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名杰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祖籍河東(今山西運城),唐代著名的文學家、哲學家和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世稱“柳河東”、“河東先生”,因官終柳州刺史,又稱“柳柳州”。柳宗元在唐代宗大歷八年(773)出生于京城長安的官宦世家,少有才名,懷經(jīng)邦濟世之志。貞元九年(793)中進士,十四年登博學鴻詞,十九年從地方調(diào)入長安為官。當時的唐朝先經(jīng)安史之亂,又遭建中之亂,積弊重重,中央宦官專權(quán)、朋黨相爭,地方藩鎮(zhèn)割據(jù)、民不聊生,柳宗元有感于政治腐敗,社會黑暗,決心改革求新,清明朝政,遂積極參與王叔文集團的政治革新。后由于支持改革的唐順宗為宦官所迫傳位于憲宗,“永貞革新”失去政治上的最大依靠,僅半年便宣告失敗,柳宗元被貶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馬,久居永州長達十年。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被召回京,旋即又被貶為柳州刺史,到任后興利除弊,功績卓著,于元和十四年病逝柳州。柳宗元一生尊佛崇佛,不僅與諸多佛教高僧有著深厚的友誼,對佛家義理也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在其后期的貶謫生活中更沉浸于佛禪之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深含佛理的詩文作品,可謂與佛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柳宗元:儒佛相濟的思想家
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經(jīng)數(shù)百年發(fā)展,與中國本土文化日漸契合,至柳宗元生活的中唐時期,佛教已極為興盛,唐代宗、德宗、順宗、憲宗四朝皆尊崇佛教,佛教成為與儒家、道家相并舉的文化信仰,三家合流之勢也愈發(fā)明顯,其時僧人多擅文辭,文人亦兼學佛理。柳宗元與當時諸多文人一樣,出身儒學之家,深受儒家學說影響,但又對佛理“獨有所得”,意圖“統(tǒng)合儒釋”,自稱“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知釋氏之道且久”,被蘇軾贊為“儒道兼通,道學純備”。在柳宗元看來,儒佛兩脈雖不為同源之水,但亦有交匯融合之道,自信“浮屠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與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柳宗元認為,佛、儒兩家在諸多方面的價值取向和人生追求是一致的,例如儒家極為倡導孝悌之義,佛家亦然,柳宗元言:“釋之書有《大報恩》七篇,咸言由孝而極其業(yè)”、“金仙氏之道,蓋本于孝敬,而后積以眾德”。再者,佛家素來以慈悲為懷,重“禪定”、?!办o慮”,“其教人,始以性善,終以性善,不假耕鋤,本其靜矣”,正如儒家“性善”、“性靜”之說。柳宗元又把佛家戒律比作儒家禮制,認為“儒以禮立仁義,無之則壞;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則喪。是故離禮于仁義者,不可與言儒,異律于定慧者,不可與言佛”,他認為佛家戒律與儒家禮制皆是為規(guī)范所屬信仰群體的思維習慣與行為方式而存在,進而達到所追求的理想人格。
柳宗元極為崇佛,其“援佛入儒”的好佛之舉也遭到了當時諸多致力于復興儒學的文人士子的猛烈批評,柳宗元就曾自言“儒者韓退之(韓愈表字)與余善,嘗病余嗜浮屠言,訾余與浮屠游”。面對好友韓愈的指責,柳宗元則回應道“退之好儒,未能過楊子,楊子之書,于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浮屠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在柳宗元看來,韓愈等雖欲恢復儒家“道統(tǒng)”,但行為過于偏激,儒家先輩博采眾長,老莊、墨家、法家等學說皆有所收,更何況儒、佛兩家本就有諸多共同的價值理念,更應該互相彌補而非互相排斥,故面對諸多指責,柳宗元心性不改,依然堅定其“撫勤圣人之教,尊禮浮屠之事”的追求。
柳宗元的天臺宗佛緣
柳宗元一生好佛,與佛教天臺宗、禪宗、凈土宗等諸多宗派均往來密切,但由于后期的人生遭遇,使柳宗元與天臺宗的佛緣最為深厚。
天臺宗是大乘佛教的一個宗派,亦稱之為法華宗,創(chuàng)建于隋,興盛于唐,因其創(chuàng)始人智顗住浙江臺州天臺山而得名。中唐時期,天臺宗經(jīng)九祖湛然而中興,在江南一帶影響甚大。“永貞革新”的失敗是柳宗元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柳宗元被貶于“南荒”永州,但也因此與天臺宗結(jié)下深厚之緣。其謫居永州長達十年,雖名為貶謫,實“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纆索,處則若關桎梏”,萬般孤寂無依之下,柳宗元有幸得早年于長安結(jié)識的高僧重巽相助,得以居于古廟龍興寺。龍興寺乃弘揚佛教天臺宗的寺院,高僧重巽則是天臺宗九祖湛然大師的再傳弟子,柳宗元就言“稽首愧導師,超遙謝塵昏”,尊重巽為人生導師,在南宋天臺宗僧人釋志磐所著的天臺宗佛教史書《佛祖統(tǒng)紀》中,柳宗元亦被列為重巽的俗家弟子,歸入天臺宗的法嗣之中。
由于久居龍興寺,又與天臺高僧重巽等交往甚密,柳宗元對于天臺佛學特別贊賞,自言“佛道逾遠,異端競起,惟天臺大師為得其說。和尚紹承本統(tǒng),以順中道,凡受教者,不失其宗”。天臺佛學素以兼融雜博而著稱,廣采諸家之說而融會之,與中國本土文化十分契合,在義理方面,特別推崇“中道”之義,即“三諦圓融”之說,明一切事物皆是因緣和合而成,本無自性,是為“緣起性空”,但空緣于因緣的虛幻,故名假有,是為“性空緣起”,一切事物都是空與假的統(tǒng)一。天臺宗所推崇的“中道”之義與儒家所倡導的“中庸”之道雖并不等同,但有頗多契合之處。柳宗元得兩家學說之精華,融合為自身治學處世的“大中之道”,并在《斷行論》中予以詳細論述:“經(jīng)非權(quán)則泥,權(quán)非經(jīng)則悖。是二者,強名也,曰當,斯盡之矣。當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庇纱丝芍?,柳宗元之所以尊天臺佛理,不僅在于其與天臺高僧的深厚情誼,亦在于天臺佛理本身與對柳宗元影響深大的儒家學說有頗多契合之處,正好符合柳宗元“統(tǒng)合儒釋”的治學處世追求。
柳宗元的佛理詩文
柳宗元一生好佛,但對于佛學義理的深刻領悟主要得益于其貶謫生涯,蘇軾就道“子厚南遷,始究佛法”,正是被貶之后久居古寺,常伴青燈,使柳宗元得以潛心研究佛教義理,深受佛家文化之熏陶,加之失望于仕途抱負,痛苦于親人離世,使其不得不于佛學之中尋求解脫,自言“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恥制于世者,則思入焉”,可見柳宗元本汲汲于政治的心境已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也直接影響了他對生活的理解和審美的趣味,并滲透于詩文創(chuàng)作之中。
在永州寄居龍興寺時期,柳宗元就作《巽公院五詠》描繪了龍興寺的有關事物和景色。
《凈土堂》
結(jié)習自無始,淪溺窮苦源。
流形及茲世,始悟三空門。
華堂開凈域,圖像煥且繁。
清泠焚眾香,微妙歌法言。
稽首愧導師,超遙謝塵昏。
《曲講堂》
寂滅本無斷,文字安可離!
曲堂何為設?高士方在斯。
圣默寄言宣,分別乃無知。
趣中即空假,名相與誰期?
愿言絕聞得,忘意聊思維。
《禪堂》
發(fā)地結(jié)菁茆,團團抱虛白。
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
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
萬籟俱緣生,窅然喧中寂。
心境本同如,鳥飛無遺跡。
《芙蓉亭》
新亭俯朱檻,嘉木開芙蓉。
清香晨風遠,溽彩寒露濃。
蕭灑出人世,低昂多異容。
嘗聞色空喻,造物誰為工?
留連秋月晏,迢遞來山鐘。
《苦竹橋》
危橋?qū)儆膹?,繚繞穿疏林。
迸籜分苦節(jié),輕筠抱虛心。
俯瞰涓涓流,仰聆蕭蕭吟。
差池下煙日,嘲哳鳴山禽。
諒無要津用,棲息有馀陰。
五首詩俱以龍興寺內(nèi)建筑為名,前三首以議論入詩,直接暢談佛理,充滿了諸多佛教的術(shù)語,表達了柳宗元擯棄紅塵、一心向佛的虔誠之心;后兩首雖著力描畫山水景色,但景色之中深蘊佛家禪境,是為作者精神寄托的理想之地。
在龍興寺久居也使得柳宗元得以潛心研究佛家義理,故曾作《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一詩來描繪自己習禪的心境。詩云: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
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
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
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
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詩歌前半部分寫自己清晨至禪院讀經(jīng),有感于世人追逐荒誕無名之事,卻不深入了解佛經(jīng)含義,后半部分則寫自我沉醉于對禪院的清靜幽雅,因習禪而深得禪趣,流露出一種超越塵世,流連于幽靜的閑適之情。
柳宗元被貶一方,處理政務之余則寄情山水,流連自然,希望借山水之美來消除現(xiàn)實的悲情與感傷,從而獲得精神的解脫,故詩文之中常以山水的空靈清幽之美表現(xiàn)自己平淡空寂的心態(tài),正如佛家物我兩忘、萬念皆寂的境界。其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就寫道:“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p>
柳宗元感悟于山水之清幽高潔,山水于其來說不僅是一種視覺、聽覺的客觀對象,更是平靜淡泊心境的映射。其身心早已與山水冥然化合,心神空靈,不知物我,這正是佛禪的至高境界。
章士釗先生在評價柳宗元習佛動因時曾說:“嘗謂佛無論為禪為律,都具有兩種誘惑力,一種能招致絕頂聰明人使之俯首,一種于失路英雄、左降官吏雅相契合,而此二者咸與子厚情況相符,因此無法使子厚與佛絕緣?!闭\如章士釗先生所言,柳宗元一生尊佛崇佛,除了對佛教義理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希冀結(jié)合佛學與儒學以修身治世外,更與其人生后期的貶謫生活息息相關,政治的失意、現(xiàn)實的打擊使柳宗元投身于佛禪之中,心境逐漸歸于平淡,與佛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是柳宗元自身好佛之使然,又是現(xiàn)實和其人生軌跡的必然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