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亦秋
去年夏初,我網(wǎng)購了賀剛先生《湘西史前遺存與中國古史傳說》(簡稱《湘西史》)一書,讀之手不能釋卷,深深欽佩賀剛先生及其同事們的杰出考古成就,更加驚嘆他們用大量考古史實證明了偉大的中華文明竟有八千年悠久歷史!賀先生本人也欣欣然形容自己撞上了好運,用唐朝詩人劉禹錫的詩句來表達他們“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的考古經(jīng)歷和意外成果: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期盼已久的“灰姑娘”的蹤跡,幸運地?fù)斓搅恕盎夜媚铩蹦侵皇湓诟邚R田野的水晶鞋。
是否可以說,這水晶鞋就是他們發(fā)掘出來的高廟先民八千年前的白陶祭器,而那“灰姑娘”則是湮滅在漫長歷史歲月和塵垢下的人類文明史。在有幸撿到“灰姑娘”的水晶鞋之后,不外乎有三種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一是放在王宮的玻璃柜里展覽,以炫耀王朝的悠久歷史和文明成果;二是讓專家們認(rèn)真研究其材料、工藝和藝術(shù)水準(zhǔn),甚至為了某種功利性的目的,不惜工本地進行仿制;三是關(guān)注水晶鞋背后的歷史背景,進一步去追尋已消失的“灰姑娘”,從發(fā)現(xiàn)“灰姑娘”的蹤跡到找到“灰姑娘”,還有更多的路要走,還有更多的險峰要攀登,還有更多的急流要跨越。
湘西高廟史前白陶的燒制年代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據(jù)國內(nèi)權(quán)威檢測機構(gòu)碳14測定,大約距今七千三百年-七千八百年之前。據(jù)考證,當(dāng)時的高廟先民尚未進入農(nóng)耕社會,仍然處于以采集和漁獵為主的階段。生產(chǎn)和生活工具還以打制的細石器為主。當(dāng)然,也開始學(xué)會制陶,大多是用于日常生活的紅陶和褐紅陶。然而,也會特制一些專用于祭祀的白陶器皿。總之,這時的高廟先民還處于陶、石并用的新石器時代后期。讓我們驚嘆不已和難以置信的是高廟先民在白陶器具上刻畫的紋飾圖案竟是如此精美高超,顯示了不同凡響的文化智慧和審美意識。
我們在世界各地的史前巖畫上都曾看見先民們對他們常見熟知的牛馬魚鳥、花木禽獸、日月星斗、山水云氣等隨意的無規(guī)則的意象性刻畫。然而,高廟先民在白陶器具上刻畫的藝術(shù)形象已經(jīng)大大超越巖畫,進入了工藝美術(shù)的范疇。他們刻畫的形象是綜合性的,是象征性的抽象紋飾,能高度自如地運用圖案裝飾的藝術(shù)法則。他們創(chuàng)造了二方連續(xù)、帶狀層疊、對稱等分、對半拆分、二元復(fù)合、方圓融合等等現(xiàn)代化的圖案法則和裝飾藝術(shù)。這堪稱是劃破中國史前漫長歲月莽莽蒼穹的一支神奇的響箭,也成了垂范后世的玉器、青銅器雕飾及各類建筑和衣物紋飾的源頭。
湘西高廟史前白陶的紋飾不僅有超前的圖案裝飾藝術(shù)水準(zhǔn),更有深刻的數(shù)理法則和天文學(xué)智慧。白陶祭器上刻畫的紋飾不是普通常見的東西,而是具有神性受到先民們尊崇的事物?,F(xiàn)在,讓我先易后難地逐一解讀高廟白陶中出現(xiàn)最多的四類紋飾:太陽紋、八角星紋、飛鳥紋和獠牙紋。
太陽紋一目了然,表達了高廟先民的太陽崇拜。八角星紋其實就是人們對太陽的動態(tài)觀察,是用圖案形式來表達周年性立桿測日影的季節(jié)變化,實際上是后世“日晷”和“式盤”的雛形。世界上最早的“日晷”出現(xiàn)在六千年前的古巴比倫王國,而最早的太陽歷則出現(xiàn)在公元前二千七百八十二年左右的埃及古王國第二王朝。在中國,古文獻記載,最早的夏歷《夏小正》則出現(xiàn)在四千年前。然而,湘西高廟白陶上的八角星紋,其實就是太陽歷的雛形,卻出現(xiàn)在八千年前,比古埃及的太陽歷早三千年,比我國的夏歷早四千年。
高廟白陶上的飛鳥紋和獠牙紋是較難解讀的。因為是祭祀專用的紋飾,它們是神鳥和神獸是無疑的。因此,賀剛先生在書中把它們解讀為鳳鳥紋和飛龍紋。我以為這種解讀是錯誤的,因為所謂的龍和鳳雖是神物,在自然界并不存在,而是中華民族在漫長的融合形成的過程中,逐步地用多種生物的特征拼湊而成的虛構(gòu)的神物。在八千年前,中華民族的多元融合才剛剛開始,那時的高廟先民不可能有這種虛構(gòu)的綜合性的龍、鳳概念。如果我們用幾千年以后才出現(xiàn)的文獻和概念去解讀史前先民的作為,去解讀高廟白陶的紋飾,這就犯了常識性、方向性的錯誤,是殘留在我們頭腦里的中原中心論歷史觀在作怪。在考古學(xué)和歷史學(xué)的研究中,我們只有擺脫這種錯誤歷史觀的束縛,思想才能自由翱翔,才能驅(qū)散彌漫在歷史界和考古界長達幾千年的霧霾,看清歷史真相。
那么,這飛鳥紋和獠牙紋究竟有什么神性的含義呢?尤其是獠牙紋,就是一個血盆大口,加上猙獰的獠牙,或許還加上兩只翅膀大的耳朵。是象紋?是野豬紋?是虎紋?還是其他什么史前猛獸?我一度陷入茫然不解又苦惱無措的失落狀態(tài)。我寢食難安,時不時拿出《湘西史》一書翻前閱后,苦思冥想。老天不負(fù)有心人,有一天,當(dāng)翻到該書二百六十一頁(附圖一),對那白陶簋底部的獠牙紋和飛鳥紋合體的奇怪紋飾凝視良久,突然靈光一閃,猶如平地一聲驚雷,我像被觸了電一樣,猛然跳了起來。天哪,這不就是一幅鷹豬合體圖嗎?剎那間,我的思潮猶如打開了閘門的洪水,洶涌澎湃,噴瀉而出,浪浪相逐,滾滾而來!
我立馬想起了1998年在安徽省含山縣凌家灘古墓出土的那塊鷹豬合體古玉(附圖二)。這塊奇特的古玉曾引起眾多考古專家的注目。它是一只展翅飛翔的雄鷹,雙翅卻被奇怪地刻成雙頭豬形象,而在鷹的胸部又刻了一個八角星紋飾。哈哈,今天,這八千年前高廟白陶簋底部的鷹豬合體紋與五千年前凌家灘的鷹豬合體玉不期而遇,原來它們同源同宗,本來是一家!
接著,我又想起良渚文化的許多玉器上也有豬紋形象。如一個玉璧上就刻畫了一頭花紋斑駁的豬,讓人難解的是在豬的后腿上還刻了一條繃直的繩索(附圖三),最奇特的是那個被視作良渚神徽的上為鷹首、下為豬首,鷹豬合抱的雕飾紋件了。還有那余杭縣瑤山發(fā)現(xiàn)的玉琮正面刻畫的豬紋與高廟白陶上的獠牙豬紋簡直如出一轍。
然后,我還聯(lián)想起1985年在內(nèi)蒙古赤峰市敖漢旗小山遺址出土的一件陶尊(附圖四),據(jù)專家考證,它是距今六千五百多年前的祭器。那繪有鷹紋,豬紋和鹿紋合體的陶尊,竟是一幅描繪公元前四千-五千年的二分日天象星圖。
最后,距今七千年前河姆渡遺址中的相關(guān)文物又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個著名的長方形夾炭黑陶罐上刻畫的豬紋,豬紋的中心有一個雙圓形星飾(附圖五)。還有個雙頭共身的陶豬,以及刻在象牙和獸骨上的雙頭鷹紋。這一些應(yīng)該都是河姆渡先民所崇拜的神物??脊艑W(xué)家俞為潔先生曾發(fā)表《河姆渡文化豬形塑及豬形圖案裝飾品新探》一文,他說:“豬在史前社會曾被視為很神圣的靈物?!笨上麤]有具體考證豬成為靈物產(chǎn)生的來由和流行的年代。
這樣,我從良渚玉器紋飾開始一路向上追溯,追到凌家灘玉鷹,再到小山陶尊,再到河姆渡陶缽,時間上從四千年前追溯到八千年前,一直追溯到湘西高廟白陶簋上鷹豬合體紋飾,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遼闊的中華大地上,史前幾千年都流行著神鷹和神豬的這種異流同源的紋飾和雕飾。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著名文化學(xué)者徐達斯先生在《上帝的基因》一書中作了最讓人信服的精辟解讀。他指出,中華大地上史前出現(xiàn)的鷹豬崇拜來源于古印度吠陀文明。在分析凌家灘鷹豬合體玉器時,他引用著名考古專家馮時先生的觀點,認(rèn)為鷹是至上之神太一的象征符號,而豬又是北斗七星的象征符號,而鷹胸前的八角星圖就是一幅九宮璇璣圖,體現(xiàn)了太一行九宮的古老觀念。把鷹和豬當(dāng)作神物膜拜,反映了中華民族史前文明中的太一崇拜和北斗崇拜。
在中國,普通民眾知道的中、印思想文化交流大都是指佛教傳入東土,老老少少都知道唐僧玄奘上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在二千多年前佛教傳入東土之前,古代印度曾有無比先進和輝煌的吠陀文明。而這吠陀文明在中國先秦時代,在中國史前傳說時代,就與我們有幾千年漫長歲月的文化交流,對中華文明的形成和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勸君不要誤解,以為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的說法,更不能視作是漢奸賣國言論。一個真正的考古學(xué)家,一個人類文明之源的探索者,應(yīng)該是沒有國界的。我們必須擺脫任何國土觀念、民族觀念甚至宗教觀念的束縛。我們要記住蘇秉琦先生提出的“世界的中國考古學(xué)”觀點,從世界的角度認(rèn)識中國,從區(qū)系的觀點看待中國,把考古學(xué)和人類學(xué)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為“重建中國遠古時代”作出貢獻。
徐達斯先生在《上帝的基因》一書介紹說:印度當(dāng)代杰出天文學(xué)家B.D.Sidharth博士在1991年根據(jù)《梨俱吠陀》最古老部分的天象記載,推算出《梨俱吠陀》所記述的年代可上溯到公元前一萬年?!独婢惴屯印穬H僅是那遠古時代的四種權(quán)威吠陀經(jīng)典之一。此外,還有眾多的其他經(jīng)典,如一百零八部奧義諸書,十八部往世書,史詩《薄伽梵歌》、《摩呵婆羅多》、《羅摩衍那》以及邏輯學(xué)、哲學(xué)著作《韋檀多經(jīng)》等等。吠陀諸經(jīng)卷帙浩繁,僅《梨俱吠陀》就有一千零一十七篇。吠陀之學(xué)博大精深,體系完備,幾乎涉及人類知識和科學(xué)的各個領(lǐng)域,無論在數(shù)學(xué)、天文學(xué)、物理學(xué)、醫(yī)學(xué)、生命科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和科技發(fā)明創(chuàng)造方面的先進理論和實踐成果,都超越西方文明幾千年甚至上萬年!限于篇幅,我無法在這篇短文中詳加引用和列舉。但是,有一點是毫無疑義的,即古印度的吠陀文明是世界文明之母,它比古巴比倫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臘文明、古瑪雅文明以及古華夏文明都更古老、更悠久、更先進、更發(fā)達。
《上帝的基因》以大量篇幅論述了古印度吠陀文明在中國的傳布足跡,時間跨度從先秦時代一直上溯到史前神話傳說時代,亦即上古和遠古的幾千年。例如,它詳盡考證了四川成都三星堆超前的遠古青銅文明與古印度吠陀文明的關(guān)系;它又精辟地揭示了楚巫文化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與古印度吠陀文明時代婆羅門教的淵源;它還把許多吠陀文明經(jīng)典與中國先秦時代名著進行比較和闡釋,如把《創(chuàng)造贊歌》與《天問》進行比較解讀;把《薄伽梵歌》與《老子》進行比較解讀;把《薄伽梵往世書》與《山海經(jīng)》進行比較解讀等等。此外,它還論述了伏羲、女媧、東皇太一、西王母等中國神祗與吠陀神靈的關(guān)系。雖然其中的論述不無可商榷之處,但卻毫無疑義地證明了中國史前文明與古印度吠陀文明有無法切割的關(guān)系。在我這篇短文中,無法研討這些問題,我只想回到原先提出的鷹豬合體問題,再作一點說明。
在古印度,北斗七星被形容為北斗帝車,北斗帝車就由七頭神豬拉車。在中國道教的神話里,坐車的是北斗星君。其實,在荊門郭店一號墓出土的竹簡《太一生水》一文中描述的太一神才是北斗帝車的主神。這位主神在古印度吠陀神話中叫毗濕努,它的座駕是鷹王伽魯達。所以常用威武的雄鷹來象征主神。這樣,我們就完全明白了,在中華大地上漫長的遠古史前時代,各地出現(xiàn)的各種鷹紋、豬紋、鷹豬合體紋飾和雕件,所體現(xiàn)的太一崇拜和北斗崇拜觀念的源頭就是古印度吠陀神話。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經(jīng)過幾千年漫長艱辛的追尋,我跨越了千山萬水,終于在“灰姑娘”的故鄉(xiāng),在萬年以前的古吠陀王朝,見到了她那無與倫比的仙姿。當(dāng)她笑納了我獻上的水晶鞋時,我禁不住喜極而泣,熱淚漣漣?,F(xiàn)在,讓我呼喚你的真名吧,你不叫“灰姑娘”,你是飛姑娘,你叫提婆,你叫飛天,你是光明的使者,你是偉大古吠陀文明的使者,是天帝派你來到這莽荒的高廟之鄉(xiāng)傳布文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