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佳
論人民陪審的邏輯結構重塑與制度改革
曹 佳**
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是當前司法改革的一大熱點。長期以來,該制度收效甚微,且衍生性問題不斷。理論上,人民陪審的邏輯結構存在兩種具體形式,即政治優(yōu)位邏輯與司法優(yōu)位邏輯。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我們不應該繼續(xù)堅守政治優(yōu)位邏輯,即將人民陪審員制度主要視為政治制度,而應重視其司法屬性,以司法優(yōu)位邏輯為取向,將“維護當事人的權利”作為人民陪審員制度所要追求的核心目標。基于這種新的邏輯和目標定位,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應當圍繞充分發(fā)揮人民陪審的司法功能而展開,通過聚焦于相關訴訟程序和證據(jù)規(guī)則的改革來增強庭審的實質化與科學化,從而推動人民陪審員制度擔負起合理的制度角色。
人民陪審 政治制度 司法制度 邏輯基礎 制度改革
隨著時代和地域的變換,人民陪審作為一種世界性司法實踐,發(fā)展出不同的制度模式和邏輯結構。不同經(jīng)驗世界的人們對陪審制展開了各異的理論闡釋和制度建構。事實上,正如奧克肖特所言,“真理與經(jīng)驗是相關聯(lián)的”。①[英]邁克爾·奧克肖特:《經(jīng)驗及其模式》,吳玉軍譯,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頁。離開了具體的經(jīng)驗世界,人們不僅無法理解陪審制,更遑論使其有效運行。因此我們有必要從中國的經(jīng)驗實際出發(fā),分析以往我們的人民陪審員制度背后的邏輯結構,包括其邏輯缺陷與重構思路?;诖嗽偬接懼贫雀母飭栴}。本文的基本論點是:在當前時代背景下,人民陪審員制度應當首先是一種司法制度,然后才可能是一種政治制度。當下中國的人民陪審員制度建構,要糾正原有的邏輯錯位,即放棄“政治優(yōu)位邏輯”。在“司法優(yōu)位邏輯”的基礎上,通過聚焦于訴訟程序改革與證據(jù)規(guī)則建構理性地規(guī)制陪審員的事實認定活動,從而推動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實質化與科學化,進一步強化人民陪審的司法功能。
自1954年《憲法》與《法院組織法》正式將人民陪審員制度確立為一項基本法律制度以來,②關于人民陪審員制度在新政權初期的確立過程,參見鐘莉:《價值·規(guī)則·實踐:人民陪審員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9~37頁。這一制度在中國歷經(jīng)曲折。朱景文教授稱之為“興—衰—興”的發(fā)展歷程,大體而言,即20世紀50年代興起、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衰落、20世紀90年代以來復興。③朱景文:《當代中國陪審制度的變遷及其社會文化背景》,載《新視野》2010年第3期。當前,十八屆四中全會明確要求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人民陪審員制度正在經(jīng)歷新一輪改革。從這一簡要的制度變遷史大體可知:直至今日,人民陪審員制度都未能真正在中國的經(jīng)驗土壤中尋找到合適的扎根之所。
不可否認,人民陪審在具體制度設計方面存在的瑕疵導致了該制度長期無法發(fā)揮其預設的功能。這也是我們新一輪改革的直接原因。更為重要的是,長期以來,人民陪審的瑕疵制度外觀掩蓋了其邏輯基礎上所存在的結構性弊病。這種弊病或者說邏輯錯位簡而言之就是:將人民陪審員制度主要當作一種政治制度來看待和建構,而忽視了其作為司法制度的本質屬性。本文將這種錯位的邏輯稱為“政治優(yōu)位邏輯”,即視“政治價值與功能”為人民陪審員制度之核心的邏輯定位。與此相反,那種將“司法價值與功能”作為其制度核心的邏輯定位,我們稱其為“司法優(yōu)位邏輯”。
(一)政治優(yōu)位邏輯的產(chǎn)生及理論反思
有關陪審制度之邏輯結構最經(jīng)典的論斷來自于托克維爾。托克維爾明確指出了陪審制度的雙重制度屬性,即政治制度屬性和司法制度屬性。與此同時,他還對這兩種制度屬性進行了優(yōu)位排序,即認為,“陪審制度首先是一種政治制度。應當始終從這個觀點去評價陪審制度”。④[美]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344頁。這一內含政治優(yōu)位邏輯的論斷被中國的很多法律界人士奉為真理性的評價準則。但要理解這一論斷不能僅依賴文義解釋,我們必須回到托克維爾所立足的經(jīng)驗世界。托克維爾在美國考察的時間大約為1831年5月至1832年2月。此時的法國剛剛經(jīng)歷“七月革命”,尚未擺脫專制陰影的整個國家亟需自由民主的新氣息。而此時的美國正處于杰克遜民主的政治變遷中,“成年男子普選成為全國性的選舉制度,這是美國歷史上民主政治的發(fā)展……杰克遜主義主張標榜人民應盡可能多管事情”。⑤陳靜瑜:《美國史》,三民書局2007年版,第123~124頁。這樣的時代背景和環(huán)境對比無疑放大了“民主”概念或政治因素在托克維爾觀察中的作用。正如恩斯特·馬赫所言,“觀察和理論也無法截然分開,因為幾乎任何觀察都已受到理論的影響”。⑥[奧]恩斯特·馬赫:《認識與謬誤》,李醒民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81~182頁。波普爾也指出,“包括觀察在內的所有知識都滲透了理論”。⑦[英]卡爾·波普爾:《客觀知識:一個進化論的研究》,舒煒光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頁。顯然,托克維爾對陪審制的上述觀察與論斷有其社會和個人的理論與現(xiàn)實背景,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⑧這一判斷在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至少可找到兩點依據(jù):第一,托克維爾在該書第十二版序言中指出,“面對雖被七月革命打傷但仍很強大的君主政體,以這段話預言形勢的人,今天可以毫無畏懼地重新提醒公眾注意他的著作了”??梢姡锌司S爾的美國民主之論用意在于對法國公眾進行民主啟蒙,足見他是帶著理論需求來觀察和論述美國社會的。第二,托克維爾在該書中如此講道,“我不知道陪審團是否對涉訟的人有利,但我確信它對主審的法官有利。我把陪審團視為社會能夠用以教育人民的最有效手段之一”。由此推知,托克維爾在不知陪審制度司法效果的前提下,斷然將其首要屬性定位為政治制度。要么便是他的論斷過于冒失,要么便是他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需要。理性地看,后一種可能性更大。同注④,第1頁、第348頁。因此,當我們站在新時代背景下審視人民陪審員制度時,必須要基于現(xiàn)時的理論需要來界定陪審制之雙重屬性之間的邏輯關系。很顯然,中國法律界在引用托克維爾這一論斷時常常缺乏批判和反思意識。
1.政治優(yōu)位邏輯的歷史源起和影響
理性地看,這種批判意識的缺乏并非由于任何智識上的不足,而是有其深層次的歷史根源。1949年新政權建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整個司法制度都被視為政治斗爭的工具,“司法工作是國家政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鎮(zhèn)壓反動派保護人民的直接工具,是組織與教育人民群眾作階級斗爭的有力武器”。⑨董必武:《關于改革司法機關及政法干部補充、訓練諸問題》(1952年6月24日),載《董必武政治法律文集》,法律出版社1986年版,第234頁。在這種政治語境下,人民陪審員制度必然只能成為宣揚民主精神和進行階級斗爭的工具。
1952年6月至1953年2月的司法改革運動為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出臺奠定了政治基調。在這次改革中,一方面,試圖改造舊的司法工作人員的努力遭遇了“部分”失敗,新政權對這些“舊式”的職業(yè)法律人失去了最后的耐心;⑩在1950年時,董必武作了題為“舊司法工作人員的改造問題”的演講,在此次演講中他得出的結論還相對溫情:“總括起來,知識分子的改造是困難的、痛苦的,但是必須的、可能的”。(參見董必武:《舊司法工作人員的改造問題》,載《董必武選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77頁)但到三反運動前夕,周恩來作題為“關于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1951年9月29日)的講話時,政治話語已經(jīng)有了明顯轉向,開始強調對部分知識分子要明確敵我立場和態(tài)度。(參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二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439~452頁)隨著三反運動的開展,舊式的司法工作人員在1952至1953年那場司法改革中遭到了全面清除。這一快速的轉變過程足以反映新政權對這些舊式司法工作人員很快失去了耐心。另一方面,作為踐行人民司法路線和通過“換血”來改造司法隊伍的嘗試,新政權吸收了大批工農(nóng)群眾進入司法系統(tǒng)。董必武在一封給劉少奇的信中說道,“我因為從各地三反運動電報中看出司法部門的組織嚴重不純,想從各地找一批工人和農(nóng)民參加司法工作……建議他們考慮吸收工人和榮軍參加司法工作”。?董必武:《關于司法隊伍的改造和補充問題——給中共中央書記處劉少奇同志的信》(1952年6月25日),載《董必武政治法律文集》,法律出版社1986年版,第242頁。通過這兩方面的改革,“舊法人員幾乎全部被淘汰出局,成了舊政權的殉葬品……法官的職業(yè)化完全讓位于法官的大眾化”。?何兵:《司法職業(yè)化與民主化》,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4期。就此,人民陪審員制度作為大眾化司法制度體系的一部分被確立起來。董必武對此總結道,“在司法改革運動中證實了過去我們主張的陪審制、巡回審判制以及在法院設問事處、接待室(好像醫(yī)院的門診部)等,都是人民所歡迎的”。?董必武:《論加強人民司法工作》(1953年4月11日),載《董必武政治法律文集》,法律出版社1986版,第278頁。由此可見,起初人民陪審員制度主要是作為人民民主專政這一政治理念的象征和實施手段而建立起來的,彼時人民陪審員制度首先并且主要是為了滿足階級斗爭的政治需要。
當然,實事求是地講,人民陪審員制度在當時確實可能發(fā)揮了一定司法功能。彭真在一份報告中也指出,“由群眾選舉公正的陪審員參加審判,不僅容易在較短的時間內把案情弄清,因而使案件容易得到正確處理,并且可以密切法院與群眾的聯(lián)系,使群眾切實感到自己是國家的主人”。?彭真:《加強司法工作》(1953年3月14日),載《彭真文選(1941—1990年)》,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38~239頁。但我們必須明確的是,“公正且準確地認定案件事實”的司法目標并非改革者選擇該制度的首要考慮因素。正如黃文藝教授所言,“司法改革運動的組織者試圖通過發(fā)動這樣一場運動來解決司法領域中存在的問題,即所謂政治不純、組織不純、思想不純的問題”。?黃文藝:《1952-1953年司法改革運動研究》,載《江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因而作為在司法活動中踐行群眾路線的嘗試,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政治價值遠遠高于其所能發(fā)揮的司法價值。
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早期政治定位極大地影響了今天社會對該制度的認知轉型。20世紀90年代以來,人民陪審員制度緩慢復興。200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重新正式確立了該制度的重要地位。但是有關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實踐與學術話語并未在重心上有所改變,該制度的政治意義依然遠大于司法意義。2014年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決定》特別強調,“保障人民群眾參與司法?!晟迫嗣衽銓弳T制度,保障公民陪審權利,擴大參審范圍,完善隨機抽選方式,提高人民陪審制度公信度”。?《決定》全文參見網(wǎng)址:http://cpc.people.com.cn/n/2014/1029/c64387-25927606-2.html,2014年10月29日訪問。仔細閱讀可以發(fā)現(xiàn),這段指導性改革話語竟然只字未提“訴訟當事人”,而是僅僅圍繞著作為潛在陪審員的人民群眾來展開敘事。由此我們可以很具體地感受到改革者對于人民陪審員制度之政治功能的重視。至此我們基本可以得出結論: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歷史主流話語形塑了今天我們對該制度邏輯結構的主流定位,并且使得社會乃至法律界對一直以來我們所堅守的政治優(yōu)位邏輯缺乏反思與批判能力,甚至陷入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狀態(tài)。
2.政治優(yōu)位邏輯的理論基礎與反思
翻閱歷史文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民陪審員制度曾在新政權建立初期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用作階級斗爭的政治工具。但當“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敘事遭到官方全面否定后,對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政治解釋就需要尋找和依賴其他替代性原則,這些原則主要包括:第一,群眾路線原則;?盡管“民主”或“司法民主”也被大量用以人民陪審員制度之政治正當性論證。然而,“民主”的概念內涵過于復雜和模糊。在通常語境中,所謂“民主”可以與“群眾路線”相互代替。但在狹義民主(比如協(xié)商民主、參與民主等)的語境中,人民陪審員制度與民主的關系則引起了不少爭議。周永坤教授在具體分析了六種狹義民主概念的基礎上認為“無論哪一種民主理論研究的對象都是整個政治體制,不是政體的某一個組成部分”,因而用這些民主概念來界定人民陪審員制度顯得“衣不合體”,參見周永坤:《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司法民主》,載《法學》2009年第2期。因此本文沒有將“民主”納入替代性原則之列。第二,無賴假設原則。前者為我國執(zhí)政黨的基礎政治理念;后者為西方近代以來政治理論的前提性核心假設之一。
就第一條替代性原則而言,實際上,群眾路線自始至終都是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核心理論基礎。就當前而言,除官方話語外,很多學者都將群眾路線原則奉為人民陪審員制度的理論核心。例如,苗炎博士就認為“群眾路線”所傳達的“民主”才是人民陪審的價值歸依,“只有在司法審判中切實發(fā)揮人民群眾的作用,使司法審判‘更集中地通達民情,反映民意,凝聚民智’,才能使人民陪審員制度對中國共產(chǎn)黨群眾路線的貫徹落實、對司法民主的實現(xiàn)不流于形式”。?苗炎:《司法民主: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價值依歸》,載《法商研究》2015年第1期。張嘉軍教授也認為,“我國建立陪審制度的目的主要在于貫徹群眾路線的政治目標。陪審制度肩負的政治功能是根本性的,而司法功能則是延伸性的次要功能”。?張嘉軍:《人民陪審制度:實證分析與制度重構》,載《法學家》2015年第6期。
就第二條替代性原則而言,“無賴假設”經(jīng)常被用來為人民陪審提供另一層正當性論證。休謨給出了有關該假設的經(jīng)典表述,他指出,“在設計任何政府體制和確定該體制中的若干制約、監(jiān)控機構時,必須把每個成員都設想為無賴之徒,并設想他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謀求私利,別無其他目標”。?[英]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7頁?!捌淠康氖谴_保理性的制度安排在設計時應當減少發(fā)生無賴行徑的機會。”21何包鋼:《民主理論:困境和出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以“無賴假設”為前提,人民陪審員制度被認為可以降低職業(yè)司法官員專斷和腐敗的概率,進而有助于促進司法公正。例如,林華博士就認為,“人民陪審員制度有助于實現(xiàn)精英意識與大眾意識在司法領域內的平衡,防止司法專斷”。22林華、朱智毅:《協(xié)商民主視角下的人民陪審制度研究》,載《經(jīng)濟社會體制比較》2014年第4期。
從其本質來看,群眾路線與“無賴假設”都僅是被預設的政治原則,前者扎根于一套意識形態(tài)話語體系,而后者則以政治理性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诖硕咚归_的正當性論證是一種政治闡釋,以政治正當性論證作為人民陪審員制度創(chuàng)建的理論基礎和前提(甚或是一種策略)當然無可厚非。然而,隨著制度實踐的展開,這種作為前提的正當性論證應當被以效果為導向的實效性論證所替代,即代之以一種實用主義(或者更寬和一點,一種經(jīng)驗主義,甚或實證主義)的態(tài)度,“不是去看第一事物、原則、‘范疇’和假定的必然性;而是要注意最后的事物、成果、結果、事實”。23[美]威廉·詹姆士:《實用主義》,李步樓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3頁。顯然,我們對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整體觀念并沒有實現(xiàn)這種轉變,而是長期停留于那種虛幻的政治正當性假定之上,即一廂情愿地認為人民陪審員制度的運行必然就意味著群眾路線的落實和對無賴行徑的防范。
基于上述分析可知,長期以來,作為司法制度之一部分的人民陪審員制度被當作一種政治制度來審視。其所導致的結果是:一方面,該制度的實際政治效果長期被忽視,人們不加批判地認為其具有民主的親和性,有利于落實群眾路線、防止司法專斷與腐??;另一方面,該制度到底能夠發(fā)揮怎樣的司法功能以及如何使其產(chǎn)生良性的司法效果,這些問題長久地被人們擱置或遺忘。
(二) 兩種邏輯結構下的制度模式及其選擇
對人民陪審的不同邏輯結構定位會導出不同的制度建構理念與模式。上文已對長期以來我們所堅守的政治優(yōu)位邏輯進行了必要的歷史溯源和反思。現(xiàn)在我們將在理論上集中比較分析政治優(yōu)位邏輯與司法優(yōu)位邏輯,從而進一步明確何種邏輯結構形式才是我們在建構人民陪審員制度時應當選擇和值得選擇的。這種比較分析將以伯林所作的兩種自由劃分為概念框架。伯林將自由劃分為兩種,即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前者指成為自己主人的能力(“去做……的自由”),后者則意味著不被別人干涉(“免于……的自由”)。24參見[英]以賽亞·伯林:《自由論》(修訂版),胡傳勝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67~221頁。大體而言,人民陪審員制度同時蘊含了這兩種自由概念。
首先,就積極自由而言,其基本內涵可以表述為:“我希望我的生活與決定取決于我自己,而不是取決于隨便哪種外在的強制力。”25同注24,第180頁。落實到政治與法律制度語境上,積極自由則指“在有共同祖國的公民中間分享社會權力”26這一表述來自于貢斯當。對于貢斯當而言,古代人追求的更多是積極自由,而現(xiàn)代人則更加重視消極自由。他指出,“古代人的目標是在有共同祖國的公民中間分享社會權力:這就是他們所稱謂的自由。而現(xiàn)代人的目標則是享受有保障的私人快樂;他們把對這些私人快樂的制度保障稱作自由”。參見[法]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的希望。那么從陪審員的角度來看,也即當把陪審制度看作一種政治制度時,陪審員所希望實現(xiàn)的是:通過分享隸屬于政治權力的司法權力從而實現(xiàn)自己參與社會權力的希望。這種希望本質上可被視為對積極自由的一種主張。
其次,就消極自由而言,其多指在法律規(guī)定的權利范圍內享有的不被不當或不法行為干涉的自由。伯林對消極自由概述道:“公正要求所有個體必須有資格擁有最低限度的自由,所有其他個體都必須被禁止——如果必要,可以用強制——剝奪任何人擁有這種自由。的確,所有法律的功能正是要防止這種沖撞?!?7[法]邦雅曼·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頁。落實到人民陪審問題上來,從訴訟當事人的角度看,也即當把陪審制度看作一種司法制度時,當事人所希望實現(xiàn)的是:經(jīng)由陪審員的公正審判來確保自己在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的利益免受不當或不法干涉和侵害。這種訴求本質上是對消極自由的一種主張。
大體而言,政治優(yōu)位邏輯將會導出以積極自由為理念基礎的制度模式;而司法優(yōu)位邏輯則會導出以消極自由為理念基礎的制度模式。前者注重的是該制度的政治功能,強調以公民參與為表現(xiàn)形式的自主行動,試圖為政治主體的自我權力實現(xiàn)提供制度性場域;而后者注重的是該制度的司法功能,旨在確保當事人的法律權利免遭不當行為和錯誤司法行為的侵害。積極自由指引下的人民陪審將核心主體設定為作為潛在陪審員的普通公民,而消極自由引導下的該制度則將核心主體設定為處于權利爭議中心的當事人。在具體的制度設計重心上,前者強調給予普通公民參與裁判的平等機會,而后者則注重對外行人審判時可能出現(xiàn)的非理性行為進行合理規(guī)制。(見表1)
表1
由此可見,這兩種邏輯定位及其制度模式各有其側重。然而,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當民主不再普遍匱乏而幾乎已成普世價值時,我們需要重新思考: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核心目標應當為何?正如陳瑞洪教授所言,“對于司法而言,個體權利與尊嚴較之群眾意愿更足珍貴”。28陳瑞洪:《司法與民主:中國司法民主化及其批判》,載《中外法學》1998年第4期。作為司法制度之一部分的人民陪審員制度最核心的目標應當是保障當事人的權利和尊嚴。因而,“司法優(yōu)位邏輯”及構筑于這一邏輯之上的制度模式才是我們應當選擇和值得選擇的。道理很簡單,設想一下:如果人民陪審員制度僅僅發(fā)揮了良好的司法功能,卻沒有發(fā)揮任何政治功能,那么它顯然還是受社會歡迎的;反之,如果人民陪審員制度僅僅發(fā)揮了良好的政治功能,卻沒有發(fā)揮任何司法功能,那么我們不禁要質疑:為何要讓受這一制度影響最大的案件當事人承擔這樣的制度負擔,畢竟陪審員的裁決直接決定了案件當事人的權益。從政治哲學的理論層面來講,伯林指出,“政治(‘積極的’)權利和參與政府的權利的主要價值,是作為保護他們所認定的終極價值,即個人的(‘消極的’)自由的手段”。29同注24,第214頁。貢斯當則從另一個層面論述道,“任何人決不能要求現(xiàn)代人作出任何犧牲,以實現(xiàn)政治自由”。30同注27,第43頁。所以總體而言,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政治制度屬性應當服務于其司法制度屬性。換句話講,之所以讓公民參與審判,其核心目標是為了保障和實現(xiàn)訴訟當事人的權利,而并非主要為實現(xiàn)一般公民分享審判權的政治權利。正如孫笑俠教授所言,“人權應當成為法律程序的一項價值標準……如果法律程序不尊重權利則談不上公正,人權是公正內涵的必要成分”。31孫笑俠:《程序的法理》,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227頁。作為司法制度之一部分的人民陪審員制度應該以人權為其價值準則。這里的人權具體指的就是當事人的權利,也即當事人所享有的不被不當行為和錯誤司法行為侵害的消極自由。
如前所述,我們過去一直堅守的是政治優(yōu)位邏輯,即側重于將人民陪審員制度作為一種政治制度來看待。盡管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政治優(yōu)位邏輯更為符合現(xiàn)實需要。然而,當這種歷史條件不復存在時,我們就需要重新反思與選擇。很顯然,由于社會、政治等多重因素的限制,構筑于政治優(yōu)位邏輯之上的人民陪審員制度被證明難以發(fā)揮良性效用。因此,在新一輪改革過程中,我們必須要糾正以往的邏輯錯位。即是說,我們應當將人民陪審員制度首先作為一種司法制度來看待,從本質屬性來審視和建構該制度。
在當前司法改革背景下,認真對待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司法屬性尤為重要。人民陪審員制度應當首先并且主要被作為一種司法制度來看待和建構。在司法優(yōu)位邏輯結構下,人民陪審的制度目標應當從原來的“以實現(xiàn)一般公民的陪審權為核心”轉向“以維護訴訟當事人的權利為核心”。需要說明的是,人民陪審的政治制度屬性仍然很重要,但基于對陪審制之兩種邏輯結構形式的比較和改革策略的考慮,以司法屬性為基礎和主導重新確定其制度目標和改革重心更符合制度建構的規(guī)律。
(一)以庭審為重心的制度改革
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程,涉及許多具體規(guī)則的設計問題,比如,建構科學的遴選和退出程序、陪審員培訓機制、陪審員懲戒制度等。本文無意于深陷制度改革的細節(jié)從而提供面面俱到的規(guī)則設計建議。這里更加值得我們關注的是如何找準改革重心的問題。實際上,當我們選定“司法優(yōu)位邏輯”作為人民陪審員制度的邏輯結構時,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次重心定位。現(xiàn)在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在“司法優(yōu)位邏輯”之下,如何選定制度改革的重心?
既然“司法優(yōu)位邏輯”更加強調發(fā)揮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司法價值與功能,而司法價值與功能最集中的體現(xiàn)便是裁判過程和結果,那么改革的重心顯然就應該聚焦于對裁判過程與結果有最直接影響的方面。就此而言,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應當集中力量優(yōu)先關注那些與審判活動,尤其是庭審活動密切相關的制度。一方面,“庭審是審判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主要方式,只有堅持以庭審為中心,切實發(fā)揮庭審的決定性作用,才能推動建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32沈德詠:《論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3期。因而推動人民陪審員在庭審中發(fā)揮更大作用是審判中心主義的理念需要。張建偉教授也指出,審判中心主義要求人民陪審員實質性地參與庭審,“徹底改變人民陪審員的‘聾子耳朵’性質”。33參見張建偉:《審判中心主義的實質內涵與實現(xiàn)路徑》,載《中外法學》2015年第4期。另一方面,人民陪審員參與司法活動主要是通過庭審來實現(xiàn)的。盡管當前人民陪審員還背負著部分司法調解職能,甚至于還負擔著部分司法行政輔助職能,但是這些職能的發(fā)揮都應該以不違背、不影響其審判職能的履行為前提。從根本來講,庭審才是人民陪審員真正參與到司法活動內部的主要途徑。
正如顧永忠教授所言,庭審中心主義是“審判中心主義的核心,是審判的正當性和權威性產(chǎn)生的基礎”。34顧永忠:《試論庭審中心主義》,載《法律適用》2014年第12期。新一輪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應當著力于推動人民陪審員在庭審環(huán)節(jié)發(fā)揮其價值。在這次改革過程中,頂層設計上已經(jīng)對此給予了一定重視。2015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印發(fā)了《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方案》,其中主要內容第4點和第5點分別為“完善人民陪審員參審案件機制”和“探索人民陪審員參審案件職權改革”。這里所關注的訴訟環(huán)節(jié)就是庭審階段。但是應當指出,這次改革并沒有賦予這兩點主要內容以核心地位的優(yōu)勢。事實上,到目前為止,無論是制度改革者還是理論研究者,都把大量精力放在如何擴大公民參與審判的資格與范圍、如何建構合理的遴選機制等問題上。這種關注側重點反映出目前理論界和實務界依然主要將人民陪審員制度作為一種政治制度來看待,而忽視了對其司法效果的關注。施鵬鵬教授也意識到這一點,他指出,“中國時下在推行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時強調的是該制度的政治價值,即‘拓寬人民群眾有序參與司法渠道’,殊不知人民陪審員制度對于實現(xiàn)裁判權的主體回歸、催化庭審結構的改革以及確立現(xiàn)代庭審原則等亦有重要作用,而這三者恰恰是‘審判中心’的重要制度內容”。35參見施鵬鵬:《審判中心:以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為突破口》,載《法律適用》2015年第6期。因此,在“司法優(yōu)位邏輯”結構之下,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應當以庭審為其重心。
(二)庭審改革二重奏:實質化與科學化
就人民陪審員制度而言,要發(fā)揮庭審的決定性作用,就必須完成兩個方向性變革:第一,由庭審形式化向庭審實質化的變革;第二,由庭審實質化向庭審科學化的變革。簡而言之,如果審判或庭審活動形式化,則無論遴選程序多么平等,其他保障性措施多么健全,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終將成為鏡花水月;而如果庭審活動不能遵循科學的規(guī)則,那么所謂的庭審實質化就很可能成為一種非理性的實質化。36古斯塔夫·勒龐曾抱怨道:“就像群體一樣,陪審團也受著感情因素極強烈的影響,很少被證據(jù)所打動?!眳⒁姡鄯ǎ莨潘顾颉だ正嫞骸稙鹾现姡捍蟊娦睦硌芯俊?,馮克利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第143頁。勒龐所批判的這種情況正是由于陪審員在審判中缺乏科學的規(guī)則指引。這種非理性的實質化將大大提高陪審員裁判的錯誤風險。原因很簡單:庭審的形式化僅僅是針對陪審員審判而言的,實際上在陪審員庭審形式化的地方一般都有法官對案件審判質量承擔兜底性的保障;而在陪審員非理性的實質化庭審中,既沒有法官為其兜底(即便在參審制度中,由于法官人數(shù)往往較少,其有限的投票權很難“挽回”非理性的陪審團裁決),又缺乏科學規(guī)則的指引,因此錯誤裁判的風險將大大提高。就此而論,人民陪審員庭審的實質化與科學化是一體兩面、不可偏廢的。
就改革的大體路徑而言,從庭審形式化到實質化主要依靠的是訴訟程序的改革;而從庭審實質化到科學化則必須借助于證據(jù)規(guī)則的建構。根據(jù)《決定》,未來人民陪審員將只審理事實問題。在這一改革總體思路下,從訴訟程序和證據(jù)規(guī)則兩個層面強化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司法功能能夠起到雙管齊下的效用:一方面,基于訴訟程序的合理改革,能夠使得陪審員在司法關系中的角色得到清晰界定,從而更好地保障其事實認定職責的履行,推動庭審的實質化;另一方面,通過建構系統(tǒng)化的證據(jù)規(guī)則,能夠為陪審員的法庭認識活動提供規(guī)范和指引,從而促進陪審員認定案件事實的準確性與科學性,降低錯誤裁判的風險。
1.庭審實質化:訴訟程序中的角色定位
圍繞著人民陪審員制度的訴訟程序改革應當著重于探究訴訟活動中陪審員的角色和身份界定問題,并基于此搭建一個有利于陪審員、法官和當事方之間良性互動的訴訟平臺。這樣一種互動的訴訟平臺或外在框架是庭審實質化的基礎。具體而言,需要明確兩個問題:第一,我們需要人民陪審員在訴訟活動中履行何種職責?第二,在一個多角色互動的訴訟舞臺上,人民陪審員與其他訴訟角色之間是何種關系?
針對第一個問題,當前司法改革已經(jīng)定下了基調,即人民陪審員將在庭審中扮演事實認定者的角色,只審理案件事實,不再涉及法律適用問題。然而,這樣的職能區(qū)分意義為何,限度又在哪?塞耶在談及英美陪審團審判中的事實與法律時指出,“在實際的法律用法中,事實一詞有著其他一些限制。……‘事實’被限定為出現(xiàn)在訴訟程序中并且是爭議主題的那類事實(最終事實)。而且,即便在爭議事項上,那類我們稱之為‘法律’的事實也被區(qū)別開來,并且被分開安置在它自己的名下”。37James Bradley Thayer, A Preliminary Treatise on Evidence at the Common Law,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898) 192.伯漢姆進一步指出,“有時很難講哪個是事實問題,哪個是法律問題。所謂‘混同的事實與法律’問題由此產(chǎn)生。在陪審團審判中,最常見的混同問題就是‘法律適用’的問題——彼時某個法律標準必須被適用到案件事實上”。38William Burnham,Introduction to the Law and Legal System of the United States,(West,a Thomson Reuters Business,5thed.,2011) 87.可見,在法律或司法語境中,事實與法律存在一個相互解釋的問題。因此,作為事實認定者的陪審員實質上不可能僅僅審理單純的自然事實,他們必須在最低限度上對某一事實的法律意義有所認知,進而言之,必須對某些法律規(guī)則有基礎性理解。
很顯然,僅僅依靠陪審員自身很難達致這樣的角色設定要求。一方面,陪審員不是法律專家,一般而言他們對法律規(guī)則缺乏準確理解;另一方面,陪審員不是偵查人員,他們無法主動調查案件事實,他們只能夠基于當事各方所提交至法庭的證據(jù)來認定案件事實。因此,唯有在訴訟程序中合理設置法官和當事方的角色,促進陪審員、法官和當事方之間的互動,最終才能在制度上確保陪審員得以達致事實認定者的角色設定要求。
首先,法官在這里能夠發(fā)揮重要作用。陪審員要對某些法律規(guī)則具備基礎性理解,除了依靠審前的法律培訓外,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借鑒英美法的做法,由法官當庭提供相關“指示”。就刑事程序而言,“指示的內容可以粗略地分為三個部分:(1)犯罪實體法的相關原則;(2)與證明、推定和證明力的證據(jù)法相關的原則;(3)陪審團裁決的程序?!?9[美]偉恩·R·拉費弗 等:《刑事訴訟法》(下冊),卞建林、沙麗金 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248頁。在民事程序中,不同之處在于所需指示的實體法原則屬于民事法律范疇。法官通過“指示”與陪審員進行溝通,從而幫助陪審員更好地理解法律。40需要注意,在法庭上法官所作出的這些指示首先會傳遞給作為個體的陪審員,因而這里講“法官通過‘指示’與陪審員進行溝通”。但這些指示效用的發(fā)揮很大程度上還依賴于陪審員之間的相互溝通和討論。達馬斯卡就有關證據(jù)的法官指示講道,“如果把它們理解為致力于集體評議的工具的話,那么它們可以表現(xiàn)得更好”。參見[美]米爾建·R·達馬斯卡:《漂移的證據(jù)法》,李學軍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說明這些指示在陪審員的討論過程中會進一步促進他們對法律的理解。概而言之,未來相關的訴訟程序改革要在制度上確保法官能夠擔負起法律闡釋者的角色,從而降低陪審員在法律理解上的錯誤風險。
其二,當事方及其律師對陪審員角色的發(fā)揮具有重要意義。張保生教授指出,“法治國家的法庭應當是一個論證判決理由的‘論壇’”。41張保生:《審判中心與控辯平等》,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6年第3期。“在公開的法庭上,無論當事者各自有什么樣的社會屬性,他們都被視為具有對等的、獨立的人格……說明義務被高度地規(guī)范化,任何強詞奪理以各種借口逃避說明的行為都不能被允許?!?2[日]棚瀨孝雄:《糾紛的解決與審判制度》,王亞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27~128頁。在該原則之下,訴訟程序的改革應當著力于探究如何促進兩造當事方及其律師之間的說明與辯論。陪審員“坐堂庭審”實質化的前提就在于兩造當事方能在法庭上進行實質、有效的辯論。“這一辯論過程,實質上是一種以主張、說明、反駁為主要內容的過程,當事人雙方各自將其所擁有的能夠證明自己主張成立或駁倒對方主張的信息,透過具有競爭性的過程予以披露。就案件信息的‘積聚’原理來講,當事人之間以對抗的方式交換信息,其所具有的競爭性能夠激勵當事人積極地進行對話,形成案件信息積累的最大化趨勢?!?3唐力:《對話與溝通:民事訴訟構造之法理分析》,載《法學研究》2005年第1期。通過強化當事方之間的法庭辯論進一步形成兩種效果:第一,使陪審員通過庭前閱卷所獲得的信息難以對案件裁決形成決定性影響;44達馬斯卡教授指出,“面對一個白板式?jīng)Q策者時所具有的不確定性是導致當事人奮力一搏的主要催化劑之一”。參見[美]米爾建·R·達馬斯卡:《司法和國家權力的多種面孔》,鄭戈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0頁。因此,盡量減少陪審員的庭前閱卷和加強當事人之間的論辯是一個相互呼應的過程。第二,使缺乏事實查明主動權的陪審員得以獲得最大化的信息量,從而有助于準確認定案件事實。
概而言之,要革除庭審形式化弊病僅僅訴諸改革人民陪審員這一制度角色是遠遠不夠的。實質化的庭審是一個多主體相互配合、競爭的活動。唯有基于訴訟程序改革,使法庭上的多元主體都能找準自身的角色定位,人民陪審員庭審的實質化才能落到實處。
2.庭審科學化:證據(jù)規(guī)則下的事實認定
一般而言,普通民眾參與審判的認識論基礎在于:通常人們認為普通民眾能夠比專業(yè)法官更少定勢或僵化思維,且他們能夠利用其社會經(jīng)驗和一般理性準確認定事實。然而,這種假定既沒有足夠的經(jīng)驗支持,也顯得過于樂觀。事實上,英美證據(jù)法的基礎之一就是試圖彌補作為裁判者的非專業(yè)人士的心智缺陷。盡管我們無法肯定作為法律外行的陪審員必然存在心智缺陷,就像我們無法肯定作為法律專家的法官在事實認定問題上一定會存在僵化思維一樣,但是在有關事實認定的制度上對這種可能性進行防范體現(xiàn)了司法過程的嚴謹和科學,更體現(xiàn)著司法對于當事人權利的謹慎與尊重。
除了在認識論上對非專業(yè)人士心智能力所持的保留態(tài)度外,從價值論層面來考慮,某些“外部政策規(guī)則”45威格莫爾將旨在促進真相發(fā)現(xiàn)的證據(jù)規(guī)則稱為“證明政策規(guī)則”,而將旨在促進真相之外其他價值的證據(jù)規(guī)則稱為“外部政策規(guī)則”。參見John Henry Wigmore, Evidence in the Trial at Common Law, (rev.ed.by Perter Tiller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83, Vol.1) 689.也要求防止陪審員接觸或考慮相關證據(jù)。比如《美國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中規(guī)則409規(guī)定:關于給予、承諾支付或者提議支付因傷害而引起的醫(yī)藥、住院或者類似費用的證據(jù),不得采納來證明對該傷害負有責任。46王進喜:《美國〈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2011年重塑版)條解》,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頁。這類證據(jù)應當事先被排除,不得作為證據(jù)使用。原因在于事先排除這類證據(jù)有利于促進社會樂善好施、以和為貴之風氣的形成。
因此,無論從認識論還是從價值論來考慮,都要求對陪審員的事實裁判活動進行科學規(guī)制。在陪審員只負責事實認定的制度設定下,這種規(guī)制顯然必須要通過證據(jù)規(guī)則來展開。正如達馬斯卡分析所言,二分式法庭為這類證據(jù)規(guī)則的運行提供了恰到好處的制度環(huán)境。47參見[美]米爾建·R·達馬斯卡:《漂移的證據(jù)法》,李學軍 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4~79頁。威格摩爾也指出,“法官與陪審團的功能分化特別是對訴訟證明形成了一個特殊條件。司法證據(jù)總是涉及兩種不同的過程—一個關涉法官,而另一個則關涉陪審團。前者是可采性問題;后者是確證或證明問題”。48John Henry Wigmore, The Principles of Judicial Proof:As Given By Logic, Psychology, and General Experience and Illustrated in Judicial Trial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1913)12.簡而言之,法官負責證據(jù)的可采性,而陪審團評判證據(jù)的證明力。在某種意義上,可采性規(guī)則限定了陪審員所能夠接觸到的證據(jù)信息范圍。49樊傳明博士指出,英美證據(jù)法中的可采性規(guī)則實際上是對自由證明的背離,這種背離的正當性理由之一,便是“控制陪審團”。參見樊傳明:《自由證明原理與技術性證據(jù)規(guī)則——英美證據(jù)法的前提性假設和兩種功能解釋》,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2期。而這類“限定”或是認識論的需要,或是價值論的要求??偠灾?,它比起那類粗糙的、不加限定的陪審員裁判更加體現(xiàn)了深思熟慮和嚴謹?shù)目茖W精神。
雖然我國未來的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并不必然導致二分式法庭,但即便在法官和陪審員共同審理事實問題的制度設計中,證據(jù)規(guī)則,尤其是那些針對陪審員的可采性證據(jù)規(guī)則,依然十分重要。法官較之陪審員更能理解某些法律規(guī)則背后的要義,因此當法官被暴露在不適格的證據(jù)信息前時,長期的專業(yè)訓練能夠指引他盡量不被這些證據(jù)信息所誤導。然而,作為法律外行人的陪審員很少具備這樣的理性能力。因此,最妥帖的做法也許是一開始就由法官根據(jù)相關證據(jù)規(guī)則將那些容易誤導陪審員或者具有其他不適格事由的證據(jù)排除出去,確保陪審員不會接觸到這類信息。
證據(jù)規(guī)則建構是推動人民陪審員庭審科學化的重要途徑。它為庭審的科學化提供了一個融貫的制度框架。在這樣一個制度框架中,一些重要的認識論和價值論被綜合考慮,與此同時,它還允許各種自由證明的方法填補進來,從而最終引導法庭決策走向科學化。
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是當前司法改革的重要議題。各具特色的試點方案不斷吸引著人們的關注。
人民陪審員制度具有雙重制度屬性,即政治制度屬性與司法制度屬性。理論上,該制度包含了兩種可能的邏輯結構形式,即政治優(yōu)位邏輯和司法優(yōu)位邏輯。這兩種邏輯結構形式分別代表了兩種價值取向:政治優(yōu)位邏輯側重于實現(xiàn)“積極自由”;而司法優(yōu)位邏輯則更為追求“消極自由”。從這兩種自由概念及其關系出發(fā),本文認為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政治屬性應當服從于其司法屬性。然而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國卻將“政治價值和功能”視為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核心,導致該制度未曾發(fā)揮應有的司法功能。因此,在新一輪改革過程中,我們不應該繼續(xù)堅守政治優(yōu)位邏輯,而應以司法優(yōu)位邏輯為取向,將“維護當事人的權利”作為人民陪審員制度所要追求的核心目標。在司法優(yōu)位邏輯之下,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應當將其重心放在“庭審”環(huán)節(jié)。因為“庭審”對訴訟當事人的法律權益具有直接的決定性影響。唯有通過訴訟程序和證據(jù)規(guī)則的改革來保障人民陪審員在庭審環(huán)節(jié)發(fā)揮重要作用,促進人民陪審員庭審的實質化與科學化,人民陪審的司法價值和功能才能得到真正彰顯。
總體而言,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程,只有正確認識和重塑人民陪審的邏輯結構、找準制度改革的重心,我們才能梳理和制定出清晰的改革方案,從而確保未來的人民陪審員制度能夠真正擔負起我們所希望的制度角色。
*本文受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資助,同時受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創(chuàng)新實踐項目基金資助,項目編號:2015BSCX42。
**作者簡介:曹佳,中國政法大學證據(jù)科學研究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