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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荷浮琬琰

2017-06-23 08:24
飛魔幻B 2017年6期
關鍵詞:梁子

一切準備妥當后,鐘琬琰換上了城中男人時興的西裝衣褲,在這樣一個月色掩映的夜半,利索地爬上了任府后門的高墻。

消息是她的貼身丫頭松兒帶來的,哭哭啼啼地求他:“爺快想想辦法,夫人又要跑了!”

嫁進來幾年,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任府這樣大,她又鬼機靈,多得的是法子,可每每沒跑幾步便被逮了回來,。有時候看她灰頭土臉的樣子,任觀甚至還覺得享受。

他不會承認就是因為她,任府的墻一年圬 得比一年高。

修長的手指銜著高腳杯轉啊轉,珍藏的葡萄酒液體劃滑過杯壁留下綺艷的紫色,他掬了一絲笑意,仿佛再沒什么比得上個中滋味的享受神情,說出來的話卻讓小丫頭嚇了一跳:“喲,能耐了?”接著又吩咐一句,“把外墻的梯子撤了,摔死她!”

松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指著他懷中的罪魁禍首:“三姨奶奶已經撤了……”

姚小曼聞言一怵,有些惶恐地看著這極其英俊的男人突然沉默下來,。良久后,卻是等到一個贊許的長吻,任觀渾厚低沉的嗓音陷在含糊的低喃里:“做得好……”

在這個男人身邊多年,姚小曼怎會不知道,這個獎賞僅僅是因為她幫他留下了那個人。

他的口是心非一貫如此,就像現(xiàn)在,他站在高墻下不可一世地抬頭看著進退維谷的鐘琬琰,看她窘態(tài)倍出,笑得折彎了腰,卻還是在僵持一宿后悄無聲息地將睡著的她抱回了屋。

沒人知道當天夜晚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清晨就見怒氣沖沖的任觀奪門而出,黑色西裝搭在手上,襯衫的扣子都系錯了。外頭的門栓轟地的一聲合上,只有松兒被允許進屋,她不敢去問,只能膽怯地收拾殘落一地的衣服。

過了一段時間,所有人都以為事態(tài)平靜了下來,就像之前轟動淮城的學生動亂一樣,憑空乍現(xiàn),最終還是要歸于沉寂。

到了春日,任觀坐在書房聽著旗下幾個莊家匯報收益,近來戰(zhàn)亂頻發(fā),任家賺得盆滿缽滿。但他心不在焉,很快打發(fā)了眾人,枯坐到夜晚,許久以來頭次踏入鐘琬琰的房間。

她身上的大小傷痕已經淡了痕跡,任觀視而不見,把外套往床上一拋,是今夜要宿在這兒的征兆。她坐在一旁的玻璃茶幾上支著尖尖的下頜巴,心無旁騖地看著老舊的月刊,低垂的眉目令他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輕喚了幾聲她都沒有反應,待任觀上前一看那文章的作者署名,不禁怒從心來,一把將她甩到柔軟的床上死死按住,沉聲威脅她:“你信不信我會將用在梁子期身上的抗生素全撤了,換上砒霜毒死他!”

她憑什么對自己待愛理不理?就是她的老相好,膽敢在那場動亂中帶頭領學生犯事,被督軍一槍打穿肺葉,送到他手下的醫(yī)院時幾乎宣告不治。也就是為了她,任觀力排眾議將他藏了下來,救了回來,她卻不知感恩,拼死也要在那夜逃出去看他,更是如今躺在他身下仍不屈從。

這樣身不由心的情熱,他很快一敗涂地,跌跌撞撞出了門,喝多了酒,裝著不認識路,一頭就扎進其他幾位姨奶奶的閨房。醉生夢死多少夜,最受寵的還是姚小曼,她出身勾欄,最是一股靡靡紅塵的味道,是商人最愛的那種味道。

可姚小曼深知,他寵她,表面上是愛極了她那種話未出口三分媚色的騷氣,事實上不過是為了強迫自己忘記另外一個極端,養(yǎng)在深閨,清塵無匹的另一種顏色。

那種顏色的名字,在任觀醉后,夢里,都曾喚過。

是鐘琬琰,從來都是她。

任家經商的歷史由來已久,明嘉靖時靠著南橘北枳的倒騰買賣起家,逐漸富甲一方,。后來清軍鐵蹄血洗江南,他們家卻發(fā)了戰(zhàn)爭財,還深得皇室厚愛。說好聽點是明哲保身,說難聽了就是賣主求榮,。如今清廷已沒,任家又順利地成為了軍統(tǒng)的買辦。

任家這代的主人就是任觀,他年紀輕輕,卻已是淮城商界的一把手,在軍界亦任要職,左右逢源好不得意,。所有人都極力想巴結他,這其中自然包括精明老道的鐘老板。

任觀第一次見到鐘琬琰是主動找上門的,那時他坐在大廳的牛皮沙發(fā)上,十指交握搭在腿上,是震懾的姿勢,。但鐘老板不知所以,受寵若驚,連聲調都是亢奮的:“還不趕緊把小姐拖下來!”

然后,她就真的被幾個家仆拖拽著從樓梯上出現(xiàn),一掙扎,棉拖鞋踩了空,猛地摔到他面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嫩粉色的睡裙,小臉灰撲撲的,像朵迷蒙的睡蓮,實在可愛得緊,任觀看得差點都迷了。身后的隨從先人一步,將昨日刊發(fā)的報紙甩在她面前。

任觀這才端了神色,冷聲道:“鐘小姐,可有什么要解釋?”

鐘老板大駭,忙撿了報紙來看,那是一篇諷刺奸商的傳記,主角便是任觀,追根溯源考據精確。

從前不少風骨之士礙于任家的權勢只是明褒暗諷,膽敢寫得這么明目張膽還真是頭一回,文章署名不偏不倚正是無知無畏的鐘家女兒。但到底是老牌商人,鐘老板冷汗一抹立刻賠笑解釋:“這絕對是誤會,小女還只是師范的學生,能到報社當記者起碼還要四五年呢?!?/p>

哪知這嬌養(yǎng)的千金分毫不領情,文籍滿腹的光彩亮在挑釁的俏臉上,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就是我寫的!你想怎么著吧?”

隨從欲要上前,卻被他抬手制止。

送走眼神莫測的任觀,鐘老板一怒之下將她關了禁閉,。她得了自由后,立馬拎起書袋往師范學校趕去,哪知才三個月的光景,一切都變了。

那時日寇入侵,跟在當?shù)卣茩嗾吖唇Y,首先就拿學校開刀,所有人或死或逃,不知所蹤。她無瑕暇顧及其他,滿心都是那名叫梁子期的青年教師。但鐘琬琰沒有找到他,翻遍整個淮城都是無果,只因梁子期已作為戰(zhàn)地記者奔赴戰(zhàn)場,不辭而別。

這些任觀都知道,而她的行蹤并不難找,因為鐘老板為之前的事賠禮上門,一一交代了清楚。他領情,裝作無所謂,卻言不由衷地開著車跟在她后頭,跟她走遍了高墻青瓦的大街小巷,跟著她或歡喜或忐忑或沮喪,跟得整個心都亂了。

內心亂竄躥的火苗越燒越旺,他再也不想躲在她背后。

于是,他動用一切向鐘老板提親,。

鐘琬琰風光嫁到任府的那天,全城都轟動了。

任觀不敢辦西式的婚禮,因為他怕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告訴神父她不愿意,。但顯然這場中式婚禮的結果也好不到哪里去,掀開喜帕的那一剎,看到她冰冷無神的眸子,昔日純稚的神采蕩然無存,他就知道這場夢終歸還是要醒的。

洞房的那一夜可算慘烈,他喝多了酒,到最后幾乎是拿槍逼著才得到了她的人。她傷痕累累地躺了整兩天,他也沒好多少,背脊被她的指甲劃得沒一處好肉。

屬下或氣或急,慫恿他該出去花天酒地來刺激這不識好歹的夫人,。他哪里肯,當夜便放下臉面半跪在床邊求她原諒。她默不作聲,他就俯下身來吻她,她一個激靈瑟縮起來,像是被什么不潔的東西觸碰了。

生來生活便極盡優(yōu)渥,屈辱對于他這種人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但還能怎么辦呢,人生來就是有克星,他甘愿被她作踐到底,這連蠻橫都滿是天真的姑娘,是他視若珍寶的小妻子。

沒幾天她又尋思著逃跑,偷鑰匙、鉆狗洞等滑稽事都不是沒干過,他苦笑著一次次將她追回來,獨自一人總喝得爛醉,腥紅痛苦的眼睛卻從未讓人看到。

他的退讓和癡等并不是沒有意義,成婚四個月后,鐘琬琰被診出身孕。

沒人可以形容任觀那時的喜悅,就算得到天下也不過如此??伤翢o保留的呵護寵愛,卻還是抵不過一條關于梁子期重回淮城的虛假情報。

那是在她有孕的頭三月,還沒顯懷,仍是輕盈嬌小,她爬上了任府后門的墻后,不慎失足跌了下來。墻不算高,她人沒大事,孩子卻因此沒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任觀正在談一筆大生意,。眾人驚詫地看這個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當場血色盡失,隨即撐著談判桌痛苦地大口喘氣,胡亂扯著規(guī)制的襯衫領口,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他當夜便宿在淮城最出名的花巷,回來就納了大二姨奶奶,她小產病著也不去看。就這么冷了幾年,直到姚小曼入門。

這回兩人鬧得大為光火,無外乎還是因為梁子期。那是任觀心頭的一塊疤,每當他自作多情地以為就要迎來兩個人的風平浪靜,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總能將他的黃粱美夢撕得稀粉碎。

任觀久久摸索著輸液管,手背筋絡時隱時現(xiàn)。

他其實隨時可以讓梁子期死去,只要他想,。偏偏她不懂這個道理,縱然他只手遮天亦是束手無策。

梁子期醒來時正對上一個高大蕭索的身影,任觀沒有耐心與他交談,只對于相救原因加重添道:“鐘琬琰。她是我的妻子。”

對方在聽到自己名字時已然色變,但任觀在意的只是梁子期在聽到她名字之后的反應。關切,、痛苦和后悔在他臉上更迭往復,仿佛和她相愛的過往歷歷在目,那是任觀無論如何都觸及不到的歲月春秋。

他近乎挑釁地打量這個瘦削清俊的男人,深刻的眉眼寫盡了正直穩(wěn)重,可不知怎的落進他眼中就成了迂腐可笑。

當年那篇將他罵得體無完膚的新聞傳記,其實出自梁子期之手。這連署名都不敢的懦夫,如今竟然撐起病體與他平視,氣勢堅決分毫不讓:“我要帶她走?!?/p>

任觀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幾乎能聽清自己血脈逆流,四肢百骸蒸騰著澎湃的聲音,連喘息都似針尖剝床及膚痛入骨髓。

劍拔弩張彌漫在酒精氣味里,他在理智徹底崩潰的前一瞬舉起槍,穩(wěn)穩(wěn)對準了梁子期。

:“你也配?”

槍聲如頡頏戾天的飛鳶振翅般刺破耳膜,可他沒能感到半分歡愉。

怒意帶回任府就成了意料之中的浩劫,她的房門是以被一腳踹開,任觀胸中還激蕩著旺盛的妒火,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愣在那里。

她不知怎地竟翻出了未嫁時的嫩粉色睡裙穿著,肌膚細若白瓷,洋娃娃一樣精致。多年過去,還是那樣俏生生的一張臉,如今卻消瘦得讓人心疼,她有些無措地站在那里,或懼或怕地等待著他又一次的入侵。

他看進她小獸一樣的眼睛,只能徹底繳械投降。

他想,最大的危險已經消失不再,那還有什么值得害怕。?何況如今任府的墻修得那樣高,就像他痛苦龐然的愛意,只能將她圍困在這里,再也無法逃離。

任觀變得小心翼翼,就像新婚時那樣,連往來作息都要跟她報備,不管她有沒有在聽。有時候絮絮叨叨說起外頭的趣事,她也置若罔聞,指尖卻微不可察的地一動,他看得清楚。她曾經是那樣熱情可愛,才華橫溢,有著成為報社記者的夢想,后來學校塌了,城墻毀了,她也被他強娶了回來,關在這四方的天,割肉一樣將那些天真慢慢消磨掉,而劊子手就是他,以深愛的名義。

他終于肯帶她出門,淮城的冬天并沒有那么冷,可他還是將她裹得里外三層,活像一只白白的小團子。轎車再次開過淮城的高墻青瓦的大街小巷,唯獨和從前不同的,就是他強制自己走進了她眼中的這片風景。

來年除夕,任家?guī)追科铺旎牡刈谝黄鸪阅暌癸?,幾個姨奶奶雙眼發(fā)紅,許是太久沒見了,目光整齊劃一地癡望著任觀,。可他渾然不覺,只專注地往鐘琬琰的碗里布菜,眼里是旁人從沒見過的笑意。

庭院的中煙火騰起,他看到她眼中的雀躍一閃而過,忍不住親上她光潔的額,在其他幾人的嫉妒還沒醞釀成型時,宣布了將她們遣散回本家的決定。其余兩位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求情,倒是姚小曼一臉平靜,仿佛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

任觀刻意去看鐘琬琰的反應,她目光瞥向別處不想過問,他在心底笑了出來。只有姚小曼走到門外又折身回來,向來修身的旗袍竟有些走形,任觀也是此刻才發(fā)現(xiàn)。預感還未問出口便成了真,她有了身孕,已經三個月。

姚小曼留了下來,鐘琬琰始終未發(fā)一言,任觀仍是惴惴不安,。

夜里他從身后抱過她,漂亮的下巴緊緊繃著,掖在她的鎖骨里,一廂情愿地輕聲問她:“你怪我么嗎?”

哪里會怪呢,她根本就是完全不在意才會這樣寬容大度,才會這樣漫不經心。他都知道。

可她不再逃離,還能這樣乖乖地縮在自己懷里,偶爾還會漫開幾許淺淺的笑靨,他已經跟做夢一樣,還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隨后他頻繁地前往教堂,。他留過洋,有自己的信仰,大家都認為他是在為那即將出生的孩子禱告。

虔心果然靈驗,就在姚小曼臨盆前夕,鐘琬琰再度有孕。這回卻不見他開心,聽聞后只是默默將眾人請出書房,然后久久獨立在落地窗前,雙手深沉地,極力地敷上自己顫抖得難以自制的五官,生來頭一次歡喜而痛苦地哽咽。

姚小曼的孩子早產在一個落雨的星夜,彼時鐘琬琰正害喜得厲害,因前車之鑒,任觀一刻也不敢離開,得了消息也面無表情,。這是他的長子,他理應有一點表示。畢竟在姚小曼最得寵的時期,他看上去那樣愛她。

但任觀依舊不為所動,姚小曼苦笑,為這個不受父親喜愛的嬰孩取名為離。

而鐘琬琰分娩后,任觀滿心期待地將早已擬好的數(shù)十個名字擺在床前讓她選,她覺得眼花,不肯看,他便拉過她,細密而纏綿地吻她的手背,。她抬頭時陽光映上他熠熠生輝的英俊眉眼,仿佛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他說:“任晟。晟,是光明的意思?!?/p>

她深吸一口空氣,舒緩地笑開:“我當然知道。”

在她面前賣弄文墨簡直不合時宜,但他無知無覺,癡癡看著她,溫柔地將孩子抱在懷中。

他會守住這一切,不惜性命,他對自己發(fā)誓。

任晟的成長順風順水,父親傾盡心血的寵愛,旁人曲意逢迎的奉承,是長兄任離完全不能比擬的。這種無往不利的人生經歷逐漸讓這個小男孩在純真之余變得有些乖戾,捉弄下人是常事,后來竟故意把任離推進水缸,冬寒刺骨,撈上來時差點沒了性命。

姚小曼不敢上門問罪,鐘琬琰卻二話不說給了任晟一個清脆的耳光。任觀聞聲匆匆趕回來,風衣都來不及更換,還夾帶著冰雪沫子,一把就將嚎啕大哭的兒子護在懷里,溫言相勸:“琰琰,多大點事,你怎么能打晟兒呢?”

她大怵,旋即怒指這對父子:“他還不到三歲,差點殺了人!你卻來告訴我,這多大點事?你們任家永遠都這樣高高在上,自以為操控得了所有人的命嗎?”

他一愣,訥訥地問她:“你都知道了?”

“當初你說他出國治病,后來娶了一位法國姑娘便不愿再回來了?!彼难壑薪^望和希望不斷交織,剝離,破碎,淚珠終是從覆于臉上的指縫間沁出,“原來你只是為了讓我死心,讓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邊。我真的恨你,更恨現(xiàn)在不知今夕何夕地活下去的自己……”

他一貫卑鄙,強硬,不擇手段,可那年子彈貫穿的,卻只是梁子期頭頂?shù)妮斠浩俊?/p>

而他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梁子期今生今世再也不許踏入淮城。

可后來北方戰(zhàn)事蔓延,梁子期棄筆從戎,投入了轟轟烈烈的松莊之戰(zhàn),深陷孤軍,至今生死未卜。如今抗戰(zhàn)報道滿城風雨,終于再也瞞不過她了。

他匆忙將任晟抱出去,不敢再看她質問的眼睛。

任晟半夜燒得迷迷糊糊,含混地說著“媽媽對不起”,任觀心如刀絞,一遍遍撫過兒子潮濕的頭發(fā),冰帕換了幾副還是不退熱,干脆將他裹進自己的大衣里往她房中走去,輕聲呢喃:“我們去找媽媽,我們一起向她道歉……”

可她就是不開門,無論他如何低聲下氣地在門外求。

任觀越想越不對勁,隔空已久的恐慌一瞬間攫緊了心肝肺脾臟,。在瀕臨崩潰的前一瞬間,任觀一腳踢開房門,她果不其然地消失了。

而這無數(shù)次逃離的其中一次,又是因為有梁子期的消息出現(xiàn)。

縱使她因擔心另一個男人的安危可以拋下他,但晟兒呢?那是她的骨血!哪怕有他的另一半。

任府統(tǒng)共上百人噤若寒蟬地跪在他面前,他赤紅的雙目,沉悶的問話,仿佛從煉獄里淬出來的怒火,欲要將這里燒得片甲不留。

只是鐘琬琰消失得莫名其妙,沒人答得上來。長久拉鋸般的沉默中,任觀猛地抬頭,捕捉到了那幾不可聞的一笑,長腿幾步邁上去,一腳踢翻姚小曼,逼她說出實情,一旁的任離連忙哭著膝行過來抱住他的腿。

可姚小曼依舊只是笑,用萬分無奈的眼神告訴他,她不過是在笑他的自作多情。

直到松莊之戰(zhàn)結束后的半年,任觀才得到了鐘琬琰的行蹤。那時日軍已經南下,北方大半淪陷,正是最危險的時候,他不管不顧,幾個晝夜沒有合眼,輾轉了半個中國,才終于在一個破敗的小鎮(zhèn)找到她。

看到她的那一霎,他都傻了。

任觀一直篤信,她是一朵合該養(yǎng)在溫室里的睡蓮,山珍海味供著,綾羅綢緞穿著,而現(xiàn)在的她狼狽得食不果腹,更是只有一件打了補丁的鴉青色棉裙,倚在梁子期身邊,臉上卻掛著最燦爛的笑靨,。他曾輾轉反側寤寐求之,如今終于看到了,卻是在這樣一個絕望的境地。

他全身都在顫抖,緩緩抬起手中的槍,搖擺在二人之間,最終對準了鐘琬琰。

是啊,他手中的槍為何要執(zhí)著于奪走她心的,那個男人的命。他應該殺了她?。≈灰獨⒘怂?,再也不會有時刻擔心她從自己身邊逃離的恐慌,更不會有滿腔愛慕卻被她輕蔑一哂帶來的澆頭痛意。

梁子期劇烈地咳嗽,一身青衫磊落得毫不畏懼,起身阻止他:“是我,是我?guī)ё叩乃?,不怪她!?/p>

濃烈的腥味從喉頭溢出,任觀承受不住,終是發(fā)出一聲凄厲的低吼,抬眼時滿目通紅。緊接著,他吩咐將她死死壓住,將尚在病中的梁子期拖到庭院,很快地,上膛,開槍,樹上滯留的宿鳥發(fā)出撲翅的殘聲。

任觀浴血而入,她失控大哭,在他銅墻鐵壁一般的懷里徒勞地掙扎。他被她抓得血肉模糊,卻仍是一聲不吭,待將她抱上車時,她已經昏死過去。

任觀回頭看著血色殘陽下殷殷鮮血漫進土壤,千番滋味不足為外人道,好在這一次,他終于不再心軟。

而她自此徹底沉默下去。自從回到家中,松兒常常將哭鬧不止的任晟從她房中抱出來,無論任觀做什么都撫慰不了他失去母愛的傷痛。他也曾苦心相勸,她就是不理,成日抱著那些發(fā)黃的月刊報紙,尋著那能讓她得到片刻慰藉的名字,整個人麻木得如同傀儡。

他就安靜地就站在一旁,往往一看就是一天,仿佛能看到他的整個世界。

孩子四歲生日那天,任觀邀請了全淮城上層人士到府赴宴,圍在堆積成山的禮物之中,任觀蹲下身抱著他,將最新潮的玩具塞到他手中,問他開不開心。小男孩搖搖頭,聲音不大,卻穿透了所有人敏感的耳膜,他帶著哭腔問:“媽媽呢?媽媽為什么不來?”

人群們一個一個往樓梯上看去,無一例外地看到了鐘琬琰盛裝而來卻倉皇逃離的背影。

她步履虛浮,踉蹌回屋,腦袋埋在枕頭里。她不想看到那張酷似任觀的稚臉,不想看到兒子委屈的眼淚,她應該狠下心來,連他們父子一并仇恨。

他們一個用權勢困住她,一個僅用眼神就能困死她。

她再也不往外逃,而是在內心里鉆了一個孔,越陷越深,他甚至于追無可追。

任觀再次發(fā)覺了烈酒的好,每每由此借口闖進她的房間,滿身酒氣地抱緊她,囫圇地吻上他渴求的肌膚,哪怕得到的是不屑的回應,他都可以佯裝忘記。

可這只會讓她更加厭煩消寂,她懷念起逃亡的半年時光,戰(zhàn)火肆虐過的塵土,渴望和平光明的眼睛,梁子期正直堅定的背影。她在那里住下來,靠著為孩子們上課賺一點微薄的薪資,偶爾發(fā)表幾篇匿名的時評,這一切都曾讓她無比滿足,這才是她本該有的人生。

期盼和耐心彈盡糧絕,她很快老下去。夜里他伏在她耳后,悄自用剪子絞下一股股銀絲,不敢讓她發(fā)覺。但又有哪個女人不知道自己的年華流逝,何況快得這樣猝不及防,她幽幽地嘆:“就這樣,死了倒好。”

任觀一怔,忙說:“說什么傻話,琰琰,我們還年輕,還有的是時間慢慢過日子。”

“你還不明白么。嗎?”她沒有回頭,“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除了痛苦一無所有?!?/p>

他仍在勉力微笑:“怎么會呢……我覺得很幸福,再幸福不過了,何況我們還有晟兒。記得嗎?晟,是光明的意思?!?/p>

她突地一笑,瘦弱的肩膀微微起伏:“你該殺了我的,就在你殺了他之前。”

他默默下床穿衣,慢條斯理,領帶都打得齊整。他本就有要務在身,也是見縫插針地從辦事局溜回來陪她,現(xiàn)下是要趕回去了。

,臨走前,他靠在門邊看她,聽不出是威脅還是勸誡。

:“不要再往那方面想了,如果你還惦念著家里的老父。”

門啪地的一聲合上,帶走廊間投射進來的最后一縷光,鐘琬琰縮進被褥,終于痛哭出聲。

鐘老板死在幾天后的深夜,連同數(shù)名淮城商人被秘密逮捕槍決。鐘琬琰事先得了消息,但趕到時已經晚了,決眥入目的盡是滔天大火,事關重大,她的父親連尸身都不能留下。

她沒有哭,因為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很快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她看到了從火場的滾滾黑霧中大步流星走出的任觀,一身挺拔的墨綠色戎裝,眸光冷峻凜冽,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樣子。他走在一群握槍衛(wèi)兵的最前列,手中的配槍還未及時收回,在抬頭看到她的一瞬間脊梁突然僵死,長靴擦地,趔趄退后一步。

一切已經明了。

如今淮城這樣的形勢,投靠日益猖狂的日偽軍才是明智之舉,捕殺愛國領袖和學生的事情每日都在發(fā)生,只是不想連那些本分做生意的商人也不能幸免。那么,如今仍在淮城呼風喚雨的任觀,又是如何與日偽軍沆瀣一氣,做著怎樣不堪的勾當?鐘琬琰不敢想。

他曾毀了她展翅翱翔的天,如今終于也毀了她賴以立足的地。

她輕輕咳嗽幾聲,緩慢地背過身去,拖沓的腳步拖沓,沒走幾步就狠狠往后栽倒,鮮血飛濺,比身后的火光還要凄艷。任觀幾乎是跪倒在她面前,可她已經意識全無,空洞的目光望著空洞的天,咧著嘴,莫名地笑了出來。

她變得癡傻。從病房走出的醫(yī)生無一例外的重重嘆氣,哪怕是任觀特意從歐洲請來的西醫(yī)也無奈地告訴他,這種病癥也許會跟著她一輩子。而且,因目睹了深愛之人相繼死去,即便她好轉過來,她的潛意識也會欺騙她的理智,拉著她繼續(xù)沉淪,。或許對她而言,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

然后就聽見槍支上膛的聲音,和他強壓怒火的語調:“先生總會有辦法的。”

后來連任晟都幾乎忘記了這個母親,唯一不放棄的只有任觀。局勢越來越緊張,他卻不知怎地能抽出更多的時間陪她。她的心智嚴重退化,他就拿出那些兒子使用的小人書,逐字教她,不厭其煩。

他握住她執(zhí)筆的手,在紙上寫她的名字,告訴她:“懷琬琰之華英,琬琰是美玉的意思?!?/p>

她抬頭,清澈的大眼睛咕嚕嚕地轉,聽不明白。他就笑,輕撫她松軟清香的秀發(fā):“意思就是,琬琰是我無可取代的珍寶?!?/p>

有時候她半夜醒來會失聲慟哭,只要收到家里的電話,任觀不管行至多遠都會披星戴月地趕回來,在漆黑的房角找到抱膝而坐的她,溫柔地將她擁到懷里。聽到他低沉的嗓音,她才淚眼迷蒙地抬頭:“你回來了……”

歲月已在她的容顏上留下不可抹去的印記,可神情還如往昔天真。當年她就是這樣跌坐在他面前,倨傲地仰起了臉。他生來習慣了唾手可得的美好,卻仍覺得那時她眼中閃爍的神采耀眼似郁郁漫天星辰,從此索了他的魂他的命。

他再一次長坐在教堂里,唱詩班的歌聲杳杳飄遠,門前白鴿振翅盤旋,一切都似這日薄西山的老城,終要四散而去。

神父臉上有著深切的悲憫,他對于這座城的命運無能為力,包括眼前這跪在十字架前萬分虔誠的年輕人,。其實除了逃,還有什么得以拯救?

他卻微笑,眉宇間蘊有溫柔的光芒,籠在黃昏的余暉下。

“我只是為我的妻子禱告,我希望她一世平安?!?/p>

淮城很快便到了存亡之際。半夜,全城警報轟鳴,整個任府處于動蕩之中,上上下下的仆人或搶或逃,抓住最后一點時間為未來做打算。鐘琬琰無知無覺地繼續(xù)沉睡,任觀輕輕搖醒她,跟尋常無異,她看不出任何異樣,便軟軟地撒嬌:“困?!?/p>

松兒抱著睡眼惺忪的任晟,低聲在他身后回稟,說是一切準備妥當了。

他揮揮手,空曠的臥室只余他們兩人,他撐手在她床邊,就想一輩子這么看下去。怎奈時不我待,樓下催促的鳴笛再次響起,他苦笑著嘆氣,將她攔腰抱起,下樓,走漫過庭院,放進車后座,。

每一步都在掙扎,每一步都在煎熬。

車窗玻璃內映出交疊的人影,那是他深愛的妻和子,。他久久凝視,直到車子消失在視野,才恍惚發(fā)覺衣襟已被浸濕,想起了她眼角不易覺察的淚。

他回身進屋,漆黑的大廳亮出柔和燈光映射的一角。姚小曼著了最襯體的旗袍,盛大如昔年在淮城上層的交際花時光,她手中有些年頭的酒瓶傾斜,堪堪倒出兩杯齊平的液體,素手掂起其中一杯,嬌媚地笑:“爺,不再和我喝一杯?”

任觀也笑,扯開了憋悶的衣領紐扣,心不在焉地坐在她對面,一飲而盡,目光仍逐著門外早已消失的光線遠去。

姚小曼指著酒杯,像是在說笑:“這其中有一杯下了毒,爺,怎么就這樣信我?”

他回頭看她,是這樣了然的目光。她才明白,其實他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她是日偽派來潛伏在他身邊監(jiān)視他忠心的奸細。

也就是說,當初他明知任離不是他的骨肉卻還是留下她,不過是為了將計就計。所以,后來她不斷偷傳出去的消息,包括今天日軍攻陷此城最佳良機的方案,想必他也早就布下陷阱。而如今淮城的人煙幾乎完全遣散,剩下的無非是與城共存亡的殘存軍隊罷了。

姚小曼終于頓悟,罌粟一樣的媚笑和嘴角的鮮血一樣灼人,。她臨死前問他,也似乎在問自己:“值得么嗎?”

為了一個從未愛過你的人,值得么嗎?

任觀忽然想起那天梁子期奪過他手中的槍支吞槍自盡前所說的話:“我?guī)映鰜須v經苦楚,只是希望她徹底死心。你說得對,我這樣的人,給不了她在這亂世中活下去的條件。”

“殺了我,把我的尸體帶回去,日偽頭子會信你。”

她不會知道,這個國家的光明從來不是僅僅靠幾場遍地枯骨的革命戰(zhàn)爭,也不僅僅靠一筆狂書針砭時弊。還有多的是,像他這種永遠活在光明背后的陰影里,咬碎牙齦都要獨自活和血吞的小人,連浮出水面透透氣,恣意死在沙場上都是任性。

她也永遠不會知道,她那精明的父親早已投敵叛國,他為了在國軍面前保下她,接受了那道最后的指令。

無所謂值不值得,他從來都甘之如飴。

“逃吧琰琰,逃得越遠越好。這回,我再也追不到你了。”

腰間的對講機發(fā)出最后一段刺耳的電波。

“十三軍領軍聽令,日偽進入中央地帶,縱火焚城,準備捐軀?!?/p>

他站在城中最高處,利落的短發(fā)隨著烈風揚起,眼見那輛載著獨屬于他的光明夢想的汽車漸行漸遠,終于漫開一笑。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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