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寅
[摘要]至和三年除夕,仁宗于雪中祈禱,由此染上重病。故而長時間無法處理政事,且無子嗣,政治危機隨之發(fā)生。鑒于此,士大夫紛紛以水災等災異為由,建議仁宗早日立儲。然而,隨著仁宗身體的逐漸康復,仍寄希望于自己生養(yǎng)子嗣,屢屢拒絕臣下之請。恰在此時,靠軍功驟升的狄青,亦成為士大夫攻擊的對象,在一定程度上轉(zhuǎn)移了立儲之議這個焦點話題。
[關鍵詞]宋仁宗,立儲,水災,狄青
[中圖分類號]K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57-6241(2017)06-0048-06
宋仁宗趙禎于乾興元年(1022年)二月即位,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去世,在位42年。這期間共生育三子十三女,而三子皆早夭。由于沒有子嗣,接班人的問題成為仁宗朝后期政治的焦點話題。然而它如何與水災、狄青發(fā)生關聯(lián)的?視閾所及,目前并沒有相關研究成果對此進行分析與討論。本文的視點有二:一是探討水災在士大夫建議立儲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二是對北宋政治史上狄青罷免這一熱點課題提出新的視角。
一、立儲問題的由來
宋真宗時皇子早天,皇嗣不能立,就先將商王趙元份之子趙允讓養(yǎng)于禁中,后來仁宗出生,即送還商王府。景祐元年(1034年)八月,宋仁宗正值盛年,未有子嗣,卻生了一場大病,引發(fā)朝臣擔憂。仿照真宗故事,次年二月,楊太后將汝南王趙允讓四歲的十三子選人禁中,以充皇嗣,賜名“宗實”。由此可知,選擇趙允讓之子養(yǎng)于禁中,是因為仁宗沒有子嗣,且身體不佳,為了趙宋江山的延續(xù)與政治穩(wěn)定,只好擇宗子作為皇子的備選。雖然選宗子入養(yǎng)禁中,但并未明確皇子的身份,更沒有確定皇儲的地位,待皇帝有所生育,養(yǎng)子即被送還,實為兩全之策。三年后,仁宗長子生,生日即折。寶元二年(1039年)八月,次子出生,將趙宗實送還。不料,次子于康定二年(1041年)二月再次夭折。八月,三子出生,不及兩歲而夭折?!缛蝗泳闶?,宋仁宗仍沒有選宗子為養(yǎng)子的打算,而是寄希望于自己生育。隨著宋仁宗逐漸步入晚年,儲位問題也就成為當時朝論的重心所在。
至和三年(1056年)除夕,大雪將一宮殿的房架壓折,天譴意味濃厚。在應對災異上,宋仁宗向來重視祈禳,如《宋史·仁宗贊》所言:“仁宗恭儉仁恕,出于天性,一遇水旱,或密禱禁廷,或跣立殿下?!彼恢^“跣立殿下”,即是指這次在大雪天中,他“跣足禱于天”。次日,即正月初一,在大成殿行朝會之禮,“既卷簾,上暴感風眩,冠冕欹側(cè)”。當是受了嚴重的風寒,以致突然暈倒,無法成禮。不得已,左右“復下簾”,并“以指抉上口出涎”,如此稍好一些,勉強完禮。此后,病情愈來愈重,精神變得不太正常,語無倫次。
二月甲辰,史“御延和殿,帝康復”;三月壬申,又“圣體康復,命宰相謝天地、社稷、宗廟、寺觀諸祠”;閏三月癸未“詔罔門,自今前后殿間日視事”。二月、三月仁宗康復,當是病情好轉(zhuǎn)之意。所謂康復的信號,重在政治上的象征意義,畢竟在皇權專制社會,皇帝的健康情況至關重要。也就是說,仁宗在正月初一發(fā)病,直到三個月后才能過問政事,這期間只有宰相文彥博等宰執(zhí)班子在操持朝政。此境況正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所言,“上始得疾,不能視朝,中外憂恐”?;实鄄≈?,且無子嗣,不得不說潛藏著深刻的政治危機。因此,在仁宗患病期間,宰相文彥博等勸仁宗早立嗣,仁宗應允。然而,當他們準備將立趙宗實為嗣的建議上報時,仁宗微愈,此事遂止。
待仁宗之病稍愈之后,不再提立嗣之事,群臣亦不敢多言。是年五月,知諫院范鎮(zhèn)上疏直諫,他建議仁宗仿照真宗故事,先養(yǎng)一宗室子于禁中,待“誕育皇嗣”,“復遣還邸”。此建議雖然沒有得到采納,卻開了立儲之議的先聲。御史中丞張異亦上書論曰:
近聞知諫院范鎮(zhèn)乞上殿奏事,未蒙俞允……自陛下服藥調(diào)適,僅將半年,至今未得上殿。比聞圣體漸康,況中外機密萬務,在臣等職業(yè)合奏之事甚多,若只上章疏,難以周悉,須合面陳。伏乞特賜指揮,依自來體例,令臺諫官上殿。
此奏的目的是要求仁宗召見臺諫等官員,可見仁宗在五月依舊沒有痊愈。此時,仁宗尚不能面見臺、諫長官,他們只能上書言事。仁宗既然沒有痊愈,又不肯早立皇嗣,其內(nèi)心還是寄希望于自己生育。此奏議被仁宗交付中書門下,然“逾月未蒙施行”,他們又再次上疏要求臺諫官員上殿接受仁宗召見。七月初一,“詔三司、開封府、臺諫官、審刑院復上殿奏事”,李燾在此強調(diào),“自上不豫,惟二府得奏事,至是始引對髃臣”。由此可知,仁宗身體到了是年七月,才算基本康復。
雖然形勢嚴峻,群臣又不能明言立儲的主要原因是皇帝身體不好,隨時都有可能駕崩,這樣會危及趙宋江山的穩(wěn)定。他們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在言論中利用其他理由來規(guī)勸仁宗早日立嗣。在議儲的言論中,一個重要的理論依據(jù)就是“災異天譴說”,即從上天意志的角度為其言論提供立足點,從而將立儲這一建議上升到天的要求上來。而其間最主要的災異,卻是與立嗣有密切關系的水災,其理論機理是“水不潤下”。
二、“水不潤下”與士大夫的立儲建議
“水不潤下”源自漢儒對《尚書·洪范》“水日潤下”之義的引申?!逗榉丁分小八諠櫹隆北磉_的是自然之理,即水往下流以滋潤萬物。而漢儒在《洪范五行傳》中超出這一原始含義,將其抽象化、政治化,賦予五行中的水以人道和王道的政治理論內(nèi)涵。《漢書·五行志上》引《洪范五行傳》曰:“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鼻八恼呤恰八粷櫹隆敝畱l(fā)生的征兆,即若不及時祈禱、祭祀,執(zhí)政不能順應天時,就會有“水不潤下”的后果。所謂“水不潤下”,即為“水曰潤下”之反義。水潤下為利,水不潤下則為害,所指是與水有關的災害,如雨澇、江河洪水等。據(jù)此理論,發(fā)生水災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對祖宗不敬,“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都與之有關。既然“水不潤下”說的是不敬祖宗,又是如何與立嗣關聯(lián)的呢?士大夫自然有其道理,且看下文。
開封的大雪導致仁宗重病,達半年之久。而這只是此年水災的開始。正月月末,再次降下大雪,并伴隨“木冰”現(xiàn)象;五月,“以晝夜大雨,權增京城里外巡檢”;六月“雨壞太社、太稷壇”。其中五月的那次雨災尤其嚴重:
京師大雨不止,逾月,水冒安上門,門關折,壞官私廬舍數(shù)萬區(qū),城中系筏渡人。詔輔臣分行諸門。而諸路亦奏江河決溢,河北尤甚,民多流亡。
換言之,至和三年上半年的水災就沒有停歇過,先是正月大雪之災,五月以來又下大雨,導致多地江河洪水成災。此種情形,不得不說迎合“水不潤下”的災異理論。
是年六月,知諫院范鎮(zhèn)上言道:
臣伏見河東、河北、京東西、陜西、湖北、兩川州郡俱奏水災,京師積雨,社稷壇遺輒壞,平原出水,沖折都門,以至宰臣領徒監(jiān)總堤役,其為災變,可謂大矣。然而災變之起,必有所以,消伏災變,亦宜有術。伏乞陛下問大臣災變所起之因,及所以消伏之術。仍詔兩制、臺閣常參官極言得失,陛下躬親裁擇,以塞天變。庶幾招徠善祥,以福天下。
范鎮(zhèn)此奏,先是強調(diào)了水災范圍之廣泛,又比較嚴重,正如他所言“其為災變,可謂大矣”。他建議宋仁宗查清災變之緣起,然后實行針對性的弭災之術。范鎮(zhèn)此番言論的目的并不在于強調(diào)災情的嚴重,也不急于需要弭災之術,而在于最后一句,即要求仁宗下求言詔,讓朝臣們暢所欲言。更為深層的目的當是與立儲有關。前述范鎮(zhèn)首提立嗣之議,卻曲高和寡,除殿中侍御史趙扦、并州通判司馬光有所附議外,多數(shù)朝臣都不敢去碰仁宗的忌諱。此次水災當是暢議此事的好機會,這從范鎮(zhèn)之后的奏議中可以知曉。仁宗果然下詔罪己求言。求言詔書將水災定性為天譴,是因為皇帝不德所致,要求官員們暢所欲言,以應天變。這就為朝臣的立儲之議提供了絕好又合理的機會。原來建言立儲只是臺諫官員的職責所系,限于禁止越職言事的政治文化,許多士大夫并沒有發(fā)言權,此詔書擴大了士大夫立儲之議的范圍。
范鎮(zhèn)應詔上奏,不同的是他利用了“水不潤下”的理論來勸諫仁宗。其說在立儲之議中具有代表性,故錄之如下:
伏見天下以水災奏者,日有十數(shù),都城大水,天雨不止,此所謂水不潤下也?!秱鳌吩唬骸昂喿趶R,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北菹鹿绿斓厣耢螅C祗祖宗,山川之祀,罔不秩舉,至于號令,必順天時,非逆天時也,非廢祭祀也,非不禱祠也。然而上天出此變者,曉諭陛下以簡宗廟也。宗廟以承為重,故古先帝王即位之始,必有副貳,以重宗廟也。陛下即位以來虛副貳之位三十五年矣。臣近奏擇宗子賢者優(yōu)其禮數(shù),試之以政,系天下人心,俟有圣嗣,復遣還邸。及今兩月余而不決,政所謂簡宗廟也,此天變所以發(fā)也。伏惟陛下深念宗廟之重,必有副貳,以臣前一章降付執(zhí)政大臣速為裁定,以塞天變。
范鎮(zhèn)首先將水災歸結(jié)為“水不潤下”,并引用《洪范五行傳》來陳述導致“水不潤下”的幾種情況。其次,他利用排除法,說仁宗對天地山川之神以及祖宗比較恭敬,都是及時祈禱祭祀,政令亦沒有違背天時,那么天變的原因就不在于上述幾項,而在于“簡宗廟”。接著,他又分析了仁宗如何犯了“簡宗廟”的錯誤。他認為“宗廟以承為重”,即以子孫繁衍為重,仁宗沒有子嗣,又不擇宗子充皇嗣,是對宗廟的懈怠與不敬。正因為如此,才導致了天變。只有早日擇宗子養(yǎng)于禁中,以充皇子之位,才能消弭天變。范鎮(zhèn)這種循序漸進的論奏方式為古代奏議所常見,他用“水不潤下”的理論來勸諫仁宗也可以說有理有據(jù),又沒有觸碰對仁宗身體狀況的忌諱。
范鎮(zhèn)再次發(fā)力,同議者不少。翰林學士歐陽修也以“簡宗廟則水災”為由,規(guī)勸仁宗早立“儲貳”,以應天譴。知制誥吳奎亦認為由于“嗣續(xù)未立”,“宗廟無本”,進而導致上天“輒降如此之災異”。秘閣校理李大臨亦引《漢書·五行志》中“簡宗祀、不禱祠,則水不潤下”的典故,認為水災是因為慢待宗廟所致,應該順立天時,早定副儲。觀文殿學士、知并州龐籍則建議仁宗應該仿照真宗“違豫”而定儲的故事,早定儲計。殿中侍御史呂景初勸諫仁宗要早擇宗子,“天象謫見,妖人訛言”,以免給人以可乘之機。
不僅有水災之擾,而且有彗星之憂。七月,“彗出紫微,歷七星,其色白,長丈余”,直到八月才消失。八月初一,又有日食。按照災異學理論,彗星與日食皆有陰盛陽之意。日食體現(xiàn)了代表天子的太陽被掩蓋,君權受損;彗“歷七星”,則為彗星向代表君主權勢的北斗移動,有臣下叛亂之嫌。由此,并結(jié)合至和三年的政治情勢,則有皇權與趙宋江山受到威脅之喻示,其寓意可以說代表著政治危機,作為天變之異,遠比水災更為嚴重。這兩種比較嚴重的災異再次引發(fā)了范鎮(zhèn)對立儲的呼吁。
先是,司馬光再次上書建議仁宗立儲,他以為當今之急務并不在于嚴重的水災,而在于“根本未建”,應當“早擇宗室之賢,使攝居儲貳之位”,“萬一有出于意外之事,可不過為之防哉”。司馬光所言已經(jīng)很直白,建議立儲就是防止萬一仁宗駕崩卻未立儲而會引發(fā)的局勢混亂。范鎮(zhèn)再上第六書建議立儲,他指出,大水既為天變,近日又有“彗出東方,孛于七星,其色正白。七星主急兵,色白亦主兵”,這是因為自仁宗不豫以來,天下人心惶惶,因此才導致“上天之變”。進而他批評仁宗向來“以納諫為德,以畏天為心,至于小小論議,未嘗不虛懷開納。今及宗廟社稷之計,反拒諫而不用,違天而不戒乎”?之后,范鎮(zhèn)又致書宰輔,再言天變嚴重,朝廷應該早定儲計。范鎮(zhèn)所上六書,其中有兩書被仁宗交付中書門下,然未施行。故他又上疏,說仁宗“欲為宗廟社稷計”,而歸罪宰輔大臣“不欲為宗廟社稷計”,并威脅說,“星變主急兵,萬一兵起,大臣家族首領顧不?!?。言不見用,范鎮(zhèn)又上言,說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六月彗星見,很快即冊封仁宗為太子,而今災異連發(fā),仁宗卻無動于衷,這不是應對天譴之道。暗示仁宗應該效仿真宗,早日立儲,以應災變。
三、狄青對輿論焦點的轉(zhuǎn)移
在至和三年的五月到八月,范鎮(zhèn)所上建議立儲的奏章不下八封,且多次以死罪相諫。之所以如此奮力進諫,正如他所反問,“天下事尚有大于此者乎”,又是他身為諫官“為宗廟社稷計”的職責所在。司馬光、歐陽修、趙扦等均有同議,且災異向來為仁宗所重視,立儲的壓力不可謂不大。宋仁宗卻沒有為之所動,他只是將范鎮(zhèn)由知諫院升職到侍御史知雜事,即從諫官轉(zhuǎn)為臺官,卻依舊是言官。其后,宋仁宗將樞密使狄青免職,以杜群臣之口。
狄青,字漢臣,出身行伍,因戰(zhàn)功卓著被仁宗委任為樞密使。作為全國最高軍政長官,鑒于重文抑武的宋朝國策,樞密使多為文官擔任。狄青因此遭到文彥博、歐陽修等高級文臣的猜忌,必欲除之而后快。群臣建議立儲的浪潮中,部分官員利用仁宗重病和災異,將矛頭指向了因軍功而擢升樞密使的狄青。換言之,群臣立儲之議與倒狄浪潮在此有所交匯,歐陽修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如前所述,歐陽修曾建言仁宗立儲,不僅如此,他也建議將狄青外放,就是對狄青的武臣身份有所忌諱。而且,歐陽修將狄青與水災聯(lián)系在一起,其言:
至于水者陰也,兵亦陰也,武臣亦陰也,此類推而易見者,天之譴告,茍不虛發(fā),惟陛下深思而早決,庶幾可以消弭災患,而轉(zhuǎn)為福應也。
歐陽修此奏,不僅認為仁宗不立儲引發(fā)天譴,用武將狄青為樞密使亦是天譴的重要原因。歐陽修此后又有幾封奏疏,數(shù)次建議仁宗罷免狄青,可以說在倒狄浪潮中發(fā)揮了主將作用。
另外,前言彗星、日食皆有兵變、臣下犯上之兆。當然,如歐陽修所表達的,行伍出身的狄青因軍功當上樞密使,導致文官的忌諱才是根本所在,況且狄青頗具人望,為天下人所矚目。若將狄青的人望、仁宗的病重與頻繁的災異統(tǒng)和在一起,狄青又成了眾人議論的對象。對此,《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有載:
青在西府四年,京城小民聞青驟貴,相與推說,誦詠其材武。青每出入,輒聚觀之,至壅路不得行。上自正月不豫,青益為都人所指目。又,青家犬生角,數(shù)有光怪。知制誥劉敞請出青于外以保全之……又極言:“今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后憂,寧負青,無使負國家?!辈⒅^宰相曰:“向者天下有可大憂者,又有可大疑者。今上體平復,大憂去矣,而大疑者尚在?!薄熬煷笏?,青避水,徙家于相國寺,行坐殿上,都下喧然;執(zhí)政聞之始懼,以熟狀出青判陳州。
“西府”即樞密院的代稱。《宋史·狄青傳》所載與之稍異,其曰:
青在樞密四年,每出,士卒輒指目以相矜夸。又言者以青家狗生角,且數(shù)有光怪,請出青于外以保全之,不報。嘉祜中,京師大水,青避水徙家相國寺,行止殿上,人情頗疑,乃罷青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判陳州。
這兩段史料所記為同一件事,前者比后者略詳?!端问贰匪^“嘉祐中,京師大水”有誤,是年為至和三年,尚不及嘉祐。狄青“驟貴”,一時間成了京城百姓崇拜矚目的對象,等仁宗發(fā)病,又有傳言說狄家犬有異象,謠言四起。劉敞因此要求朝廷將狄青出外,以促進社會穩(wěn)定。水災中,狄青竟然行坐在皇家相國寺的大殿上,如同僭越,故京城輿論嘩然,朝廷只好將狄青出判陳州。這段記載背后的政治寓意不言自明,即狄青可能有天命之象,甚至有僭越之舉?!端问贰匪d大意相似,不同之處在于,《長編》中所述的“京城小民”成為了“士卒”,且“指目以相矜夸”。二者的意涵有所不同,京城小民矚目狄青,多是崇拜之意,而士卒則不同,他們不僅僅是崇拜,而且對狄青有向心力。這就犯了“兵不知將”的禁忌,狄青怎么可以贏得廣大士卒的人心呢?這是文臣們所不愿意看到的。然兩者孰是?《東都事略·王堯臣傳》中雖沒有完整記錄狄青被免樞密使的過程,但對狄青的人望有所記載:“狄青以軍功起行伍,居大位,而士卒多矚目,而青頗有自得色。”此說與《宋史》較合。然南宋徐自明在編撰《宋宰輔編年錄》時,將《東都事略·王堯臣傳》中此句與《長編》中所載混二為一,錄在“狄青罷樞密使”條目之下。徐自明當是認為,狄青既得士卒之心,又頗得民望。兩宋之際的王铚在《默記》中有這樣一段敘述:
青每語人曰:“韓樞密功業(yè)官職與我一般,我少一進士及第耳。”其后彗星出,言者皆指青跋扈可慮,出青知陳州。同日,以魏公代之。是夕,彗滅。
“韓樞密”“韓公”均指韓琦。狄青自以為與頗具名望的韓琦不相上下,只是比后者少一進士功名而已。這句轉(zhuǎn)述是為了說明狄青較為自得或者跋扈。與前幾則史料不同,這段記述將狄青的免職與彗星附會在一起,當屬傳言。然就在狄青被免職的夜晚,彗星確實消失了。其將狄青的跋扈、免職與彗星的出沒進行附會,亦可見當時針對狄青的傳言是多么的玄之又玄。
當仁宗和狄青都遭到朝臣攻擊時,仁宗將狄青免職,此舉可能滿足了歐陽修等倒狄派官員的愿望;彗星的消失,災異不見,這才使得范鎮(zhèn)抿口不言立儲之事。故范鎮(zhèn)不得不說:“彗星尚在,朝廷不知警懼,彗星既滅,則不復有所告戒。后雖欲言,亦無以為辭,此臣所以恐懼而必以死請也?!狈舵?zhèn)此句是無奈之語,即失去了要求仁宗立儲的理論基礎。
四、結(jié)語
對于至和三年的立儲之議,李燾總結(jié)道:
至和末,上得疾,文彥博、富弼、劉沆與王堯臣勸上早立嗣,上許之。會疾愈,寢其奏。既而言者相繼,范鎮(zhèn)、司馬光所言尤激切,其余不為外知者不可勝數(shù)也。包拯為御史中丞,又力言之,上未許。
如前所言,宋仁宗向來有畏天的好名聲,又有納諫之好。那么,為何就是不愿意早擇宗子以充皇嗣呢?無它,只是因為仁宗的身體康復后,并沒有放棄自己生育的期許。到嘉祐六年,待群臣再次請求仁宗立嗣時,仁宗卻說:“后宮一二將就館,卿且待之?!比弧敖陨逝?。這句話就完全暴露了仁宗一再拖延立嗣的考慮。
綜上所述,為了應對天譴,仁宗才不顧天寒,竭誠祈禱,導致重病,由此引發(fā)了朝堂上下的立儲之議。在以范鎮(zhèn)為代表的建儲奏議中,以災異作為勸諫的切入點,其中又以“簡宗廟”則“水不潤下”為理論核心。之所以利用此理論,不僅是它正好契合立儲之議的理論需求,而且具有儒家經(jīng)典所賦予的合理性特征。這一理論又載入漢以來歷代正史當中,正如他們在論述中每每以漢唐史事為論據(jù),使它又具有了歷史經(jīng)驗的特質(zhì)。在這種經(jīng)典傳承和歷史經(jīng)驗中,宋仁宗朝的政治就難以擺脫災異學理論的影響。況且,宋仁宗個人就比較喜好天文、占卜、術數(shù)之學,又注重災異的祈禳,這也為范鎮(zhèn)等人的諫言提供了可能。然而宋仁宗為了個人政治上的考量,屢屢拒絕朝臣的立儲諫言,而是將有“天命”之象的狄青罷免,轉(zhuǎn)移了天譴的矛盾。因此必須承認,災異理論對引導君主行為、約束皇權有一定的效力,但其局限性也是顯而易見的。直到七年之后的嘉祐六年十月,在韓琦、司馬光等人的再三請求之下,宋仁宗才任趙宗實為知宗正寺,以備儲位之選。次年八月賜名“曙”,正式確定皇子身份,即是后來之宋英宗。
歷史教學·高校版201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