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四十一
親愛的十一,好久不見。
恍然從夢中驚醒,我發(fā)現(xiàn)我已許久尋不到你的蹤跡。一年?兩年?或是更久。窗外是王安憶筆下的“秋冬陰霾連日”,果真是“重重地壓著你的心”,鉛色的云像一團(tuán)濕毛巾被隨意地堆在低沉的天幕下,沉甸甸的,卻怎么也再擰不出雨來。
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里,大概是在哪個煙雨迷蒙的江浙小鎮(zhèn),一個很慢很慢的地方,連水也是安靜地淌,只有在烏篷船劃過時才有一絲動靜,那一圈圈蕩開的漣漪,溫柔得像你曾愛慕過的那個少年笑容漾開時嘴角的梨渦。
你就站在那濕滑的青石板上,背著大大的畫板,畫板上被你貼滿了Guns N Roses和AC/DC的貼紙,與這小鎮(zhèn)的溫軟氣質(zhì)如此格格不入。你太年少,太張揚(yáng),又太囂張,連氤氳著水汽的風(fēng)拂過你時都躁動了許多,撥亂了你半長的發(fā)。你倒也不甚在意,隨意地用手將散落在眼前的發(fā)往后撥,便張開夾在腋下的馬扎子,打開畫板開始作畫。
你愛沖、愛撞、愛闖,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嘗試一下,但你手中的筆卻不一樣。它繾綣磨蹭著粗糙的紙面,一道道灰白的痕跡流暢而舒緩地構(gòu)筑出這青瓦白墻的框架。然后你借了身邊的河水潤濕筆尖和顏料,又將紙張浸潤,淡墨一點(diǎn),舒展開來就是這條安靜的河。
其實(shí)我覺得你骨子里還是個安靜的人。雖然你平時咋呼又狂躁,喜歡看那些震耳欲聾的、為爆米花而生的電影,耳機(jī)里沖出的總是搖滾樂隊(duì)的嘶吼,但你總是一個人,即使是在一片喧鬧里,你的眼神也是漠然。
你曾問我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會這么累?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強(qiáng)顏歡笑和虛與委蛇?
我答不上來。
于是你又說,愚蠢的群居動物。
你選擇退開一步,做這場煙火的旁觀者。你說你更想去烏鎮(zhèn)看水,去龍泉學(xué)鑄劍,去蘇州學(xué)木雕;你說你想去西藏,去云南,去佛羅倫薩去梵蒂岡;你說你想去巴黎住一年,逛遍四大美術(shù)館,看清每一幅畫和每一座雕塑。你喜歡那些承載著歷史的地方和厚重的藝術(shù),那種時間沉淀下來的重量讓你感到踏實(shí),它們不吵不鬧,沉默地看著每一個路過的旅人,在時光的刻痕面前,所有虛偽和假象都是無力的,你就是享受這樣的真實(shí)。
當(dāng)時你就這么交疊著雙手把下巴枕在手背上,眼里閃著灼灼的光彩。你說:“我們?nèi)ニ嚳及桑咳タ佳朊?,然后到處旅行,走到哪里畫到哪里,我們?nèi)チ骼?,像三毛一樣,做一名拾荒者。?/p>
我停下手中的筆,陷入沉默。
你大概是不知道的。藝考于我的壓力更甚于高考,它承載的不只是未來,還有我的夢,還有他人的期許,以及其他物質(zhì)上的負(fù)擔(dān)。如果我失敗了,那么我的所謂夢想和他們的希冀都會如齏粉般湮滅。這是一場更大的賭博,我沒有去賭的資本,更沒有去賭的勇氣。
這條路通往的未來沒有形狀,讓我沒有安全感。
你卻覺得這樣的未來是風(fēng)的形狀,你可以隨意拿捏,乘著它去你想去的全世界。
你浪漫而文藝,十足的理想主義者,相比之下我卻現(xiàn)實(shí)得如此卑劣。
最后我說:“現(xiàn)實(shí)一點(diǎn)吧小姐,不是每一個文藝青年都能成為三毛?!?/p>
一句話猶如天塹,隔絕開你我兩種人生。
從此以后你的世界是筆墨丹青鋪就的山河湖海,而我在這高墻內(nèi),桌上堆高的卷子跟我的世界一樣灰白。
后來我很少去想起你,只是在群里看到當(dāng)年志同道合的朋友們討論著要去國美、去廣美、去浙大美術(shù)系時,心里是深深的落寞和遺憾,如果我當(dāng)初聽你的話跟你一起走,如果我當(dāng)時勇敢一點(diǎn),如果我不要有那么多的顧慮,如果……但是哪有那么多如果,有些路沒有勇氣去闖,人生就少了許多可能性。
偶爾我會夢到你,夢見你背著那個浮夸的畫板,孑然向我走來,一身風(fēng)塵,帶著江南的水汽,西北的沙土,也許還有卡布奇諾的甜香。你看著我,不說話,只是笑。
你在想什么呢?
那樣向往“天地一沙鷗”的悠遠(yuǎn)遼闊的你,享受著“獨(dú)釣寒江雪”的寂寞冷清的你,擁有“等閑揮袂客天涯”的灑脫氣度的你,如今見了這樣的我,受困于這一小方天地中,庸碌地兜轉(zhuǎn)在書山題海之間,疲于虛偽地迎合應(yīng)承,為了平庸的成績而哭泣,依舊對未來充滿迷茫,你在想什么呢?
你大概覺得我很可悲,越是長大,越是成了當(dāng)初自己最不喜歡的模樣,變成你最不喜歡的大人。你看,我背棄了夢想,得到的似乎也沒有更多。
但是,每次我從有你的夢中醒來,胸腔中總有什么在不安的躁動,似乎遠(yuǎn)方有什么在呼喚它,是那江南的吳儂軟語,還是羅馬教堂中唱詩班的吟唱?或者只是你,親愛的十一,我年少的夢,我達(dá)不到的未來,我曾經(jīng)的自己。
我越來越向往你反復(fù)提起的遠(yuǎn)方的田野,向往去觸碰時間的痕跡,向往曾經(jīng)讓我不安的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爬上那雪原的高處,吸一口帶著雪的氣味的冰涼空氣,那大概就是你所說的自由的味道。
待到夏花盛開,一切又回到最初的原點(diǎn),我撿起畫筆,帶上背囊,倚在窗邊等你歸來,等你再許我一場流浪好不好?
親愛的十一,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