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愷寧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610064)

基于認知角度的“很+N”用法分析

祖愷寧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610064)

文章基于人類認知的角度，借用圖式理論，探討“很+N”構式的用法和意義。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很+N”可以體現(xiàn)“部分—整體”關系，體現(xiàn)聯(lián)想意義、激活認知模型，表達明喻或隱喻，表達反語等，這充分反映了該用法的特殊性。

認知；圖式；構式；“很+N”；隱喻；反語

“很+N”是近年來出現(xiàn)的一種較為熱門的網(wǎng)絡流行語，如“很中國”“很江南”“很淑女”“很迪士尼”等。根據(jù)漢語語法一般規(guī)則，副詞后面無法直接接名詞[1]43，故“很+N”構式較為特殊。

一、構式語法與圖式

(一)構式語法

構式語法是基于認知語言學在近30年興起的新興的語法理論。所謂構式，即形式與意義的配對，且已知構成成分不能直接預測出構式的意義。根據(jù)Goldberg的經(jīng)典定義，“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且形式Fi的某些方面或意義Si的某些方面不能從C的構成成分或從其他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嚴格意義上的預測，C即是一個構式”[2]4，“很+N”就是一個構式。

(二)圖式

圖式本是認知心理學的一個術語，該理論在提出后不久被廣泛用于語言學尤其是認知語言學領域[3]59。圖式在理解意義上發(fā)揮重要的作用，Langacker認為:認知語言框架下,句式和詞匯喚起使用者的意義圖式，因此句子構式就是抽象的圖式間一系列的對應關系[4]41。Goldberg本人也提出了“場景編碼假設”，指出與基本句型對應的構式類型將那些符合人類基本經(jīng)驗的事件作為中心意義來編碼[2]39。Fillmore認為，人們通過構建圖式來理解格框架，并指出人們對某一域的認知包含了如何理解圖式和如何理解特定詞匯兩部分，兩者是不分離的[5]192。此外，陸儉明指出“構式是認知域中的意象圖式在語言中的投射”，構式的意義來自人類認知域的圖式[6]104-105?？梢?，圖式賦予人們認識世界的能力，通過圖式，人們能夠很好地解讀構式的意義。

二、“很”與“很+N”的用法

(一) “很”的用法和意義

根據(jù)《辭?！?，“很”字有以下解釋：(1)甚；非常。如：很好；快得很。(2)通“狠”。兇惡；暴戾；違逆，不聽從?！睹献印るx婁下》：“好勇斗很?！薄蹲髠鳌は骞辍罚骸疤羽蠲蓝堋！?3)爭訟?！抖Y記·曲禮上》：“很無求勝?！编嵭ⅲ骸昂埽]也，謂爭訟也?！薄昂堋弊畛Ｒ姷挠梅ㄊ浅洚敻痹~。作為副詞，“很”可以修飾動詞和形容詞，“很+X”在句子中可充當謂語、補語、狀語或賓語。

(二) “很+N”的新用法

為了調(diào)查“很+N”的新用法，文章收集了一些網(wǎng)絡新聞標題和內(nèi)容中的句子，之所以使用網(wǎng)絡新聞，是因為它具有時效性、豐富性、深度性、交互性等特點，能夠很好地反映當前語言使用情況和社會發(fā)展狀況[7]。例如：

(1)望江樓“很四川”，寬窄巷子“很包容”。(新浪新聞，2011年1月24日)

(2)聯(lián)合國官員盛贊蘭溪古村落:“很中國，也很世界”。(光明網(wǎng)，2016年9月22日)

(3)很寶馬!很中國!國產(chǎn)全新三廂1系登陸。(新浪汽車，2016年9月6日)

(4)每個地鐵站里都有一條很江南的石凳。(騰訊新聞，2012年11月6日)

(5)讓機器人“活”起來:可以!這很迪士尼!(雷鋒網(wǎng)，2016年9月2日)

三、“很+N”表達的意義

(一)體現(xiàn)部分—整體關系

一般而言，“很”是一個程度副詞，在“很+N”構式中，“很”前后的名詞是部分—整體關系。例如：

(6)唐老鴨很迪士尼。

(7)百老匯、曼哈頓、自由女神都很紐約。

(8)未名湖、博雅塔、石舫、紅樓，這些景點很北大。

例(6)～例(8)中“很”前后的名詞是部分—整體關系。例(6)暗示唐老鴨是迪士尼的一部分，除唐老鴨外，米奇、米妮、黛絲同樣也是迪士尼的一部分。例(7)中的“百老匯”“曼哈頓”“自由女神”，都是紐約的一部分。例(8)中，未名湖、博雅塔等等無一例外，都是北大的一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很”前后的成分通常都是具體的事物，如“唐老鴨”“百老匯” “迪士尼”“北大”“紐約”都是具體的事物，是客觀存在的。Lakoff指出，部分—整體的聯(lián)系幾乎貫徹了人類認識的始終[8]273，因此這一種用法雖然是活用，但卻符合人類的認知規(guī)律。

(二)體現(xiàn)聯(lián)想意義，激活認知模型

Leech在其著作《語義學》中提出了7種語義，分別是概念意義、內(nèi)涵意義、社會意義、情感意義、反映意義、搭配意義、主題意義。Leech認為，內(nèi)涵意義、社會意義、情感意義、反映意義、搭配意義與概念意義不同，并不是固定的，因此他把上述5種意義概括為“聯(lián)想意義”[9]279-280。即使面對同一個事物，不同的人會產(chǎn)生不同的聯(lián)想，有著不同的理解。

而人們之所以會產(chǎn)生不同的聯(lián)想意義，是因為不同的人群有著不同的文化語境，文化語境與歷史傳統(tǒng)、價值取向、風俗習慣、宗教信仰、思維方式和環(huán)境等因素有關[10]72。例如“龍”在中國文化里是吉祥的象征，而在英美文化里，“dragon”則是殘暴的代名詞。

在認知語言學視域下，語境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是不同概念互動的認知表征。由于人類擁有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因此人們的認知里包括了互不相同卻相互交織的語境，這些相互作用的語境構成了一個特定的認知模型[11]47-49。例如，一提到“在沙灘上”，海邊的人馬上會想到堆沙堡、曬太陽、游泳、野餐、散步、浪花，這些相互交織的語境共同構成了“在沙灘上”這個認知模型。

通過比較和分析，可發(fā)現(xiàn)“很”的活用可以體現(xiàn)聯(lián)想意義，構建認知模型。例如：

(9)這輛國產(chǎn)轎車很寶馬。

(10)最近的天氣變得比以往悶熱了，很三伏天。

(11)梅雨時節(jié)很江南。

例(9)對國產(chǎn)轎車的評價是“很寶馬”，旨在說明此轎車擁有寶馬車的特點，如配置齊全，性能優(yōu)良，駕駛舒適、穩(wěn)定等，激活了人們對“寶馬”的認知模型。例(10)之所以說最近的天氣“很三伏天”，是因為三伏天潮濕、悶熱，“悶熱”是三伏天這一認知模型的一部分。例(11)中提到梅雨時節(jié)“很江南”，這正是特定文化語境下才有的認知現(xiàn)象。江南是我國一個典型的地理和文化區(qū)域，一般指長江中下游南岸地區(qū)，尤其以江浙滬交匯處的太湖平原為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12]58。梅雨季節(jié)指我國華東地區(qū)每年六七月出現(xiàn)的持續(xù)天陰有雨、悶熱潮濕的氣候現(xiàn)象，由于那時恰逢江南梅子成熟，所以稱為梅雨季節(jié)。很多古詩描寫了江南梅雨季節(jié)的景象，如趙師秀《約客》中的“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賀鑄《青玉案》中的“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周邦彥《鶴沖天·溧水長壽鄉(xiāng)作》中的“梅雨霽，暑風和。高柳亂蟬多”。江南梅雨季節(jié)這種意象深入人心。小橋流水、青石雨巷、白墻黛瓦、烏篷船、油紙傘等共同構建了“江南”這一認知模型。

與部分—整體關系圖式不同的是，認知模型里的事物可以是抽象的，例如梅雨、江南都是抽象的，可見“很”也有構建和激活認知模型的功能。

(三)表達明喻或隱喻

Lakoff在其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到，隱喻是人類認知、行為、語言、思維的基礎，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方式[13]4-5，貫穿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隱喻具有豐富的形式，例如：

(12)這部作品前半段很王朔。

(13)她的打扮很淑女。

(14)這座音樂廳的造型很中世紀。

例(12)～例(14)中，“很”充當隱喻或明喻的介質(zhì)，相當于“像……”“很像……”或“是……”，可以分別改寫為：

(12a)這部作品前半段很像王朔的作品。

(13a)她的打扮是淑女的打扮。

(14a)這座音樂廳的造型很像中世紀的音樂廳。

隱喻的本質(zhì)是用理解某一領域的經(jīng)驗來理解另一類經(jīng)驗的認知活動，也就是使用始源域來理解目標域，即讓始源域的圖式映射到目標域上[14]317。從類型來講，明喻又叫顯性隱喻，因此也是隱喻的一部分[15]51。

隱喻體現(xiàn)了兩個域之間的映射，例(12)～例(14)的隱喻映射圖式見圖1。

圖1 例(12)～(14)的隱喻映射圖式

由圖1可知，“很”起到了激發(fā)隱喻的作用，從而使人們得以通過始源域來理解目標域。

(四)表達反語

通常，“很+N”表達的是正極的意義，如上文提到的“體現(xiàn)聯(lián)想意義”，認知模型里的多個語境，都是很“接近”這個模型的。上文提到的“表達明喻或隱喻”里，“很+N”也是旨在體現(xiàn)“很像”或“是”，而不是“很不像”或“不是”。然而 “很+N”也可以表達反語，甚至還有略帶詼諧、譏諷、詫異的效果。例如：

(15)甲：那個人平常喜歡在背后說我們的壞話。 乙：確實，他很君子。

(16)甲(男)：你喜歡攀巖嗎？ 乙(女)：喜歡！攀巖也可以很淑女！

(17)甲：最近的幾部古裝劇都很精彩，效果很不錯。 乙：連空調(diào)和手機都出現(xiàn)了，確實很古裝劇。

例(15)～例(17)中，“很+N”相當于“很不像N”。結合語境，例(15)中，乙回應“他喜歡說壞話”是“很君子”，這里的“很”起到了表達反語的作用，表示乙對“那個人”的否定。例(16)里，甲問乙對攀巖的態(tài)度，乙知道攀巖很費體力，不適合女生，但為了讓甲感到驚訝，于是將攀巖描述成“很淑女”，達到了反語的效果。例(17)里，乙說“很古裝劇”，實則表明乙認為這“很不像古裝劇”，表達了乙諷刺、調(diào)侃和不贊同的態(tài)度。

社會語言學家Heider認為，反語的模型是認知平衡失衡的結果，他提出了P—O—X三角形單元關系，P(Person)為認知主體，O(Other person)為與認知主體相對的個體，X為認知對象。單元關系分為：情感關系，即P—O之間的關系，可以是反對或贊成，可用-/+(否定/肯定)表示；認知關系，即P—X和O—X關系，也可用-/+(否定/肯定)表示。在此基礎上，美國心理學家Newcomb提出了A—X—B三角模型，A、B分別為說話人和聽話人，X為對象，這個模型包含了A—B，B—A，A—X，B—X幾組關系[16]32，每組關系可以是-/+，如圖2所示。

圖2 Newcomb的A—X—B模式

三角形的三邊代表了三組關系，即A—X,B—X，A—B，三組關系皆可為-/+。對此，Newcomb提出了“平衡趨勢”，即：如果三條邊的正負相乘值為負，則不平衡，產(chǎn)生張力；若相乘為正，則趨于平衡。相乘為負，三邊可以為 “兩正一負”或“三負”；而相乘為正，三邊可以為 “兩負一正”或“三正”。Newcomb認為，反語的產(chǎn)生就是三角模型不平衡，而反語的理解，則是三角模型從不平衡到平衡的過程[16]32-33。

以例(17)為例，乙是說話人A，甲是聽話人B，空調(diào)和手機是甲、乙談論的對象X。甲與乙是好友，因此A—B關系為+，乙傳遞給甲的意思是“空調(diào)和手機很古裝劇”，即B—X為+，而乙對該古裝劇的真實看法是“空調(diào)和手機很不古裝劇”，因此A—X為-，此時三邊相乘為-，因此產(chǎn)生不平衡張力。甲逐漸理解了乙，意識到乙說的“很古裝劇”為反語，因此B—X恢復為-，三邊相乘為+，從而恢復平衡，該反語圖式可用圖3表示。

圖3 “空調(diào)和手機很古裝劇”的反語圖式

可見，在特定語境下，“很+N”可以表達反語，聽話人需要憑借認知能力對話語進行加工，從而識別出反語的效果。

(五)名詞形容詞化的用法

除了上述幾種用法外，在很多情況下，“很+N”其實是“很+N+的”的縮略，即相當于“很+形容詞”的用法，用于表明程度高，或非常具有N的特質(zhì)，同時也達到了強調(diào)效果。例如：

(18)他的形象很陽光。

(19)這本數(shù)學書很學術。

(20)此問題很哲學。

英語中，大部分形容詞有著與名詞不同的詞綴。漢語與英語不同，詞性之間沒有明確的詞綴標記，但現(xiàn)代漢語中名詞形容詞化則是非常普遍的[17]109。對比可知，例(18)中的“很陽光”實則是“很陽光的”省略用法；例(19)的“很學術”實為“很具有學術特質(zhì)”，也是名詞形容詞化；例(20)的“很哲學”即深奧難懂，此處也是隱喻用法。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用法具有局限性，并不是所有的名詞加“的”都能充當形容詞。此外，在句子成分上，也存在著限制，例如:

(21)a.形象很陽光。 b.很陽光的形象。 c.*很陽光形象。

“形象很陽光”和“很陽光的形象”都符合語法，但c句“很陽光形象”則不符合語法規(guī)范。因此，“很+N”充當定語時“的”不可去掉。

劉玉娟認為，認知視域下知識構建過程是一個識解的過程，識解主要分為凸顯和背景兩種方式；名詞形容詞化則是用名詞來識解對應形容詞的關系，即名詞被識解成一個量級上的關系，因此可以用縱軸表示，即：認知區(qū)域A(名詞)激活認知區(qū)域B，并凸顯區(qū)域B，使得區(qū)域A處于背景地位；凸顯的區(qū)域B被識解成一個具有程度級別的區(qū)域(縱軸)，最后，投射體(實體)投射到了表示程度關系的縱軸上[18]26?！昂荜柟狻钡男稳菰~化圖式見圖4。

當人們想要表達“很陽光”時，人們的認知框架內(nèi)儲存了許多關于“陽光”的百科知識，此時“陽光”作為名詞激活了“陽光的特征”區(qū)域，并凸顯了該區(qū)域，而自身(區(qū)域A)不再凸顯，成為背景。接著，凸顯的區(qū)域B轉變成了圖4(b)中表示程度的縱軸(粗黑線)，投射體即例(18)的主語“他的形象”在表示“陽光”特征(如溫暖、舒暢、活力、能量等)的程度縱軸上得以體現(xiàn)，形容詞化得以完成。

圖4 “很陽光”的形容詞化圖式

通過分析大量實例，結合圖式，可知構式“很+N”在特定語境下起著體現(xiàn)部分—整體關系，體現(xiàn)聯(lián)想意義、激活認知模型，表達明喻或隱喻，表達反語以及名詞形容詞化的作用。了解上述用法，有助于人們更好地使用當前新穎的流行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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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3．017

2016-10-31

祖愷寧(1992— )，女，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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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7)03-007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