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牛骨湯
朱山坡
父親越來越不相信別人。因為他沒有多余的體力浪費在大海撈針般的覓食路上。兩年來,他早出晚歸,像野狗一般東奔西跑。卑賤得像個乞丐,像個流民,像只喪家犬。有時候帶回來可憐的一點食物,比如蛆蛀過的紅薯、發(fā)霉的芋頭、糜爛的野果,也有說不清名字卻可以咽下肚的東西。更多的時候是一無所得地回來,進門時他不知道如何安放空空蕩蕩的手。從他身上聞不到食物的氣味,沮喪和失望的情緒一下子在家里彌漫開來,揮之不去。但我們都堅信父親已經(jīng)地毯式搜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只是食物故意躲在暗處不肯與他相見。
外出覓食的人每天早上都在村口交流信息,然后空著肚子出發(fā),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等著他們的食物延續(xù)生命。近來,尋找食物的人互相埋怨傳遞謬誤信息,以訛傳訛,使得他們一次又一次撲空了。有人累死在撲空回來的途中。父親也不止一次撲空,聽說哪里可能有野果摘,有薯挖,跑了幾十公里趕到那里,結(jié)果除了一片被無數(shù)人踩踏后留下的荒蕪和狼籍,什么也沒有。有時也聽說哪縣開倉賑民,結(jié)果跑到半途便被攔截,被驅(qū)逐,被暴打。因為常常一無所得,越來越多覓食的人寧愿在家里等死,也不肯外出受苦受累受辱了。餓死人的消息和人吃人的傳聞此起彼伏,悲觀絕望的氣氛將米莊凝固起來,大家都接受了等死的命運。事實上,米莊已經(jīng)有人餓死,只是我們以為是撐死,因為他們的肚子里全是黑土。
好在當(dāng)過兵的父親不是輕易放棄的人。他把偵察兵的特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善于從紛繁而真?zhèn)文娴男畔⒅性u估食物存在的可能性。他還機智地爬上山頂張開鼻孔嗅聞風(fēng)帶來的氣味,以此判斷應(yīng)該往哪個方向奔跑。每天都樂此不疲,雖然偶有斬獲,然而,終于有一天,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判斷力越來越差,誤判頻繁,而且連攢足出門的力氣和勇氣都異常艱難,為此他感到惶恐和無可奈何。
為了把越來越少的糧食留給我們,祖父去年初便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將自己活埋了。躺在病榻已三年的祖母至今仍天天責(zé)罵祖父為什么不把她一起帶走。痩弱多病的母親去年生下第二個弟弟后就再沒有力氣走出我家的小院子。四歲的弟弟開始懂事,不時去揭開襁褓中的尙不滿一歲的另一個弟弟,然后興沖沖地報告母親:弟弟還沒有死。然而,我們家隨時會有人餓死,不,遲早都得一一餓死。祖母早已經(jīng)作好了餓死的準(zhǔn)備,半年前便給自己穿上了最體面的衣裳,一遍又一遍地哼唱亡靈的歌為自己超渡。母親還不愿意過早撒手人寰,因為舍不得還在哺乳期的弟弟,一次又一次地乞求父親:
“無論如何你也要讓我們活下去。你怎么不出門?怎么能在家里等死?你出門去呀,即使是隔夜的狗屎,你也替我們搶一坨回來?!?/p>
然而,父親依然束手無策。在現(xiàn)實面前,他比別人高明不了那里去,而他原先硬朗的身軀迅速瘦削疲軟下來,仿佛一匹病馬無力奔跑。不是他不愿意出門,在洪水來前,他又去過一趟高州,因為聽說那邊的一個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舊地主隱藏的糧倉,雖是陳糧,腐爛掉了,估計跟泥塊差不多,幾乎是不能吃了,但這消息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只是最后去一看究竟的人很少,因為已經(jīng)有十三個人證實是假的。父親同樣不相信別人,親自跑了一趟,結(jié)果消息真的是假的。父親又累又餓,回來一頭倒在柴堆上,像一堆爛泥。那樣子,很難為下一次奔跑攢夠力氣。第二天,臺風(fēng)來了,暴雨洪災(zāi)跟著來了。河水漫上河床,將的田野變成澤國,剛剛抽蕙的水稻消失在眼前。
也就是洪水剛剛消退不久,這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從南面山道來了一個疲憊不堪的陌生人,搖搖晃晃地一頭闖進我家,向母親討要一囗飯。母親看著這個只需吹一口氣便可擊倒的男人,起了惻隱之心,欲轉(zhuǎn)身入廚房,要從剛剛煮好的小半鍋紅薯稀粥中取一勺給他。那點少得不夠灌滿半截腸子的稀得看得見人臉的粥,是我們?nèi)乙惶斓目诩Z,怎么可能分別人一杯羹啊?然而母親向來心地善良樂善好施,即便餓死也要跟別人分享食物。父親不敢硬生生地阻止母親,但他敏銳地聞到面包的味道,厲色地指著那男人的口袋。那男人極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小塊干硬的黑面包。
父親回頭對廚房里的母親嚷道:“他身上有吃的,他騙人,不能給他粥!”
母親從廚房里端著一只空碗出來,艾怨地質(zhì)問那男人:“你這個人,怎么不吃自己的?”
那男人臉色蒼白、浮腫的眼皮遮住了眼眶,他的視線似乎彎曲了,要仰著頭才能看到我們。父親的臉也浮腫得像一只巨大的面包,眼眶肥大,也得仰著頭看那個男人。因而,我看見兩個眼睛朝上的男人在相互捕捉對方的視線。
那男人羞怯而有氣無力地說,那是給我妻子的一點食物,我離家覓食四五天了,今天我再不帶吃的回家,她就要餓死了——關(guān)鍵是她的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快要生了!
父親冷漠地說,我們也快餓死了,誰也逃不掉,遲一天早一天的問題。那男人點頭表示同意和認(rèn)命。母親相信了那男人的話,回身入廚房。但父親說,我們不能分一口粥給你,因為分一口給你,我們就少了一囗,我家就得提前餓死一個,你希望讓我們哪一個先死掉呀?
那男子哀求的眼神讓人同情,但父親的硬心腸不可能在關(guān)乎生死的問題上突然變軟。這些日子以來,他遇到太多內(nèi)心比冰渣還冷見死不救的人,他常常上門討食被拒之門外,還收到一頓惡語譏諷。甚至,有一次,在武宜縣,幾個村民圍上來要把他宰了煮食。要不是冒死跳進河里逃跑,他已經(jīng)被煮分食掉了。外出有風(fēng)險,膽小者都不敢輕易出門。父親自恃行伍出身,又不愿讓村里人小看,才敢不時深入陌生而險惡之地。
那男子意識到討食無望,轉(zhuǎn)身走出我家院子,母親卻叫住了他。她手里的碗盛滿了稀粥,說是稀粥,實際上是一碗清澈的泛著紅薯絲的湯。
父親對母親低吼道:“你瘋了?”
母親把粥端到了那男人的面前。那男人遲疑地看父親的表情。父親欲撲過去從那男人手里奪回那碗稀粥,但被母親孱弱而堅決得不容逾越的身體阻攔住了。父親正要跟母親爭執(zhí),那男人說:“我給你們提供一個信息,如果你們認(rèn)為值一碗稀粥,我就把它喝了,如果不值,我把它還給你們?!?/p>
父親隔著母親這堵墻說:“你說吧,但不要騙人?!?/p>
那男人小心地端著碗,瞧了瞧四周無人,誠懇而悄聲地說:“昨天,容縣納福村死了一頭牛?!?/p>
父親狐疑地說,這種騙人的消息每天都有上百條,那些傳播謠言的人目的是讓更多的人累死在路上——誰都在埋怨這世界人太多了……
那男人說,你可以不相信。但今天早上我回到七里坡時,就聞到了從容縣傳來的牛骨湯的氣味,等我緩過氣來,我也是要奔赴容縣的,我要牛骨湯給妻子續(xù)命。
父親的臉色慢慢溫和下來。
那男人挺直身子,動用全身的力氣,張大鼻孔,閉上眼睛,朝北方向猛吸一口,然后整個身子松軟下來,陶醉地說:“我又聞到了牛骨湯的味道了。湯水里放了八角、薄荷、柚子葉……你也聞聞。”
父親也輕輕地閉上眼睛。我感覺得到身邊的空氣都往他的鼻子里跑。當(dāng)他張開眼睛時,那男人已經(jīng)把碗里的稀粥仰頸喝了。
母親拿碗回廚房里去了。那男人問父親:“你聞到了牛骨湯的氣味了嗎?”
父親還在用力地聞。這個昔日的偵察兵有點懷疑自己的嗅覺是否衰退,鼻子分別朝不同的方向。早已經(jīng)沒有食物的氣味的空氣越來越潔凈、透明,沒有一點異味。病榻上祖母突然爆發(fā)出焦急、尖銳的聲音,聲音穿透墻壁,明白無誤地告訴父親:“我都聞到了牛骨湯的氣味了。湯水里確實放了八角、薄荷、柚子葉……你怎么聞不到呢?你是不是懶得跑一趟容縣?”
那男人走后,父親馬上出門砍竹,迅速削了幾個長長的竹筒,準(zhǔn)備行裝要出發(fā)了。這一次,他覺得一個人的力量還不夠,他要畢其功于一役,帶回夠多的牛骨湯。因此帶上我。
多少年了,老祖宗留下了個規(guī)矩,不管是哪條村,宰牛后,他們可以把牛的肉刮光、吃完,把剩下來的牛骨頭要放進幾口大鍋里熬湯,撒進八角、薄荷、柚子葉,熊熊大火,熱汽騰騰,把骨髓油都熬出來了。村上的人可以喝,路過的陌生人可以喝,甚至外村的仇人也可以喝,誰也不能攔,也攔不住,直到把每個人都喝得肚皮滾圓,自愿放下碗,喝不動了,認(rèn)輸了。這是宰牛人家的慣例。當(dāng)年我們米莊宰牛時,也是讓外村人、來歷不明的人隨便喝牛骨湯的,來者不拒,還客客氣氣地待之如親戚。喝光了加水再熬,周而復(fù)始,一直把骨頭熬白,熬到最后一輪,味道沒了,跟白開水差不多,方撤去柴火,扔掉骨頭。那時候,來了多少人啊,像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牛骨湯把每個人的肚皮都快撐破了,他們喝得滿頭大汗,臉紅得像著了火,碗扔得到處都是。他們癱坐在地上,不敢張嘴說話,因為一張嘴,咽不下去堵在喉嚨里的牛骨湯會吐出來,等稍為消化了,才捧著肚皮,打著響嗝,背著裝滿牛骨湯的竹筒離開。哪條村熬牛骨湯,是隱藏不了的,隔著幾座山都能聞到那牛骨湯的香氣。然而,所謂宰牛幾乎是不存在的。牛是耕田的好幫手,除非老死、病死、摔死或其他原因死于非命,一般是不會宰殺耕牛的,即使是村里最有權(quán)力的人,也不敢貿(mào)然下令殺死一頭牛,因為無端宰殺耕牛是要坐牢乃至殺頭的。因而,牛骨湯這東西,心里常盼,現(xiàn)實中卻并不多見。
我和父親用繩子將竹筒串起來,搭在肩上。我們胸前、背上都是竹筒。還沒出發(fā),竹筒互相碰撞發(fā)出“篤篤”的響聲,仿佛它們比我更焦急、更饑餓。我們盤算著自己喝夠后,給家里的弟弟、母親和祖母帶。我們喝上一頓牛肉湯,至少可以繼續(xù)活下去,多活好一些時日,說不定因此而度過最艱難的時光,迎來豐衣足食的太平日子。
父親叮囑祖母、母親,一定要撐到他捎牛骨湯回來。四歲的弟弟也答應(yīng)了,他甚至代替襁褓里的弟弟向我們作了保證。
我們往北走。爬山踄水,快速前進。路上有熟人攔住我們:你們?nèi)ツ睦??父親怕我說漏了嘴,不讓我回答。畢竟僧多粥少。如果所有的人都涌往納福村,即使宰殺一百頭牛也是杯水車薪。
父親對那些試圖探聽消息的人說:我們?nèi)グ酌姿掠懼?,聽說那里的和尚天天給饑民煮粥。
他們不相信:白米寺在西邊,你們?yōu)槭裁赐弊撸?/p>
父親說:往西邊的橋和道路被洪水沖垮了。
他們?nèi)圆幌嘈牛喊酌姿碌娜齻€和尚去年已經(jīng)全餓死了……
父親躲閃道:說不定……他們又活過來了呢。
他們似乎看穿了我們的內(nèi)心,揪住父親的衣領(lǐng)讓他說真話。這些人狡猾而自私,他們曾經(jīng)對我們隱瞞了多少關(guān)于食物的秘密,他們會以為我們也像他們一樣滿腹陰謀、深藏不露,即使我們說了真話他們也未必相信。父親無意跟他們糾纏,干脆利落地掙脫他們,拉著我繼續(xù)奔跑。直到走出很遠(yuǎn),確信他們不悄悄跟蹤,我們才放緩了腳步。
畢竟是鄉(xiāng)親,我有點于心不忍,回過頭去對著身后并不存在的人群說:“你們等我回來,我會分一口牛骨湯給你們?!?/p>
父親松開我的手,讓我把身上的竹筒安放得更穩(wěn)妥更舒適一點,哪怕半截竹筒也不能走丟。我理解父親的意思:我們必須帶回足夠多的牛骨湯。
父親猜得沒有錯,洪水確實將橋梁和道路沖垮了。從赤南、小阪、隆恩到岜度,原先的路斷斷續(xù)續(xù),河水洶涌,一橋難尋。泥石流將田地淹沒?;碌纳襟w堵住了去路。我們只好繞道走。走羊腸小道,爬過沼澤,翻越崎嶇荒蕪之地,穿過茂盛的灌木林和蕭然寂寥的原野。父親用富有鼓動性的言辭激勵我跑起來。
“只要你跑起來,腳下就會生風(fēng),就不再需要氣力,像在云朵上漫步?!备赣H說。他給我示范,腳抬得老高,大踏步往前走,看上去他真的是腳底生風(fēng),不需要氣力。但我學(xué)不會,每邁一步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雙腿猶如插在泥潭里撥不出來。
“當(dāng)你把一家人的生死扛在肩上,能腳底生風(fēng)了?!备赣H似乎對我的愚笨有些不滿??墒?,誰讓我是他的兒子呢。
經(jīng)過鳳臺鎮(zhèn),面對一條湍急的河流,父親輕視了,要涉水強渡。河岸上有船,我們舉目尋找擺渡人。有人咳了一聲。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奄奄一息的人,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無力站起來,背靠在一棵橄欖樹下,腳跟樹根一起半埋在土里。他說他是擺渡人,但無力站起來。他乞求我們給他一口吃的:“我只需要一口。你們多給我也不要。吃上一囗,我才有力氣為你們擺渡。”
我承諾說,等我們?nèi)∨9菧貋?,我會分給你一口。
“你們要到哪里去?”
父親默不作聲,領(lǐng)著我們準(zhǔn)備過河。我了解父親心里想什么,如果非得用一口牛骨湯才能換一趟擺渡,他寧愿泅渡。
然而,這個茍延殘喘的人以衰弱的聲音居高臨下地警告父親:
“如果能涉水過去,還要船干什么!河里有鬼。餓鬼。今天早上,剛吃掉兩個人!”
我看著渾濁得不可測的河水,建議父親等等,或繞道,總之不能貿(mào)然行事。但我們不能指望這個擺渡人,因為我聞到了這個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尸臭。也許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橄欖樹正在蠶食著他,對他敲骨吸髓。我敢肯定是一個餓鬼的魂魄在跟我們說話。父親卻沒能看出來,以為那人嫉妒我們,希望我們跟著他一起餓死?;蛟S那人真是那樣想的,一個人升不了天,要靠集體的力量。
“不要相信任何人!我們上當(dāng)受騙吃的虧已經(jīng)夠多了?!备赣H說。父親饑餓的聲音也是不容置疑的。
而且,不能耽擱片刻。天黑前如果趕不到納福村,那里的人不僅吃完所有的牛肉,還分光剩下的牛骨湯,剩下一堆索然無味的白骨。我們將一無所得。父親決定強渡。我們手挽著手往河里走。竹筒沒有增強浮力,反而成了我們的負(fù)擔(dān)。它們在水里拉著我們往下游走。而我們要到對岸去。到河中心時,我踩到滑石,身子一歪,把父親拽了一把。我們都失去了平衡,倒在河里,一下子被水草纏住了,被河水沖走出幾十米。父子二人在河里掙扎,互相試圖拯救對方,結(jié)果是父親一次又一次將我從流水的底部撈起,最后我們借助一根朽木爬上岸。我們渾身是水,走路的時候,水被甩到路邊的草木上,甩到那些擦肩而過的饑民臉上,他們面帶慍色,好像隨時要撲過來啃我一口。幸好沒有人跟隨我們。幾乎所有的人都與我們反向而行。他們?yōu)槭裁床悔s赴納福村,難道他們的鼻子那么遲鈍,聞不到飄散在空中的牛骨湯的氣味?
晌午過后不久,我們來到了一個叫江渚的地方。地面平坦開闊,是一片沙洲。我聞到了八角、薄荷、柚子葉混合的潮濕的氣味。我興奮地叫了起來:“牛骨湯?!?/p>
父親停下來,伸長脖子,靜氣屏息,猛力呼吸。他沒有馬上否決我的判斷,我越發(fā)肯定牛骨湯就在眼前。人生真是處處有驚喜,想不到半途而獲,我們不需要趕往遙遠(yuǎn)的納福村了。
我環(huán)顧四周,終于發(fā)現(xiàn)沙洲靠近河邊的石頭傍邊圍著一堆男人,正生火煮著什么。一口大鐵鍋架在大石頭上,眾人抱薪,爭相添柴,迫不及待地讓火勢更旺一些。似乎是,不抱薪添柴者不得分食。鐵鍋冒出的水氣扶搖直上,到半空中才被風(fēng)吹散。
“牛骨湯!就在那邊。爸,我們快點?!蔽一瘟嘶沃裢?,正要往沙洲那邊跑過去,父親一把將我拉住,并捂住了我亢奮過頭的嘴。
“他們不是煮牛骨。”父親將我摁在地上,因為我剛才的喊叫已經(jīng)驚動到沙洲那邊的人。
父親也蹲在地上,讓雜草將我們掩蔽起來。
“我聞到了八角、薄荷、柚子葉的氣味……他們煮的不是牛骨湯?可是,我聞到了熟悉的牛骨湯的味道,在娘胎里我就熟悉了這種氣味,誰也騙不了我?!蔽艺f。
“他們煮的不是牛骨,是人骨?!备赣H老成持重,不慌不亂,鼻子一張一翕,眼睛朝著瓦藍(lán)色的天空,踮起腳,舔了舔嘴說,“這種氣味,摻雜了八角、薄荷、柚子葉,我聞過,香到心肺里去,跟牛骨湯差不多。如果不小心一點,真以為就是牛骨湯,其實,它有我們身上的氣味?!?/p>
我仔細(xì)地再三嗅了嗅,感覺真的摻雜了自己身上的肉味,頓時毛骨悚然。
“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不僅不分給我們一口湯,還將我們抓住像牛一樣宰殺,扔進大鐵鍋里煮,一塊一塊地。如果不揭開鍋蓋,別人還以為是煮牛骨?!备赣H見多識廣,并且有過此類驚嚇。
我被嚇出一身冷汗,為自己的稚嫩和輕率而羞愧。沙洲那邊有幾個人操著木棍往這邊走過來,烈日下,他們的腳氣勢洶洶地帶起了一陣陣沙塵。
殺氣撲面而至。父親示意我模仿著他匍匐而逃。我們爬走了上百米,借助一片蒿草的掩護,擺脫他們的獵殺,倉皇逃離了沙洲。
黃昏將至,天色漸漸暗淡。路過的村莊沒有炊煙升起。仿佛他們故意不生火做飯,生怕暴露了食物,被人哄搶。我們根本無意去搶奪他們。他們也不會知道,我們此行的宏偉目標(biāo)。一路上,父親不斷催促我跑得更快點,必須像急行軍那樣。在軍隊,如果拖延了一分鐘,會被軍法處置的。行軍打仗,一分鐘決定很多人的生死;同樣地,一分鐘也許決定我一家人的命運。我最大限度地邁開腳步,以從沒有過的速度奔跑,但還是遠(yuǎn)遠(yuǎn)落后于父親。我們馬不停蹄地走了大半天的路,好像已經(jīng)跑過了好幾個世界。
我饑腸轆轆,筋疲力盡,用盡最后的一口力氣,傍晚時分,終于趕到納福村。
納福村山抱水繞,竹木東倒西歪,臺風(fēng)掃蕩過的痕跡歷歷在目。黃昏中的納福村一片死寂,既村子沒有炊煙,聞不到人聲,也聽不到犬吠。陰森得可怕,好像埋伏著千軍萬馬。父親不好貿(mào)然進村。一路上聞到的牛骨湯的氣味到了這里竟然驟然消失了,像追蹤多時的一只精疲力竭的狐貍從眼皮底下逃脫,父親斷然心有不甘。
我們警惕地穿過一片竹林,便看到了一戶挨著一戶的人家。但每家每戶都掩著門,沒有人影和人聲。我們一戶一戶地敲門,但毫無回響。推門進去,家家戶戶徒有四壁,灶冷屋空。這是一個空村。我們絕望地敲最后一戶人家的門。這戶人家孤零零的在村子的最邊緣,只有一間房子。茅草屋頂已經(jīng)倒塌了半邊,尚沒有倒塌的半邊長滿了茂盛的狗尾巴草。孤擲一注了,父親不斷地敲,最后變成了擂,房子快要被擂倒塌了。屋子里突然傳來響聲:是來催命的嗎?
聲音很弱,卻很有穿透力,好像是從大地深處嘣出來的。父親不敢推開虛掩的柴門,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向我作了一個眼色,示意我說明來意。我剛上前要開口說話,屋里面?zhèn)鱽韲@息:“你們是不是來要牛骨湯的?”
父親一時語塞,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我有些焦急了,大聲嚷道,你們的牛骨湯是喝完了,還是把牛骨湯藏了起來?
父親對我大膽直言頗為滿意。屋里的人似乎等我們很久了,又嘆息一聲說:“納福村根本就沒有宰牛。估計是你們都聽錯了?!?/p>
其實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納福沒有宰牛,只是需要親耳聽到村里的人證實。父親沮喪地說:“我們白跑一趟了,納福村的人呢?”
屋里的人悲傷地說,死了,沒死的人都往納壽村跑了,因為聽說納壽村宰牛。
父親說,難道你不相信納壽村宰牛?
屋里的聲音說,我走不動了,我在等兒子拎牛骨湯回來,可是,我撐不到明天了。
父親顯得很失望,腰身一下子蔫萎了。我們身上掛的竹筒像巨大的譏諷。我開始怨恨那個到我家騙吃了半碗紅薯粥的男人。
屋里的人說,你們?nèi)ゼ{壽村吧,我聞到從那里飄過來的牛骨湯氣味,湯里有八角、薄荷、柚子葉,你們聞到了嗎?
父親看了看我,我搖搖頭??墒?,父親說他聞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牛骨湯的氣味,湯里除了八角、薄荷、柚子葉,還有……桂皮。屋子里的人爭辯說,那不是桂皮,是草果,你怎么連桂皮和草果的氣味都分不清楚呢?父親用力猛嗅,似乎在懷疑自己。屋子里的人突然哭了,低聲地呼呼地痛哭,好像充滿了懊悔和自責(zé)。
父親輕聲地問:“你哭什么?”
屋里的人說:“我快餓死了,我恨自己不能像你們一樣死在覓食的路上?!?/p>
這個人真可憐。我安慰他說:“你等著,我?guī)Щ嘏9菧珪帜阋豢?。?/p>
屋里的人停止了哭泣。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讓我覺醒:一路上我作的承諾太多了。如果給別人的承諾實現(xiàn)不了,舌頭會一塊塊腐爛掉的。
父親似乎害怕屋子里的人跟隨著我們,躡手躡腳地離開。
父親要去納壽村,可是我們是強駑之末了。我實在是太餓了。腸子打結(jié)了,肚子里多余無用的水要吐出來了。我建議在村子里找點東西填一下肚子,補充體力。
“整個納福村都是尸臭味,哪有吃的東西!”父親對我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地吼道,“估計是我們聽錯了,殺牛的不是納福村,是納壽村,我們只不過是要多走一段路?!?/p>
我嘀咕道:我餓得像死了。我能一口吃掉一頭牛。
父親說,你不是餓,你是太焦急了,耐心沒有廢話多,一心想著馬上吃上牛骨湯。世間早已經(jīng)沒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我們離開納福,沿著河邊走。我不斷被雜草拌倒,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爬起來。父親責(zé)罵我像一只軟腳的牛犢,無法指望我養(yǎng)家糊囗。但他終于意識到饑餓已經(jīng)打垮了我。
“餓了,你可以大口大口地吸氣??諝庵械碾s質(zhì)和氣味也有營養(yǎng)。多少年來我經(jīng)??课晨諝馓铒柖亲?,養(yǎng)活自己。哪家哪戶煮飯了、烹肉了,你靠近去吸食它的氣味,你會比主人還先填飽肚子。這不能算偷,光明正大?!备赣H語氣柔軟地說,“只要你掌握了吸食空氣的技能,永遠(yuǎn)也不會挨餓?!?/p>
我把注意力轉(zhuǎn)到拼命吸食空氣上。但此時的空氣潔凈得連一點雜質(zhì)和氣味也沒有。我捕捉不住空氣,肚子里也裝不住空氣,因此,世界根本就不需要空氣!
從納福到納壽到底有多遠(yuǎn),往哪個方向走,父親也說不清楚,只是一味說:朝著有牛骨湯氣味的地方走。
可是,離開納福村,我再也聞不到牛骨湯的氣味。它像鬼魂一樣消失了。只有父親,老馬識途,胸有成竹地往前走。暮色從四面八方奔涌過來,很快將我們緊緊地包裹著,拖著我們的雙腿,使得我們舉步維艱。這是一段孤寂的旅程。山河寡言,田野荒蕪,渺無人煙,連蛙鳴蟲叫也沒有,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父親再也不喋喋不休地鼓勵我、催促我,我們保持了默契,不說話,只顧往前走。雖然走得越來越吃力,越來越緩慢,但我老覺得到了世界的另一頭,離家越來越遠(yuǎn)。
跨過兩條狹窄的河流,翻過三個漫長的山坳,在道路變得漆黑之前,我們終于抵達了一條峽谷的盡頭。
這個村莊在開闊地帶,遠(yuǎn)遠(yuǎn)看去房子密密麻麻的,夜幕很快便要吞噬它們。村囗的一堵斷墻下,坐著一個婦人。瘦骨如柴,披頭散發(fā),肚皮卻腆得老高,昏暗中像一個丑陋的鬼魂,仿佛在此等待我們好久了。
父親邁步上前,剛要開口說話,那婦人搶先說了:“歡迎來到納壽村,但這里沒有殺牛?!?/p>
父親堅定地說,我們是循著牛骨湯的氣味一路跟過來的,我明明聞到了牛骨湯的氣味。
那婦人說,你沒有錯,很多人都說聞到了牛骨湯的氣味,我也聞到了,但這里并沒有殺牛。兩年前這里就沒有牛了,我都忘記牛到底長什么樣子。這兩年,連老鼠、蟑螂都被他們吃光了。不過,聽說納祿村殺牛,我們納壽村的人都走光了,空空蕩蕩的,都往納祿村走了。你們趕快往那邊去,說不定還能趕上喝上最后一碗牛骨湯,要不是我今晚就要生孩子(指著肚皮說,里面的孩兒昨天便餓死了,但我不能把他當(dāng)食物消化掉,我要把他生下來,看看他的樣子),我也要往那邊跑,誰愿意錯過牛骨湯呢?我生孩子就差一口牛骨湯的氣力了。
父親顯然不輕信這個婦人的話,伸長脖子,踮起腳,側(cè)著耳傾聽了一會,似乎發(fā)現(xiàn)了納壽村深處的秘密,輕蔑地對婦人說,你們村子里人聲鼎沸,雞飛狗跳,鍋勺碗盤碰得賊響,喝湯的嘴巴發(fā)出嘟嘟啪啪的聲音,他們分明是在分食牛骨湯——我聽到有人一口氣喝了三大碗,滾燙的、有厚厚一層骨髓油的牛骨湯把他的舌頭都燙熟了,還一邊呼天搶地地喊叫,一邊往鍋里跟別人搶牛骨湯。牛骨湯的氣味是活的,會滿世界跑,你們瞞藏不了,也不能阻止別人分食。
我也預(yù)想到了:本來納壽村是不宰牛的,但來到納壽村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為牛骨湯而來,為延續(xù)親人的性命而來,村民們終于大發(fā)慈悲,冒著坐牢甚至殺頭的危險,把最后的一頭牛宰殺了,煮了三大鍋熱騰騰、香噴噴的牛骨湯,把納壽村的天都?xì)g喜翻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正爭相往自己的竹筒里裝牛骨湯。我們來得正是時候,我們身上的竹筒興奮地晃動起來,迫不及待地要掙脫我們撲向牛骨湯。但愿他們沒有像剃頭那樣將牛骨刮得寸肉不剩。一路的艱辛沒有白搭。父親是對的,要得到牛骨湯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將來,父親跑不動了,輪到我撐起這個家,我肯定比不上父親,我得向父親學(xué)習(xí)的東西還有很多。
但我還是聞不到牛骨湯的氣味。是我的鼻子出了問題。
那婦人生氣了,斥責(zé)父親說,你不相信我!你竟然說我欺騙你!不錯,你聽到了喧嘩嘈雜的人聲,其實那是鬼魂的聲音——一群餓鬼在吵鬧,聲音最大、舌頭被燙熟的那個饞吃鬼是我丈夫,剛剛死的,尸骨未寒,但他未必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三個鐘頭前,他剛回來,給我?guī)Щ貋砹艘恍K黑面包,發(fā)霉了,發(fā)臭了。我不需要什么面包,我要喝牛骨湯。幾天前,聽說鳳尾縣丹麥村殺牛,他連夜出發(fā),結(jié)果跑了三個縣,找不到牛骨湯。外面有人悄悄告訴他,用不著大老遠(yuǎn)的跑那么遠(yuǎn),你們縣的納福村就殺牛(可能是他聽錯了)。他便掉頭往回趕,日夜兼程,三四天不吃一口粥了,本來要餓死在路上了的,幸好在一個叫米莊的地方,有人給了他一口紅薯粥,讓他有力氣繼續(xù)趕路。但納福村根本就沒有殺牛,沒有牛骨湯呀,傻瓜。納福村的人告訴他,傻瓜,是你們納壽村殺牛,怎么跑到別人家里來要牛骨湯呢?他耗盡那一口粥的力氣,回到納壽村,便一頭倒地,死在我跟前。我守在這里,就是等待給了他一口粥的人,我得好好感謝他,好歹讓我丈夫回到了家。真是謝天謝地!我丈夫現(xiàn)在很神氣了,紅光滿面,油頭滑舌,歡奔亂跳,像我嫁給他那天的樣子。你們?nèi)ジ奶?,他會吿訴你們,世間什么東西可以吃,什么東西不可以吃。他是一個長舌男、話嘮子,跟你們談牛骨湯,可以沒日沒夜談上幾天幾宿。
父親沉默了半晌才說,我們從米莊來,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誰也別想攔我們,我們得把所有的竹筒都灌滿牛骨湯才離開。
婦人說,一囗牛骨湯可以救活一個人,你們帶走那么多的牛骨湯,是不是要救活一村子一鎮(zhèn)子的人啊?
父親慷慨而心安理得地說:當(dāng)然,一路上,我們作了很多承諾,都得一一兌現(xiàn),他們都等著我們的牛骨湯,回去晚了,他們會不高興。
婦人相信了父親的話,縮回她的腳,示意我們進去。
父親猶豫了一下,要進去。婦人說,你們要點著火把,否則會被他們嚇?biāo)赖摹?/p>
婦人身邊準(zhǔn)備了火把,父親點燃了。火把照亮了婦人死灰的臉,因為瘦,她的凸出的眼睛顯得很猙獰。
“是我丈夫欺騙了你們?!眿D人嘆息說,“這不是他第一次騙人。但我不能騙你們,我還得好好感謝你們,你們給他的那一口粥,不能白給了,總有一天我會替他加倍還給你們?!?/p>
父親說,你丈夫沒有欺騙我們,他提供的消息值得一碗粥。
婦人說,你這樣說,我很高興,我是真的高興,歡迎你們來到納壽村,趁我丈夫還沒有魂飛魄散,你去找他聊聊,他是一個長舌男、話嘮子,跟你們談牛骨湯,可以沒日沒夜談上幾天幾宿。
這個婦人才是長舌婦、話嘮子。父親沒空跟她哆嗦,挈著火把往前走,毫不猶豫,爭分奪秒,往人聲鼎沸的地方去。
婦人突然拉住我的腳,懇求說.:“你不要再跟著你爸走了。”
我愕然問:“為什么?”
婦人說:“你爸已經(jīng)死了。難道連你也看不出來?”
我大駭。忽然醒悟起來,從納福村出來,父親的舉止神態(tài)就變得不一樣了,手腳遲鈍,眼神無光,走路搖晃,說話的聲音虛無飄渺的,掛在胸前的竹筒再也不發(fā)出聲響,關(guān)鍵是,他并不叫餓,一路上連水也不喝一囗,浮腫的雙腳腐爛了也毫不知覺?,F(xiàn)在他舉火把的樣子有些怪異,他的手伸進火把燃燒的柴中,脊背冒煙,雙腳仿佛離開了地面,頭頂長出了一副彎曲的牛角。他正興致勃勃地奔赴沸騰的大鐵鍋。
婦人說:“孩子,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父親。納福村不殺牛,納壽村不殺牛,到了納祿村,還會有人告訴你,納祿村也不殺牛,殺牛的是下一個村莊,下一個村莊的人告訴你,是另一個村莊殺?!{言像瘟疫一樣在風(fēng)里傳播,越傳越不靠譜。實際上,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哪個村莊殺牛,哪來牛骨湯啊?”
我惘然不知所措。父親在夜色中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快跟我來,慢半步他們便要搶光牛骨湯了?!?/p>
我猶豫不決。父親一次又一次催促我,語氣越來越嚴(yán)厲:
“快去吃幾碗牛骨湯,吃飽了,我們還要急行軍,連夜趕往納祿村,甚至更遠(yuǎn)的村,因為還有更多的牛骨湯等著我們……”
我想到了在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祖父、弟弟,母親,他們應(yīng)該知道我們終于來到了牛骨湯的旁邊,激動地守在家門口,翹首以待。我要用散發(fā)濃香的牛骨湯向他們證明我有多能干。然而,父親似乎已經(jīng)忘記回家,他要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此時,晚風(fēng)吹拂,似乎有一股牛骨湯的氣味撲鼻而來。我身上的每根毛孔都全力以赴地張開,互相擠壓、推扯、碰撞,爭先恐后,像潰逃的士兵,我控制不了它們了,放任它們吸食這人間美味。婦人不肯松開她樹枝一樣枯瘦冰冷的手,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毫無捕風(fēng)之力。我輕輕抖了抖腳,便掙脫了她,咬咬牙,邁開步伐,追隨父親走向黑夜深處。
(選自《長江文藝》2017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