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汝駿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論唐代詩人的“擇體意識”
葉汝駿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體”的核心要義至少涵括體裁(體類)和體派(風格)兩個方面。多元完備的體裁系統(tǒng)是唐人進行體裁選擇的基本前提,在古、近二體中唐人更偏愛后者,其中五律和七絕是唐代最受歡迎的詩體。唐人的體派選擇意識既涵括對“舊時體”和“當時體”等“時之體”的選擇,也包括對“前人體”和“時人體”等“人之體”的選擇。影響唐人“擇體意識”的主要因素包括詩體美學特質的差異、科舉制度的影響等八個方面。唐代詩人在擇體上的巨大自由和構體上的高度創(chuàng)新性是促成唐詩繁榮的重要原因。
唐代詩人;“擇體意識”;體裁;體派
所謂“擇體意識”,是指作者在文體選擇方面表現出來的認知和傾向性,包括作者選擇何種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選擇該文體的動因、以及選擇該文體創(chuàng)作所產生的藝術效果等方面的問題[1]96。在探討唐人的“擇體意識”之前,需要厘清中國古代文論中“體”的概念?!绑w”的本義是指人的軀體,引申為事物的形體?!绑w”的內涵在字義演變中逐漸泛化,這一概念也被文學領域所借用,并發(fā)展為中國古代文論中一個重要概念。在中國古代文論中,“體”的內涵是十分豐富的,但其核心要義主要涵括體裁(體類)和體派(風格)兩個方面。如羅根澤先生云:“中國所謂文體,有兩種不同的意義:一是體派之體,指文學的作風而言……一是體類之體,指文學的類別而言……”[2]147詹福瑞先生認為:“古人論文談體,有體類和體派二義,體派的認識與體類相關。體派又有時之體和人之體的區(qū)別。”[3]本文擬從體裁和體派兩個視角考察唐代詩人的“擇體意識”并探析其主要影響因素。
(一)選擇的前提:多元完備的唐詩體裁系統(tǒng)
“詩至于唐,菁華極盛,體制大備?!盵4]1唐詩體裁的多樣性和完備性,是唐人能自由選擇詩體進行創(chuàng)作的大前提。關于唐詩的體裁系統(tǒng),學界進行了深入而有益的探索。錢志熙先生在《論唐詩體裁系統(tǒng)的優(yōu)勢》一文中指出唐詩的體裁系統(tǒng)呈現出近體、古詩、樂府體三足鼎立的態(tài)勢[5]。李定廣先生則進一步指出:“唐詩有自己獨特的二元多層而又相互制約的體裁系統(tǒng)。唐人把詩體大致分為五類:歌行、樂府、古體詩、律詩、雜體詩。大致邏輯層次是,先按音樂分為‘歌’、‘詩’兩類,‘歌’內再以與音樂關系區(qū)分樂府、歌行,‘詩’內再以聲律區(qū)分古體詩、律詩。宋元時期,詩體分類出現了兩次蛻變:一次是宋人取消了唐人‘詩’與‘歌’的二元對立,只按聲律將詩歌分為古體詩與律詩二體;一次是宋末元初人將唐人‘律詩’中的‘絕句’和‘長律’剝離出來與‘律詩’并列?!盵6]唐人的分類法經過宋元的兩次蛻變,逐漸形成了現在通行的詩體分類法,即先按聲律分為古、近二體,古體又分五古和七古,近體分為律詩、絕句和排律,三者又有五、七言之分,此外還有四言、六言等較為小眾的詩體。唐代龐大、多元并且完備的詩歌體裁系統(tǒng),為唐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自由的選擇空間。
(二)唐代詩人體裁選擇之宏觀考察
多元完備的詩歌體裁系統(tǒng)為唐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選擇,唐人也對詩歌諸體表現出了不同的偏好。施子愉先生曾以今人的詩體分類法對《全唐詩》中存詩一卷以上詩人的作品數量進行統(tǒng)計[7],大致可以從宏觀上反映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以下簡稱“四唐”)時期詩人詩體選擇的基本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四唐時期詩人詩體選擇情況
數據表明,唐人在古、近二體中更偏愛后者,近體詩數量大約是古體詩的四倍,兩者的差距至中晚唐表現得更為明顯,晚唐時近體詩數量竟達到古體詩的16.5倍之巨。二體析而論之,其中五律是唐代最受歡迎也是存詩數量最多的詩體,從初唐至晚唐數量持續(xù)增長,至中唐(特別是大歷時期)和晚唐時期達到創(chuàng)作高峰。排名第二的七絕數量也達到驚人的七千余首,其發(fā)展軌跡和五律類似,呈遞進式增長,創(chuàng)作高峰也在中晚唐時期。第二梯隊的七律和五古數量接近,不同的是,五古從初唐至中唐呈遞進式增長,至中唐達到創(chuàng)作高潮,但到了晚唐數量卻急劇下跌至中唐的五分之一,甚至還不及初唐;相比之下七律的發(fā)展狀況則異常喜人,每一階段相比前一階段都呈現出倍增態(tài)勢,至中晚唐(特別是晚唐)形成了創(chuàng)作高潮。第三梯隊是五絕、五排和七古。五絕的發(fā)展歷程類似五古,在中唐以前緩慢增長,至晚唐大幅衰落;五排在四唐數量相對穩(wěn)定,中唐是一個高峰,晚唐小幅回落但仍有盛唐的兩倍;中唐也是七古發(fā)展的分水嶺,中唐以前大幅增長,至晚唐則大幅衰落。排名末位的是七言排律,終唐一朝仍不到百首。再從四唐分別觀察,初唐基本是五古和五律的天下;盛唐諸體都有較大幅度增長,但五古和五律仍然是詩人的熱門選擇;中唐各體都達到了新的高峰,最受歡迎的是五律,其后是七絕、五古和七律;晚唐古體以驚人速度驟減,律體中僅五絕呈現衰減勢態(tài),它體皆達到創(chuàng)作高潮,其中以五律、七律和七絕最受晚唐詩人歡迎。以上是唐代詩人在體裁選擇上的客觀情況,可見諸體在唐代的演變呈現出顯著的不平衡性和錯綜復雜的發(fā)展態(tài)勢。
(三)唐代詩人體裁選擇之微觀考察——以杜甫為例
上文從時代角度對唐代詩人的體裁選擇情況作了宏觀考察,本節(jié)將從詩人個體角度對唐人詩體選擇的不平衡性和復雜性進行微觀把握。相比其他時代,唐代的詩人群體在整體上更富于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對于詩歌體裁的選擇更具主動性和駕馭能力,往往“體”為我用而不為“體”所縛。但由于性情、才力、時代環(huán)境等因素的差異,詩人在詩體選擇上往往呈現出不同的傾向或偏好,絕大多數詩人偏擅一二體,有唐一代能稱得上眾體兼長的恐怕只有杜甫?,F將杜甫各體詩歌的創(chuàng)作數量及占比情況按創(chuàng)作分期制成表2。
表2 杜甫各體詩歌的創(chuàng)作數量及占比情況
從表2可見,杜甫的近體詩共1 054首,占現存杜詩總量的72.29%。其中創(chuàng)作數量最多的是五律,占總數的近五成,非其他詩體所能比肩,而且在三個階段中明顯呈現出逐步增長的態(tài)勢,這一點與唐代總體狀況相合。杜甫眾體兼長,又以七律創(chuàng)辟最大,古體、五律、排律皆登峰造極,唯獨絕句一體后人有異議。這大致是由于杜甫絕句好用對偶,與唐人絕句多用散句的風氣相左,加之絕句總量不多,故通常被認為是杜甫不甚留意之體,胡應麟更是直言“子美于絕句無所解,不必法也”[8]109。平心而論,杜甫的絕句亦自成一家、自有一種體格面貌,正以不多為貴。再從創(chuàng)作分期角度看,杜甫在不同時期也呈現出不同的詩體選擇偏好:入蜀以前主要是五古和五律,其次是七古和五排;入蜀以后多寫五律和絕句,其次是七律和古體;出蜀以后則以五、七言律和古體詩為主,次為五排和絕句。
(一)先唐的體派典范與唐詩的體派格局
“體”的另一核心要義是體派,或曰風格、體貌。古人在討論體裁時往往論及其文體風格,風格建筑于體裁之上,每種體裁都有較為固定的風格傾向,同時某一體派(風格)的詩人往往偏擅于某一類詩體,可以說體派和體裁實為一個問題的兩面。風格論的產生雖晚于體裁論,但就唐代的實際情況而言,唐人似更重視“體”的風格內涵,多以風格辨別流派,如皎然《詩式》按風格將詩歌分為19體,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專選大歷清雅婉麗一體,而元結《篋中集》則專選古樸雅正一體。但從客觀來說,唐人又缺乏明確的宗派意識,他們對體派的認識是多元的、交叉的,也是模糊的,唐人自己有所意識并歸納的體派如齊梁體、上官體、元和體等,數量不多且體系零碎,缺乏宏觀把握和整體的嚴密性。從宋代開始人們的辨體意識開始增強,后人在唐人認識的客觀基礎上,又概括出唐代實際存在而唐人沒有意識到的體派,同時也從更全面的視角對唐代的體派發(fā)展進行梳理和概括,使其更具體系性和嚴密性。唐人體派選擇的范疇包涵前代之體和當代之體。嚴羽的《滄浪詩話》奠定了后人對唐代體派的基本認識,其中《詩體》篇從時代和個人角度歸納歷代詩歌體派,在“以時而論”所列十六體中先唐有“建安體、黃初體、正始體、太康體、元嘉體、永明體、齊梁體、南北朝體”九類,唐代有“唐初體、盛唐體、大歷體、元和體、晚唐體”五種;在“以人而論”所列的三十六體中,先唐有“蘇李體、曹劉體、陶體、謝體、徐庾體”五種,唐代則占據二十四體之多,包括“沈宋體、陳拾遺體、王楊盧駱體、張曲江體、少陵體、太白體、高達夫體、孟浩然體、岑嘉州體、王右丞體、韋蘇州體、韓昌黎體、柳子厚體、韋柳體、李長吉體、李商隱體、盧仝體、白樂天體、元白體、杜牧之體、張籍王建體、賈浪仙體、孟東野體、杜荀鶴體”等[9]191-237。雖然這只是嚴羽的一家之言,但也大致廓定了唐人體派選擇的主要范圍,時代和個人的雙重視角也使得體系的劃分更具嚴密性。
(二)“舊時體”和“當時體”——唐代詩人對“時之體”的選擇
以時而論,唐人既受前代“舊時體”的豐厚遺產之沾溉,又往往不同程度地受到本朝“當時體”的影響。嚴羽概括了“建安體、黃初體、正始體”等九類“舊時體”,在盛唐以前,建安作為一個接近完美的詩歌時代不斷被人稱頌和效法,“建安體”是唐人學習和模仿的典范,陳子昂首先推舉“漢魏風骨”,《感遇》三十八首直是追步建安之作;盛唐氣象更是建安風骨的遺范和再度升華,皮日休《郢州孟亭記》云:“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介其間能不愧者,唯吾鄉(xiāng)之孟先生也?!盵10]76至中晚唐建安風骨仍是詩人取之不竭的精神和藝術的源泉?!包S初體”與“建安體”一脈相承,差別只在于黃初年間七子已凋謝不存,創(chuàng)作主體是曹植兄弟,兩體實屬一體,無需贅分。嚴羽所謂的“正始體”并不完全對等于正始文學,而只是以嵇康、阮籍的作品為代表,應璩、傅玄等人作品或只能稱為別調,嵇、阮二人尤其是阮籍詩的“憂生之嗟”、興寄意識和藝術風格在唐代屢有回響,又以陳子昂《感遇》、李白《古風》最具代表性。唐人(特別是初唐人)對以左思、潘岳、二張和二陸諸公詩為代表的“太康體”多予以肯定評價,如《晉書·陸機傳》稱譽陸機“百代文宗,一人而已”,左思開創(chuàng)的變體詠史詩更是占據唐代詠史詩的主流,“四杰”、李杜、李商隱、羅隱等皆正面接受其影響。以顏延之、鮑照、謝靈運為代表的“元嘉體”是李嶠、陳子昂、張說、張九齡及盛唐諸家詩歌特別是山水詩的主要學習對象之一。至于“永明體”,更毋須多言,唐詩近體的繁榮直接根植于永明體的創(chuàng)制。唐人仿效“齊梁體”代不乏人,但“初盛唐人所謂的齊梁體主要從內容風格著眼,而中晚唐人所謂的齊梁體格主要指聲律上的不計較平仄粘對和語言上的明朗、工穩(wěn), 與浮華、綺艷無關”[11]。至于“南北朝體”,嚴羽自注與“齊梁體”一也,唐詩的繁榮也正是南北詩歌合流的結果。除卻“舊時體”,唐人也不同程度地受到本朝“當時體”的影響,唐初幾乎籠罩在六朝遺風之下;盛唐則呈現出雄壯渾厚的總體風貌;大歷時期轉向內斂,詩壇以清新秀雅為風尚;狹義的“元和體”指元、白的長律、小碎篇章及追隨者的作品,廣義則指元和以來的詩歌風尚,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敘時文所尚》云:“元和已后,為文筆則學奇詭于韓愈,學苦澀于樊宗師;歌行則學流蕩于張籍;詩章則學矯激于孟郊,學淺切于白居易,學淫靡于元稹,俱名為‘元和體’?!盵12]57“晚唐體”總體特征是清淺閑雅、氣格卑弱,詩壇存在普遍苦吟之風氣,重字句鍛煉之功。以上是唐代詩人對“時之體”選擇的大致情況。
(三)“前人體”和“時人體”——唐代詩人對“人之體”的選擇
嚴羽又從個人風格的視角考察歷代詩體,所列具有典范意義的“前人體”有“蘇李體、曹劉體、陶體、謝體、徐庾體”五類?!疤K李體”在唐代影響有限;嚴羽將曹植和劉禎的作品并舉為“曹劉體”,曹植是對唐代影響最大的建安文人,唐代有七十多位文人曾在詩文中明確論及曹植,唐人在創(chuàng)作中也多學劉禎,其中白居易吟詠劉禎最多,羅隱、韋莊等也曾于詩中歌詠多難不屈的劉禎精神;陶淵明的地位在唐代得到確立,不僅導源了山水田園一派,其人格精神更是唐代士大夫的精神家園;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另一源泉則是謝靈運,張說、張九齡、王孟、李杜、劉柳、黃滔、齊己等人有明顯接受大謝的痕跡;“徐庾體”指以徐陵、庾信為代表的風格,他們首先在聲律、對偶等藝術層面對唐人產生深遠影響,庾信的詩歌(特別是后期作品)又明顯影響了盧駱、王績、高岑、李杜、李賀、溫庭筠等人。唐代本朝亦有眾多個人風格鮮明的詩人在當時成為眾人學習模仿的對象,如綺錯婉媚的“上官體”在貞觀詩壇風靡一時,又如張為《詩人主客圖》將中晚唐詩人分為六類,再如晚唐有“皮陸”“芳林十哲”“咸通十哲”“三羅”“九華四俊”等并稱。嚴羽所列唐代時人之體就有24體(29人)之多,基本是唐代第一梯隊的詩人,如“沈宋體”作為律詩的代稱,幾乎在形式上影響了全唐詩人;“張曲江體”首開盛唐清淡一派,影響了王孟韋柳諸人;“少陵體”在中晚唐逐漸產生影響,晚唐李商隱可謂深得少陵之藩籬者;唐代學習“太白體”的詩人眾多,有李益、孟郊、李賀、劉禹錫、杜牧、馬戴、張祜、皮日休、鄭谷、韋莊等等;“韓昌黎體”在當時影響了孟郊、樊宗師、皇甫湜、盧仝、馬異等一批詩人;賈島對晚唐詩壇影響最大,晚唐詩人幾乎都不同程度受到“賈浪仙體”的影響,宋人蔡寬夫甚至還將“晚唐詩格”稱為“賈島格”,聞一多先生更是直言“晚唐五代為賈島的時代”[13]36。
上文從體裁和體派兩個角度大致還原了唐代詩人擇體的基本事實,那么,唐代為何會形成這樣的擇體格局?詩人為何會比較青睞某種詩體?某類詩體又為何在某一時期盛行又在某一時期突然衰落?諸如此類問題實際上指向了同一個問題,那就是究竟是哪些因素影響了唐人的擇體。筆者試從以下八個維度進行探析。
其一,這首先是由不同詩體的獨特美學特質決定的。張戒《歲寒堂詩話》云:“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后。”[14]459朱夏《答程伯大論文》云:“古之論文,必先體制而后工拙?!盵15]詩人創(chuàng)作之前首先要選擇合適的詩體,不同的詩體又有各自獨特的美學特質,都有各自適合表達的題材內容,會產生不同的藝術效果。就體裁而言,由于字數、時代及生成流變機制的不同,各種詩體在藝術特性上是有區(qū)別的。譬如,五古在節(jié)奏上不激不厲、按轡有程,呈現出蒼古渾厚、樸實淵深的美學特質;七古則是眾體中最自由奔放的一體,縱橫捭闔、張揚自如,適合抒發(fā)激烈飽滿的情緒、表達宏大開闊的意境;五律的美學特質是沉靜深遠、古雅細膩,十分適合表達中和、雅正、節(jié)制的內容,長于寫景、造境;相較于五律,七律更為張揚而不是內斂,更為飛動而不是深沉,更為闊大而不是精細,多傳達出暢達悠揚、紆徐委折的審美感受。就體派而論,各體都有較為穩(wěn)定的美學特質,如“建安體”慷慨悲涼、“大歷體”清新秀雅、“陶體”自然平和、“上官體”綺錯婉媚、“太白體”豪邁飄逸、“少陵體”沉郁頓挫等等。
其二,社會政治因素特別是科舉制度較大程度上影響了唐人的擇體。就唐代而言,一是與科舉制度關系密切,高宗永徽二年(651)進士科加試詩賦,從此大致確立唐代“以詩取士”的基本制度。進士科應試詩以五言六韻律詩為主,而五律又是五排的基礎,若要寫得一首較好的試詩,必須以堅實的五律為底子,這直接造成了唐代五律和五排的極度繁榮,在晚唐表現得更為明顯。二是受到君王喜好的影響,如太宗擅長五言近體,其98首存詩中采用對式律或粘對混合律的五言八行詩就有40首,皇帝的喜好由宮廷近臣延展至市井,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近體詩的定型;同時太宗喜好南朝宮廷詩風,“齊梁體”余風因此也在初唐宮廷詩壇盛極一時。三是受到政治斗爭的影響,如安史之亂后,“嘲風月、弄花草”的“齊梁體”受到批判,“建安體”“正始體”的精神在中唐呈現出不同形式的復歸,以古體、樂府為主要承載體裁的諷喻詩大量地出現。
其三,受詩壇流行風尚的影響。如“上官體”風靡于貞觀后期至龍朔年間,《舊唐書·上官儀傳》載:“(上官儀)本以詞彩自達,工于五言詩,好以綺錯婉媚為本。儀即貴顯,故當時多有效其體者,時人謂為上官體?!盵16]2734又如“韓昌黎體”在德宗年間引起了一股以雄奇怪異為美的創(chuàng)作風尚,孟郊、樊宗師、皇甫湜、盧仝、馬異等是當時受韓愈影響較大的詩人。再如晚唐時由于政教衰馳、兵燹不斷,士人仕進之路受阻,導致艷冶綺麗的齊梁詩風復熾,溫庭筠、李商隱、韓偓、吳融、唐彥謙等皆較深地受到了這一詩壇風尚的影響。
其四,與詩人的個性氣質、學識才力相關。每個詩人都有自己偏擅的體裁,如崔國輔長于五絕,王昌齡被譽為“七絕圣手”,李白古詩、樂府成就最高,韓愈古體戛戛獨造,賈島五律獨具勝場,李商隱七律精純。不過有唐一代能擔得起“眾體兼長”的,大概只有杜甫,而且杜甫之獨造處還有二,一是根據題材特點和情感表達需要自如采用不同詩體創(chuàng)作,蕭滌非先生即指出:“為了適應內容的要求,杜甫的敘事詩概用伸縮性較大的五七言古體,而抒情詩則多用五七言近體,因之這類詩,語言特別精煉,音樂性也強,耐人含詠?!盵17]12二是極富創(chuàng)新性,打破了體裁間的藩籬,溝通各體的藝術優(yōu)點,譬如以律詩寫時事,以及在古詩中融敘事、議論、抒情于一體等。
其五,地域文學的差別與交融。一方面,唐代文學的繁榮建筑于南北文學合流的基礎上,但“重乎氣質”的北方文學與“貴于清綺”的南方文學的畛域之別并沒有隨著統(tǒng)一王朝的建立而一朝廓清,南北文學的地域差異在初唐還是比較明顯。另一方面,唐人的漫游風氣、文官的貶謫與外任,加之唐代交通的發(fā)展,使得各地的文體交流擴大,也使得文人有機會接觸到新的文體。如杜甫在入蜀以后就創(chuàng)作了不少帶有巴蜀歌謠特色的作品,柳宗元南貶后的詩作大有“騷體”之神髓,劉禹錫左遷沅湘期間的詩作盡染民歌俚俗而讓人耳目一新。
其六,家學淵源的影響。唐代的文學家族呈現舊有門閥家族和新興科宦家族兩元并存的格局,唐代一些著名的文學家族如虞氏家族(虞世基和虞世南等),源起漢代韋孟、韋賢等的韋氏家族在唐代的杰出代表是韋應物、韋莊等,源于杜延年、杜欽、杜預的杜氏家族在唐代形成杜易簡、杜審言、杜甫等為代表的家族文學群體。以杜甫為例,《閬風集·王任詩序》云:“詩必有家也,家必有世也,不家非詩也,不世非家也,唐詩人惟杜甫家為最大,要自其祖審言世之也?!盵18]91杜審言詩歌的藝術成就(特別是五、七言近體)為杜甫所推崇和承繼,尤其體現在其早期詩作上。
其七,文人集團在創(chuàng)作上存在“往往同調”的現象。唐人還沒有形成自覺的宗派意識,多為一些松散的組合,其中以出于文學主張和風格相近而聚合的情況為主,在創(chuàng)作上“往往同調”。最典型的是中唐的元白、韓孟二詩派,趙翼《甌北詩話》云:“中唐詩以韓、孟、元、白為最。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盵19]36
其八,受當時的詩格類著作與詩歌選本的影響。詩格、詩式等是唐代詩歌理論批評的主要形式,如上官儀《筆札華梁》、元兢《詩髓腦》和佚名《文筆式》等對律體的定型和推廣做出了重要貢獻,皎然《詩式》對“永明體”聲律論和“大歷體”柔靡詩風不滿,對中晚唐詩歌走向產生影響。詩歌選本一方面是對某一階段或群體的“體”的確認,同時也代表了當時的某種審美取向,如元結《篋中集》專選五古,令狐楚《唐御覽詩》則專選五七言近體,高仲武《中興間氣集》青睞大歷詩風,姚合《極玄集》多選五律。
“體”在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含義是十分多元的,但至少涵蓋體裁(體類)和體派(風格)兩個方面,本文從這兩個視角考察唐代詩人的“擇體意識”,得出如下結論:第一,就體裁而言,多元完備的唐詩體裁系統(tǒng)為唐人的選擇提供了巨大的自由空間,唐人對于近體的選擇大大超過了古體,近體中以五律和七絕最受唐人歡迎,同時中唐是詩歌體裁發(fā)展的一道分水嶺,中唐以后古體和五絕大幅衰落,五、七言律和七絕則大幅增長。第二,就體派而言,先唐的典范體派以及唐代本朝的流行體派為唐人提供了自由選擇的前提,以時而論,有“建安體”等“舊時體”和“元和體”等“當時體”;以人而論,有“曹劉體”等“前人體”和“上官體”等“時人體”。第三,影響唐代詩人擇體的主要因素大致包括詩體自身的美學特征、社會政治因素、詩壇流行風尚、個人氣質個性和學識才力、家學淵源、地域因素、文人集團影響、詩歌類著作和詩歌選集的影響等八個方面。第四,“體”的選擇的多樣化同時也造成了詩人創(chuàng)作的多樣化和個性化,唐人不僅接受先唐和本朝眾體的影響,而且在創(chuàng)體或構體方面表現出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為后人留下了豐厚的“體”的遺產??梢哉f,唐代詩人在擇體上的巨大自由和構體上的高度創(chuàng)新性,是促成唐詩眾體繁榮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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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Research on Tang Poets’ Consciousness of Selection in Poetic Genre and Style
YE Rujun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Colleg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The core meaning of “Ti” includes two essential aspects, i.e., genre and style. The comprehensive system of genres and style is the basic prerequisite for the selection.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 prefers the regulated verses to unregulated verses, of which the five-characters regulated verses and the seven-characters“jueju” are the most popular poems of the Tang Dynasty. The choice of poem style of Poets in the Tang Dynasty includes not only the choice of time style, but also the choice of personal style. The main factors that affect the“selection consciousness” of the Tang Dynasty include the difference of the poetic aesthetics characteristics, the influenc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and so on. The great flexibility in choice and highly innovative of creating the poetic genre and style are the two important causes for the prosperity of the poems in the Tang Dynasty.
Tang poets; consciousness of selection in poetic genre and style; genre; style
I207.22
A
1009-8135(2017)03-0043-07
2017-03-01
葉汝駿(1989—),男,浙江景寧人,上海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唐宋文學及詩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