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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喜歡你

2017-06-23 10:48傅沉
飛魔幻B 2017年6期
關鍵詞:翩翩師兄

傅沉

楔子

我對白染很失望。

我和他在一起,如今細究起來,其實很荒唐。

我們是名義上的夫妻,他的府邸中早已蓄了位出了名受寵的老婆,而我呢,我原也是另有婚配的,只不過在婚期之前,我的貴族未婚夫背叛了我。

其實對方條件只能算過得去,也不是多高的門楣,倘論財富,還不如我。

可在我們巫族,男尊女卑,女子經商,錙銖必較,有違女德。我非名門之后,江湖飄零久,年歲日長,再染上被退婚的污點,門庭愈發(fā)冷落,無人再愿娶我。

累及爹娘顏面無光,我很愧疚。

非我存心隱瞞,這世上總有些事,對越是親近的人,越是難以啟齒。

就比如,我不會嫁人。早在八年前,我就暗自修仙。

又比如,我被人秘密告發(fā)。因女子修仙,是族中大忌。

據我的心腹來旺密報,王室正暗查我,一旦定罪,恐會強迫我嫁人,以破戒律。

內外危機交加,我內心愈是煎熬,愈是要穩(wěn)住陣腳。

天不負我,叫我遇見了白染。他簡直是一根為我量身定制的救命稻草。

然而,事與愿違。

白染是杏花樓臨時雇來的廚子。

他的身份,辜負了他的長相,所幸他的長相,沒有辜負他那好聽的名字。

他長得非常的好看,像遙遠的森林中,倒映著星星的上古黑潭,清,浚,遺世獨立。

杏花樓是我寶家產業(yè)之一,也是我爹娘懶得做飯時,最常去的蹭飯之地。

見到白染的一瞬間,我娘呆了呆,眼睛直了。

我爹也呆了,他看了看同樣出神的我,忽然福至心田,一拍腦袋,道,:“小兄臺,若你肯娶小女翩翩,我替你贖身,且不收聘禮,贈你廣屋闊廈,如何?”

巫族不慕錢財,慕虛名,尚死節(jié)。一個男人,寧可餓到喝北風,也絕不能為了銅臭,出賣自己的靈魂,屈尊去娶一個名聲敗壞被棄了的女人。

可惜我爹他不懂這些道理,他只是個單純的暴發(fā)戶。

更可惜的是,白染他也不懂。他全部的思想,都被一個大大的窮字所占據。

他娶我,單純是為了得到豐厚的妝奩,改善生活。

而我,空有滿腹的道理,又有什么用呢?我寶翩翩從來不講理。

我嫁給他,不過是為了躲避王室追查,不過是為了讓爹娘開心。

而我爹娘,為了讓我開心,強迫他休了原配陸氏,降為府婢,連妾都算不上。

所有的人都在遷就,都活得都蹩手蹩腳,唯獨白染,他能屈能伸,過得很逍遙。

他心安理得地大把大把花著我的錢,給陸氏買滿櫥的金珠錦綢,還將我的嫁妝都賞了她。

在我們巫族,為人婦,夫者大過天,在外人眼中,我的婚姻非常失敗。

但我不以為然。

沒有人知道,千挑萬選,于厚厚一沓資料中選了他,精心策劃這場相遇的人,是我。

我需要的,其實就是這么一個名義上的丈夫。

他不必愛我,不能干涉我。

每天夜晚,我獨自捧著我的寶貝修仙譜,一頁頁細細揣摩。秘籍深奧,我不大看得懂,招式演練又需對手,我分身乏術,只能靜坐觀觀心,修一修心法,暫時練不成絕世仙術。

但我很快樂,精神上很滿足。

又是一天勞累,我強撐著精神,聽完來旺顛來倒去,吹噓他如何英明神武,緩解了財務上的危機。我洗了澡,挨著薄床板躺下,習慣性地伸手探進枕頭中,忽覺不對。

我立刻起身,我掀開枕頭,掀開被褥,拆掉大板床上的所有機關。,然而,那本精心藏妥的修仙譜,它始終沒有出現。

白染站在門邊,淡淡地看著我,墨黑的眼像遠古的黑潭,清,浚,。相較之下,滿室黯然,皆為污濁。我能想象的仙的模樣,大抵就是他這樣的形容。

他神色安寧,沒有多余的表情,薄唇抿了抿,說:“它在我這里。”

一瞬是佛,一瞬是魔。

我渾身冰涼。

他越界,犯了忌。

我們有言在先,我的財富可觀,可任由他置產,任由他的姻親陸家揮霍,只要他白染不出聲,我也就是不置一詞的賢妻。

但他不該窺探我的秘密,更不該握住我的把柄,以此要挾。

他白染扮演的,不過是我抵抗巫族鐵規(guī)的避風港,我對他非常感激,故而非??v容。

而此刻,我意識到自己大意了。他只是個看不清底線的俗人。

他會怎樣做呢?

無非是肆無忌憚地散些金銀,再不濟,便是明目張膽地攀花折柳惹風流。

可是,他那樣嬌寵陸姑娘,應該不至于辜負她。

那陸氏故作妖嬈,乏善可陳,實在瞧不出她有什么好,我不能理解白染的品味。

看來我修仙,還是修得太膚淺,修出了心魔——潛意識里,我渴望白染辜負她。

我抬頭對上白染清泉般的目光,想,大概他們成雙入對,襯得我孤單寂寞。

可修仙人,怎能執(zhí)著于我相,妄生五感?

我很混亂,很煩躁。都是因為他。

不,我不該遷怒于他,諸位神靈皆看得清楚,是我修為不夠,生了凡心。

——可還是因為他。

我面無表情地向他伸出手,喝道:“拿來!”

他斜斜地倚著門框,修長潔凈的手指輕輕扣叩著紫檀門板——十檀九空,一串紫檀手珠可供普通人家吃半年,他們暴殄天物,竟將珍貴的紫檀踐賤用到這個程度。

我心中哂笑,除了出色的皮囊,他簡直一無是處,枉我高看他。

白染毫不在意,嘴邊的笑意若有若無:“娘子,我不知,你竟是……”似乎在斟字酌句,給我的人品下定論,但話到嘴邊,卻又囫圇咽下,“……是這樣的人?!?/p>

——呵,此處無聲勝有聲,吃喝用度皆出自我,還敢腹誹我!

他認為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應該是什么樣的人?

他拎著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在我跟前抖了抖,我伸手去搶,他略略提高,;我踮起腳搶,他又略略提高,;我蹦起來搶,他再稍微提高一點點,我蹦跳著撲騰雙臂,我跳我跳跳跳……

他好整以暇地望著我,拇指點著頜角,食指摩挲著下巴,興趣盎然。

呸,誑我。

我退了退,盯著他袍角下的靴面,想,若我用力一踩,他吃痛彎腰,我再這么一抬頭……

他進一步,微微俯身,聲音近在咫尺:“想什么能笑得這樣猥……”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猛然抬頭,一手攀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探入他懷中。

書,書,我的書呢?他明明把書塞進胸口的呀。

面頰上軟潤潤的有什么擦過,初初我沒反應過來,片刻后腦袋里嘭得的一聲巨響,炸成一片空白。

我機械地騰出一只手擦了擦,呆了。漫天菩薩在上,他他他親了……我……我破戒了。

信仰崩塌,業(yè)火湮滅五毒紅塵,我的血液沸騰得冒泡,靈魂蒸發(fā),徒剩一枚具軀殼。

他比我淡定,呼吸輕輕噴在我的臉上,抬起手,手背挨了挨我的額頭,一半疑惑,一半肯定:“沒有燒?!甭乱?,涼涼的手背挨著我的臉頰,“怎么又紅又燙?”

我忽然想起了佛祖割肉飼虎而得道的故事。

倘若我將白染捆了去投喂餓得奄奄一息的老虎,那么救虎的功德,算我的還是算他的?

罷了,一個是破了戒的,一個是引誘破戒的,得道的可能是老虎。畢竟它替天行了道。

收拾行李,我要回家懺悔。

娘一見面就纏著我,問,:“翩翩,他可曾為難你?”

天下的娘皆是多心的,我搖頭。

娘松了一口氣,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呀。我們也不知,他竟就是白家的公子。當初同你定親時,他還小,沒長開,也沒這般出色。早兩年,白家公子一紙退婚書,單方面退了你的婚,火急火燎娶了旁人,你呢,轉眼就大肆收購藥材鋪,吞并了他家的……呃,也是白家用人不察,不善經營。他既沒有與你為難,倒是我同你爹,枉做小人之思了?!?/p>

我無語扶額,只當天降妙人于我,助我避劫,卻不知竟有這樣的曲折。

也怪我多年來我一心求仙,連未婚夫姓誰甚名誰也不曾過問,才致屢出烏龍。

原來他不過是在報復我。

冤冤相報何時了。

不過,既是錢的事,反而好辦了。

在與他談判之前,我修書一封,派千機鳥秘密送往莫干山。

我托師父,先從師弟處勻一本修仙譜來,待我手抄了,立刻還回去。

千機鳥前腳撲棱棱飛走,白染后腳便到了。

我坐在書桌前,將洗好的禿頭小毫掛好,癱在吱呀作響的椅凳中。

偌大的白府,只有這一間連著書房的簡陋臥室,是我的歇腳處,。也只有這一處,是白府最見不得人的模樣。它還維持著白府破落時的寒酸。

白染幾次欲修繕,都被我攔了下來。錢多了也有錢多的難處,像我,就絲毫體會不到花錢的快感。住的好些差些,沒多大分別。

但白染不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大俗人,面上雖平靜,甚至還偽裝出一絲疑惑,。我知道,他內心一定很憤怒,覺得我是故意刁難,諷刺他從前的失敗。他大概看我很不爽。

都怪我太執(zhí)拗,萬事都順著他了,何苦就這一樣和他頂爭,搞得他不記得我的好,單就記得這一樣的壞。倘若我早早將修仙譜換個地方藏一藏,或許也就沒有今天的煩惱了。

我深深嘆一口氣,亡羊補牢,晚矣。

白染候了半天,心平氣和地吐出兩個字:“何事?”

喲,裝深沉,。其實心中早樂開花,掐算著天文數字的封口費罷吧?

我高深莫測地望著他,伸出一只手。

這其實是我和跟爹爹做生意學來的做生意的一招,叫化虛為實,化被動為主動。

倘若我心中標了個五萬,他猜五千,便宜就被我們撿著了,然而面上還是要裝作吃了大虧的樣子,無比肉痛地搖頭,再壓一壓價。倘若對方猜五十萬,倒又不同了,千萬不能跳腳,叫人輕易摸了底,應當云淡風輕地笑一笑,冬天搖扇,夏天喝茶,務必在翩翩的涼風或翩翩的熱氣中,眼神迷離,用不知人間疾苦的爆發(fā)戶氣質迷惑他,比個手勢,淡淡地道:,“就這價錢,也太看不起我寶某人了”。然后起身,甩袖,翩然離去。

往事不容沉湎,我收一收神,將手再次伸到他跟前,也回他兩個字:“如何?”

白染怔了怔,淡定地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覆上我的臉,笑容有點邪:“你我本是夫妻,有些事,本就做得。怪我太忙,冷落了你,那就今夜吧,我們圓房?!?/p>

我的臉迅速紅得像熟蝦殼,捂住耳朵,抽身退退退,退得老遠才道:“住口,休、休得胡言?!?/p>

腿磕到凳腳,痛了,我才冷靜下來,順勢扶著椅子把。,我坐穩(wěn)了,我清清喉嚨:“白染,你就把書還給我罷吧,它對我很重要。”喝一口冷茶冷靜冷靜,“作為交換,我給你娶些個小老婆,姿色上乘,越過陸姑娘百倍,一口價,這個數,你看如何?”沒辦法,我祭出絕招了。

他墨黑的眼深深望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事情真棘手,對方胃口不小啊。五個嫌少,他是要十五個還是五十個?胭脂水粉倒是小錢了,小老婆多了,地方不夠住,還得拓地,還得建房裝修置家具……咄,胸口心肝疼。

“哐當——”嚇了我一跳,回頭但見綠色的綢角一閃,門外依稀有人,嚶嚶啜泣而去。

不用說,是偷聽壁角的陸姑娘。

我與白染為數不多的幾次正面交鋒中,她都站在硝煙的背后,竊聽隱私,竊以為爽。

靈光一閃,我在夾縫中尋了個既省錢又拍得馬屁的法門:“咳,你出去尋花問柳時,她也這般不懂事的?這樣,交予我,不出三日,包能調教出個大度如我的陸氏,如何?”

白染明顯一愣,默了一會兒,聲音冷冷的,說:“有你一個,還不夠么嗎?”

一陣清風吹過,白染消失了。不用說,追他的小娘子去了。

我反復咀嚼他的話,反復自傷。他這是多么的嫌棄我。

人貴自珍,師兄說的對。

八年前,爹爹靜極思動,覺得我作為一個姑娘,自小的玩具就是大小銅錢串與元寶,缺乏飄飄仙氣,于是將十歲的我女扮男裝,送入莫干山巫老門下修身養(yǎng)性。

在那里,我有幸遇見了師兄??捎趲熜侄裕@卻又是他的不幸。

由于我的緣故,師兄早夭,永遠停留在十二歲。

修仙譜是師兄臨終前托付我一定要秘密保管的遺物。他說,它是來日相見的信物。

可是師兄他還沒交待代完,就在我懷中去了。

我搬不動他的遺體,兇匪又追得緊,只好就地埋了。再后來我領著師父去收斂殮,來來回回轉了不下十趟,卻趟趟迷路,只好作罷。可憐師兄孤鬼飄蕩,整整八年,未得一絲香火供奉。

辭別師父,我歸家接手冗雜的生意之余,左思右想,冥思苦想,終于參破了師兄的苦心。

他給我修仙譜,是要我修仙,修出天地人三通。

他渾身血窟窿,斷了氣,死得透透的了,此生算完了。若想再相見,除非我得道成仙。

我發(fā)誓,我一定不負所托。不管他幾經世事,身處何方,我都要找到他。

而眼下這個白染,他是我修仙路上的絆腳石,是毀我道行的修羅剎。我要遠離他。

我做足打算,另外托了來旺四處活絡,重金尋購修仙譜。來旺越發(fā)能干,搞來了三大車的百家雜書,甚至還有一大箱修行器,諸如拂塵與羅盤。

就是沒一樣有用。

日子過得無聊迅疾,我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白染他主動在來到我的書房中。

書房與臥室只隔了塊破木板,從前白府換下來的老匾,我一眼就認出它是正宗的神洲仙木黃花梨,怕被陸家那幫不識貨的糟蹋掉,親自拖了來擱在房中,做了個簡易隔斷。

他坐在那頭,我坐在這頭。鑒于屢屢碰壁,我不打算自討沒趣。

我抖開信箋,。師父的信回得十分潦草,他說師弟認為,一個不能保管自己修仙譜的人,千萬不能高估她保管好他人的修仙譜的能力,不能低估她企圖將他人仙冊占為己有的厚臉皮。

罷了,我早有此料,畢竟摳門是師門祖?zhèn)鞯耐ú ?/p>

除了師兄。

師兄他不同,他善良,疏朗,如夜天空月輪之下橫生的一枝梅,暗香獨秀。

我的眼睛微微酸澀,我對不起他。

若非為了展示自己的淑良,我執(zhí)意將最后一個饅頭施舍給路邊的小乞丐,害師兄餓著肚子應付劫財劫色的兇匪,他也不至遇難,。就是遇難了,也不至肚子空空。

我要找到他,無論他是鬼是畜,是何模樣,我都要請他飽飽吃一頓飯,我要養(yǎng)他一輩子。

默默地憋回眼淚,化悲憤為力量,我翻開賬簿,到底還是流出了淚。

枉我力挽狂瀾,白家那幫老蝗蟲,還是差不多蝕光了我數年的積蓄。

來旺苦著臉,感同身受地蓄著一泡淚,說:“小姐,來財匯報,老夫人花三百萬買的東周王尿壺,鑒定是個贗品?!庇U了覷我的神色,繼續(xù)道,“旺財那頭,說老爺近日賭心熾熱,連輸了五千萬?!庇钟U了覷我的神色,鼓足勇氣,“小姐,小的新娶了第十六房媳婦,能不能……”

這小子甚奸,買了一堆破爛,吃了滿肚回扣,還來同我哭窮。不愧是我寶翩翩的心腹。

我揮揮手:“先從賬上支?!彼麧M臉衷心,擰眉憂國憂民,然而腳步輕快得像只兔子。

我嘆息,佛祖也不過就飼了一頭老虎,我卻喂了一只又一只白眼狼,真真是功德無量。

白染靜坐了半日,也嘆了一口氣,說:“你過來?!?/p>

我沒有理他。他不再是我的救命稻草,他是拴住我這只流油肥螞蚱的麻繩,愈掙愈緊。

“翩翩?!彼穆曇艉鋈唤阱氤?,“它不行了,瞧它最后一眼罷吧?!?/p>

也不知怎么的,他一靠近我,我就緊張,僵直著身子不大敢動,。待看清了他的手中奄奄躺著的,竟是我的千機鳥,頓時血氣上涌,憤怒地跳腳:“你把它怎么了?”

這世上總共有三樣東西屬于我,錢,托白染的福,敗得七零八落;修仙譜,被他卷走了;。但沒關系,錢能賺得回,只要有錢,莫說統(tǒng)編的修仙譜,就是絕世孤本也能買得到。

所以,我忍耐。

可是這千機鳥,它不同,它是師兄留給我的唯一活物。世上其他千千萬萬只鳥,哪怕長得再像千機,哪怕名字就叫千機,它們也不是我的千機。

如醍醐灌頂,我大徹大悟,明白了死亡的意義。

就如師兄,這世上再沒有那樣一個笑容明媚的少年。

我于千萬人中選擇了白染,不過因他與我?guī)熜?,神形俱似。他只不過是我曾傾心的那個人的贗品,是我追惜不可求的強求,是我宿醉八年相思,醉眼朦朧蒙眬,癡情錯付的幻影。

萬般容忍何用?寶翩翩,他不是你的那個他啊。

我的內心一片澄明。

我從白染手中接過千機鳥,將它捧在手心。它顫抖抽搐,大概很疼。

我輕輕撫閉了那一雙烏溜溜直瞪著我的小眼睛。它去了。

白染似乎想安慰我:“翩翩……”他的手擱在我的肩上,很惋惜,“沒能救活它,抱歉?!?/p>

不想聽他辯白,我有些倦。

然而,命運不予我休息的機會。

陸氏帶著清教宗的鎧甲兵將這間破屋子圍得像鐵桶,指著我:“抓住她?!?/p>

看我似乎不明所以,陸氏得意地站在白染身旁:“寶翩翩,不要再裝傻了,你做了什么,自己最清楚?!闭f著,她揚了揚手中裹得很嚴實的小包袱,“我這里有鐵證!”

一定是我的修仙譜。難怪我一再像向白染索要,他不肯給我,原來拿去討好陸氏了。

“這個吃里扒外的混蛋!”他迎上我的目光,聲音沒什么情緒,“你大概如此腹誹我?!?/p>

我已不耐煩同他周旋,只朝陸氏淡淡地一笑:“你確定,手中的碎花包袱皮是我的?”

一只個大頭兵憤憤不平:“休得抵賴,那只鬼祟偷聽的鳥被我擊傷了,它就是證據?!?/p>

我從懷中掏出僵硬的千機,哈哈大笑:“它?作證?做下酒菜倒還差不多?!?/p>

白染用身形將我一擋,護住了尖叫連連的陸氏。陸氏越發(fā)柔弱無力,半依半靠,十分觸目。

豈有此理,男女授受不親,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

陸氏咬牙:“你欺得了我,欺不得大人?!庇趾沉撕嘲兹?,“此女擅狡辯,需上刑啊,大人?!?/p>

大人?誰?他白染?

枉我自作聰明,原來鉆進了他們一早設下圈套,原來從頭至尾,他是都在同我演戲。

我怒極反笑:“在下不比大人堅貞,連辦案也得帶上自己的心上人,濃情蜜意,演一場夫妻。不錯,我是在修仙,且這個仙修得十分刁鉆,認為凡胎累贅,托付給誰都一樣。大人也不過是小人作秀的假丈夫,原意欲躲避清教宗,不察偏偏羊入虎口,眼拙罷了?!?/p>

白染語氣很冷:“如果你當時遇到的人,不是我,也肯嫁?”

我點頭:“當然。”詫異于他的自戀,“難道大人覺得自己傾國傾城,合該坐擁全天下所有的女子么嗎?不妨告訴大人,您容顏雖好,倒也不算是此世間的唯一。”

陸氏號令鎧甲兵,卻被白染一個手勢止住,他似乎很有興味:“你說下去?!?/p>

我默默將手放到桌子下面,摸到一個開關,微微用力:“還有什么好啰嗦的,實話告訴你,本姑娘和你成親,不過是睹物思人罷了。”

陸氏怒了:“放肆,竟敢說大人是個物件,是個東西!”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白染一眼:“真是對不住,冒犯你們家大人,他本不是個東西?!?/p>

陸氏再控制不住,一掌揮下來,。我趁機一閃,手掌狠狠拍在舊木桌上,掌風頗有勁道,內力霸道,終于撼動了那只因貪了點小便宜,不多日便銹跡斑斑的機關鎖。

我往后縱身一躍,遁跡于身后的墻上轟然而開,又轟然關塌閉的石門。

托我紈绔爹的福,非要我建個密道,方便他來白家偷挖祖?zhèn)髅蒯劦年惥坪取?/p>

然而我高興太早,甫一出洞,就被一張大網兜住,呼啦吊上了天。

底下站著白衣翩翩的白染和一幫傻兵。那個陸氏,涂脂抹粉的一張花臉,望著我甚是得意。

我端坐在網兜中俯視眾生,心灰意冷。

白染,若說我從前對他還懷抱著情愫不明的僥幸,此時此刻,我對白染他,真是失望透頂。

我被投入大牢之中。

白染背對著我,面容凜冽,十分瀟灑地吩咐獄卒小弟:“除卻我,任何人不得探視她?!庇痔鹗?,淡淡一揮,“都下去吧?!?/p>

他有話說。他敗光了我的家產,抓我坐牢,大約會說對不起我。

“翩翩。”他嘆一口氣,一根手指勾住我的下巴,摩挲著我的臉,“你怎么這么傻?”

我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繼而平靜下來,無聊地撿起一根草枝:“沒旁的事,我先睡一會兒?!?/p>

“你真以為,自己犯的,不過是女子修仙的罪?”

“你爹娘,原本不過是土鄉(xiāng)紳,如今富可敵國,你就沒想過這當中的緣由?”

我怔了怔,沒有說話。

我當然知道這其中的緣由。我爹娘當年派我去莫干山,不是為了什么修身養(yǎng)性,而是為了盜取巫族寶藏圖。確切地說,他們根本不是我爹娘,他們是掠殺我寶氏滿門的山匪。那時候我五歲,所有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我為了活命,我便假裝失憶,認賊作父。

我們寶家世代鎮(zhèn)守巫族藏寶圖,爹娘威武不屈,誓死不肯說藏寶圖的秘密,相繼被殺害。十歲時,我自恃腿腳輕便,為了逃脫,故意裝作童言無忌,告訴山匪爹,夢里有一座山叫莫干山,山上冒金光。

于是,他們將我送去了莫干山。

我欲尋師父幫助,卻發(fā)現師父與他們是一丘之貉。山匪何懼,他們的幕后主使才可怕,是巫族王室的大祭司,是當今巫王人人稱頌的親兄長。

他們控制了巫族半壁江山,企圖顛覆皇權。我如蚍蜉,何撼大樹。

我很絕望。我慫恿師兄帶我外逃,卻連累師兄無辜命隕殞。

多年來,我一直以一顆棋子的身份,活在監(jiān)控之中。但我假裝不知。

我故意在貪小便宜的來財跟前說,舉報女子擅自修仙,可得一筆巨額賞金。

來旺不負所托望,很快就把我賣了。我等待著巫王派人調查,我等待面圣陳情的機會。

大祭司把持朝政,很快遞消息給我的山匪爹娘,務必速將我嫁人,打破我修仙的謠言。

但大祭司不知道,巫族嚴禁女子修仙的緣由。這句話,不過是我寶氏與王室約定的口令。

倘寶氏大難,或有人謀反,寶氏必定會放出女子修仙的消息。

我等待著巫王派人來救我。

來人是白染。

但顯然,白染他是大祭司的人。

因為那一日,他站在紫檀門前,叩擊門板的音律,是祭言。大祭司禱天的祝詞。

忍辱負重一世,卻功虧一簣,我不甘心。我一遍遍試探,繼而一遍遍失望。

白染先是偷走了修仙譜,他以為是藏寶圖,再是擊落了我故意派出的千機鳥。修仙譜不過是師兄昔年修仙的通本,不是什么寶物,鳥腳上束著的,也不過是一張空白的紙條。

巫族變天,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寶翩翩早就做好了死節(jié)殉國的準備。

白染指尖夾著一只酒杯,放在我的掌心:“你懂的?!?/p>

我懂。我這悲劇的一生,臨到死,卻老鐵樹開花,錯愛了一個人。

一飲而盡,滿嘴苦澀。我懂他,他卻不懂我。

我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醒來。

來旺手里端著一盞藥碗,碩大的肥臉湊在我跟前,瞧了半天,欣喜地道:“小姐,你醒啦!”

枯樹,茅屋,破瓦。我一時不知身處何處。

來財正生火做飯,灶膛里滾著紅紅的火苗,鍋里噗著白汽,聞起來很香。

我推開門,門外的旺財見是我,松了手中的大寶刀,笑露燦燦的白牙:“原來是小姐。”

顯然是一計金蟬脫殼,有人救了我。

“白染呢?”我喝著野雞湯,故作淡定,問左右,“我睡了一天了罷吧?”

來旺臉色白了白,勉強笑道:“白少爺他……暫且有事,。小姐好睡,小的們候了你半月了?!?/p>

我看來財,來財盛飯的鍋鏟掉進了湯盆,;我再瞧旺財,旺財不自主然地移開視線,默默將大刀由右手換到左手。我再次轉向來旺,等他開口。

果然,他擦了擦眼淚:“大祭司謀反,作為臥底,少爺他……他被……”

來財說,白染以尋找前朝寶藏和兵器對抗朝廷為由,將大祭司誘進莫干山上的陷阱,連同十萬叛兵,被炸得尸骨無存。

我默默地咬一口雞腿:“哦,他行動前可曾有什么要你們交給我?”

一本修仙譜。一本封皮破破爛爛,寫著“修仙譜”三個字,內里卻是素女十八式的禁書。

正是我的寶貝。師兄給我的寶貝。

那時候,白染他說,:“想不到,娘子,你竟是……是這樣的人?!?/p>

他曾喚我一聲娘子。而他如今死了,且至死都認為,我是那樣不堪的人。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來旺、來財與旺財一面偷瞄禁書,一面陪我哭。

他們大概是覺得,作為男人,這么晚才看到這樣好的東西,真是太不男人了。

淚水濡濕了紙張,來旺羞澀地指著書:“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出來了……”

我抹了抹淚,低頭一瞧,破涕為笑。紙觸到了水,竟慢慢顯示出一副幅地圖。

我苦參八年不破的秘密,終于大白于前。

“白染,他可能還沒有死?!?/p>

我們找到白染的時候,他躺在破洞中,懷里摟著奄奄一息,半身赤裸的陸氏。

我憤憤地叉著腰:“你們……我星夜趕來,你們居然給我看這個!”

來旺揉了揉眼睛,聲音小小的:“陸姑娘她……她她她的胸呢?”

陸氏餓極了,大嚼特嚼我們帶來的雞腿,我也很難相信:“天哪,吃相真像個男人!”

陸氏聞言抬起頭,一雙眼亮晶晶地望著我:“不愧是師姐,竟瞧破了我完美的偽裝!”

我仔細辨認那張臟兮兮的臉,有些遲疑:“師弟?”不大相信,“你何時下山的?師父還好?你又怎么和……”

陸師弟淚眼汪汪,拉著白染:“師父與我多年來忍辱負重,與惡勢力頑強斗爭,終于在半年前,天可憐見,與大師兄重逢?!?/p>

如晴天霹靂,我不可思議地望著白染。他他他是師兄?師兄當日明明被我親手埋了啊。

藥,對,一定是那假死的藥。

白染咳嗽了一聲,這才開了口:“翩翩?!鳖D了頓,“我說過,修仙譜是我們相認的信物,。你,你怎么將好好的一本書,畫成這個樣子?”

眾人眼光灼灼,來旺按了按噴薄而出的鼻血,尤其欽佩我,不愧是我的心腹。

我支支吾吾:“呃……呃……我我我……我怕山匪懷疑我天天盯著本空白書……”

白染站起來,一步步逼著我:“哦?”他將我困在墻壁與手臂之間,鼻尖幾乎挨到我的鼻尖,“這一招招的姿勢,你從何處知道的?”

進攻是最好的防守,我興師問罪:“你不地道,一個人假死,留著我孤軍奮斗?!?/p>

白染淡淡一笑:“我知你跑得快,他們追不上你?!?/p>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白染他竟舍得夸我。我很羞澀。

他握住了我的手,特別溫柔:“來,告訴我,你畫得的這些,都是從何處學來的?”

和陸師弟并排坐在一起啃雞腿的,還有一個爛抹布一樣的老者,忽然打了個寒顫戰(zhàn)。

我手指著他:“師父教我畫畫兒,換錢給他買酒喝?!?/p>

白染很平靜,沒什么不開心,他緊握著我的手,一臉正經,與我一同勾畫未來的藍圖。

“家產都轉移上交國庫了,我們得從頭再來,。師弟跟著我們,我們還得努力,給他攢老婆本。”頓了頓,又道,“所以,從明天起,我們要裁員,吃閑飯的一個不留,。至于師父,他有胸口碎大石的本事,明日起,叫他賣藝吧?!?/p>

我握著他的手,只覺得幸福溢滿胸口:“好啊。那我呢,我做什么?”

他揚了揚手中的書:“你么嘛,就和我,一起參悟這本修仙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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