將佳麗。深入芳菲里。撥胡琴語,輕攏慢捻總伶俐。看緊約羅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驚鴻起。顰月臨眉,醉霞橫臉,歌聲悠揚云際。任滿頭紅雨落花飛。漸鳷鵲樓西玉蟾低。尚徘徊、未盡歡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宦人間世。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醉鄉(xiāng)路穩(wěn)不妨行,但人生、要適情耳。
全詞寫春日的美景,而景美也是因為心閑,最后說“今古悠悠,浮宦人間世。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外在的功業(yè)不能提供價值和歸宿,“適情”才是正確的人生態(tài)度,人生的意義和價值都在當下的生命活動和情感體驗中,無須再追求身外之物,更不必為人生設(shè)立目標,因為人生的意義在于過程。
當蘇軾用這樣一種回歸內(nèi)心的審美狀態(tài)去看待一切時,自然能夠做到“吾心淡無累,遇境即安暢”(《出峽》 ),因此惠州和儋州的生活在他看來是美好且富有詩意的:“乳燕飛華屋”“石榴半吐紅巾蹙”(《賀新郎·夏景》 )是嶺南靜謐的初夏午后,“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 )是儋州春意盎然的迷人景色。蘇軾吟詠梅花的高潔品質(zhì):“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西江月·梅花》 )也在品嘗荔枝的同時對其進行一番描繪:“閩溪珍獻。過海云帆來似箭。玉座金盤。不貢奇葩四百年。 輕紅釀白。雅稱佳人纖手擘。骨細肌香。恰似當年十八娘?!?《減字木蘭花·西湖食荔枝》 )不難發(fā)現(xiàn)嶺海時期蘇軾的詞中多是對日常生活景物的描摹,對嶺南與海南的風物的新奇自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蘇軾對日常生活進行審美性的觀照和情感體驗,因此“使每一件具體的事,不論是大是小,是否重要,都具有同等的意義,也都上升到了本體的高度。在每一件具體的事中,蘇軾領(lǐng)悟到了有限中的無限,感受到了現(xiàn)象后面的本體。因此,蘇軾的現(xiàn)實生活也就更加趨向?qū)徝阑薄?/p>
蘇軾以情感觀照現(xiàn)實,并不是不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理性的分析與思考,相反,這種情感是經(jīng)過對人生意義與價值的理性探詢后逐漸積淀起來的最富有合理性的生命本真之情,也即人生活與生命的應然狀態(tài)。因此,蘇軾的詞往往呈現(xiàn)出情—理—情的流動過程。情與理之間的轉(zhuǎn)化依靠的是心理機制,因此情理結(jié)構(gòu)的本質(zhì)是心理結(jié)構(gòu),一切從心理出發(fā),又歸于心理,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吸收有利于人類總體存在與發(fā)展的富有歷史合理性的因素,最終使得心理——也可稱為人格境界獲得本體意味。具體來說,蘇軾嶺海時期的詞中通過這種歸于心理本體的方式超越悲劇性現(xiàn)實,對生活進行審美化體驗又有以下兩種方式。
首先是通過營造某種情景使心情意緒沉浸其中。試看《浣溪沙》:
羅襪空飛洛浦塵。錦袍不見謫仙人。攜壺藉草亦天真。
玉粉輕黃千歲藥,雪花浮動萬家春。醉歸江路野梅新。
詞前小序點明了此詞的背景:“紹圣元年十月二十三日,與程鄉(xiāng)令侯晉叔、歸善簿譚汲同游大云寺。野飲松下,設(shè)松黃湯,作此闋。余家近釀酒,名之曰‘萬家春’,蓋嶺南萬戶酒也?!边@首小詞從想象出發(fā),通過與同伴松下飲酒而想到曹植筆下在水面步態(tài)輕盈的洛神和身著錦袍乘舟游江的李白,卻由于無法見到而感到遺憾,然而在謫居期間,與三兩好友松下飲酒、暢談,這樣的生活已讓蘇軾感到極大的滿足,歸家路上看到幾支新開的梅花,蘇軾心中該是何等愜意!忘情于美酒與自然,于最平淡的生活中感受到生命最純粹的美好。
其次是以某種期盼和愿望表達心靈的向往。如《虞美人》:
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復更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
此詞別具一格,上片通過“勸”與“愿”表達蘇軾對萬物美好永存的期盼與向往,這也是詞人想要留住時間與美好的內(nèi)心表白。下片則用一句“休問榮枯事”表明蘇軾對執(zhí)著于官場榮辱和人生沉浮的不合理生活方式的否定,“持杯月下花前醉”“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的剪除心靈束縛和世事捆綁的本真生命狀態(tài)是蘇軾的選擇。
蘇軾在嶺海時期歸于心理本體,對現(xiàn)實生活不做功利性的評價,只對其進行審美性觀照,生活就完全成了純粹的生命活動,人生的意義就在于過程,達到了審美的人生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人格的最高境界。
王國維先生曾在《文學小言》中指出:“三代以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蘇軾在遇赦北歸途中曾對自己的人生做過這樣的總結(jié):“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 )這里的“功業(yè)”不如理解為思想的成熟和人格境界的提高。蘇軾通過自己一生對人生的思考和生命實踐,向我們展現(xiàn)了其思想不斷成熟、人格境界不斷提高的過程:“烏臺詩案”之前的蘇軾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響較大,因此對時間的感受較為敏銳,其詞中多有其時間憂患的表達,然而蘇軾卻寄托于詩酒漁樵生活,對悲劇性現(xiàn)實進行審美超越;謫居黃州期間,蘇軾不斷對宇宙人生進行思考和探詢,吸收釋道思想建立起“人生如夢”的人生觀,并通過自證超越了時間憂患和悲劇意識;嶺海時期的蘇軾歸于心理本體,對生活作情感體驗和審美觀照,實現(xiàn)了人生的審美化。通過探析蘇軾詞中對時間憂患和悲劇意識的書寫與超越,我們沿著蘇軾的人生軌跡看到了其文化人格慢慢樹立的過程,其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以詩酒漁樵生活、“人生如夢”的人生觀、自證意識以及歸于心理本體對悲劇性現(xiàn)實的超越更是具有典型意義。
注 釋:
[1]李澤厚《華夏美學/美學四講》,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2]肖馳《中國詩歌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
[3]冷成金《論語的精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4]對蘇軾創(chuàng)作分期的討論自古至今有很多劃分方法,就其思想來看,筆者較贊同三期說,即以被貶黃州和嶺海作為兩個分水嶺。
[5](宋)蘇軾著,(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6](宋)蘇軾著,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
[7](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
[8](唐)李白著,瞿蛻園、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9](宋)晏殊、晏幾道著,張草紉箋注《二晏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0]冷成金《蘇軾的哲學觀與文藝觀》,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
[11](宋)蘇轍著,陳宏天、高秀芳點?!短K轍集》卷二十一,中華書局2004年版。
[12](宋)蘇軾撰,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13]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
[14](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肚f子集釋》,中華書局1981年版。
[15]陳鼓應《老子注釋及評介》,中華書局1984年版。
[16]王水照《蘇軾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學遺產(chǎn)》1989年第5期。
[17]冷成金《蘇軾詞對現(xiàn)實悲劇性的審美超越》,《河北學刊》2016年第3期。
吳宇軒,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本成果受到中國人民大學“中央高校建設(shè)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fā)展引導專項資金”支持,項目批準號(16XNL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