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林
(吉林大學 法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唐律疏議》中的“情”考辨
劉曉林
(吉林大學 法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傳世文獻中“情”的含義可分為“人情”與“本情”兩類,表達本情、真情、實情等含義時多記述獄訟、司法等內容;竹簡秦漢律中有“知情”“言情”等表述,“情”皆作本情、真情、實情;《唐律疏議》中“情”出現(xiàn)282次,其中65%表述形式為“知情”“不知情”,88%表達的含義為本情、真情、實情;“情”作為立法語言與法律詞匯,在唐律中的主要功能是圍繞“正刑定罪”展開的,這也是唐律立法主旨與基本價值追求的直接表現(xiàn)。
唐律疏議;情;正刑定罪
“情”通常表達人情、情欲與本情、實情兩類含義,“情”作為人情、情欲在傳世文獻中非常普遍,這種用法對于理解法典中的“情”不可避免地產生影響。如果對法典中的“情”不加辨析,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人們認識傳統(tǒng)立法主旨與基本價值追求。目前學界對中國古代“情理法”進行了充分的研究,對傳統(tǒng)法的依據與精神等宏觀方面進行了深入而有益的探討,①但將“情”作為立法語言、法律詞匯,詳究其在法典中的基本含義、表述形式及特征的成果略顯不足?,F(xiàn)有研究成果多將傳統(tǒng)法制中的“情”理解為“人情”,②論據多為傳統(tǒng)法的概括內容而沒有深入分析“情”作為法律術語的表述形式。以筆者所見,僅有王斐弘教授撰文對傳統(tǒng)法中“情”的表意做了辨析,指出人情、感情、情義、情分、情愿、情欲、性情、知情、同情等不同形式應當分別認識。③但王文旨在探討傳統(tǒng)司法中的“情理”,主要依據材料為敦煌《文明判集殘卷》,其對“情”相關表述的劃分也是以敦煌文獻的記載為主,文章對唐律相關內容涉及較少,暫未專門涉及作為立法語言與法律詞匯的“情”。因此,本文擬以《唐律疏議》中“情”的含義與表述為切入點,探討“情”作為立法語言、法律詞匯所具有的含義與用法。在此基礎上,從微觀的角度對唐律立法主旨與基本價值追求試做概括。
1.“情”的含義
《說文解字》釋“情”:“人之陰氣有欲者?!倍斡癫米ⅲ骸岸偈嬖唬呵檎撸酥?。人欲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jié)?!抖Y記》曰: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不學而能?!雹堋扒椤笔恰叭饲椤迸c“人欲”,其內容不需后天習得,而是發(fā)自內心的本能生成,這是“情”最基本的含義。“人情”是“常情”,朱熹謂:“欲生惡死者,雖眾人利害之常情。”⑤發(fā)自內心的“常情”從性亦從心,《朱子語類·性情心意等名義》載:“古人制字,亦先制得‘心’字,‘性’與‘情’皆從‘心’。……蓋性即心之理,情即性之用?!雹蕖靶浴笔莾刃牡娜擞?,“情”是內心人欲的外在表現(xiàn),兩者不可分割。既然表現(xiàn)于外,自然因人、因事、因時而有所不同,顧炎武謂:“朱子作君臣服議……蓋事親者,親死而致喪三年,情之至、義之盡也。事師者,師死而心喪三年,謂其哀如父母而無服,情之至,而義有所不得盡者也。事君者,君死而方喪三年,謂其服如父母,而分有親疏,此義之至而情或有不至于其盡者也。當參度人情,斟酌古今之宜,分別貴賤親疏之等,以為降殺之節(jié)?!雹呤掠H、事師、事君當參度人情而別貴賤親疏,不同對象“情分”不同,表現(xiàn)亦當有別。
“情”尚有其他含義,《康熙字典》釋“情”:“情,實也?!墩撜Z》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雹唷扒椤奔幢厩椤嵡?,《春秋左傳·序》:“故發(fā)傳之體有三,而為例之情有五?!拼宋弩w,以尋經、傳,觸類而長之?!笨追f達正義曰:“上云‘情有五’,此言‘五體’者,言其意謂之情,指其狀謂之體,體情一也,故互見之?!雹帷把云湟狻薄爸钙錉睢辈沤小扒椤??!痘茨献印R俗訓》載:“親母為其子治扢禿,血流至耳,見者以為愛之至也。使出于繼母,則過者以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從觀者異也。”⑩“事之情一也”即本情、實情為一,觀察者的立場不同則結論各異?!扒椤弊鳛楸厩?、真情、實情,與司法、訴訟的關系最為密切,《周禮·天官·小宰》:“以官府之六敘正群吏……六曰以敘聽其情?!编嵭⒃唬骸皵ⅲ却我?,謂先尊后卑也?!?,爭訟之辭?!辟Z公彥疏曰:“‘六曰以敘聽其情’者,情,謂情實。則獄訟之情,受聽斷之時,亦先尊后卑也?!编嵭^“情”為“爭訟之辭”,賈公彥謂“情實”,兩者含義一致?!独魧W指南·狀詞》釋“狀”:“《演義》曰:‘貌也。’以貌寫情于紙墨也?!睂讣厩?、實情書面記錄,這應當是“狀”最基本的內容?!案鏍睢保骸爸^述其情而訴于上也?!奔磳盖橛浭霾⑻峤凰痉C關。記錄并提交的案情自然是本情、真情,其中“情”的含義非常明確。
2.竹簡秦漢律中的“情”
法律規(guī)范、法典中出現(xiàn)的高頻次詞匯作為專業(yè)術語,在保持其通常含義的基礎上應當具有特殊性:立法語言、法律詞匯直接針對法律關系的主體,直接地決定法律行為的認定與法律責任的歸屬。那么,“情”出現(xiàn)在法律規(guī)范與法典當中所具有的特殊含義與用法就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與《封診式》中見有關于“情”的表述3次:
女子甲去夫亡,男子乙亦闌亡,相夫妻,甲弗告請(情),居二歲,生子,乃告請(情),乙即弗棄,而得,論可(何)殹(也)?當黥城旦舂。(《法律答問》一六七)
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治(笞)諒(掠)而得人請(情)為上;治(笞)諒(掠)為下,有恐為敗。(《封診式·治獄》一)
注釋小組將“情”注釋為“實情”,亦可作本情、真情,“弗告情”即沒有告知實情,“乃告情”即女子甲生子后才將去夫逃亡的實情告知現(xiàn)在的丈夫乙?!斗庠\式》中的“情”也作本情、實情,具體來說表達的是案情之意。“毋笞掠而得人情”即沒有刑訊就獲得了案件本情,相同的用法可見于《尉繚子·將理》:“故善審囚之情,不待捶楚,而囚之情可畢矣。笞人之背,灼人之脅,束人之指,而訊囚之情,雖國士有不勝其酷,而自誣矣?!庇帧抖Y記·大學》:“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编嵭⒃唬骸啊疅o情者不得盡其辭’者,情,猶實也。言無實情虛誕之人,無道理者,不得盡竭其虛偽之辭也。”睡虎地秦律中所見的“情”皆為本情、真情、實情之意,且特指案件的本情。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情”出現(xiàn)8次,其中《盜律》4次、《亡律》2次、《津關令》1次。所見的“情”作“知情”使用5次,含義皆為知悉本情:
……買者智(知)其請(情),與同罪。(《盜律》六七)
取(娶)人妻及亡人以為妻,及為亡人妻,取(娶)及所取(娶),為謀(媒)者智(知)其請(情),皆黥以為城旦舂。其真罪重,以匿罪人律論。弗智(知)(一六八)者不(《亡律》一六九)
取亡罪人為庸,不智(知)亡,以舍亡人律論之。所舍去未去,若已去后,智(知)其請(情)而捕告,及詷〈诇〉告吏捕得之,皆除其罪,勿購。(《亡律》一七二)
智(知)其請(情)而出入之,及假予人符傳,令以闌出入者,與同罪。……(《津關令》四八九)
將吏智(知)其請(情),與同罪?!?《津關令》四九六)
根據六七簡的內容,“買者知其情,與同罪”即買者知悉賣者“不當賣”,但仍然買受,買賣雙方皆黥為城旦舂。其他幾支簡的內容亦如之,“知情”之后的內容一般都是“與同罪”或關于具體處罰的表述,一六九簡雖殘損,但根據前文,“不知”應當不予處罰?!爸椤钡谋硎鍪菨h律中比較固定的形式,正史亦有記載,《后漢書·孔融傳》引《漢律》:“與罪人交關三日已上,皆應知情?!薄抖曷闪睢分羞€有3處關于“證不言情”的表述:
證不言請(情),以出入罪人者,死罪,黥為城旦舂;它各以其所出入罪反罪之。獄未鞫而更言請(情)者,除。吏謹先以辨告證。(《盜律》一一○)
“言情”即陳述本情、真情與實情,根據一一○簡的內容,司法過程中如果證人沒有陳述真情、實情,導致他人可能被錯判死罪的,要處以黥為城旦舂的刑罰;由于未陳述實情而導致他人可能被錯判為其他罪的,各以其所出入之罪處罰;如果宣判之前又陳述實情的,則可以免于處罰。一二一、一二二兩支簡的內容是關于特殊主體“證不言情”的處罰。
竹簡秦漢律中,“情”的含義比較固定,皆作本情、真情、實情,而未見人情、人欲之“情”。當然,由于不見秦漢律全貌,其中是否有“情”作人情、人欲的用法不得而知,但從表述形式與出現(xiàn)的幾率來看,即使存在相關內容,人情、人欲也應當不是秦漢律中“情”的主要含義。換句話說,本情、真情、實情是秦漢律中“情”的主要含義與用法。
3.唐律中的“情”
《唐律疏議》中“情”共出現(xiàn)282次,涉及到各篇中的條文共計104條。就表達的含義來看,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通常的情,即人情;二是由“人欲”所引申的含義,“人欲”本質上是人內在的心理,“情”在唐律中也有作主觀心態(tài)與主觀意愿的用法;三是本情、真情與實情,其含義、用法以及典型表述形式皆與竹簡秦漢律中所見的“情”一致。
表1 《唐律疏議》中“情”的含義、典型表述及出現(xiàn)頻次
從唐律中“情”所表達的含義及出現(xiàn)的頻次來看,作為本情、真情、實情的“情”是最主要的含義,此種用法不但在表意上沿襲了秦漢律中“情”的含義與用法,且相關律文與秦漢律有著非常明顯的淵源關系?!稊嗒z》“訊囚察辭理”條(476)載:
諸應訊囚者,必先以情,審察辭理,反覆參驗;猶未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同判,然后拷訊。違者,杖六十。
《疏》議曰:依獄官令:“察獄之官,先備五聽,又驗諸證信,事狀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后拷掠?!惫士角糁x,先察其情,審其辭理,反覆案狀,參驗是非。“猶未能決”,謂事不明辨,未能斷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取見在長官同判,然后拷訊。若充使推勘及無官同判者,得自別拷。若不以情審察及反覆參驗,而輒拷者,合杖六十。
訊囚“以情審察辭理”即根據案件事實詳細辨別囚犯供述的內容,“情”作情實,特指案件事實。“故拷囚之義,先察其情,審其辭理,反覆案狀,參驗是非”與前述睡虎地秦簡《封診式·治獄》中的“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笞掠而得人情為上”顯然表達了相同的內容,其中“情”的含義與用法皆一致。又《賊盜》“知略和誘和同相賣而買”條(295)載:
諸知略、和誘、和同相賣及略、和誘部曲奴婢而買之者,各減賣者罪一等。知祖父母、父母賣子孫及賣子孫之妾,若己妾而買者,各加賣者罪一等(展轉知情而買,各與初買者同。雖買時不知,買后知而不言者,亦以知情論)。
明知他人所賣之部曲、奴婢屬不當買賣之列仍然買受的,根據具體情節(jié)予以處罰,這與前述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盜律》六七簡的內容非常相似,但唐律對于買受人的處罰區(qū)分了不同的具體情節(jié),規(guī)定更加詳細。
唐律中“情”表達人情等含義僅出現(xiàn)11次,占總數的4%,相關內容涉及到了10條律文。表述形式與含義如下:
表2 唐律中表達人情等含義的“情”
“情”表達“人情”等含義應當是“人欲之情”的直接轉述,根據其表達的具體內容,又可具體討論。唐律中“情”有1次特指皇帝悲憫萬民之情,《名例》“應議請減(贖章)”條(11)《疏》議曰:“加役流者,舊是死刑,武德年中改為斷趾。國家惟刑是恤,恩弘博愛,以刑者不可復屬,死者務欲生之,情軫向隅,恩覃祝網,以貞觀六年奉制改為加役流?!薄扒檩F向隅,恩覃祝網”即皇帝恩情遍及各個角落,恩與情可互訓,恩情特指皇帝悲憫萬民之情?!扒椤钡拇朔N用法多見于傳世文獻,《全唐文·太宗》載:“皇情軫慮,哀彼黎元,推轂投柯,申茲吊伐,走以不武,奉遵朝寄。”又《全唐文·權德輿》:“皇情軫悼,追贈戶部尚書,哀榮之禮,于公備矣?!钡扒椤钡拇朔N含義與用法于唐律中僅見此處,這應當是借鑒傳世文獻中的人物傳記與詩詞等藝術表現(xiàn)力較強的筆法,并非立法語言。
“情”表達血緣、家族倫理之情,唐律中此種用法出現(xiàn)8次,《戶婚》“居父母夫喪嫁娶”條(179):“諸居父母及夫喪而嫁娶者,徒三年;妾減三等?!薄妒琛纷h曰:“‘妾減三等’,若男夫居喪娶妾,妻女作妾嫁人,妾既許以卜姓為之,其情理賤也,禮數既別,得罪故輕?!薄扒槔碣v”的表述中“理”作“……的內容”,此處表達的含義是妾所具有的“情”之內容較妻為賤,具體來說,妾較之妻在家族中的地位以及其與夫家的親緣、倫理之情的內容為輕。結合后文“禮數即別”的表述,其含義非常清晰,《禮記·內則》載:“聘則為妻,奔則為妾。”鄭玄注曰:“奔,或為‘衒’?!?,問也。妻之言齊也。以禮則問,則得與夫敵體。妾之言接也。聞彼有禮,走而往焉,以得接見于君子也?!逼夼c妾的這些具體差異即“情理賤”表達的內容,也是“嫁娶為妾”與“嫁娶為妻”相比得罪輕的原因。
“情”表達私情時特指官員曲法之私情,唐律中此種用法僅有2次,《名例》“官當”條(17)《疏》議曰:“受請枉法之類者,謂受人囑請,屈法申情,縱不得財,亦為枉法。此例既多,故云‘之類’也。”又《斷獄》“官司出入人罪”條(487)《疏》議曰:“‘官司入人罪者’,謂或虛立證據,或妄構異端,舍法用情,鍛煉成罪。”“屈法申情”與“舍法用情”之“情”皆是私情,至于“私情”的具體內容,朱熹曰:“設使人無秉彝之良心,而但有利害之私情,則凡可以偷生免死者,皆將不顧禮義而為之矣。”即有所利害,或是追逐利益、或是趨避禍害,棄成法于不顧。曲法與舍法的主體都是官員,其最終都會導致壞法,即官員由于受財或其他原因而枉公法以徇私情。
除了“人情”以外,唐律中的“情”還表達了兩類含義:主觀心態(tài)、主觀意愿;本情、真情、實情。這兩類含義的具體內容差別比較明顯,但其作為立法語言與法律詞匯所具有的功能是一致的。“凡律以正刑定罪”,此為唐律立法的主旨與功能。那么,法典中的技術性手段包括立法語言、法律詞匯等應當是圍繞“正刑定罪”展開的。行為人的主觀心態(tài)、主觀意愿對定罪量刑具有直接的決定作用;本情、真情、實情更是定罪量刑的決定性因素。
1.主觀心態(tài)與主觀意愿
唐律中“情”作主觀心態(tài)與主觀意愿出現(xiàn)了20次,占總數的7%,相關內容涉及到16條律文。其含義與表述如下:
表3 唐律中作主觀心態(tài)與主觀意愿的“情”
從具體含義分析,主觀心態(tài)與主觀意愿沒有嚴格區(qū)分,但我們從“情”指涉的具體行為來看,兩者有所區(qū)別。“情”表達主觀意愿出現(xiàn)5次,涉及《戶婚》中4條律文,內容為卑幼對其人身去留的意愿或婚姻雙方的意愿。如《戶婚》“放部曲奴婢還壓”條(160)載:“又問:部曲娶良人女為妻,夫死服滿之后,即合任情去住。其有欲去不放,或因壓留為妾及更抑配與部曲及奴,各合得何罪?答曰:……此等轉嫁為妻及妾,兩和情愿者,并不合得罪。唯本是良者,不得愿嫁賤人?!庇帧稇艋椤贰傲x絕離之”條(190)《疏》議曰:“‘若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兩愿離者,不坐?!薄叭吻槿プ 薄皟珊颓樵浮敝傅氖菍τ谌松砣チ粢榔渲饔^意愿,“情不相得”亦是夫妻雙方的主觀意愿。
“情”的含義兼有主觀心態(tài)與主觀意愿出現(xiàn)了3次,涉及2條律文,其內容涉及共同犯罪的認定與處罰?!稇艋椤贰氨O(jiān)臨娶所監(jiān)臨女”條(186)《疏》議曰:“若親屬與監(jiān)臨官同情強娶,或恐嚇娶者,即以本律首從科之,皆以監(jiān)臨為首,娶者為從?!庇帧顿\盜》“謀叛”條(251):“諸謀叛者,絞。已上道者皆斬(謂協(xié)同謀計乃坐,被驅率者非)?!薄妒琛纷h曰:“‘謂協(xié)同謀計乃坐’,協(xié)者和也,謂本情和同,共作謀計,此等各依謀叛之法?!或屄收叻恰?,謂元本不共同情,臨時而被驅率者,不坐。”“同情強娶”是說監(jiān)臨官與其親屬對強娶監(jiān)臨女的行為具有共同的犯罪故意,那么,“同情”表達的含義是監(jiān)臨官與其親屬既具備共同的認識因素也具備共同的意志因素。“本情和同”與“不共同情”相對,前者是“共作謀計”,后者是臨時被驅率。“謀計”的內容既包括共同的認識因素,也包括共同的意志因素?!扒椤痹诖颂幖婢咧饔^狀態(tài)與主觀意愿,即數個行為人對共同犯罪行為的內容、行為方式、犯罪結果有大致相同或相似的認識并具有決意實施共同犯罪行為的意志。處罰方面,監(jiān)臨官由于其特殊身份被認定為首犯,監(jiān)臨官之親屬為從犯,在監(jiān)臨官所處刑罰的基礎上減一等科刑;而實施謀叛的數人,雖然在定罪方面區(qū)分首從,但處罰方面一體科斬,未有區(qū)分。
“情”表達主觀心態(tài)出現(xiàn)12次,涉及到11條律文。多數情況下,“情”本身并未明確包含主觀善惡的判斷,需結合具體表述理解其含義,如情無私曲、情不挾私、情不涉私、情惡故為、情在于惡等。若行為人主觀上沒有惡意,其行為不構成犯罪或雖為犯罪但減輕或免于處罰;若行為人主觀上存在惡意,其行為即屬犯罪或應當加重處罰。前者如《名例》“官當”條(17)《疏》議曰:“私、曲相須。公事與奪,情無私、曲,雖違法式,是為‘公坐’。各加一年當者,五品以上,一官當徒三年;九品以上,一官當徒二年?!庇滞瑮l:“問曰:敕、制施行而違者,有公坐以否?答曰:譬如制、敕施行,不曉敕意而違者,為失旨;雖違敕意,情不涉私,亦皆為公坐。”“情無私曲”是說官員主觀心態(tài)不存在徇私與曲法的故意,“情不涉私”則是說官員雖然有違敕意但主觀心態(tài)不存在徇私的故意。后者如《名例》“老小及疾有犯”條(30):“其毆父母,雖小及疾可矜,敢毆者乃為‘惡逆’?;蛴薨V而犯,或情惡故為,于律雖得勿論,準禮仍為不孝。老小重疾,上請聽裁?!薄扒閻汗蕿椤笔钦f存在主觀惡性,此處“情惡”與“故為”可互訓,主觀上存在惡性必然是故意犯罪,這也將“情”的具體含義表達得十分清晰?!扒椤北磉_主觀心態(tài)時,僅有1處直接表達了主觀惡意,《斗訟》“斗毆殺人”條(306)“問答”載:“兵刃殺人者,其情重,文同故殺之法,會赦猶遣除名?!苯Y合本條律《疏》:“以刃及故殺者,謂斗而用刃,即有害心?!笨芍扒橹亍北磉_的含義為:以刃殺人較之手足殺人,行為人主觀方面的惡意與害心更重,那么,“情”的含義即行為人主觀方面的惡意與害心。
2.知情、不知情
唐律中“知情”“不知情”出現(xiàn)185次,“情”作本情、真情、實情時74%皆為此表述形式,在唐律所見“情”的總數中也占到66%,相關內容涉及到55條律文。從數量來看,“知情”與“不知情”是《唐律疏議》中“情”的最主要表述形式;從淵源來看,這一表述又直接見于秦漢簡牘與傳世文獻,是秦漢律中“情”的最主要表述形式。因此,“知情”“不知情”應當是唐律中“情”作為立法語言與法律術語的主要表述形式。從涉及的內容來看,唐律中“知情”“不知情”的表述直接決定著具體行為的定罪量刑,其功能明顯沿襲了秦漢律中“情”的用法。根據不同的法律處理結果,可將唐律中“知情”“不知情”涉及的相關內容做如下分類:
第一,“知情”“不知情”直接決定著是否構成犯罪、是否予以處罰。《衛(wèi)禁》“不應度關而給過所”條(83):“諸不應度關而給過所,取而度者,亦同。若冒名請過所而度者,各徒一年?!魉炯瓣P司知情,各與同罪;不知情者,不坐?!薄妒琛纷h曰:“‘主司’,謂給過所曹司及關司,知冒度之情,各同度人之罪。不知冒情,主司及關司俱不坐。”
第二,“知情”“不知情”直接決定著加重或減輕處罰?!缎l(wèi)禁》“私度有他罪”條(85):“諸私度有他罪重者,主司知情,以重者論;不知情者,依常律?!敝魉局橐运蕉日咚钙渌刈镉枰蕴幜P,若主司不知私度者犯有其他重罪則僅“依常律”,不加重處罰。又《職制》“監(jiān)臨之官家人乞借”條(146):“諸監(jiān)臨之官家人,于所部有受乞、借貸、役使、賣買有剩利之屬,各減官人罪二等;官人知情與同罪,不知情者各減家人罪五等?!北O(jiān)臨官知其家人的違法行為則與之同罪,若不知家人違法之情則減輕處罰。
第三,“知情”“不知情”不影響定罪量刑?!顿\盜》“卑幼將人盜己家財”條(288):“諸同居卑幼,將人盜己家財物……若有殺傷者,各依本法(他人殺傷,縱卑幼不知情,仍從本殺傷法坐之)。”《疏》議曰:“若他人誤殺傷尊長,卑幼不知情,亦依誤法。其被殺傷人非尊長者,卑幼不知殺傷情,唯得盜罪,無殺傷之坐。其有知情,并自殺傷者,各依本殺傷之法。”又《賊盜》“共謀強竊盜”條(298):“若共謀竊盜,臨時不行,而行者強盜,其不行者造意受分,知情、不知情,并為竊盜首;造意者不受分及從者受分,俱為竊盜從。”同居卑幼伙同外人盜自己家財物,若外人殺傷尊長,卑幼不論是否知情皆以殺傷尊長罪處罰;數人共謀竊盜,策劃之人未參與實際的實施行為,而參與具體犯罪之人實際上實施了強盜,策劃犯罪之人不論對強盜行為是否知悉,僅以竊盜論處。前者不論卑幼是否知情,皆以殺傷之重罪論,后者不論是否知情,僅以竊盜之輕罪論。兩者的共同之處在于犯罪行為發(fā)生了轉化,前者由竊盜轉化為殺傷,后者由竊盜轉化為強盜;處罰不同之原因在于前者涉及到卑幼犯尊長,后者定罪量刑過程中未涉及倫常因素。因此前者知情、不知情皆從重,后者知情、不知情都從輕。
第四,“知情”“不知情”決定著非刑罰處理方式。此種用法在唐律中涉及2條律文?!睹贰耙在E入罪”條(33):“問曰:假有盜得他人財物,即將興易及出舉,別有息利,得同蕃息以否?其贓本是人、畜,展轉經歷數家,或有知情及不知者,如此蕃息,若為處分?答曰:律注云:‘生產蕃息’,本據應產之類而有蕃息。若是興生、出舉而得利潤,皆用后人之功,本無財主之力,既非孳生之物,不同蕃息之限,所得利物,合入后人。其有展轉而得,知情者,蕃息物并還前主;不知情者,亦入后人?!标P于所盜贓物歷經數家后所生蕃息的歸屬,若后受之人知悉贓物來源,蕃息歸屬前主;若后受之人不知其為贓物,蕃息歸屬當時占有者。《戶婚》“奴娶良人為妻”條(191):“諸與奴娶良人女為妻者,徒一年半;女家,減一等。離之?!绷假v不得通婚,否則對雙方及相關人等根據具體情況分別處罰。對于良賤為婚所生子女,律《疏》載:“其所生男女,依戶令:‘不知情者,從良;知情者,從賤?!甭伞妒琛吠ㄟ^引述《唐令·戶令》條文規(guī)定:良人對與之為婚的賤人身份是否知悉決定著所生子女的身份。我們注意到唐令中出現(xiàn)“知情”“不知情”的相關表述,從內容來看,其含義、用法與唐律一致。
3.原情、責情、量情與論情
《唐律疏議》中“情”表達本情、真情、實情等含義時除了“知情”“不知情”以外,其他形式比較多樣,很難概括表述上的共性,如“原情”“責情”“量情”“論情”等。這些表述共出現(xiàn)66次,占總數的23%。分析相關內容,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表述的具體含義和指向比較明確,都是要求司法過程要“議律論情”,最終達到“原情議罪”與“量情為罪”。司法過程要詳究案件本情、實情并深入辨析法律規(guī)定,最終使犯罪行為與處罰相適應。若違反了這一要求,司法官員“增減情狀”“失情”或參與司法過程的證人、譯人等“證不言情”,則對相關責任主體予以處罰。
(1)“原情議罪”與“量情為罪”
“原情”即“原其本情”,《名例》“十惡”條(6)律《注》載:“指斥乘輿,情理切害?!薄妒琛纷h曰:“舊律云‘言理切害’,今改為‘情理切害’者,蓋欲原其本情,廣恩慎罰故也?!必懹^律中的“言理切害”經永徽修律改為“情理切害”,所增之“情”字突出了“原情”之意,即“原其本情”。“本情”是案件的真實情況,“原其本情”是要求司法官員在案件審判過程中要盡量推究案件的真實情況,《吏學指南·詳恕》釋“原情”:“謂推其所犯也。”《斷獄》“斷罪應斬而絞”條(499)《疏》議曰:“‘失者,減二等’,謂原情非故者,合杖九十?!薄霸榉枪省奔赐凭堪讣谋厩?、真情與實情,行為人并非故意犯罪。又《斗訟》“戲殺傷人”條(338)《疏》議曰:“‘戲殺傷人者’,謂以力共戲,因而殺傷人,減斗罪二等。若有貴賤、尊卑、長幼,各依本斗殺傷罪上減二等。雖則以力共戲,終須至死和同,不相嗔恨而致死者?!m和,以刃’,禮云:‘死而不吊者三,謂畏、壓、溺?!瘺r乎嬉戲,或以金刃,或乘高處險,或臨危履薄,或入水中,既在險危之所,自須共相警戒,因此共戲,遂致殺傷,雖即和同,原情不合致有殺傷者,唯減本殺傷罪一等?!薄霸浔厩椤奔匆笏痉ü賳T對于行為人與行為對象之間是否存在貴賤、尊卑、長幼關系以及犯罪工具、犯罪環(huán)境等真實情況皆要有所辨別。“原其本情”的最終落腳點是“原情議罪”“量情為罪”,即給予不同的行為適當的處罰。《名例》“八議者(議章)”條(8)律《注》:“議者,原情議罪,稱定刑之律……”《疏》議曰:“謂原其本情,議其犯罪?!庇帧峨s律》“不應得為”條(450)《疏》議曰:“臨時處斷,量情為罪,庶補遺闕,故立此條。情輕者,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薄霸椤迸c“量情”是基礎與根據,“議罪”與“為罪”是目的與結果,其基本價值追求是“情罪一致”,這里特別表達的是對于犯罪人科處的刑罰必須與案件的本情、真情、實情相適應。
(2)“增減情狀”“通狀失情”與“證不言情”
“原其本情”是司法過程的基本要求,若是未得“本情”則是違反了此要求,必須根據責任主體的主觀心態(tài)分別予以處罰?!稊嗒z》“官司出入人罪”條(487)載:“諸官司入人罪者(謂故增減情狀足以動事者,若聞知有恩赦而故論決,及示導令失實辭之類),若入全罪,以全罪論?!彼痉ü賳T故意“增減情狀”、掩蓋本情而影響了司法審判結果的客觀性,若他人無罪而故令其受罰,司法官員則要承擔同樣的處罰。同條:“即別使推事,通狀失情者,各又減二等;所司已承誤斷訖,即從失出入法?!薄妒琛纷h曰:“‘別使推事’,謂充使別推覆者?!钍椤^不得本情,或出或入?!饔譁p二等’,失入者,于失入減三等上又減二等;若失出者,于失出減五等上又減二等?!睂徍税讣墓賳T若“通狀失情”,在審判官員應受處罰的基礎之上減等處罰。唐律對參與司法過程的證人、譯人也要求其供述“情實”,否則,根據其“不吐情實”所造成的斷罪出入減等處罰?!对p偽》“證不言情及譯人詐偽”條(387):“諸證不言情,及譯人詐偽,致罪有出入者,證人減二等,譯人與同罪?!薄妒琛纷h曰:“‘證不言情’,謂應議、請、減,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并據眾證定罪,證人不吐情實,遂令罪有增減;及傳譯番人之語,令其罪有出入者:‘證人減二等’,謂減所出入罪二等。‘譯人與同罪’,若夷人承徒一年,譯人云‘承徒二年’,即譯人得所加一年徒坐;或夷人承流,譯者云‘徒二年’,即譯者得所減二年徒之類。”
《唐律疏議》中“情”表達人情、私情等含義的用法僅有11次,占總數的4%。作為立法語言與法律詞匯,絕大多數“情”作本情、真情、實情,其含義與內容直接決定著具體行為的定罪量刑;另有部分“情”作為主觀心態(tài)、主觀意愿使用,對定罪量刑也產生著直接影響。從出現(xiàn)頻次來看,“知情”“言情”等表述是唐律中的“情”最主要的表述形式,這與竹簡秦漢律中所見的“情”一致,也與《唐律疏議》作為法典的體例相契合。“情”作此類含義,在唐律中表達了兩方面內容:一是定罪量刑的決定性因素,如主觀心態(tài)以及“知情”“不知情”等表述;二是司法過程的基本要求,即“原情”“責情”“量情”與“論情”等。刑事立法的主旨與價值追求是“正刑定罪”,即準確認定犯罪行為以及科處適當的刑罰。那么,唐律中作為本情、真情、實情大量出現(xiàn)的“情”應當是這一主旨與價值追求的直接表現(xiàn)。
注釋:
①代表性成果包括但不限于:范忠信、鄭定、詹學農:《情理法與中國人——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探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俞榮根:《天理、國法、人情的沖突與整合》,《中華文化論壇》1998年第4期,第12-19頁;霍存福:《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的文化性狀與文化追尋——情理法的發(fā)生、發(fā)展及其命運》,《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1年第3期,第1-18頁;胡克明:《我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情理法特征——交互融合與互動共生》,《浙江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第83-88頁。
②參見陳亞平:《情、理、法:禮治秩序》,《讀書》2002年第1期,第63-69頁;胡秀全:《論〈唐律疏議〉中的人情》,《黑龍江史志》2014年第11期,第89-90頁。
③參見王斐弘:《敦煌法制文獻中的情理法辨析》,《蘭州學刊》2009年第9期,第1-5頁。
④[漢]許慎:《說文解字注》第十篇下,[清]段玉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02頁上。
⑤[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十一,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2頁。
⑥[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第五,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91-92頁。
⑦[明]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卷第十四,[清]黃汝成集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57頁。顧炎武所謂“朱子作君臣服議”,見《禮記·檀弓上》:“朱子曰:‘事親者致喪三年,情之至,義之盡者也。事師者心喪三年,其哀如父母而無服,情之至而義有不得盡者也。事君者方喪三年,其服如父母,而情有親疏,此義之至而情或有不至于其盡者也。’”[清]孫希旦:《禮記集解》卷七,沈嘯寰、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65頁。
⑧[清]張玉書等總閱、[清]凌紹雯纂修、高樹藩重修:《新修康熙字典》,啟業(yè)書局1981年版,第520頁上。
⑨[周]左丘明:《春秋左傳正義》卷一,[晉]杜預注,[唐]孔穎達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8-20頁。
⑩何寧:《淮南子集釋》卷十一,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06-807頁。
(責任編輯:知 魚)
The Elaborative Study of “Qing” inTheCommentsonLawsofTangDynasty
LIU Xiaolin
(Law School,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China)
The meanings of “Qing” in ancient literature include “human feelings” and “the truth”, and the latter “the truth”, when connoting the real situations, or the actual state of affairs, narrates the contents of lawsuits and the judicature, etc. The phrases such as “with knowledge of the truth”, “expressing the truth of the case” appeared in bamboo slips of Qin and Han dynasty laws, which referred to the real situations, the truth of the case, or the facts. The word “Qing” counts 282 times, 65% of which have the expressions of “with knowledge of the truth”, “without knowledge of the truth”, 88% of which mean the real situations, the truth of the case, or the facts. Therefore, “Qing”, as a legislative word, has the major function of properly defining crimes and convicting criminals, which directly embodies the legislative principles and basic values of the Tang Dynasty laws.
TheCommentsonLawsofTangDynasty, Qing, properly defining crimes and convicting criminals
2016-06-21
吉林大學科學前沿與交叉學科創(chuàng)新項目“唐律立法語言、立法技術及法典體例研究”;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資助項目
劉曉林,山東濰坊人,吉林大學法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唐律與唐代法制研究。
D929
A
1004-8634(2017)01-0081-(09)
10.13852/J.CNKI.JSHNU.2017.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