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音
楔子
我第一次見到那人,是在十日前。當時是在山林里,應(yīng)當是午時。只不過林間樹木枝葉茂密,完全遮擋住了酷熱的日頭。只有稀疏幾縷日光,自葉與葉之間灑落。
我立在樹梢,看見密林深處先是走來一人。那人衣衫襤褸,走得近了,我才看見他身上大片的血跡。他披頭散發(fā),偶然抬起頭,我才見到了那張臉。
柳眉杏目,嬌嬌的一張鵝蛋臉。,原來是個女子。
深山老林里,這女子如同孤魂一般跌跌撞撞的地穿梭其間,委實怪哉。更令人驚詫的是,她身后十步遠的地方,突然躥出一只吊睛白額虎。那虎看起來威風凜凜,一副王者風范。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只虎,卻如一只家養(yǎng)的貓兒一般,踩著碎步小心翼翼的地跟在那女子的身后。
我坐在樹上,看見那女子自我腳底下走過。等那虎跟上來時,它抬頭看向我。金色的眼睛里有著淡然的神情,雖它在地上,我在高處,卻仍是睥睨一般,將我盯著。
我認出了這虎,嘴角翹起一絲笑。
虎盯了我一眼,又繼續(xù)跟在那女子的身后。
它是想吃了她嗎?若是它要吃了她,說不定我還能分一杯羹。我想著,心里高興起來,扶著樹干站起,也開始跟在那女子的身后。
那女子跌跌撞撞的地也不知走了多久,走的得我看那林間偶來的日光都變成了紅色。她仿佛不知疲累似的,木著一張臉,渙散著目光往前走。
不像生人,倒像死人。
天都快黑了,她終于停下腳步。那虎也停下腳步,我也不得不停下腳步,立在最近的那棵樹上。
那女子先是搖搖晃晃的地站著,林間的風陰冷,吹的得她一身染著血跡的破布衣裳忽起忽落。她好像也要被風吹跑似的,往前蹌踉了兩步,突然跪了下去。
然后,我就看見那女子伸出一雙骨瘦嶙峋的手開始挖著面前的土地。一下一下,緩慢的地,挖著。
那虎就一直在她身后看著,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將這盤中餐吞入腹中。然后,它臥下去,將頭顱枕在前肢上。
我看那女子挖土,挖的得雙手都出血了。她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痛,越挖越起勁,似乎是把十根手指頭都挖斷了也在所不惜。
我看的得都困了,打了個哈欠在樹干上坐下來,繼續(xù)看著那女子。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終于停下手,不知道挖了什么出來,將那東西牢牢地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不能給別人搶走的珍寶似的,蜷縮住全身,小心的地護住它。
夜里林間的風刮得大了,反正我現(xiàn)在也感覺不出冷。只是腳底下那虎呼出來的熱氣全都化作了白霧,想必此時夠寒冷的了。
那女子蜷縮成了一截一動也不動的木頭。我看那虎也不會吃她,正想著放棄,準備離開。,卻不想沉默許久的女子突然爆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那也不是哭喊,倒像是發(fā)泄什么,把命也拼出去的喊叫。那喊叫驚得林子里一大片飛鳥振翅而去,那喊叫,震蕩在我的耳側(cè),幾乎要把我的魂魄也震碎。
她突然回過頭,風吹起她散在臉上的發(fā),讓我看清了她赤紅的眼里淌下的淚??伤齾s是笑著的,發(fā)瘋似的笑著,笑著朝身后的虎舉起懷中的寶貝。
是一截人的腿骨,在漏下來的月光里顯得越發(fā)白森森的白骨。
我聽見她笑著說:“哈哈……這……原來這……就是我的尸骨?!?/p>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是誰了。
一
這女子名叫孫阿寶,人如其名,乃是孫家真正如珠如寶的大小姐。孫家是城中大戶,是鼎盛百年余的商賈之家。孫老爺膝下只有孫阿寶這一個女兒,待她當真是捧在心尖上疼愛的。
我一直都很清楚這位孫阿寶的事情,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后。但關(guān)于她的一切,我也都是從他人口中得知的。其中,我就聽說過,這位孫阿寶不到十六歲,便因為招親之事鬧得滿城風雨。
孫家只有她一個可以繼承家業(yè)的血脈,孫夫人早逝,孫老爺可謂是又當?shù)鶃碛之斈?,將這孫阿寶拉扯大。大約是孫老爺太過溺愛這獨苗,才使得這位小姐始終都沒有學會如何去經(jīng)營一個百年之家。
孫老爺曾從人牙子手中買來過一個小廝,名叫季春。這季春入得孫家,主要也是為了那位淘氣不堪的孫阿寶。
孫阿寶不愛讀書,還專愛惹麻煩。仗著家中權(quán)勢,打遍書院無敵手。夫子對她頭疼的得緊,三番幾次找來孫老爺談話,想讓他將孫阿寶領(lǐng)回家去。城中最好的書院只此一家,可對于孫阿寶,孫老爺罵又舍不得罵,打又舍不得打,只得想出這么一個辦法。
季春入孫家第一天起,孫老爺就告訴他:“你以后必須不離小姐左右,她去哪兒你就去哪兒。你要記住,千萬不能讓小姐跟別人打架,吵架也不行。一旦我知道小姐又在書院惹是生非,那我就罰你。知道了嗎?”
季春知道是知道,只是不知道這位孫家小姐竟能渾成那樣。
第一次見面兩人感覺都不太好。孫阿寶覺得季春長得太瘦,又不愛說話,像只啞巴猴子。季春覺得這孫小姐是沒法救了,念書念到死也是狗改不了吃屎。
因為,孫小姐見到季春的第一句就是:“你是我爹給我找來的小跟班?很好,以后就跟著我混吧?!?/p>
季春跟著孫阿寶混的第一天,孫阿寶就打架了。起先他倆在書院里走的得好好的,突然就從假山后面躥出個胖墩領(lǐng)著一幫小蘿卜頭對著假山下的孫阿寶做鬼臉,捏著嗓子陰陽怪氣的地喊:“孫阿寶,孫阿寶,克死親娘孤到老!”
孫阿寶擼起袖子就往假山?jīng)_去。季春倒是愣住了,他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才后知后覺的地爬上假山。上了假山一看,好家伙,孫阿寶已經(jīng)將那胖墩摁在大石頭上,舉起拳頭就準備往那胖臉上砸。
季春連忙將那拳頭攔住,他扭頭看孫阿寶,孫阿寶。她簡直像個小煞星一般,赤紅著眼睛瞪著季春,壓著聲音喝到:“怎么,你敢攔我?”
季春不回答,仍使了勁握住那小小的拳頭。
孫阿寶掙了掙,發(fā)現(xiàn)這瘦猴子雖然瘦,但力氣卻是扎扎實實大的得很。她瞪著季春,一只手仍緊緊地抓住胖墩的衣襟。
小胖墩早就嚇得雙股打顫戰(zhàn)了,他扭頭看了看身邊的那群小蘿卜頭。小蘿卜頭們早就呆住了,直到此時才幡然醒悟似的,見孫阿寶被制住,連忙一擁而上將胖墩解救下來。
等人走了干凈,季春才松開手。才一松開手,他就被孫阿寶推了個趔趄。
他倒在大石頭邊,孫阿寶站住垂下眼睛看著他,靜靜的地說:“季春,你被辭了?!?/p>
季春仰著臉,即便逆著日光,也依舊能看見孫阿寶的臉。那張臉通紅,一雙杏眼微微低垂,倒不像之前那般或滿是機靈,或滿含煞氣。那眼睛靜的得好像萬紫千紅的煙火盛放之后,只余下的,空寂星夜。
或者說,那眼睛,本來就是空寂的。
季春也靜靜的地說:“不用你動手,你且看著,他們自然會遭到報應(yīng)?!?/p>
二
報應(yīng)這詞,對于當年才七歲的孫阿寶來說,確實是有些過于嚴重了。但七歲這個年紀,又分不清好賴,自然更分不清“報應(yīng)”二字之沉重。
如今我是明白的,我明白報應(yīng)是這世間最難得的事。報應(yīng)不令人恐懼,反倒令人痛快。
孫阿寶沒出手。季春替她出了。
他守在小胖墩入書院必經(jīng)的路上,從后面偷襲,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了那小胖墩的書袋,調(diào)掉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將夫子布置的大字帖全掏出來,撕了做天女散花狀,邊跑邊散。
小胖墩哪趕得上瘦猴子的速度,氣喘吁吁的地在散開的紙屑里哇哇大哭。
等季春回到孫阿寶身邊時,又恢復了平日沉默不語的模樣。
小胖墩背著空書袋進了書院,見著孫阿寶,立馬瞪著眼睛罵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撕了我的大字帖!”
孫阿寶一臉的莫名其妙,說:“我撕你的大字帖作甚!你少血口噴人!”說著,又要站起來擼起袖子準備大干一場。
又是季春攔住了她。他垂著頭,伸出手拉住孫阿寶的胳膊,輕輕搖了搖頭。
見狀,小胖墩早就嚇得縮起膀子,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孫阿寶扭頭開始罵:“你是我的跟班還是那小胖子的跟班!你作甚老是攔著我揍他!你是不是喜歡他!”
季春活像吞了一枚雞蛋被噎住似的張大了嘴巴,想不通這位小姐滿腦子里到底裝的什么東西。
等夫子開始收昨日布置的大字帖,孫阿寶才終于知道季春為什么攔住她了。因為根本不需要她動手,小胖墩就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
“大字帖沒寫就是沒寫,做什么扯謊說有個蒙面人撕了你的大字帖?人家好好的撕你的大字帖作甚?為師教你念得的圣賢之書都讀到了狗肚子里嗎?沒寫就沒寫,居然還扯謊!打的就是你扯謊!”
小胖墩手板心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十下戒尺,這也使得孫阿寶暗爽了一天。
等下了學,出了書院,孫阿寶才高興的地拉住季春的胳膊,笑嘻嘻的地說:“是你罷吧?撕他大字帖的是你罷吧?”
季春滿面通紅,拿眼偷偷看著挽住自己胳膊的那雙手。那雙手小小的,白嫩白嫩的,十根手指頭跟水蔥似的。他僵住了那被挽住的胳膊,仍低著頭不說話。
孫阿寶停下腳步,側(cè)過頭認真的地看著他說:“季春,你為什么不喜歡說話呢?”
季春挑起目光挑起迅速的在孫阿寶臉上逛了一圈,又垂下目光,不說話。
孫阿寶撇撇嘴,松開手,說:“今天小胖子挨打,我確實蠻爽的??墒?,季春,以后不要幫我做這樣的事了。凡是我自己能解決的,都不需要你出手。你既是我的跟班,就得在我身后?!?/p>
孫阿寶這段話,說的得自己都覺得自己忒講義氣,當真有幾分江湖老大的氣概。她沉浸在這股豪氣里,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季春沒有跟上來。她扭身一看,卻見季春站在原地,皺著眉頭盯著自己。
接著,她聽見他說:“我既是小姐的跟班,那就是該要保護小姐的?!?/p>
季春這句話說的得十分誠懇,也十分堅決。以如今的我來看,季春也確實將這句話踐行的得一點都不走樣。
季春陪著孫阿寶直到十七歲那年的春末。那是季春的十七歲,孫阿寶尚才十四歲而已。
三
孫小姐能到如今走在林子里,尋找自己的尸骨這地步,并不是橫刺里飛來的奇事,一切都有因,有因才有果。
我不知道季春與孫阿寶是何時暗生情愫的。十幾歲的少年少女,是在怎樣的光景里突然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可愛?;蛘哒f,季春一直都知道孫阿寶是可愛的。從第一次見到她眼里的空寂,發(fā)現(xiàn)她內(nèi)心里并不似外表那樣霸道蠻橫后,他才發(fā)現(xiàn),她傻的得可愛,又倔強的得讓人想要保護。
季春始終沉默的地站在孫阿寶的身后,陪她上學,陪她讀書,在她被人欺負時,又悄無聲息的地幫她反擊。只要孫阿寶回頭,她就會發(fā)現(xiàn)季春的存在。
這點很重要。正是這點依賴,才讓孫阿寶陡然發(fā)現(xiàn),這依賴已變成眷戀。她是喜歡季春的。這發(fā)現(xiàn)的起因,又得從十四歲那年說起。
女兒大了,自然要有男女之別。孫老爺不經(jīng)意的地朝孫阿寶一望,才發(fā)現(xiàn)女兒身后那個干瘦的少年不知何時也已長大。他,再不是初入孫家時,那副瘦弱的模樣。少年身量長得快,幾年之間已長成半大青年的模樣。
這少年,突然就讓孫老爺想起了男女之防。他將季春遠遠的地調(diào)離了孫阿寶的身側(cè),讓他跟在馬夫后面,學著如何養(yǎng)馬伺馴馬。
孫阿寶從外回到家中時,不見季春。四處都找遍了,也始終找不到那個沉默的身影。她去找孫老爺,才得知季春被調(diào)走的事。
那一剎那,面對著暮春時節(jié),滿院的繁花錦簇,孫阿寶第一次察覺到內(nèi)心的空蕩。這種空蕩,又與自幼失去娘親的那種空不同。就好像是失而復得的什么東西,又再次被人偷走。
孫阿寶大哭大鬧,要季春回來。孫老爺什么事都會依著她,唯獨這件不能。笑話,堂堂孫家的大小姐怎能終日里同一個下人,且是一個男子廝混在一起。若是傳出去,將來還怎么嫁人。
既然要不回季春,孫阿寶便想著去找季春。她等了許多天,終于等到孫老爺出門,才提起衣裙往馬棚飛奔而去。
孫阿寶在馬棚找到了季春。季春當時正在刷洗馬匹,他穿著一身粗布麻衣,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精干的手臂。他背對著她,因而沒有看見她眼中慢慢聚起的淚。
孫阿寶站在遠處看了那背影好半天,才哽著嗓音喊了一聲:“季春!”
季春身形一頓,他扶著馬匹慢慢直起上身,才一點一點回頭。接著,他送給她一個笑容。
這笑容……該怎么說呢。一個不喜歡笑的人,突然沖你露出一個笑容,且那笑容又是十分好看的笑容,自然是十分撩撥心弦的。
孫阿寶就被這笑容撩撥了。她眼里蓄滿的淚終于滾滾而下。
“季春!”她又喊了一聲,朝他沖去。
季春眼睜睜地看著那粉紅的一片朝自己奔來,他下意識的地張開雙手,任那柔軟撞入胸懷。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只這一次,就如同夢里千萬次一樣。
他將她緊緊地抱住,許久,才猛地將她推開,低著頭輕聲道:“我身上臟,小姐離我遠一些?!?/p>
孫阿寶也低著頭,她雙肩雖然被季春推離,可雙臂依舊牢牢摳住季春背后的衣裳。
要說孫家小姐曾是個混世女魔頭,自然同一般少女不一樣。
她用盡全力摳住季春的背,抬起頭看著季春,粉紅的臉上還掛著淚,眼睛也濕漉漉的。
她將他認真地的望著,好半天才說出一句:“季春,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前從不笑的,這次又怎么笑了呢?”
季春呆呆的地望著懷中的人,不知該如何回答。
可孫阿寶就這么認真的地望著他。
季春突然張開嘴巴,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容更加大了。他說:“因為我見到你了啊?!?/p>
四
這大約是季春這一生以來說過最動人的情話。也大約是孫阿寶這一生聽過最動人的情話。
這也是一句令所有人都萬劫不復的情話。
可當時的孫阿寶與季春,他們沉浸在由這句情話為開端的愛情里。他們偷偷的地見面,避過所有人的眼。黃昏的馬棚外,夜間的涼亭里,留下的都是他們相依偎的身影。
我很羨慕孫阿寶。羨慕有這么一個如此將她放在心尖上愛慕的人。我又很怨恨老天爺,恨老天爺讓有些人在什么都有了之后,還能有人能為他們獻上一顆真心。而我,我什么也沒有,至自始至終什么也沒有。
孫老爺后來為阿寶舉辦了一場轟動全城的招親。
這件事里,沒有季春的影子。他走了,在孫阿寶十四歲那年時。
一個是高門大戶的小姐,一個卻是這高門大戶內(nèi)的馬夫。只論身份,孫阿寶與季春也是無法在一起的??杉敬簮蹖O阿寶,他想要有個天長地久。
于是,他要走。他要離開孫家,去別處另闖一番天地。
事情終于走到這一步。孫阿寶終于要和季春分開。若季春知道,這一別將是永別,那不論如何,他也不會離開她罷吧。
季春走時仍是那副沉默的模樣。孫阿寶拉著他的手,也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她歪著頭笑看著他說:“你若回來遲了,我就不認得你了?!?/p>
季春望進她的眼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頂:“你不認得我,我也會認得你?!?/p>
孫阿寶笑著低下頭,腦袋抵住他的胸口,輕輕的地說:“就算沒能闖出什么名堂,也沒關(guān)系。只要你能好好的地回來就好?!?/p>
“你要等我,等我回來娶你?!奔敬赫f完這句,轉(zhuǎn)身離去。
季春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音。
而那時,轉(zhuǎn)眼已是第二年春天。
,鬧得滿城風雨的招親之事,也終于來了。
而這一次,我又不得不提起另一個人。
我不想提起那個人,可若不提起他,之后的一切我又無從說起。罷了……這人名叫馮禹,便是那被孫老爺招親上門的女婿。
說到轟動,也正是因為馮禹的身份。一個寡婦養(yǎng)大的貧家子弟,照理來說同季春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可偏偏,馮禹是中過鄉(xiāng)試的秀才,他滿腹才華,偏偏被不堪的家世捆綁住了本可翱翔于空的雙翅。
孫老爺也正是看中他的家世與才華?!挥羞@樣的家世,才能讓他安安心心做入贅的女婿。也只有這樣的才華,才能將孫家這百年基業(yè)打理好。
孫阿寶第一次見到那馮禹,也是春末時分。她對著滿院子的花木發(fā)呆,一雙盛滿靈氣的眼此時卻仿佛被人抽空了生命,只剩下一片死寂。馮禹便是在此時踏入了這院子。
馮禹其人,雖出身不好,卻因著滿腹詩書的緣故,又有一副好皮囊,因而看起來倒像是哪家終日里只知賭書潑茶的富貴公子。他踩著閑適的步伐,立在月拱門下。
孫阿寶聽見腳步聲,目光微轉(zhuǎn),只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那不知看了多久的花木。
馮禹嘴角噙著一絲笑,他走到她身邊,也找了把竹椅坐下。等了半響,才聽見他開口:“我是你未來的夫君。”
孫阿寶冷笑:“我未來的夫君不姓馮。”
馮禹道:“不姓馮又姓甚?”
孫阿寶便閉口沉默了。
馮禹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其他人。恰好,我心里也有別人。”
孫阿寶扭頭看他,他卻不看她,繼續(xù)說道:“我有一位未過門的妻子,名叫圓圓。我愛她,我想和她永遠在一起??善懒恕!?/p>
“她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
“那你為何不請大夫救她?”孫阿寶皺眉,急切的得幾乎喊了起來。
馮禹卻又是一笑:“我出身貧寒,哪里有錢請得起大夫。圓圓死在我懷中,我的心也跟她一起死了?!?/p>
“所以……”馮禹扭頭,看向?qū)O阿寶。他長得英俊,看人時的目光也格外真誠。他說:,“孫小姐,與其同孫老爺這么僵持下去,再去嫁給其他什么人。倒不如先同我成親緩上一緩。等那人回來了,你我自可和離?!?/p>
五
之后發(fā)生的一切,世人皆知。
孫阿寶與馮禹成親,寒門之子一躍成了豪門新貴。眾人都道馮禹好本事好心機。寒窗苦讀十幾載,卻只靠了一門親事成了人上人。
這話落入馮禹的耳中,他也只是一笑罷了。之后,便繼續(xù)跟在孫老爺身后,用心學著打理生意。
又兩年后,那些城中的風言風語漸漸消失,對于馮禹,眾人都道:“馮公子是真正的有才之人,才幾年啊,孫家的生意在他手中,竟又擴大了一倍不止。”
馮禹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便不會甘心受人擺布。不久后,孫老爺便撒手人寰,孫阿寶也下落不明。
瞧,這一切出現(xiàn)的得猝不及防。
孫老爺?shù)乃?,死的很是離奇。我知道孫老爺是怎么死的,可孫阿寶下落不明,我卻是不知道的。
我最后得知的,便是馮禹在東山找到了孫阿寶殘缺的尸骨。她死于東山虎之口。
我聽到這句傳聞時,眼淚幾乎都快要笑出來了。世人當真糊涂。真的當作假的,假的卻成了真。
季春回來時,孫阿寶已經(jīng)下落不明。我得以見到季春時,也正在這東山密林里。他奄奄一息,滿身血跡,手中握著一桿長槍,蹌踉的地在林中打轉(zhuǎn)。
他身后跟著一只虎,而虎的身后便跟著我。
我早就看出,這人就算不被虎吃掉,也離死不遠了。人在此時,三魂六魄在肉身漂浮不定,正是在陰陽邊界游蕩之時。
我顧不上虎,跳到他身前,望著他問:“你是誰!”
大約是沒有料到林中竟還有人,他抬起頭看我,滿是血污的臉,一雙眼睛卻閃著精光。我對這眼神十分熟悉,我這一生啊,算不上長,卻也偏偏見過一次這樣的眼神。
殺氣嘛,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害怕了。
我說:“你在林中迷路了嗎?你看,你身后的那只虎要吃你呢!”
那人回首看了一眼那虎,卻問我:“這只虎,是否吃過一個女子?”
我點點頭。
他眼中的殺氣一下子熄滅了,殺氣沒了,生氣也沒了 。好像一下子成了一個死人。
連最后一點支撐他的力氣也沒有了,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喃喃道:“阿寶……阿寶……是我錯了,我沒有保護好你……”
我覺得這名字耳熟,便忍不住問道:“你說的,可是孫家小姐孫阿寶?”
男子猛然抬起頭看向我。我笑著問道:“你是誰呢?”
他答:“我是季春?!?/p>
六
孫老爺是被毒死的。那毒卻是由孫阿寶親自手捧著,給他爹服下的。
這一切,還得從馮禹說起。
馮禹此人,我對他足夠了解。他這一生啊,始終怨恨的地生活著。他怨恨自己身為寡婦又眼瞎的娘與家中那只有一間的茅草屋,他恨自己空有才華卻連上京趕考的盤纏都湊不出。
他更恨,恨他那同樣出身貧賤的未婚妻。
我初出落入到如今地步時,還總是想不通馮禹為何要恨他的未婚妻。要說,他那未婚妻圓圓對他,不謂不好。她幫著照顧他的娘親,為他打理家中一切,日日夜夜做著繡活,只為了能湊足錢好送他進京趕考。
就是這樣一個姑娘……之后我才總算明白,就是這樣卑微到塵埃里的姑娘,才讓馮禹始終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他這樣的身份,也只配娶身份同樣低賤的女子。
憑什么呢?他明明該有大好前途,他明明該有錦繡人生,他明明本可娶高門大戶家的千金小姐,又怎能將一生的幸福與這小女子倉促潦草的渡地度過。
他所有的不甘、憤懣,從不對人言。他始終是那個謙謙君子。他孝敬母親,愛惜未婚妻。他是這世間最讓人惋惜的才子。
我了解馮禹,也是在之后什么都挽回不了時才真正的了解了他。他這個人能隱忍,善偽裝。這樣的人,就如同潛伏在草叢里的毒蛇,吐露著陰冷的信子伺機而動,。他輕易不會將毒牙露出,因為他要的是一擊致命。
他令孫家老爺漸漸放下防備,也令孫阿寶漸漸對他放下成見。所有人都是服氣的。他有頭腦,有本事,孫家的產(chǎn)業(yè)在他手中也越來越好。
于是,就是在這樣的境地里。,我看見孫阿寶將馮禹熬好的毒藥,一日日,端給她的父親。她不知道馮禹的野心,她也更不清楚馮禹的恨。
孫阿寶,她這樣一個自小錦衣玉食,什么也不用憂慮的姑娘,又如何能懂得馮禹呢?
孫老爺死了,孫阿寶喪生虎口。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的故事。
而我所不知的一切,又都是季春告訴我的。
季春多年未歸,乃是因為參軍的緣故。他在戰(zhàn)場上拿命拼殺,從最前線的士兵慢慢成為了一名將軍。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靠那條命,又或者說,全是靠著要掙得功名好回來迎娶孫阿寶的信念得到的。
大軍班師回朝,他沒有去京都,而是來了這小城。我從他云淡風輕的訴說里,找不到一絲雀躍??晌夷芟胂?,想象他一人一馬,是如何千里迢迢自邊關(guān)而來,只為了見最心愛的姑娘。
可是他沒找到她,他在孫家見到的,只有孫家如今的掌舵者,孫阿寶的夫君,馮禹。
季春說到此處時,已無生機的眼里拼著恨,咬牙切齒地道:“馮禹告訴我,阿寶瘋了。阿寶怎么會瘋呢?她那樣一個喜歡調(diào)皮搗蛋捉弄人的姑娘……好好的,怎么會瘋呢……”
我蹲在他身邊,沉默不語。
季春吐了一口濁氣,看向不遠處的虎,輕聲道:“他說阿寶到這東山,來尋她的愛人。她來找我了……”
我搖搖頭,關(guān)心則亂這四個字用來形容季春,卻是再貼切不過。孫阿寶怎會好好的到這東山呢?馮禹的謊話,重復了第二遍竟還能騙到人。
我開口,說道:“季春,你可知,我說的那個葬身虎口的女子死于兩年前。她也是被馮禹所騙,來這東山去尋找他那眼瞎的老娘,最后被老虎吞沒再也沒能回家?!?/p>
“你聽著,死的不是孫阿寶。孫阿寶從來沒有來過這東山?!蔽艺酒鹕恚雒嫱蛱?,心中沉甸甸的,好像我又重新有了心臟一般。我說:“你終歸是不能活著走出這東山的。季春,與其浪費一條命,去填飽虎的肚子,倒不如為孫阿寶報仇。你說呢?”
我低頭,指著那虎,看向季春:“我會幫你,我們一起殺了那虎罷吧!”
“我拼了我的來生,助你化虎。只要你能讓馮禹得到報應(yīng)?!?/p>
“怎么樣?”我笑,看見季春死灰一般的眼重新被點燃。
尾聲
林間的月光西照,我從樹上翻身躍下。
孫阿寶抱著那一截腿骨,許久,才哭著輕聲道:“季春,是你罷吧?”
她這話卻不是自言自語。她抬起頭,看向那虎。直到此時,那虎才慢吞吞的地立起身子,卻看也不看她一眼,掉調(diào)轉(zhuǎn)身形往前走去。
虎走著,孫阿寶跟在它身后。我認得那方向,那是走出林子的方向。
我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
孫家仍是一片素縞。孫老爺才將去世,孫小姐又出了意外。整個孫家都籠罩在陰云之中。
此時正是子時。我跟著那一人一虎入了孫家的后花園,見到了馮禹。
他提著酒壺醉臥在花園里的大石上。
他可真快活啊。這大約是他這二十幾年來最放肆最快活的一天。
我見著他聽見聲響,睜開微醺的眼,待看見面前的一人一虎時,臉突然變得煞白的臉。
孫阿寶靜靜的地立在彼處,她懷中仍抱著那截腿骨。她朝他走近幾步,顫抖著聲音輕聲道:“馮禹,這是我的尸骨嗎?這……是季春的尸骨罷吧!”
“你騙過了所有人,拿季春的尸骨冒充我的尸骨,說我已死……馮禹,那么我此時,是鬼嗎?”孫阿寶笑了起來,她那笑容稱襯得人她越發(fā)鬼魅。,“你哄我說季春在東山,我沒找到季春,我只找到了我的‘尸骨。馮禹,季春人呢?”
馮禹睜大了雙目,他是想不明白的。想不明白入了東山的人,竟能從那虎的口中逃脫。呵……他是不知,那虎早已不是那虎了。
馮禹一聲慘叫尚未來得及溢出喉間,東山虎已撲過來咬住了他的腦袋。只不過片刻間,那好好的一張臉,已被利齒撕了個粉碎。
孫阿寶就立在彼處,靜靜的地看著一切。我坐在屋檐上,笑看著一切。
馮禹未死?;]有吃他。吃了他,虎都是嫌臟的罷吧。
我看見血肉模糊的馮禹趴在那大石邊蠕動,他的喉嚨已被咬碎,一聲求救的尖叫再也沒有機會發(fā)出。
我是真的感到痛快了。,痛快的得眼淚都出來了。
孫阿寶輕輕撫摸著虎的皮毛,她一雙眼無波無瀾的地看著那血糊糊的一團,終于翹起嘴角,露出了笑。
然后,她笑著點燃一把大火,將所有的一切燃燒。
我在這火光里,看見了那一人一虎離開的身影。
孫阿寶的聲音輕輕的地傳來:“等我快要死時,你就吃了我吧。這樣我就能做你的倀鬼,和你在一起。”
為虎所食后,人便會化為倀鬼,直到那虎吃了下一個人,倀鬼方可投胎,再世為人。
我聽見她說:“季春,我不能再和你分開了?!?/p>
我留在這火中,不愿離去。我不要再世為人,我只要此刻,報應(yīng)不爽。我看著在火中打滾的馮禹,心中暢快的得想要大笑出聲。
我有多恨,此時就有多快。
我終于能說出,我是誰。
我是倀鬼。
而我生前名叫圓圓,就是那個自幼與馮禹定下婚約,后因他為了同孫阿寶在一起,不惜將我引到東山喪生虎口,卻對外宣稱病逝的……圓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