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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到底有沒有

2017-06-09 10:38劉慶邦
花城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子民老山鬼神

劉慶邦

“從前哪”,這是故事開頭的習(xí)慣用語。這樣開頭,是從時間上給故事一個定位,確定一下故事的時間含量,表明故事都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否則就算不上故事。講故事的人愿意拿“從前哪”開場,多少有點兒擺譜的意思,顯得自己見多識廣,是有些資歷的,不然的話,就蒙不住人家。本故事和講故事的人未能免俗,也得從“從前”講起。

從前的故事當(dāng)然很多,地里長了多少莊稼,人們肚子里就裝了多少故事。只是從前的故事普遍有些老,發(fā)芽概率不是很高,再生能力有些萎縮。而眼下才是故事的瘋狂生長時期,每個人都仿佛是故事的發(fā)生器,層出不窮的新故事如剛出爐的面包一樣,讓人目不暇接。既然是新故事,還冠以“從前”干什么呢?這不僅是敘事策略的需要,從根本上講,任何目前所發(fā)生的新故事,都不是孤立的,都不是憑空而來,與從前還是有些聯(lián)系的。

拿這地方來說,從前鬼總是很多。如果說白天是人的世界,到了夜晚,就換成了鬼的世界。整個白天也不全是人的世界,據(jù)說在晌午頭的墳地里和寂靜的曠野里,鬼們也會出來活動,也很活躍。也就是說,鬼們喜歡黑暗、寂靜的時間和地方,哪里有黑暗和寂靜,必定伴隨著鬼的出沒。按這樣的說法,鬼其實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你想啊,就算是大白天,黑暗的地方還是有的,床底下,灶洞子里,紅薯窖里,黑得都很密實,都應(yīng)該有鬼的存在。寂靜的時候更多。一陣旋風(fēng)刮過來,人們會說,那是鬼在駕車。楊樹葉子嘩嘩啦啦一陣響,人們驚了一下,說是鬼在拍手呢!鬼是隱身的,鬼能看見人,人卻看不見鬼。人走路慌慌張張,有時會一頭撞上鬼。若撞上比較寬厚的鬼,鬼笑笑就拉倒了,頂多說上一句,人哪,就是一團欲望,有欲望催著,就會瞎跑瞎撞。若撞上調(diào)皮的鬼呢,鬼魂騰地一跳,會附在人體上,搞出多種多樣的名堂。有老太婆突然作女兒狀,把自己的丈夫叫爹,例數(shù)爹對娘如何如何不好,要求爹今后要對娘好起來。別人一看便知,這是掉進水塘淹死的女兒的魂附在娘的身上了。也有平時循規(guī)蹈矩的女兒家,突然手舞足蹈,做的是瘋癲狀,唱的是以前不敢唱的曲兒,說的是以前不敢說的話。村里人一看,一對比,很快得出判斷,這是村里前不久去世的一個瘋老太太的鬼魂附在這閨女身上了。

如同鬼魂可以隨時附在人體上,這里鬼和神也沒有明顯的區(qū)別,似乎鬼就是神,神就是鬼。比如每家都死過人,他們不肯把親人說成鬼,也不敢把死人說成神,采取的是模糊的說法,把死人說成魂。誰家鬧鬼了,說是誰誰的魂回來了。清明節(jié)到墳前燒紙呢,也說是給先輩的魂燒紙。一個魂字,把鬼神都代表了。

斗轉(zhuǎn)星移,時代到了現(xiàn)在,鬼神的境遇怎么樣呢?人們對鬼神的看法如何呢?大部分人的看法是,哪里有什么鬼神,從外面開來一臺推土機,已經(jīng)把鬼神推跑了。又從外面開來一臺軋路機,已經(jīng)把鬼神軋得粉碎,從今以后,再也看不到鬼神的影子了。之所以沒了鬼神,人們找到了三個原因。一是人煙太稠了,房子蓋得太多了,擠占了鬼神的空間。鬼神被擠兌得無處待,無處躲,只好退出歷史舞臺。二是鬼神最喜歡寂靜,最害怕喧囂和熱鬧,連早上的雞叫聲都不敢聽。而現(xiàn)在一天到晚空氣里都是歌聲、笑聲、機器轟鳴聲、電喇叭聲等,無處不在的強大噪音早就把鬼神嚇壞了。三是習(xí)慣了在黑暗中活動的鬼神見不得光亮,光亮一來,他們就得趕緊退避。農(nóng)村通電以后,電光像一把把利劍,無處不劈到,鬼神哪里還有存在的余地呢!一個明顯的例證是,以前鐘馗很吃開,過年時鐘馗的畫像賣得很快。因為鐘馗是妖魔鬼怪的克星,請一張鐘馗的畫像貼在屋里墻上,大鬼小鬼就不敢進來。時下既然沒有了鬼,鐘馗這尊專事斬鬼的兇神就用不著了,歌星影星笑星的照片大行其道,鐘馗仗劍的畫像備受冷落。

然而,事情也有例外,在秋后的一夜秋風(fēng)秋雨之后,高堂村的高子民家就鬧起鬼來。

高子民家院子門前是一條南北長的村街,村街兩邊住著十多戶人家。村街本來就很狹窄,加上街兩邊的墻根堆著一些玉米稈和一些準(zhǔn)備翻蓋房子用的建筑材料,顯得更窄。這樣的村街,開進一輛小轎車還湊合,要是開進一輛卡車,肯定得被卡住。和高子民家住對門的婦女叫張又凡。張又凡的丈夫長年在外地打工,只有張又凡帶著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在家里留守。張又凡除了種好自家的地,也加入了打工者的行列。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要蓋新房,村村都有建筑隊,到處都是工地。只要你想打工,又有打工的能力,在家門口照樣可以把工打得滿地跑。這天吃過午飯,張又凡走出院子門口,返身鎖上院門,剛要去村南的一家建房工地干活,聽見有人叫著她的名字喊她: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給我一口吃的吧,這兩個狠心賊要活活餓死我呀!

張又凡聽得一驚,不由地站住了。她聽出來了,喊她跟她說話的是高子民的娘。因張又凡的丈夫也姓高,跟高子民是平輩,按輩數(shù),張又凡應(yīng)該把高子民的娘叫大娘。張又凡對大娘家的情況比較了解,知道大娘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當(dāng)教師,二兒子在鎮(zhèn)上做生意,就數(shù)三兒子高子民沒本事,只能外出打工,或在家種地。自從大伯下世后,大娘就輪流在三個兒子家吃住,一個兒子家住兩個月,半年輪一遍,一年輪兩遍。年過七十的大娘如今生病癱瘓在床,頭發(fā)不能自己梳,臉不能自己洗,水不能自己喝,飯不能自己吃,什么都不能自理。大娘該輪到在三兒子高子民家吃住了,高子民用一輛架子車把大娘從他二哥家拉了回來。把大娘拉回家后,高子民沒讓大娘進他們家的堂屋,用塑料布在院子的南墻根搭了一個棚子,讓大娘住在四面漏風(fēng)、八面透氣的棚子里了。高子民兩口子在棚子里連小床都不放,直接把裝有大娘的架子車往棚子里一推就完了。他們既不給大娘吃,也不給大娘喝,用意很明顯,把大娘餓死凍死算拉倒。面對這種情況,張又凡怎么辦呢?她很想到高子民家的院子里去看看大娘,給大娘送點吃的和喝的??墒?,不敢哪!她倒不是多么怕高子民,而是怕高子民的老婆。高子民原來的老婆和高子民生氣,喝農(nóng)藥死了。這個新老婆是高子民在南邊打工的地方帶回來的,據(jù)說這個老婆是在城里做電燈泡的下崗工人。這個城里女人厲害得很,她的眼睛瞪得像燈泡一樣,說話自稱老子,把大娘罵成老不死。不用說,不讓大娘進屋,要把大娘凍死餓死,一定是這個狠心娘們兒的主意。她張又凡要是敢給大娘去送吃的,高子民的老婆不把她罵出來才怪。她家和高子民家是對門鄰居,進門不見出門見,她要是和高子民的老婆鬧翻了臉,以后怎么來往呢!張又凡猶豫了一會兒,沒敢進高子民家的院子,還是輕手輕腳地走了,只管干活兒去了。

傍晚下工回家,張又凡再次聽見大娘喊她:又凡,又凡,你可憐可憐我吧!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大娘這次喊得比午后還要迫切,還要絕望,張又凡聽見大娘喊她,不由得又站住了。她的眉頭皺了皺,心里像是在打仗,又像是在給自己鼓勇氣。就在這時,張又凡隔著院墻聽見高子民的老婆在嚴厲叱責(zé)大娘:瞎喊什么,你個老不死的老東西,再喊我把你的喉嚨系子掐斷!

子民呢,他躲到哪里去了?你讓他出來,我問問他,我還是不是他娘!

張又凡聽不下去,趕緊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

天陰了,下起了小雨。張又凡還是燒柴鍋做飯,她燒著鍋,由大娘想起了自己的娘。想著想著,她鼻子一酸,眼角就濕了。去年冬天,娘搭乘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去親戚家參加親戚兒子的婚禮,因結(jié)冰路滑,三輪車一頭栽進路邊的河里,把娘給淹死了??蓱z的娘,還不到六十歲,還沒享到什么福,她還沒有來得及在娘跟前盡一點孝心,娘就一去不回。等她得到消息趕到娘家,不管她哭得怎樣昏天黑地,娘都雙眼緊閉,不再跟她說一句話。自己沒有了娘,她看到別人的娘都像自己的娘,不能看到別人的娘受苦。大娘目前的處境,讓她實在難以忍受。人一代接一代往下傳,人都是孩子,也都是父母,孩子對自己的娘怎么能這樣呢!別說大娘還有一口氣,還是一個活人,就算大娘是一只小貓小狗,也不能讓“小貓小狗”活活餓死呀!

做好了飯,張又凡讓女兒吃吧,她卻吃不下。女兒問:媽,我看你怎么有些不高興呢,你是不是又想我姥姥了?

張又凡勾起手指把眼角沾了一下,嘆了一口氣說:誰都有娘,誰也不是從樹杈子上掉下來的。

我也有娘,我也不是從樹杈子上掉下來的。女兒的問題是:你們都是喊娘,我們現(xiàn)在怎么都是喊媽呢?

這都是跟外面的人學(xué)的,好像誰家的孩子不喊媽,誰家就是老土。吃媽不說吃媽了,說成吃奶,也是跟外邊的人學(xué)的。我看壞就壞在啥都跟外邊的人學(xué)上。

媽,我不跟外邊的人學(xué)。

那,等我老了,干不動活兒了,你會管我嗎?

女兒的回答是:媽媽不會老。

麥要熟,蠶要老,誰都會老,媽媽怎么不會老呢!媽媽不但會老,還會死呢!等媽死的時候,你會哭嗎?

女兒丟下飯碗,一下子撲進媽媽懷里,當(dāng)時就哭起來:媽媽媽媽,我不讓你死,我就不讓你死!

張又凡把女兒抱住:媽媽跟你說著玩呢,媽媽現(xiàn)在不死,媽媽離死還遠著呢!媽媽的閨女還沒長大,媽媽怎么舍得離開我閨女呢!

就在當(dāng)天夜里,風(fēng)一陣,雨一陣,高子民家里鬧起了鬼。

鬼是后半夜鬧起來的,高子民家院子的大門發(fā)出了砰砰的響聲。村里很多人家翻蓋了房子,院子的門由木門換成了鐵門。而高子民家的房子還沒有翻蓋,院子的門還是桐木做成的木門。桐木門如鼓,在人腳已定的深夜,響起來是駭人的。這樣的響聲顯然不是秋風(fēng)造成的,秋風(fēng)只有推門,不會擂門,風(fēng)推門的聲響不是這樣的。這樣的響聲也不是秋雨打在木門上造成的,雨點打在門上,只會發(fā)出麻麻達達細碎的聲音,而木門驟然發(fā)出的聲響是集中的,像是報警的意思,又像是挑戰(zhàn)的意思,顯然是外力所為。木門既響,不知睡在堂屋的高子民兩口子聽到?jīng)]有,反正村里不少聽角靈敏的狗們都聽到了,它們從不同角度做出了回應(yīng)。它們的回應(yīng)不能說不積極,但都沒有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來。這是因為,現(xiàn)在農(nóng)村狗的地位和待遇也發(fā)生了變化,紛紛從家奴性質(zhì)變?yōu)閷櫸镄再|(zhì),主人或把它們關(guān)在屋里,或拴在院子里,不許它們再在村街上亂跑。加之鄉(xiāng)下偷狗賣狗肉的盜賊也很猖獗,不讓狗出門,也是出于對狗身安全的考慮。聽到門響的還有高子民的娘,高娘的胳膊和腿雖說壞了,她的耳朵還沒有壞,加之她餓得睡不著覺,門響第一聲她就聽見了。一聽到門響,高娘就哭了起來,猜想一定是自己的丈夫回來搭救她來了,她哭訴說:他爹,他爹,你總算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只能到陰間去跟你見面了。他爹呀,你不知道我受的是啥罪啊,他們把我扔到門外邊,不給我吃,不給我喝,是要活活餓死我呀!天靈靈,地靈靈,風(fēng)靈靈,雨靈靈,你趕快救救我吧,給我一口吃的吧!

第二天吃早飯時,高子民家鬧鬼的事就在村里傳開了,說是高子民的爹昨天夜里回來了,給高子民的娘送吃的來了。大家一致的看法是,高爹不錯,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妻子忍饑挨餓,趁雨天月黑,潛回家救妻子來了?,F(xiàn)在的孩子指望不上,真正心疼高娘的只有在陰間的高爹了。不過大家也有不能釋懷的地方。據(jù)說鬼和人分處在陰陽兩界,日常所吃的食品是不一樣的。鬼們所說的饃,是一些磚頭頭子;鬼們所說的油條,是一些破鞋殼子;鬼們所說的烙餅,不過是一些枯樹葉子;烙餅里面卷的小魚兒呢,說來更讓人惡心,原來是一些拖著長尾巴的蛆蟲。就算高爹給高娘送了吃的,可哪一樣能入口呢,能擋饑呢!高爹夜里打門,說明他沒能進院子,沒能把食物交給高娘。他既然把吃的東西拿來了,就不會再拿走,有可能會留在大門外頭。于是就有人端著稀飯碗,或拿著夾了咸鴨蛋的饃,到高子民家院子門口去看究竟。雨停了,地上有些濕。斑鳩在村街上走,給人的感覺,斑鳩的樣子有些鬼頭鬼腦。麻雀在門樓子上叫,人們聽來,麻雀的叫聲也有些鬼里鬼氣。高子民家的院子門還沒有打開,表明他們兩口子還沒有起床,還在被窩里睡覺。自打從南邊帶來一個跟本地說話口音不一樣的女人,高子民的精力幾乎都用在這個女人身上了。在高子民家院子門口的地上,好奇的人們沒有看到饃、油條、雞蛋、小魚兒什么的,只看到散落在地上的一些烙餅。當(dāng)然了,所謂烙餅,只是一些被風(fēng)吹落的樹葉子而已,那些樹葉子有小張的,也有大張的,小張的是楊樹葉子,大張的是桐樹葉子。這樣的“烙餅”,羊能吃,兔子能吃,人怎么能吃呢!但有人把一片綠中帶黃、厚墩墩的楊樹葉子撿起來了,遞向另一個人說:來,給你一張烙餅吃。另一個擺著手說:我不愛吃烙餅,留著你自己吃吧。你吃的時候,最好卷上一些小魚兒,那就更好吃了。

高子民的娘聽見門外有人說話,問:誰呀?誰呀?

門外的人好久沒見到高子民癱瘓的娘了,以為她死了,已經(jīng)變成了鬼。猛不丁聽見高娘說話,他們像聽見鬼說話一樣,不由地驚了一下,逃也似的離開了。

隨后全村范圍內(nèi)展開了一場討論,這場討論沒人牽頭組織,是自發(fā)開展起來的。這場討論也沒人出題目,是參與討論者自己給自己出的題目。討論的題目一開始比較具體,高爹到底回來沒有?半夜打門的動靜是不是高爹弄出來的?討論進行下去,題目變得抽象起來,現(xiàn)在到底還有沒有鬼神?有爭論才有討論,爭論雙方形成了兩派,一派是以老山為代表的老年人,另一派是有過在城里打工經(jīng)歷的年輕人。老山今年虛歲都超過了九十,一口牙都掉光了,可他還活著?;仡櫢咛么迦死习溯叺臍v史,老山是活得年歲最大的一個,刷新了該村的人壽紀錄。他不但活得耳不聾,眼不花,舌頭還很靈活,什么話到他嘴里還能變成笑話。可奇的是,老山活著,他的老伴兒跟她一塊兒活著,老伴兒還天天給他做飯吃。這樣一來,老山家就成了村里老年人聚會的場所,每天都有不少老頭老太太,自己拎著小板凳,到老山家里集合,說話,交流信息。關(guān)于高子民的爹半夜回家打門的消息,他們都深信不疑,神情上都有些興奮。鬼們好久沒有回過村了,好久不管村里的事了,謝天謝地,高子民的爹,那個大好人,那個喂了一輩子牲口的人,他總算回來了。他回來是對的,眼看他的老伴兒就要餓死了,他不管誰管呢!他們對高爹也有不滿意的地方,覺得他弄出的動靜還不夠大,他起碼應(yīng)該懲治一下高子民的老婆,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嘗嘗鬼神的厲害。而年輕的一派,壓根兒不相信高爹半夜打門這一說,他們說,哪里有什么鬼神,鬼神都是人制造出來的,造鬼有鬼,造神有神,不造鬼,不造神,啥鬼神都沒有。他們判斷,高子民家半夜門響,一定是有人在裝神弄鬼。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村里沒安裝攝像頭,要是像城里一樣,到處都安有監(jiān)控攝像頭,鬼神就會徹底消失。

高子民路過老山的家門口,老山把他喊住了。老山也姓高,跟高子民的爹是同輩,高子民應(yīng)該把老山喊大爺。老山把高子民叫你小子,說你小子干得不善哪,聽說把你爹都驚動了,你爹半夜回來給你娘送吃的,可有這事?老山這樣問話時,坐在門口的那些老頭老太太們都看著高子民,死人顯靈,干預(yù)家里的事,他們都想看看高子民害怕不害怕。

不料高子民毫無懼色,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說可笑,我爹都死了十好幾年了,腿骨腳骨都該漚爛了,他怎么可能回來!

那可不一定,你爹雖說死了,他的魂還在,你對你娘怎樣,他都看著呢。你要是對你娘不好,小心你爹捏得你腦袋疼。

那些老頭老太太一致附和老山的話,說就是就是,人不厲害魂厲害,誰都得對魂害怕著點兒。

我沒見過魂長什么樣,誰想怕誰怕,反正我不信,我也不怕。

老山說:連魂都不怕,我看你這孩子完了。人都有老的時候,都有爬不動的時候,我來問你,等你老得爬不動了,你兒子和你兒媳婦不給你吃,不給你喝,你有啥想法兒?

人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我啥想法兒都沒有。

我再來問你,人都有死的時候,等你死了,你愿意不愿意自己有魂?

這個問題高子民大概沒有想過,他皺了一下眉,像是往遙遠的地方想了一下,又像是感覺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魂,才說:我到街上去辦點兒事,沒工夫在這里跟你們說閑話。你們說的都是落后話,已經(jīng)趕不上當(dāng)前的形勢了。高子民說罷,像是急著要到街上去趕形勢,走掉了。

不管高子民信不信有鬼有魂,他家鬧鬼的事情仍在繼續(xù)。鬼的動靜有所改變,鬼不打門了,變成往高子民家的院子里扔磚頭。高子民準(zhǔn)備翻蓋房子,買了不少紅磚頭,都垛在他家的院墻外頭。為了防止別人偷他家的磚頭,他在磚頭垛子上灑了白石灰水子,做了記號。往高子民家院子扔的,就是那些帶有記號的磚頭。這不算偷高子民家的磚頭,只是把磚頭換個地方,還是物投原主。整塊的磚頭一共投了三塊,落在高子民家院子的地上,一砸一個坑。大概磚頭扔得拋物線比較高,碰到了臥在院子里一棵矮棵上的一對公雞和母雞,雞兩口子夸張地啊啊叫著,從樹上落了下來。

高娘再次很快做出了回應(yīng),她說:他爹,他爹,你進來吧!你不是會變嗎,你變成一只雪老鴰飛進來吧。我只要看見有雪老鴰飛進來,就知道是你進來了。你趕緊把我?guī)ё甙?,別讓我在這兒受罪了。

村里的狗叫聲你傳我,我傳你,再度叫成一片。不知誰家還傳出了小孩子的哭鬧聲。

高娘這次還喊了高子民:民兒,民兒呀,是你爹回來了,起來去給你爹開門。你開了門,趕快閃身躲開,別讓你爹的魂撞客著你,附在你身上。要是你爹的魂附在你身上,你就不是你了。

高子民開門從堂屋出來了,他手持一支打開電門的手電筒,把電筒又粗又長的光棒在墻頭和院子里揮舞了幾下,張口就罵人。他罵的不是他爹,像是另有所指:他媽的,誰干的?誰干的?有種站出來,背后扔磚頭算什么本事!

白天在工地上,那些民工動手又動嘴,也在討論高子民家鬧鬼的事。只動手不動嘴的是張又凡,她在埋頭砌磚,沒有參與討論。張又凡從和泥、搬磚、提泥巴兜子等打下手的笨重簡單勞動做起,技術(shù)水平不斷提高,一步一步變成了可以站在腳手架上掂刀砌磚的技術(shù)工人。也就是說,張又凡原來只是一個小工,由于她干活不惜力,又用心學(xué)習(xí)技術(shù),就變成了建筑隊里的大工。一個女人家能當(dāng)獨當(dāng)一面的大工,在鄉(xiāng)下蓋房工地上是很少見的,不光她在腳手架上站得高,工地上的人確實都對她高看一眼。下面的人看見了,磚頭在張又凡手里顯得十分輕巧,她拿起磚來,比都不用比,瞄都不用瞄,一塊接一塊就砌在墻上了,砌得又快又齊。眼看著,一面墻被她越砌越高,長起來的墻都快要把她遮住了。有人知道張又凡家和高子民家是對門鄰居,問張又凡:高子民家鬧鬼鬧得那么厲害,你不害怕嗎?

張又凡說,她和孩子一進家就關(guān)門,天一黑就睡覺,外邊發(fā)生的事她一概不關(guān)心。不管啥事,關(guān)心才害怕,不關(guān)心就不害怕。

噢,害怕來自關(guān)心。問話的人想了想,覺得張又凡的話似乎有些道理。那么,問話的人又問:你認為人世上到底有沒有鬼魂呢?

這兩天,工地上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但七言八語,沒有形成定論。而張又凡作為一個大工,既然在擺弄磚頭方面技高一籌,在鬼神方面是不是也有獨到的見解呢?工地上的男男女女都望著張又凡,想聽聽她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張又凡覺出別人都在看她,她臉上不由得紅了一下,她說她也說不好。張又凡手中的瓦刀在磚頭上畫了一下,又說:我聽俺娘說,人最怕虧心,誰做了虧心事,鬼就去找他;不做虧心事,鬼就不找他。

聽張又凡這么一說,大家拿高子民和他老婆一對照,覺得這就對了,因為高子民和他老婆對老人不孝,所以鬼才去找他們。

不過,也有人有疑問,怎么就斷定夜半到高子民家打門和扔磚頭的是高爹的魂呢?

這時有人說出了一個判斷的方法,說其實很簡單,要知道是不是高爹往院子扔?xùn)|西,只看東西上沾的有沒有牛毛就可以了,因為高爹喂了一輩子牛,他身上和手上沾的都有牛毛,不管他拿什么東西,都難免會沾上牛毛。

這樣的話也許被高爹聽到了,這天夜間,扔進高子民家院子里的三塊磚頭上不但沾了泥巴,泥巴上都沾有牛毛。牛毛里有黃牛毛,也有白牛毛,表明高爹喂過的牛是很多的。

高家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鬧鬼,高子民的老婆有些坐不住了,她要求高子民趕快收拾出一個紙筐,并帶上豬肉、饅頭、水果等供品,到公爹的墳前去燒紙,希望老頭子不要再鬧騰了。她沒有改變對婆婆的態(tài)度,沒有讓婆婆到堂屋去住,也沒有給婆婆送吃的和喝的,只是想通過化紙送錢的辦法,阻止一下老頭子的鬧鬼行為。她每天都蒸大米飯,還炒回鍋肉,煎魚,弄得家里香氣騰騰。她弄出的香氣肯定會撲到婆婆的鼻子里去,可她就是不給婆婆吃,饞死那個老不死的老東西。

高子民不想收拾紙筐去燒紙,他說,一去墳地里燒紙,就等于承認他家確實在鬧鬼。

高子民的老婆把燈泡眼一瞪:老子叫你去,你就得去,你敢不聽老子的話,老子罰死你!

不知她對高子民的處罰有哪些項目,反正高子民對老婆的處罰像是很害怕,老婆一提處罰,他馬上表示投降,說好好好,一切都聽你的,行了吧!

高子民收拾好了紙筐,正要出門去燒紙,村主任登門到他家來了。高子民想把紙筐藏起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村主任問他干啥去,他嘴里支支吾吾,說不干啥。

高娘聽見村主任來了,開始呻吟。她的呻吟長一聲,短一聲,顫抖得厲害,像是拼盡了最后的力氣,又像是告訴村主任,她快要死了。

村主任把躺在塑料棚子里架子車上的高娘看了一眼,問高子民怎么回事?

高子民說沒什么,婆媳之間鬧點矛盾,屬于正?,F(xiàn)象。

不太正常吧。這幾天村里群眾議論紛紛,說你家接二連三鬧鬼。對這個問題,你是怎么認識的?

沒什么認識,你不要聽一些人胡說八道。

話恐怕不能這么說。群眾是什么,群眾就是神,群眾的意見,代表的就是神的意見,我看你們兩口子還是要認真考慮一下。不然的話,你們家就很難保持穩(wěn)定。

高子民的眉頭皺了皺,這才把手中的紙筐往上提了一下說:我這不是要去地里給我爹燒紙嘛!

你去燒紙是對的,說明你心里還透氣,并不是頑固到底,不可救藥。但是,你不能只照顧死人的情緒,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活人照顧好,不能眼睜睜地把活人變成死人。我給你大哥、二哥都打過電話了,讓他們都到這里來,你們開個會商量一下,看看下一步如何贍養(yǎng)和孝敬你們的母親。

說話之間,高子民的大哥來了,大哥黑著臉,好像是生氣的樣子。大哥沒跟村主任和高子民說話,也沒等老二過來開會,直奔塑料棚子下面喊娘。高子民的老婆沒有從堂屋里出來,她把開著的屋門關(guān)上了。跟隨大哥走進塑料棚子的是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公雞和母雞的頭都舉得像雞冠花一樣,“花朵”隨著好奇和探究的心一下一下顫動。從大門外面進來的還有一只別人家的小牛犢,小牛犢大概覺出院子里無利可圖,氣氛也不對勁,折轉(zhuǎn)身走掉了。不知從哪里傳出一陣笑聲,像是夜貓子發(fā)出來的。大哥喊娘,娘沒有答應(yīng),大哥說:娘,娘啊,我拉你去醫(yī)院。遂拉起架子車,把娘拉走了。

2017年5月16日(北京和平里)

至6月2日(尼泊爾加德滿都十月作家居住地)

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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