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珍
她四處張望,到處都是紫瑩瑩的柳枝和房屋。她不明白管家在大聲地向她叫喊什么,又轉(zhuǎn)過頭向后望去,這才看見身后一座巨大的白塔,塔下隱約地移動著人影,塔在他們頭頂形成一個很有氣勢的穹窿,塔基夾托在兩座相峙的山間,塔尖上頂著一個亮晶晶的紅圓盤。那束灼人的光亮使她再一次合上雙眼。
“小姐,醒醒。您看?!?/p>
她又一次困惑地睜開雙眼,順著管家的手指向上望去。那里有一座巍然聳立著的金燦燦的山崖,崖身流動著褐色的石紋,頂端燃燒著火焰?!靶〗悖@是布達拉,您還記得吧?”不,這不是夢幻,她實實在在地聽到了奶媽沙啞的聲音,同時感到有一股清爽的涼風(fēng)拂過。
“觀世音菩薩的府邸,啊莫莫!”她從恍惚中完全清醒過來。
一條陡峭彎曲的石階傍著樹木從山腳向上延伸,樹長得濃密而且高大。枝桿和葉片上掛著一縷縷淡青色桑煙。從府邸的紅墻窗孔里溢出的鈴兒聲和嗡嗡祈禱聲,不時將桑煙震落開來,在林間飄散。
她雙手合十,默念著六字真言,整個身心都在隨著這神圣的意境升華。
“二小姐到了。”
院子里點著汽燈,我被管家抱下馬。那發(fā)著“吱、吱”聲響的白熾的光使我的眼睛非常難受。我看不清周圍的人,只聽見管家洛桑的說話聲,還有另外一些尖利而斷續(xù)的叫喊聲和好聽的拉薩話。
走進寬敞的甬道,這才看清眼前站著三位戴滿珠寶,穿著華麗的緞袍,長得非常漂亮的太太,要不是那么纖瘦,很像花瓶上的瓷人。她們笑瞇瞇地看著我。年齡稍大點的太太拉住我的手:“孩子,誰是你的阿媽啦?”我回轉(zhuǎn)過頭,奶媽躬著身,滿面笑容地站在我身后,我就用手指指她?!肮?、哈,阿媽啦都不認識了。”三位太太姿勢優(yōu)美地笑了起來。其中的一位太太走近我,用戴著鉆石戒指的修長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
“多像個農(nóng)家姑娘?!?/p>
“頭發(fā)粘連在一起了?!?/p>
“大奶媽,用完茶點請帶她去洗澡間。”一位又瘦又高的女人用深陷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向我走來。
“在慈悲之神的圣地,您會睡個安穩(wěn)覺的。晚安,小姐”。奶媽行完頂額禮,吹滅洋蠟離去。被子里有一股很香的味,但這味使我頭痛,并感到陣陣惡心。騎了八天的馬,可現(xiàn)在我卻睡不著。我感到悶熱難受,索性坐了起來。月光從嵌有豎框的窗子透進來,仿佛看到光束中停滯凝結(jié)著這股味,灰白灰白的。我聽到吱吱的汽燈聲,嘩嘩的骨牌聲,還有不時的說笑聲。我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我分不清南北東西。對面的角落發(fā)出幽暗的亮光。剛才鏡子中的那個人還是我嗎?一件紫紅色綢面的袍子,上面是一顆光溜溜的碩大的腦袋。我怎么變樣了,這多像個尼姑啊。“小姐,這樣不好嗎?”大奶媽淡淡地對我說,我注意到她微微地皺了皺眉。
一縷終年不斷的桑煙從寺廟中裊裊升起。溝壑縱橫,山勢險惡,一層稀疏的野草覆蓋著一切。那縷桑煙在峪谷上空奇妙地飄散成一個吉祥卐,山外的村民都意識到隱僻、靜謐的山谷中有一位大慈大悲、先知先覺、法術(shù)高深的活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翻山越嶺紛紛向寺廟趕來,從溪水流出山谷的豁口往上攀登,以求得精神的發(fā)展或奧秘的教義。
他驚奇地看著這一切,本以為過了秋天朝佛的人會逐漸減少,然而峪谷中的善男信女日益增多,對活佛的頂禮膜拜更加虔誠。除了殷勤地服侍活佛外,他拼命地學(xué)習(xí)各種經(jīng)書?;罘鹨姴枋倘绱?,就帶他到山頂,指著遠處高大陡峭的巖石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小洞,讓他到洞中去修一個月的所緣經(jīng)行。
他耷拉著腦袋從巖洞走出,蒼白消瘦的臉愁苦不堪。忍饑挨凍地修了一個月的行。可是任何兆頭都沒有出現(xiàn),既沒有看見任何意境,也沒有聽到任何異音。他打了一個趔趄,突然一股難忍的惡臭從遠處傳來。他用雙手捂著鼻子尋著臭味走去。山腳沙土中,一大群蒼蠅正圍著一條丑陋的母狗飛來飛去,那狗橫躺在地上,無數(shù)只灰白的蛆在殷紅的肛門蠢蠢蠕動。“阿嘖嘖?!彼碾p手垂落下來,剎那間產(chǎn)生了極強的憐憫心,趕緊走上前,撕下半邊袈裟鋪在狗的身下,蹲在狗的身邊,用兩根細木棍輕輕地把蛆一只一只地挑起來,放在一塊小布片中,又把蒼蠅趕得無影無蹤,將布中的蛆拿到遠處的沙土中埋下,最后把剩下的一半袈裟蓋在狗的身上,光著膀子繼續(xù)趕路。
先生,我不行了,修了一個月的行,毫無結(jié)果。他見到活佛時羞愧地跪著說。你已經(jīng)有果了,起來吧。什么?他抬起頭驚恐地望著活佛。你在回寺的途中不是看見一條病狗了嗎,看見它時你想到了什么?活狗生蛆,太可憐了?;罘瘘c點頭,你已修成了,善是教之本,山洞隱修一個月,是無一果的,因為你內(nèi)心不凈,想的是學(xué)成帶給自己的聲望和地位。他從活佛那里得到了自己的那件袈裟,但它完好無損,沒有絲毫縫合的痕跡。
“茶侍的袈裟怎么會到活佛手中呢?師傅?!薄斑@只是一個故事,故事中一切都可以變幻?!睅熗絺z站在草木青青的小山坡上,腳下的小徑蜿蜒通向山腳。山谷一邊是一條潺潺的溪流,那里有悠然移動的野山羊。小徑兩邊是一片燦燦耀眼的野石榴?!盎罘鸩皇墙趟茏诘姆ㄐg(shù),教他大乘佛學(xué)的深奧之處,而是教他純潔和愛?!睅煾蛋咽种械氖訏伒揭贿?,走下山坡。
空氣中洋溢著野石榴的香味,這是一種飄忽不定的清淡的幽香。芬芳仿佛和潺潺溪水融合在一起,并同鳥兒清越爽朗的啾鳴融成了一體。這是她進入法門以后第一次離開寺院進城募化。她既希望這條小徑永無止境,又希望馬上回到家見到媽媽和奶媽。
“慢點走。”師傅再一次艱難地彎下腰,把路上的石頭拾起來拋向一邊,“把你腳下的那塊也扔掉?!?/p>
“進城時,天會黑下來的吧?”她扔掉石頭,望著山腳下的坳口。
“為生靈清除障孽,方便行路人,這也是修善行?!彪S著一陣舒緩的風(fēng),紅袈裟在小徑上緩緩飄逸,猶如晨風(fēng)中的經(jīng)幡。
“這也是積德嗎?”
“當(dāng)然?!睅煾祻暮竺孚s上來,微微喘著氣說:“你怎么戴這么個滑稽的手套。清凈四障,種植善緣,不能怕臟,請把它取下?!?/p>
她順從地摘下手套,那是用白細的羊毛編織的一雙小巧的手套,手背上用黃絲絨繡著一個小小的卐,五指自然地裸露著。
滑稽的手套。
我一醒來就迫不及待地離開臥室?!靶〗悖琰c送到您房里了,您先漱洗吧?!币粋€女仆從后面趕上來,在甬道把我攔住?!拔乙鋈ァ!蔽蚁蛩龘]著手。
“嚷什么,太太剛睡下?!贝竽虌審拈T口直直地走進來?!拔乙鋈ィ也幌肼勀莻€味。今晚我要用我自己的羊毛被?!薄岸〗?,只有仆人才不用緞被,我給您灑的是法蘭西香水。當(dāng)然,您可能有比這更好的,您吩咐我好了。”說完大奶媽揚了揚眉毛,毫無表情地離去。
草地上散發(fā)著草和泥土的清香,這使我感到舒適、愜意,仿佛又在莊園的草場中。只是那兒的草任其生長,長短不齊,從不被人這么別扭拘謹?shù)匦藜?。一只小毛狗伸著舌頭向我跑來,它撲通一聲躺在我身邊,舔著自己的肚皮。蜜蜂飛來,在我頭上嗡嗡打轉(zhuǎn),我坐在草地上,像蜜蜂一樣倦慵怠惰,無聊之極。這時從樹叢的有淡淡青煙飄起的地方,傳來一首奇妙古怪的歌,那悠悠的音調(diào)使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
我尋著那歌聲走去。原來稠密的樹叢后面是一排灰暗的仆人房。那些房子在四周高大的墻壁中顯得低矮、單調(diào)。歌聲是從一扇打開著的糊著劣質(zhì)白布的窗門里傳來的。
一個人盤腿坐在草墊上,正低著頭編織著什么。一雙黑色布鞋,一身黑布藏袍,細長的脖子上是一張白白的臉,頭發(fā)留得平平的。我正納悶時,小毛狗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跟前。歌聲戛然停住,那人猛地抬起頭驚駭?shù)乜粗摇_^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竹針向我比劃著說著什么,可我聽不懂。一個小女仆從我身邊走過,我叫住她,問這是什么人?!皾h人洛桑?!彼f,并告訴我,他是二老爺從昌都帶回來的。他把頭抬得更高朝我笑,雙眼瞇成了一條縫,一道道和他光滑瘦小的臉極不相稱的皺紋出現(xiàn)在額上。
她每次聽到那歌聲,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盡管大奶媽不允許,她還是要經(jīng)常跑到仆人房,好奇地看他拿著竹針編織東西,聽他唱那首古怪凄惶的歌。他用極生硬的藏話告訴她,那是他家鄉(xiāng)的歌,但歌中唱的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她問他:“你怕鬼嗎?”“鬼有嗎?西藏?小姐?!彼O箩樉€活反問她?!坝邪?,一到晚上就出來?!彼龔拇翱谙蚶锷熘X袋,大睜雙眼,咧著嘴,雙手舉到頭頂做牛角狀,搖動著身體,嗥嗥怪叫。“我,嚇著了?別怕,我來抓。”他的雙眼瞇成一條縫大笑起來。
那夜,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被一大片烏云遮去。云影飄然落地,帶來一片黑暗,引起陣陣狂風(fēng)。墻頭的經(jīng)幡在肆虐的狂風(fēng)中發(fā)出異樣的怪叫,幾條狗也慌亂地狂吠起來。人們?nèi)淌懿蛔∵@種惱人的狂漫橫掃之聲,早早地躺下。當(dāng)院落中最后一盞油燈熄滅后,風(fēng)和萬物剎那間俱靜,只有一雙雙狗的眼睛在沉默中發(fā)出幽光。
突然,一陣尖利的喊叫劃破沉寂,在院落的高墻中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聲。一條黑影從仆人房的門內(nèi)沖出,大叫著“太太!”向正室竄去。油燈、洋蠟同時亮起,人們驚恐地走出房門,只見“漢人洛?!惫庵_,穿條松松寬寬的褲衩在臺階前揮動著雙臂。“鬼呀!太太,被子里有呀!”太太披著袍子,頭發(fā)蓬亂,瑟瑟發(fā)抖地在女仆的攙扶下奔出來,大聲吩咐大奶媽把汽燈全部點上,讓管家?guī)纤械哪衅腿ァ皾h人洛桑”的屋里。院落內(nèi)頓時通亮,女仆們捂著胸口,衣衫凌亂地尖叫著擠成一團。不一會兒,幾個男人拖著一團黑影走來,“啪”地一聲把它扔在臺階下。“啊莫莫”人群大叫著向后退去。
一個圓鼓鼓的大牛皮袋,上端被皮繩捆扎成一束,底端圓溜溜的,袋子涂成絳紅色,上面用黑色畫著一張血盆大口、獠牙可怖的臉。
“吸魂袋!”人們驚駭萬分,同時叫出聲來?!斑@不是后面丹吉林寺門上的嗎?”管家瞪著一雙從未有過的圓眼走近牛皮袋說?!笆钦l拿到這里來的,這會觸怒孜瑪熱護法神的。快煨上?;?,把它熏干凈。要不家里會遭災(zāi)的?!碧曀涣叩亟泻爸?,頭發(fā)一一散開,長長的袍子拖著地?!敖o我,快給我!”管家叫嚷著搶過女仆手中的煨香爐,走到袋前?!芭瞬荒苷词?,會把魂給吸去,傻瓜!”大奶媽在一邊低聲訓(xùn)斥著幾個女仆。一股濃烈的煙向上升去,夾雜著“漢人洛?!钡膩y叫聲和女仆們瑟瑟發(fā)抖的祈禱聲。
一群黃鴨撲楞著翅膀,在草叢中悠然自得地鳴叫著,云游僧坐在溪水邊,熟練麻利地搓著衣服。他把洗好的衣服攤曬在草叢上,從小紅袋里取出多瑪向黃鴨撒去。放施完生靈膳食,他就拿起法鈴搖動,唱起了道歌。一只雄鷹向他俯沖而來,從容地將那法鈴叼含在嘴里,又向天宇飛去。僧人注視著它的去向,只見那鷹優(yōu)美地在空中盤旋一圈后,就把法鈴放在遠山的巖石上,又向空中飛去。于是云游僧在那巖石上蓋了一座小禪房,隱居修行。周圍的山民向他供奉食物。一天,巖石上空出現(xiàn)一道七色彩虹,空氣中溢漫出陣陣野石榴幽香。突然,僧人感到腹部一陣灼痛,好像有一股火注入他的體內(nèi)。他停止冥想,漸漸全身有一種說不清的異樣的感覺,從此,給他供奉食物的人們發(fā)覺他變了:聲音尖細,面部秀麗,胸部隆起。人們意識到這是空行母托體,很久很久以前,一些老人曾見過空行母在這塊巖石上自現(xiàn)身影。于是,周圍的山民和山外圣城的人們紛紛前來幫助她修建寺院,許多女人投到她的門下當(dāng)了尼姑。
法輪轉(zhuǎn)動,歲月更替。寺廟中的木梯修換了一次又一次,佛殿中的領(lǐng)誦師新任了一個又一個,寺院中的圣火香煙依舊旺盛、清幽。
“我祈求佛的保祐,我祈求佛法的保祐,我祈求喇嘛的保祐……”師徒倆跪在小薄墊上,在微弱、柔和的佛燈前,對著質(zhì)樸、古舊的佛龕,默默誦頌著《皈依經(jīng)》。
當(dāng)師徒倆做完晚禱,離開小經(jīng)堂,走下窄窄的木梯時,她的耳邊又一次隱隱約約地傳來那首凄惶、奇妙的歌,平靜的心頓時變得恍惚不寧。
“吉尊先生,您來了?!彼诠芗衣迳I砗笞哌M大門,看見我,馬上雙手合十居胸前,深深彎著腰向我行禮。他的頭上戴著一頂自己織的尖頭黑帽,細長的脖子上帶著紅絲護身結(jié),手指間的佛珠在夕陽中悠悠晃動。一身的黑色,將他的臉襯托得更加蒼白、瘦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每天跟著管家在黃昏時去八廓街轉(zhuǎn)經(jīng)。
自從我入了佛門,除了母親,家中的人都改變了對我的稱呼,見到我更加拘謹、客氣。這使我常常想起莊園的麥垛,莊園的大廚房。聞著清香的泥土雨水味,在陽光下我輕輕地剝著小女仆措姆背上完全愈合了的傷疤,她咯咯笑著將那些片片白皮吹向天空。那是表哥不高興時把碳火塞進她的后領(lǐng)而燒傷結(jié)成的。在昏暗溫暖充滿燒牛糞餅味的廚房里,我和小措姆邊吃烤土豆邊聽馱夫粗聲大氣地談?wù)撋膛木骰蛘吣岵礌柵说哪w色……
野鴿從房頂鼓翅掠過,帶著清脆的咕鳴遠去,五彩的經(jīng)幡在晚霞中低垂著。周圍一片靜穆。那首悠悠凄惶的歌從樹林背后飄來,在玫瑰色的黃昏中,如同夢幻一般。我的身體仿佛輕輕地飄入霧中,一種無法解釋的強烈愿望油然升起。
他背靠著門框,望著夕陽,嘴里唱著歌,雙手熟練地編織毛衣。他顯出茫然若有所思的樣子,白凈的臉上以往所有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凈,仿佛被一只魔手一下子抹去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唱戲面具。
“明天是世界同樂日,你跟我們一起去朝拜佛祖吧。”我走過去對他說。
他惶惑地轉(zhuǎn)過臉來,“吉尊先生,”他慌忙合十雙手,躬身向我行禮。我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柏M敢、豈敢,我是仆人,太太不會允許的。”他古怪地搖晃著腦袋?!懊魈焓鞘澜缤瑯罚珪屇闳サ?。”他連連作揖,“吉日、吉日,我嘴里有大蒜味的,會褻瀆神靈的。”“太太不是送給你一盒印度洗牙粉了嗎?”“可,可還是洗不去蒜味?!彼e起一只手,抓撓著腦袋,滿面赤紅。“沒關(guān)系,只要你真誠敬奉三寶,行善積德,佛祖不會計較這些”。夕陽一片彤紅,我的心中涌出一股欣慰。感謝佛祖慈悲!
“感謝你捎給我人參果飯,吉尊先生?!?/p>
“感謝你捎給我那雙漂亮的手套?!?/p>
愿所有的生靈隨幸福,
和幸福的源泉而得以增強;
愿所有的生靈從痛苦,
和痛苦的來源得以解脫;
愿所有知覺的生靈擺脫怨恨和奢望,
協(xié)心同心,以平等的思想。
天空湛藍、清亮,陽光被山脊遮擋著,峪谷幽深、透明。白塔泛著清冷孤寂的光,小牛犢緊隨著母犏牛和一大群野山羊在溪水邊移來游去。
“不錯、不錯,我的弟子?!?/p>
她的心猛地一縮,思緒頓時大亂。“誰呀?”她忿忿地合上經(jīng)書?!皫煿梦已?!”一個滑稽的男腔男調(diào)?!皣樜乙惶?,是你呀?!彼D(zhuǎn)過身,從瓊瓊手中接過水桶,放在溪中的石臺上。她們倆就坐在小溪邊。
“你看!”瓊瓊驚叫著指向遠處的山坡。一個身影很快消隱在一座巖石背后。
“好像是娜拉,她去哪?”
“可能是下山,一大早她的師傅就在訓(xùn)斥她?!?/p>
“經(jīng)書又沒記???”
“不,說她變樣了?!?/p>
“變樣?”娜拉不就是多吃了野石榴,鼻子變黑了,得了胃病,發(fā)胖了,還常常嘔吐嗎?她不明白娜拉的師傅為什么這么不仁慈。一陣野石榴的清香隨著山羊脖上的鈴兒聲,在雜草瑟瑟的顫動中向她倆襲漫而來。她突然后怕起來,自己去拾柴時也常常揣著滿兜的野石榴……
“真可憐,悅意美人?!杯偔偵熘弊?,一個勁地望著山坡。
“你可別再這么叫她了,她的師傅那天聽到別人這么喊她,很生氣,說她的經(jīng)書沒有念好就是這個緣故?!?/p>
“真怪,怪老太婆?!?/p>
“你又亂喊。師傅該用茶了,我走了?!彼命S綢巾慌亂地包好經(jīng)書,匆匆離開小溪。
油燈在低矮的小桌上泛著微光。一本起著一層薄薄絨毛的褐色經(jīng)書攤放在桌上。師傅披著風(fēng)斗,盤腿坐在墊上,不停地晃動著腦袋,喁喁誦念對文殊怙主的頌贊。
她端著砂陶茶壺慢慢地走上樓?!澳渣c糌粑吧。”她搖搖茶壺,走到師傅跟前,往小木碗中倒茶?!昂赛c茶就夠了,還是留著中午和晚上吃吧?!薄棒佤螇虺匝??!薄安荒鼙╅逄煳?,世上還有很多生靈在挨餓。”師傅輕輕地吹著茶碗中的酥油花:“你自己吃吧?!闭f完又拿起佛珠,將雙眼合上。
銀質(zhì)的托盤、茶壺,雪白的繡著齒邊的桌布。一盤盤滴著酥油的各式煎餅,一杯杯酸奶,還有一碟碟新疆的葡萄干、印度的糖果、阿拉伯的椰棗、克什米爾的杏干、莊園的蘋果。大家吃得很少,姐姐偶爾拿一塊煎餅,懶懶地掰著喂小狗,手指滿是奶油汁。那狗則對端來的糕點擺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耷拉著毛絨絨的大耳朵依偎在我的跟前。弟弟妹妹用糖果嬉笑對打,不時地還向過往的仆人身上扔去?!皠e這樣?!蔽业秃鹬柚顾麄?。這時大奶媽出現(xiàn)在弟弟妹妹身邊?!皠e動了,二小姐不允許你們在自己的家中玩,你們要聽她的話?!彼庩柟謿獾卣f,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不時地瞟著我。
我的奶媽在遠處向我打手勢,五指合攏做往嘴中填塞狀?!盀槭裁匆议]嘴?”我跑到奶媽跟前忿忿地問。“小點聲,我的小姐。”她四處張望,壓低聲音:“你一從肚子里出來,老爺就離開了太太,拋下這個家,本來這里是四品官的府邸。”她從我的頭上揀去一片樹葉:“你要順順從從,讓二老爺和大奶媽喜歡你?!?/p>
一只蘋果滾落到我的腳邊,弟弟妹妹在草叢中大叫著跳躍。廓沿下一雙可怕的凹眼望著我,嘴角一絲冷笑。我本想一抬腳向那蘋果踩去,但我卻身不由己地撿起了它。
師徒倆走出大神殿。她的心中有說不出的充實感和成就感。她大口地呼吸著涼爽清純的空氣,天是那樣的藍,藍得要將她引入曠宇,引入梵界。她攙扶著師傅走下臺階,這才感到雙腿微微酸疼。盤腿坐了一天的小薄墊,答復(fù)了一個又一個考題,終于順利地通過了面試,從當(dāng)天起她就是一名“曲贊”了,她可以到三大寺中去拜師,去學(xué)習(xí)《金剛母經(jīng)》。
“我們大部分人都在無知中生活,隨著善行的增多,無知會減少,但一定要勤奮學(xué)習(xí),追求精神和智慧的開導(dǎo)?!?/p>
一陣陣清晰悅耳的誦經(jīng)法鈴聲,一縷縷玄妙幽靜的桑煙,一件件質(zhì)樸飄逸的袈裟,這就是這座寺的精髓,她將更多地熟識這個地方,領(lǐng)悟這個地方。當(dāng)她踏在松厚的土地上,離開最后一層臺階時,一首熟悉又陌生的歌再次從藍藍的天宇飄漫而來。
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飲雪饑吞氈
牧羊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
旌落猶未還
歷盡難中難
心如鐵石堅
夜在寨上時聽笳聲
入耳痛一酸
……
(原載于198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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