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元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語言學(xué)研究

《說文解字》的漢字理論及漢字解釋考辨

王貴元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字形是根據(jù)某一字義造的，那么這個字形只是這個字義的字形，當這個字形表示其他任何意義時，即其他意義借用了這個字形，這就是假借。因此，《說文解字》的假借是指：一個字形表示與其構(gòu)造時依據(jù)的意義以外的其他任何意義，其中包括引申義?！墩f文解字》的假借本身包括無其字的假借和有其字的假借兩種，“本無其字”說明的是假借起源于有詞無字。原本沒有字，后來可能出現(xiàn)兩種現(xiàn)象：一是一直沒有字，二是后來產(chǎn)生了本字。前一種就是無其字的假借，后一種就成了有其字的假借。漢字形體具有階段性，同一個字在不同階段的形體有可能發(fā)生變化，對其的解釋也自然不能相同。《說文解字》的字義解釋有造意和實義的區(qū)別，造意是漢字的造字意圖，即通過怎樣的形體來表現(xiàn)字義，是造字時的一種構(gòu)想。

《說文解字》 假借 字義解釋

《說文解字》(下簡稱《說文》)是古籍經(jīng)部小學(xué)類第一名著，是文史研究者的必備工具書，影響極其廣泛。迄今為止，《說文》研究仍是語言文字研究的熱點。但是，由于《說文》具有很強的專業(yè)性和系統(tǒng)性，又時代久遠，對其關(guān)鍵問題的解釋仍存在種種誤解，這些問題往往牽涉到古代漢語及相關(guān)方向文字學(xué)、訓(xùn)詁學(xué)、音韻學(xué)的教材和教學(xué)，甚至涉及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影響廣泛，亟須糾正。

一、 《說文》假借論述的字例問題

《說文·敘》對假借的論述是：“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讬事，令、長是也?！?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2002年，第661頁。對于這一論述，比較流行的觀點是定義說得很好，但例字舉錯了。持此種觀點者既有老一輩的著名學(xué)者，也有當代的《說文解字》研究專家。如：

唐蘭說：“‘假借’照理說是很容易講明白的，許叔重所謂‘本無其字，依聲讬事’，解釋得很好?？上牙e錯了。他所舉‘令長’二字，只是意義的‘引申’，決不是聲音的假借?！?唐蘭：《中國文字學(xu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49年，第72頁。

楊五銘說：“假借只是從音同或音近出發(fā)的，本義與假借義之間在意義上是毫無聯(lián)系的，許慎關(guān)于假借的定義已經(jīng)表述清楚了，可惜‘令’、‘長’這兩個字例卻不切合……可見‘令’、‘長’涉及的是詞義引申的問題，用來做借字表音的假借字例是不合適的。”*楊五銘：《文字學(xué)》，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8頁。

鐘如雄說：“‘假借’造字原理，經(jīng)許慎畫龍點睛之后變得通俗易曉了。然而，由于許慎所引的例證不能與原理吻合，而致使后世產(chǎn)生種種猜測或非議。許慎對‘假借’所下的定義是精確的，而他的例證‘令’、‘長’，現(xiàn)在看來的確與其定義相背離，因為‘令’的本義是發(fā)號施令，引申為發(fā)號施令的人——縣令；‘長’是生長，也引申為發(fā)號施令的人——縣長，用字的引申義來證明字的假借構(gòu)形原理，必然會產(chǎn)生南轅北轍的反效應(yīng)，這不是許慎立論的本意，而應(yīng)看著是他的歷史局限性，或許許慎當時還不能正確認識字義的引申和假借的涇渭關(guān)系，所以誤將引申當成了假借。因此，不能憑許慎引證的失誤而否定其假借原理。”*鐘如雄：《說文解字論綱》(修訂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09頁。

王玉仁說：“許慎舉的例子的確有問題，‘令’，許慎釋為‘發(fā)號也’；‘長’，許慎釋為‘久遠也’——其實這是‘長’的引申義。在甲骨文中，‘長’象長發(fā)之人形，指年長者。由‘發(fā)號’之‘令’而為縣令之‘令’，由年長之‘長’而為縣長之‘長’，詞義如此地發(fā)展是十分自然的，且意義之間的發(fā)展脈絡(luò)清晰可見，實屬詞義的引申，并非假借”*王玉仁：《〈說文〉初步》，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2009年，第90頁。

許慎是漢代最偉大的文字學(xué)家，其《說文》詳細分析了9353個漢字的形義，且他的生活時代去古未遠，應(yīng)當說他對漢字的理解是極其深刻的，這樣一位文字學(xué)家在假借的12個字論述中，兩個例字都舉錯了，這怎么可能呢？唯一的可能是我們對它的理解有誤。

《說文》與其他字典最大的不同，一是一字只列一個字義，只有少數(shù)單字用“一曰”多列字義；二是與解釋字義相配合，解釋字形構(gòu)造。我們知道，從商代甲骨文開始，漢字即已形成一字數(shù)義的局面，《說文》以解釋秦代小篆為主，當然多數(shù)單字為一字數(shù)義，那么，為什么《說文》不是數(shù)義并列，而是只列一義？這是因為許慎認為漢字是據(jù)義繪形，形義是統(tǒng)一的，這就是《說文·敘》所言的“厥意可得而說”、*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661、663、220、14、23、217、515頁?！白掷畻l”。*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661、663、220、14、23、217、515頁。字形是根據(jù)某一字義造的，那么這個字形只是這個字義的字形，當這個字形表示其他任何意義時，就是其他意義借用了這個字形，這就是假借。因此，《說文》的假借是指：一個字形表示與其構(gòu)造時依據(jù)的意義以外的其他任何意義，其中包括引申義?！墩f文》假借的唯一條件是讀音相同相近。字形構(gòu)造時依據(jù)的意義是本義，表示本義時字形是本字，表示本義外的其他意義時字形是借字。一個字的意義大致可分為本義、引申義和假借義三種，依據(jù)《說文》的理論，其字形和字義之關(guān)系如下圖：

“假借”是同義詞連用，“假”也是借的意思，如《左傳·僖公五年》“宮之奇諫假道”。所以“假借”就是借用，《說文》不僅在敘中講了假借，在單字解釋中也多處講過假借，最明確的是“韋”字的解釋：

《韋部》：“韋，相背也。從舛，囗聲。獸皮之韋，可以束，枉戾相韋背，故借以為皮韋?！?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661、663、220、14、23、217、515頁。

“借以為”即“借用為”，“以”即“用”，《說文》的“以”多是此用，如：

《玉部》：“玤，石之次玉者。以為系璧。從玉，豐聲。”*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661、663、220、14、23、217、515頁。

《艸部》：“芧，艸也。從艸，予聲?？梢詾槔K?！?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661、663、220、14、23、217、515頁。

《艸部》：“苞，艸也。南陽以為麤履。從艸，包聲。”*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661、663、220、14、23、217、515頁。

“以為系璧”即可用來作系璧，“可以為繩”即可用來作繩，“南陽以為麤履”即南陽地區(qū)用它來作草鞋。

上引“韋”的本義是相背，因為加工后的獸皮可以捆束東西，捆束時皮條往往呈相背的狀態(tài)，所以借用本義是相背的“韋”字來表示獸皮，也就是表示獸皮的“韋”是借字。“相背”與“獸皮”兩個意義，依據(jù)《說文》的解釋屬于詞義引申關(guān)系?！墩f文》類似的例字還有：

《西部》：“西，鳥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鳥棲，故因以為東西之西?！?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661、663、220、14、23、217、515頁。

“西”本義是鳥棲息，因為太陽從西方落下時也是鳥歸巢棲息之時，所以借用“西”字表示東西的西，此也為引申關(guān)系。

《來部》：“來，周所受瑞麥來麰。一來二縫，象芒朿之形。天所來也，故為行來之來?！对姟吩唬骸r我來麰?！?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217、521、541、19、124、164頁。

“來”本義為大麥來麰，傳說是上天賜予周的，因為是上天來的，所以借用“來”字表示來去的來，也為引申關(guān)系。

《女部》：“姚，虞舜居姚虛，因以為姓。從女，兆聲。”*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217、521、541、19、124、164頁。

“姚”本義是地名，虞舜居住在姚這個地方，因此借用“姚”來表示姓，也為引申關(guān)系。

以上《說文》對借用字的解釋，與其假借字例“令”、“長”性質(zhì)完全相同，這充分說明了《說文》的“假借”包括詞義引申。后人之所以誤解《說文》，與“假借”一名含義的演變有關(guān)。傳統(tǒng)文字學(xué)和訓(xùn)詁學(xué)上的許多名稱概念，其含義有階段性差異，同樣的名稱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含義。后代的所謂假借一般是指音同音近而沒有意義關(guān)系的字的借用，以這個定義來看《說文》，有意義引申關(guān)系的字例自然不符合標準。所以說《說文》假借字例有誤，實際上是混淆了假借一名含義的階段性差異，以后代含義概觀前代導(dǎo)致的結(jié)果。

二、 《說文》“假借”的涵蓋范圍

假借就假借義的字形而言，分有字和無字兩種。無字的假借如“其”，本義是簸箕，假借為表虛詞的“其”，這一虛詞義沒有自己的字。有字的如“蚤”假借為“早”，“早”是本字，“蚤”是有本字的假借。許多論著認為《說文》的假借只指前一種無字的假借，把無字的假借稱作“《說文》假借”，或“六書假借”，或“造字假借”，把有字的假借稱作“用字假借”。如：

洪成玉主編《古代漢語》：“《說文》中所說的假借，是‘本無其字’的假借，通假是指本有其字的假借。兩者是有區(qū)別的。如疑問代詞‘孰’，‘本無其字’，后來利用已有的生孰(熟的古字)的‘熟’的字形字音表示疑問代詞，這是《說文》中所說的假借。而跳蚤的‘蚤’和早晨的‘早’，兩字同時存在。古人寫文章時，在應(yīng)該寫‘早’的地方寫成‘蚤’字(《史記·項羽本紀》：‘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這是本有其字的假借?！?洪成玉主編：《古代漢語》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78頁。

黃碧云說：“至于本有其字，卻假借聲同或聲近字，事實上是用別字，并不是許書所說的假借?！?黃碧云：《許慎“六書”釋義辨證》，《說文學(xué)研究》第一輯，武漢：崇文書局，2004年，第142頁。

陳順芝說：“六書中的假借字，許慎的定義是明確的，指的是造字的假借，不包括‘本有其字’的通假?！?陳順芝：《六書和漢字構(gòu)形》，《說文學(xué)研究》第二輯，武漢：崇文書局，2006年，第347頁。

但是，上述說法與《說文》單字解釋中假借的論述不符。上文說過，《說文》單字釋語中假借的術(shù)語是“以為”，有“借以為”、“故以為”、“因以為”等。*詳見蕭璋：《文字訓(xùn)詁論集》，北京：語文出版社，1994年，第141～158頁。“以為”即“用為”，《說文》在同樣術(shù)語下，既有前舉的“韋”、“來”、“姚”等無其字的假借，也有有其字的假借。如：

《屮部》：“屮，艸木初生也。象丨出形，有枝莖也。古文或以為艸字?！?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217、521、541、19、124、164頁。這是說在古文中，“屮”用為“艸”，即“屮”假借為“艸”字，是有其字的假借。段玉裁注：“或之言有也，不盡爾也。凡云古文以為某字者，此明六書之假借。以，用也。本非某字，古文用之為某字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1頁。

《臤部》：“臤，堅也。從又，臣聲。凡臤之屬皆從臤。讀若鏗鏘之鏗。古文以為賢字?！?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217、521、541、19、124、164頁。

這是說在古文中，“臤”用為“賢”，即“臤”假借為“賢”字，是有其字的假借。

這是說在籀文中，“爰”用為“車轅”的“轅”字，即“爰”假借為“轅”，也是有其字的假借。

《可部》：“哥，聲也。從二可。古文以為謌字?！?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197、131、335、94、197、301、231、170、350頁。

這是說在古文中，“哥”用為“謌”，即“哥”假借為“謌”字，也是有其字的假借。

《言部》：“诐，辯論也。古文以為頗字。從言，皮聲?！?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197、131、335、94、197、301、231、170、350頁。

這是說在古文中，“诐”用為“頗”，即“诐”假借為“頗”字，是有其字的假借。

這是說在古文中，“丂”用為“虧”和“巧”，即“丂”假借為“虧”和“巧”字，是有其字的假借。

《宀部》：“完，全也。從宀，元聲。古文以為寬字?！?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197、131、335、94、197、301、231、170、350頁。

這是說在古文中，“完”用為“寬”，即“完”假借為“寬”字，是有其字的假借。

從上述字例解釋看，《說文》的假借包括無其字和有其字兩種，之所以認為其假借只指無其字，蓋因于其定義“本無其字”，對“本無其字”的理解有誤是導(dǎo)致這一結(jié)論的根本原因?！墩f文》說的是“本無其字”，而非“無其字”，“本”義為“原本”、“原來”，《說文·木部》：“本，木下曰本。從木，一在其下。”*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197、131、335、94、197、301、231、170、350頁?！氨尽钡谋玖x是樹根，就一棵樹來說，樹根是最原始的、最初的部分，故引申指“原本”、“原來”?！墩f文》“本無其字”說明的是假借起源于有詞無字，僅此而已。原本沒有字，后來可能出現(xiàn)兩種現(xiàn)象：一是一直沒有字，二是后來產(chǎn)生了本字，有了本字后，受使用習(xí)慣的影響，往往會本字和借字共用。前一種就是無其字的假借，后一種就成了有其字的假借。如下圖：

本無其字而后來有字的情況，如“胃”。《說文·肉部》：“胃，谷府也?！?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197、131、335、94、197、301、231、170、350頁。借用為“謂”，戰(zhàn)國楚簡尚未見“謂”字，皆用“胃”，如《郭店楚簡·五行》：“目而知之胃之進之?！?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51、187、217頁。為印刷方便，釋文有時用通行字，下同?！豆瓿啞ち隆罚骸昂挝噶隆！?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51、187、217頁。為印刷方便，釋文有時用通行字，下同?！豆瓿啞ふZ叢(四)》：“是胃童基?！?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51、187、217頁。為印刷方便，釋文有時用通行字，下同。睡虎地秦簡、西漢馬王堆帛書“胃”、“謂”同用。據(jù)現(xiàn)有材料，“謂”字在秦統(tǒng)一全國前后才產(chǎn)生，也就是說，“胃”假借為“謂”，戰(zhàn)國前是無其字的假借，秦代以后是有其字的假借，都屬于《說文》“本無其字”的范疇。再如“袷”?！墩f文·衣部》：“袷，衣無絮。從衣，合聲。”*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197、131、335、94、197、301、231、170、350頁?！都本推肪矶骸耙b褕袷複褶袴裈。”顏師古注：“衣裳施里曰袷，禇之以綿曰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2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7頁?！榜省睘楸砝镫p層而無絮的衣服，這個字產(chǎn)生得很晚，西漢中期以前都借用“合”字表示，如：

青綺禪合衣，素掾。(馬王堆3號漢墓350號簡)

生綺禪合衣一，素掾。(馬王堆3號漢墓357號簡)

連絑合衣幭一。(馬王堆3號漢墓358號簡)

霜丸合衣一領(lǐng)。(尹灣2號漢墓木牘1正)

縹丸合衣一領(lǐng)。(尹灣6號漢墓木牘12正)

縹丸合衣一領(lǐng)。(西郭寶漢墓木牘甲)

相谷合衣一領(lǐng)。(西郭寶漢墓木牘甲)

據(jù)現(xiàn)有材料，“袷”字最早出現(xiàn)在胥浦101號漢墓木牘中，101號漢墓木牘有“綠袷一領(lǐng)”。胥浦101號漢墓墓葬時代是西漢末期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由此我們可以確定，“合”假借為“袷”，*符合《說文》有意義聯(lián)系的假借。在西漢中期以前是無其字的假借，西漢晚期以后是有其字的假借，也屬于《說文》“本無其字”的范疇。

因此，把“本有其字”與《說文》“本無其字”對立起來是錯誤的。從理論上說，原本有字就不應(yīng)出現(xiàn)借字，至于抄寫中臨時出現(xiàn)的同音替代字，那是寫錯了字，不應(yīng)該當作語言文字發(fā)展的本有規(guī)律看待，我們看到的有本字而用借字的現(xiàn)象多是本字后出導(dǎo)致的。

其實，清代段玉裁早就對《說文》“本無其字”有過正確解釋，只是不為后人所注意。段玉裁說：“本有字而代之，與本無字有異。然或假借在先，制字在后，則假借之時本無其字，非有二例，惟前六字則假借之后，終古未嘗制正字。后十字則假借之后，遂有正字，為不同耳?！?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756頁。

三、 《說文》的字形解釋

漢字的構(gòu)形系統(tǒng)是不斷發(fā)展的，同樣一個字，認識現(xiàn)代漢字，不一定能夠認識古文字，就是因為字形會發(fā)展與演變。正因為漢字形體能夠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自己，漢字構(gòu)形系統(tǒng)能夠適應(yīng)新的社會需求不斷自我調(diào)整，才能夠成為迄今為止世界上古老而一直沿用至今的唯一文字。因此，漢字形體具有階段性，同一個字在不同階段的形體有可能發(fā)生變化，對其的解釋也自然不能相同。但是對于這一點，今人認識嚴重不足，如李光華說：“《說文》所據(jù)以說解的古文、籀文和小篆，就其時代來說，都是晚周以后的文字，它們上距殷商甲骨文已有一千多年。文字在長期的使用過程中，形體不斷訛變，延及周秦之際，有的可以說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許慎生當東漢，既沒有見到地下的甲骨文，也難得看到周代早期的銅器文字，單憑后出的古文字說解字形，就不可避免地要發(fā)生錯誤?！?李光華：《〈說文〉與訓(xùn)詁語法論稿》，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77頁。此說法頗具代表性，其核心問題是沒有意識到漢字構(gòu)形系統(tǒng)的發(fā)展性和階段性，把漢字構(gòu)形的發(fā)展一概目為訛變，導(dǎo)致的最明顯表現(xiàn)就是參照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字形，對《說文》的字形解釋加以批評。

漢字構(gòu)形的發(fā)展演變是漢字構(gòu)形系統(tǒng)自我調(diào)整的過程，如“吊”字，從甲骨文到小篆，其形體變化如下表：

商代西周春秋戰(zhàn)國小篆

《說文·人部》：“吊，問終也。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從人持弓，會毆禽?！?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341、214頁?！墩f文》的字形解釋“從人、弓”針對的是小篆形體，小篆形體也確實是由“人”和“弓”兩個構(gòu)件組成。但是戰(zhàn)國以前的字形與小篆不同，是由“人”和“矰”組成?！墩f文·矢部》：“矰，隿矢也。從矢，曾聲?！?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341、214頁?！队衿な覆俊罚骸俺D，結(jié)繳于矢也?！?《宋本玉篇》，北京：中國書店，1983年，第313頁。矰是拴著繩子的攻擊器，拴繩的目的當是回收攻擊器，吊是遠古喪葬的形式之一?！吨芤住酚涊d過我國最早的喪葬形式，《周易·系辭下》：“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7、2178頁?！安环獠粯洹奔床黄鹜炼押筒环N樹，“喪期無數(shù)”即沒有服喪期。所以實際上最早的喪葬形式就是用柴草把尸體裹起來扔到野外。漢字“葬”記錄的正是這種習(xí)俗，葬字小篆作，字形由茻、死和一三部分組成?！捌煛睘椴輩?，“死”義為尸體，《呂氏春秋·離謂》：“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八，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第14頁。《左傳·哀公十六年》：“白公奔山而縊，其徒微之。生拘白乞而問白公之死焉。對曰：‘余知其死所，而長者使余勿言?！?《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7、2178頁。上述二文中的“死”都指尸體。葬字字形中的“一”表示尸體被抬送荒野時所用的木板之類。尸體扔到荒野中，讓飛禽野獸任意撕咬，這種現(xiàn)象后來得到了改善，改善的主要原因是靈魂觀念的產(chǎn)生。靈魂觀念產(chǎn)生后，人們認為人死只是軀體的死，人的靈魂永遠不死，如果對尸體不加保護，而任憑禽獸撕咬，其靈魂就會發(fā)怒，從而降災(zāi)于活著的人，特別是其親屬。同時，既然人死而靈魂仍活著，那么親屬也不忍心讓其尸體遭禽獸咬損。于是又發(fā)展出一種習(xí)俗，就是死者的親屬帶著矰到尸體旁驅(qū)趕禽獸，這就是“吊”字字形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驅(qū)趕禽獸的石頭之類，扔出去還得撿回來，以備下次使用，拴繩則可省卻拾撿之勞。驅(qū)趕禽獸、守護尸體就是后代服喪期的由來，據(jù)《禮記》記載，依據(jù)與死者親疏關(guān)系等，服喪期有三月、五月、九月、一年、三年等，至親一般是三年，《晏子春秋·外篇第八》：“魯孔丘之徒鞠語者也。明于禮樂，審于服喪，其母死，葬埋甚厚，服喪三年，哭泣甚疾?！?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97頁。

《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臣聞弩生于弓，弓生于彈，彈起古之孝子……古者人民質(zhì)樸，饑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于中野，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絕鳥獸之害。”*趙曄：《吳越春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9頁?！秴窃酱呵铩返挠涊d符合字形的演變，從戰(zhàn)國前“吊”字形體看，就是人帶彈，用弓箭當是后來進一步發(fā)展的事，小篆“吊”字形體表示的即是進一步發(fā)展后的狀態(tài)。同時，以“弓”替代“矰”，也是漢字構(gòu)形進一步系統(tǒng)化的要求，“矰”只出現(xiàn)在“吊”字中，構(gòu)字能力很低，用“弓”類化了“矰”，即可減少構(gòu)字能量底下的構(gòu)字成分，使系統(tǒng)更加有效、科學(xué)。《說文》順應(yīng)漢字構(gòu)形系統(tǒng)的調(diào)整，對變化后的字形作出新的解釋，是合理的。如果認為“《說文》形體稍訛”，*容庚：《寶蘊樓彝器圖錄》，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7頁。而依戰(zhàn)國前形體解釋為從人從矰，反而違背事實。

再如“皇”字，從商代字形到小篆，其形體變化如下表：

商代西周春秋戰(zhàn)國小篆

皇字形體本像羽毛冠置于冠座之形，為象形形體。春秋時期冠座部分有兩橫形體，也有三橫形體，但三橫形體中豎仍上通，戰(zhàn)國時期形體中豎不上通，冠座變成了“王”字，小篆形體更是冠形也演化成了“自”，故《說文》以會意釋之。《說文·王部》：“皇，大也。從自。自，始也。始皇者，三皇大君也。自，讀若鼻，今俗以始生子為鼻子?！?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8、71頁?！盎省弊中误w從商代到小篆的演變，也是字形系統(tǒng)的有意改造，早期字形無論是羽毛冠還是冠座，都是只出現(xiàn)在一個字形上的構(gòu)字能力低下的構(gòu)件，又是一個獨體字，在漢字構(gòu)形由獨體象形構(gòu)字到合體組合構(gòu)形的演變過程中，依據(jù)形近關(guān)系，上部類化為“自”，下部類化為“王”，成為“自”、“王”組合的小篆形體，既排除了構(gòu)形系統(tǒng)的低能量構(gòu)字成分，又產(chǎn)生了符合后期漢字組合式構(gòu)形規(guī)律的新的會意形體。我們既不能認為小篆形體是訛變，也不能認為《說文》釋形是錯誤的。

又如“逆”，商代、西周和小篆，其形體變化如下表：

商代西周小篆

《說文·辵部》：“逆，迎也。從辵，屰聲。關(guān)東曰逆，關(guān)西曰迎?！?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8、71頁。本義是迎接，商代甲骨文有三個字形：第一個形體上部像一個由遠而近走來的人，下部是腳尖對著來人的腳，代表迎接的人。第二個形體由來人和“彳”組成，“彳”是道路的象形，表示來人行走在路上。第三個形體表示主人正在迎接路上走來的客人。西周金文第一個字形同甲骨文第三個字形，第二個字形從“行”不從“彳”，“行”也是道路的象形。商代和西周字形皆為合體象形字，小篆形體實際上來源于西周金文第一個字形，但是一方面表示來人的形體已不再象倒人形，另一方面“彳”與“止”合并組成了一個新的表義構(gòu)件，因而到小篆形體，已經(jīng)由合體象形轉(zhuǎn)化成了形聲字，所以《說文》以“從辵，屰聲”釋之是正確的。

四、 《說文》的“造意”與“實義”

《說文解字》的字義解釋有造意和實義的區(qū)別，造意是漢字的造字意圖，即通過怎樣的形體來表現(xiàn)字義，是造字時的一種構(gòu)想。實義是文字所表示的詞義。二者有時是統(tǒng)一的，有時又是不同的。其同與不同是由漢字所代表的詞義的特點決定的。如果詞義是具體的、單一的，則造意就是實義。如“盥”，《說文·皿部》：“澡手也。從臼、水臨皿?！洞呵飩鳌吩唬骸顓F沃盥?！?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204、299、285、434、417頁。盥字本義是洗手，古代貴族洗手是有別人拿匜澆水，用下流的水洗手，其下有盤接水。字形小篆作，正是洗手的形象。這一字義因為單一具體，用本身的形象造字即可，所以造意和實義是統(tǒng)一的，造意即實義。又如“向”，《說文·宀部》：“北出牖也。從宀，從口?！对姟吩唬骸驂儜?。’”*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204、299、285、434、417頁?！跋颉钡谋玖x是朝北的窗戶，小篆字形作，“宀”是房子的象形，其內(nèi)之“口”表示窗戶，也是造意即實義。如果詞義是抽象的、寬泛的，則造意和實義往往不統(tǒng)一。漢字以形表義，抽象的詞義必須找到具體的形象才能構(gòu)字，所以造字過程就是詞義具象化的過程。抽象的概括性的詞義反映在字形上就成為具體形象，這就形成了造意與實義的不同。《說文》為了充分顯示漢字形義的統(tǒng)一關(guān)系，在許多字的字義解釋環(huán)節(jié)解釋的是造意，而不是實義，若按實義來理解就是錯誤的。所以對《說文》進行解釋譯注時需要指明其實質(zhì)。如“齊”，《說文·齊部》：“禾麥吐穗上平也。象形。”*王貴元：《說文解字校箋》，第204、299、285、434、417頁。遍查文獻，齊字沒有“禾麥吐穗上平也”這一字義，也不可能有，因為《說文》解釋的是造意。齊的本義實際上就是“齊平”，這一字義是抽象的、概括的，要造一個字形來表示它，并且在字形上要反映出字義來，怎么辦呢？古人想到了麥田，麥株生長高低齊等，在農(nóng)業(yè)時代是大家共知的現(xiàn)象，因而就用麥株的形象來表示“齊平”。齊字小篆作，甲骨文作，是生長在田里的吐穗的眾多麥株的形象，漢字構(gòu)形以三表多，如“眾”以三人表多人、“森”以三棵樹表森林等。至于三棵麥株不是并排而是排成三角形，是從人在麥田觀察角度造的，由于人比麥株高，放眼望去，會有越遠的麥株越高的感覺。因此，《說文》齊字的釋義如果為“禾麥吐穗，其上平整”，*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942、1395頁。雖然不能說解釋錯誤，但沒有指出《說文》釋義的本質(zhì)，還是不能讓人正確理解《說文》，對《說文》此釋義，準確的理解應(yīng)是“以禾麥吐穗上平來表示平齊”。

[責任編輯 羅劍波]

Theory and Critical Research: The Chinese Characters in Shuowen Jiezi

WANG Gui-yuan

(SchoolofLiberalArts,Renming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s: When this glyph is used to indicate any other meaning, other meanings borrow (jiajie) this glyph.Jiajieis defined inShuowenjiezi: a glyph indicates the extended meaning beyond its original meaning when it is created. There are two types ofjiajieinShuowenjiezi: one has the original word, the other doesn’t.Jiajieoriginates from the condition that a lexical meaning exists while there is no specific glyph to represent it. The new glyph may not survive all through the time, so jiajie in this case is used without an original word. The new glyph may also come into being later, and thus thejiajiewill has its original word. Glyph of the same character may vary through different periods, so does its explanations.

Shuowen Jiezi; Jiajie; explanation of characters

王貴元，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點項目“秦漢六朝字形專題研究”(項目批準號：13AZD050)、北京市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漢字發(fā)展史”(項目批準號：15ZDA1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