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籬
1
1971年的暑假那么令人期待,你看,那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本來覆滿了金黃的冬小麥,以及嫩黃的油菜花。某天,它們被一掃而空,一直陪伴它們的稻草人也不見了。遠處剩下一束束麥秸稈整齊地站立,像列隊的孩子在等待出操的口令。這些被遺忘的麥秸稈孩子,孤獨、快樂,依然姿勢挺拔,整齊地站立在收獲后的田野上。早晨和下午,拾麥穗的孩子一個個互相跟著,就在麥秸稈孩子旁邊埋頭尋找,天空中的鳥兒也熱熱鬧鬧地趕來啄食,周遭的村莊飄來榨菜籽油的香味。幾天以后,土地里再沒有一顆小麥。沒有了小孩的身影,小鳥也只是偶爾歇歇腳,麥秸稈孩子真正寂寞了。
比麥秸稈孩子更加寂寞和期待的,是穆姝老師。
剛下課的陳少倫老師走到教師宿舍前,敲我家隔壁的穆姝老師的窗戶。
“木梳!木梳!”
他總是叫她木梳,親昵、調(diào)侃。他倆和李忠福,是風谷中學建校后的第一屆高中畢業(yè)生。他倆考入西南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又一起回風谷中學任教。
穆姝推開窗:“我在收拾東西?!?/p>
“木梳,你放心回重慶吧,你的課我都幫你代了,我排得過來?!?/p>
“謝謝啊,少倫!我還一直猶豫呢?!?/p>
“有什么好猶豫的?!?/p>
陳少倫老婆在屋里破口大罵。
陳少倫迅速邁開長腿跨進家門,吼起來:“瘋婆娘你罵哪個?”
“我罵陳大和陳二,水缸里一滴水都沒有,不曉得他兩個死哪里去了。”麻雀的聲音虛了。
“球!你是罵給我聽的!我去挑水?!?/p>
陳少倫擔著木水桶走上土岡,他老婆就目送著他的背影站到了門前。這是個瘦小的女人,褐色皮膚,五官小而勻稱,鼻子下巴尖尖的,外號麻雀,在學校飯?zhí)弥箫垺?/p>
麻雀是風鎮(zhèn)人,讀高中時和陳少倫老師好上的。麻雀來風谷中學讀書,就是為了嫁給陳少倫。據(jù)說她的成績一塌糊涂,到畢業(yè)時所有課本都是新嶄嶄的從沒翻開過。
“裝啥子!”
麻雀看陳少倫的身影消失在山岡后面,就開始罵,還扭頭往左邊吐痰,是想吐到穆姝門前的,只是功力不夠。
李忠福老婆隨即也跨出自家門檻,和麻雀站到一起。她朝穆姝那邊努嘴,想把麻雀的火撩撥得更旺一些。
“又在支使你男人?有一個還不夠?在西師就搞了一個,在風谷還想搞?別說你,我都看不下去了!”
“哼,我日她先人板板!”麻雀臉上的雀斑跳躍起來。
李忠福老婆也是風鎮(zhèn)人,小小的狐貍臉蒼白,身體略佝僂,外號笑面狐。她來風谷中學讀書的目的,也是要嫁給李忠福。
對待穆姝老師,這兩個女人長期以來一個出于妒忌,另一個則完全將穆姝當成潛在敵人,結為聯(lián)盟。關于穆姝的流言,會源源不斷出自她倆的舌頭。但是,穆姝和男教師們打成一片,彼此信任,所以,她倆尚不敢公開詆毀她。
這個安靜的下午,陳少倫去挑水了,其他男教師都還在教室里,穆姝剛好在家,真是個好機會。
笑面狐繼續(xù)加油:“好像個個男的都圍球倒她轉呢!”
“騷貨,就不怕我找苗藥來放蠱,毒死她!”
“毒死她!”
她們等待著穆姝的動靜,希望她應戰(zhàn),她們好大顯身手,狠狠地教訓她。她們躍躍欲試地要對她動手了。
穆姝沒動靜。
“你說她啥子意思,又要你家陳少倫心甘情愿給她代課?”笑面狐搓著掌心。
“哪個曉得她啥子意思,她那個野男人不來風谷,她不去重慶,就這么拖著。人家不愿來風谷,可以理解,畢竟這里是鄉(xiāng)下。她不去重慶,在之點陰倒起搞名堂!”
“她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啷個曉得?這騷貨,悶倒起,不敢出來哦!”
“砸!”笑面狐邪從心起,慫恿麻雀,“砸她的窗,看她出不出來!”
“嗯?”這個提議讓麻雀有點興奮。
麻雀正猶豫,看見陳少倫挑著水出現(xiàn)在前方坡路上,趕緊掉頭回屋。
晚飯后,我父親在煤油燈前舉起一枚鑰匙。
“穆老師要去重慶探親,這個暑假請我們家的孩子看屋,誰去呢?紫音?”
“我愿意……”我激動地接過鑰匙。
穆姝老師的家和我家,光線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枕頭有脂粉香,家具有檀木香。書桌上有小鏡子,蝴蝶牌冷蝶霜的藍色的圓形鐵盒上,印有蝴蝶,香味撲鼻……
屋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迷人的。
原來女性的生活,和別人是多么的不一樣?。Ρ谏腺N的日歷畫位置恰當,剛好抬頭就能看見。蚊帳往兩邊拉開,蚊帳鉤上各有一朵用紅頭繩扎的花結,床上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被褥溫香。
里間和外間,地上一塵不染,桌椅潔凈。窗前書桌的玻璃板下壓著藍色的干花和玫紅色的蝴蝶,以及穆老師學生時代的畢業(yè)合影照。照片上,父親和老師們坐在第一排,穆老師和女同學站在第二排。她的頭發(fā)很黑,卷曲又蓬松,編成的辮子很粗壯。
合照旁邊,有一張男人的照片,他的嘴唇有一點紅,好像抹了稀釋過的淡淡的紅墨水——每到學期末,父親要批改大堆試卷,紅墨水不夠用,我就給他稍稍加一點水。
照片上的這個男人,瘦削,戴眼鏡,頭微揚微偏,兩腳呈八字張開站立,手背在身后,整個姿勢自負而驕傲。
他像個特別重要的人物,在眾人之前,居高臨下,抬起下巴,背手踱步。
他好像在笑,得意卻又帶點嘲弄地笑。我還沒在成年人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我的父親,別的老師,他們?nèi)疾黄堁孕Α?/p>
我仔細研究他的表情。
他似乎有個奇妙的秘密,一個準備置某人于死地的秘密。這是個所有人不能得知的秘密,他正在進行,或者已經(jīng)做了。所以,他的笑就按捺不住悄悄浮到臉上了。
不用證實,這就是穆老師西師的那個男友了。
照片下印有“芳芳照相館”,這是成都鬧市區(qū)的一家古老的照相館。父親和母親那張大學時期的合照,肩疊著肩安靜地凝視右前方的照片,下面也印了這幾個字:“芳芳照相館”。
到照相館照相的人都坐著,為什么他要站著呢?
玻璃板很重,我使出全身力氣,才抬起一點點,輕輕抽出他的照片,湊到窗前端詳。
他的衣服是父輩們常穿的那種中山裝,褲子卻不是一般的布料,它看起來厚實、筆挺,兩條熨燙出來的中線筆直鋒利。
還有,他穿皮鞋!風谷中學里的老師們都是穿布鞋。他站立,就是為了強調(diào)和突出高檔料子的褲子、錚亮的黑皮鞋?
他背手,并微微側了身,這個隆重的姿勢,不僅有十足的炫耀,還有幾分輕浮。
照片后面寫有鋼筆字: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穆姝同學存念。某某某,于渝。
我認不出他的簽名。他好像是故意不寫時間,名字也寫得除了她誰都認不出。我想,等穆老師開學回來,一定要告訴她,這個人是個騙子!
我愛上了新的玩具——桌子上的那面小鏡子。我用它照自己在各種光線里的面孔,干凈、柔和,灰色的小臉,五官端正,嘴巴略大,面無表情時特別漂亮。
“鏡子鏡子,我是不是長得像穆姝老師?”
我渴望像她,像各種書上那些我喜歡的人。我對那些十八世紀以及更早的歐洲宮廷女子非常著迷,她們面龐如花,身姿挺拔,腰細如蜂,長裙拖曳。一旦有機會,我肯定會模仿她們。
茶幾下敞開的抽斗里,有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小東西:指甲剪、火柴盒、橡皮筋。還有一大摞信札,用紅頭繩細心地捆扎了一個蝴蝶結,每個信封上的郵票都被揭下來,放進集郵冊里。
很多信,一定是那個扭扭捏捏又自我欣賞的男人寫給她的。他至少一周給她寫一封吧。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回到他那里去了。
她是個成年女人,一個可以被男人牽掛和牽掛男人的女人,一個可以和男人有聯(lián)系、有關系的女人,一個可以愛、可以相思、可以坐長途車去很遠的地方找心上人的女人。
這多么美好啊,多么令我惆悵!
我將鏡子帶到森林里,躺在厚厚的松針上。
我看到自己被林間的陽光照亮的金黃色的臉,有一層淡淡的絨毛,毛孔里好像被撒了金粉。
我用鏡子晃森林邊上寂寞的路人,他們東張西望,搞不清耀眼的光芒從何而來。
夜半,我躺在穆姝老師的床上,半明半暗的光線里,我還要照一照自己。這正是做夢的時辰,我看到的一切都比白晝來得美麗,充滿魅力。我的眼睫毛又長長了一些,嘴唇更加緊致飽滿。窗戶是藍色的,屋內(nèi)深藍色的光里,鏡子里的我的眼睛,睜得特別大,幾乎占滿整個鏡子。
我喜歡這種藍色的夜晚。人們都呼呼入睡,蟲兒叫個不停,遠處的犬吠也像睡夢中一般有聲無力。世界如此寧靜,我也格外安心,沒有任何憂慮。我可以規(guī)定萬物的秩序,隨心所欲,呼喚什么,什么就會出現(xiàn),就會應答,想什么,什么就如我所想。
風吹過林梢,浩浩蕩蕩,松濤平息之處,宛如呼吸,細致入微,輕輕休止。屋子里的所有家什陷入陰影,在我的各種意念之下,按各自的角色排演戲劇……
我既瞌睡又清醒。
漫長的饑餓,好像從生下來起,就沒停止過對我的折磨,如今,我已經(jīng)習慣享受它,享受缺少食物和營養(yǎng)的身體的輕飄感。我將身體蜷曲,然后拉伸,再蜷曲,再拉伸,肚腹里的痙攣減輕了許多。
我再次拉伸、蹬腿、深呼吸。這時,我總可以摸到從胸部開始延續(xù)的兩扇肋骨,脊骨像帳篷一樣高高撐著。我反復數(shù)肋骨,并非哥哥說的只有一根,而是左右相加共有20多根——到底有二十幾根,我也不確定,因為從肋弓到浮肋的地方,我總會數(shù)錯。我以為,我漸小漸短的浮肋,是應該長卻長不長的肋骨。它們無法生長,是我悲哀并且自卑的根源,是必須保守的秘密。我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它們,雙手滑過肚腹,可以感覺到我的身體如此單薄,像風箏,如果不按住,就可以飄拂起來……
一個又一個白天。
弟弟用一塊石頭敲擊玻璃窗:“紫音丫頭,出來!”
我不能再裝著聽不見了。我朝外面大吼:“你要是敲壞了穆老師的窗,看爸爸揍不揍你!”
“她說話了!我聽見她說話了!我就知道她藏在穆老師家!”
孩子們都伏到低矮的窗前來,我看到他們腦袋聚集的剪影,趕緊離開我的夢幻場,開門出來。
到大家說夢的時間了。
我們在宿舍四周徘徊。
我們的很多事體,都是我哥哥來規(guī)定的。比如說,他要求學校里的所有孩子坐滿樓梯的第一級至第十級,他則站在地上仰視我們,教我們唱歌或者朗誦;比如說,我們必須在白天的某個時候,離開家,聚集在校園里的某處,一起講述各自頭晚的夢;還有,夜晚睡覺前,只要沒有大人干預,我們也得跟隨他,圍坐在火爐旁,比賽講鬼故事。
又到大家說夢的時間——這是午后,大人有的去補課了,有的還在家里備課。我們得找一個地方,森林里或者水池旁。
圍繞宿舍走了兩圈之后,歐陽老師家的比我大兩歲的男孩小白提議,去工字房后面的草地,他認為那里的草很密很美。
工字房是仿蘇式建筑,蓋金黃的琉璃瓦,是學校的辦公室。我們遠遠地繞著校園走,盡量避免被正在教室里給學生補課的父親看見,更要回避常在工字房那兒進進出出的敲鐘人老王,他的目光像鷹一樣炯炯有神。
工字房背后的草地,果然很美,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地方,草棵密而高,非常茂盛。草叢中搖晃著一朵朵藍色的雛菊。
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到齊,坐下來,開始說和聽。有人摘了雛菊在手里,將它小小的紫藍色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來。小白的夢,和音樂有關,他又在夢中聽見小提琴說話了。小提琴的聲音,像媽媽。我媽媽在四年前失蹤了。他說夢的時候,我覺得我和他才是親生的,他才是我媽媽的兒子。
弟弟夢見遠方的河流從地底敞露出來,水波是藍綠色的。他準備在水下建人造衛(wèi)星基地。
我忘記自己做了什么夢,便將穆老師的那些信、照片,以及我的一些雜碎想法,當成夢說了出來。
我哥哥微微笑一下,然后沉默。他通過這種夢的講述活動,逐步掌握我心里的一部分秘密,這讓我有點擔心。不過,我哥哥生來是守口如瓶的人。
弟弟和笑面狐的兒子石頭,臉上都浮現(xiàn)出調(diào)皮和狡黠的笑。
在被我忽略的光陰里,這些男孩子全部從沉默和文靜的軀殼里破繭而出,他們的舉止和心思都開始荒謬起來,興奮得不得了。以弟弟為首,他們一致要求去穆老師的家里探險。他們認為,那些信極有可能是珍貴的情報,并且相信她的床底有供特務藏身的地洞,她的屋頂一定有發(fā)報用的天線。她的抽屜,總可以找到一把勃朗寧小手槍和一些生了銹的子彈。
總之,他們必須去偵察一番!
我用眼神向哥哥求救,哥哥心領神會,用一個小小的借口就驅散了他們。
2
暑假結束,已經(jīng)立秋,酷熱的夏天就要過去,燥熱的空氣里充滿不祥氣息。
午睡時,我做了個夢,看見穆老師扭曲著身體,斜躺在山岡上,一只高跟黑皮鞋拋落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那真是她的鞋,某次我見她從重慶帶回來的行李里取出鞋子,放在廚房后面的樹蔭下吹風。
在夢里,我離她很近,又很遠,心中充滿疑惑,遙遙地望著她。她深深熟睡,安靜得幾乎沒有呼吸,臉頰失去了溫度,像石頭一樣潔凈,緊閉的眼睛睫毛一絲絲非常分明。
“穆老師,你在做夢嗎?”
她不回答。我相信她正在做一個很難醒來的夢。
我醒來后,口干舌燥。廚房里水壺空空的,水缸里也沒水。
我走出家門。
學校里安靜得只有風的聲音,男孩子們都去谷底找溪水洗澡去了,他們帶走了這個世界的喧囂,我可以坦然地將他們忘卻,忘卻不斷逝去的一切。
看不到一個成年人,家家門窗緊閉。我來到穆老師的窗下,輕輕敲玻璃。我知道她已經(jīng)返校了。
沒有回應。她的窗戶是淺藍色的,玻璃后面是藍色的的確良窗簾,神秘,安靜。
我轉身回家,去床上睡。
有人叫我的名字,同時也叫我哥哥的名字。
我走出家門,看見學校里的孩子們正四處找人。天空干凈、晴朗。熱風呼呼,陣雨帶來的潮氣被一掃而空。
又到我們的說夢時間!
人到齊后,我們一起向學校走去。
正值開學前夕,校園里特別寧靜,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樹葉都非常干凈。我心里對時光帶來的各種事物充滿了期待。
我們圍坐在大操場邊,在兩棵老杉樹的蔭涼中,凝神屏息,輪流講述各自的夢。
哥哥的夢和一只小鳥有關,他夢見自己在森林里行走,跟著它,結果它受傷了,羽毛褪盡,變成一個哭泣的女人。
哥哥講述得如此清晰,夢中的一切,超出我們的想象力和邏輯判斷,個個都傻傻地不出聲。
歷來的順序都是,哥哥之后,就到我。我一直沉浸在穆老師躺在山坡上不會醒來的那個夢中,哥哥的夢加重了我的悲傷。我不想說話,更不想說出我的夢。
我不說,他們就要罰我。有人要求我唱歌,有人要求我跳舞,跳那種在雪山上感恩的舞蹈,舞蹈的最后是把雙手打開,一只腳猛朝前伸,大喊一聲:“巴扎嘿!”我們都看到過哥哥的幾個女同學,用條紋枕巾當圍裙系在腰間,有那么一點像藏族,在風鎮(zhèn)的戲臺上跳過。
我當然不會為這些屁孩們跳這種舞,我看不起他們。瞧,這些男孩子的脖子里總有洗不干凈的污垢,黑乎乎的!
我以沉默抗拒著。
石頭結結巴巴地威脅我。他究竟是什么時候結巴了?他說,如果我不講一個夢或者唱一首歌或者跳一個舞,他將把他剛打死的一條小蛇,繞到我的脖子上。
蛇是我最怕的東西,我渾身皮膚立刻泛濫一層雞皮疙瘩。
恰好這時候,穆老師笑呵呵來了。
在直射的強烈的陽光里,我們不得不瞇著眼睛看她。
她從工字房里出來,可能剛在老王手里取了男友寄來的信和包裹——她剛回到學校,他的信就緊隨而來了。她臉上浮現(xiàn)出多么明媚的笑容!看見孩子們的聊天尷尬地停頓下來,她就向我們走來了。
很多年以后,直到1997年,以及2000年,這段畫面都反復在我眼前回放。我看見她告別老王,從工字房那兒向我們走來,走進正午耀眼的塵霧中。她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封新鮮的情信,另一只手握著老王幫她從鎮(zhèn)上的郵局取回來的小包裹。那情信是她精神的蜜糖,包裹則是她現(xiàn)實的棲息。這個美麗的女人,她多么富有??!
她來了,頭上有光,一雙大眼睛望向我們,也望向這個寂寞而干凈的世界。一團光霧始終籠罩在她美麗的卷曲頭發(fā)上。
她似乎還帶有電流,從工字房那兒,沿一股顫動的波紋流,向我們旋動而來。我等待著她擁抱我們。我感覺她時時刻刻會隨著頭頂?shù)墓忪F上升,一直上升……
我深深地呼吸,閉了一下眼睛。
從她慢節(jié)奏的優(yōu)雅步伐里,從她眼睛蒙眬的光里,可以看出,她一心要將胸中的幸福感隱藏得更久些。在回到光線幽暗的閨房里盡情沉醉之前,她準備大方地花一點時間,和我們這些孩子一起,品嘗這個世界的純真和美好。
她舍不得馬上將信拆閱,也舍不得打開她的包裹,在我們的目光集體注視下,她將雙手背到身后,遮住手里的東西,滿臉的喜悅卻是藏不住的。
我能感覺到,在孩子們的眼里,我與她,有一種特殊的關系。什么關系卻沒人能說得清,好像我們是一伙的。只要她在,野蠻又驕橫的石頭那些針對我的威脅的話和行為,就沒有膽量說和做出來。
我一直在看她頭頂?shù)墓忪F,并嘗試伸手去摸。
她捉住了我的手。
我訕訕地:“穆老師,你的頭發(fā)為什么這么卷?是不是用火鉗燙的?”
我記得麻雀污蔑說她的頭發(fā)是用食堂的火鉗燙的。
我知道她的頭發(fā)是天然卷曲的,但麻雀總對孩子們說她是用火鉗燙的?;疸Q是夾煤塊進泥爐子時用的。麻雀對丈夫陳少倫的這位漂亮女同學的妒忌,就像她的咳嗽一樣無法隱瞞得住。
接下來,穆老師替我,給孩子們講了一個她的夢。在夢里,她奮力地往電線桿上爬,爬得十分利索。當她到達電線桿頂端的時候,天突然黑了,電線桿頂端噼里啪啦地爆出火花,那火花之大,是任何人都沒見過的,像云朵那么大。她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也變成了火花。她摔下來了……
巨大的不安突然在我心里彈跳起來,我?guī)缀跻蘖恕?/p>
說完,她看看天色,似在判斷時辰。她開始走神并迅速離開我們,回去她那個芳香而幽暗的房間。
沒有人過多地去想這個夢。我只感到渾身無力。
我們散開之后,藍色晴朗的天空頃刻變黃,就像北方的沙塵暴襲來一般,四野頓時一片蒼黃。
疾風陣陣,將森林里的枯樹枝卷來,抽打在我們奔跑的足踝上??諝鈵灍?,白色的小貓在土墻上煩躁地走來走去,看見我叫個不停,聲音與以往全然不同,像個驚慌失措的小孩。我以為它沒有膽量從墻上跳下來,趕緊跑到墻根,伸出雙臂準備接它。我向它伸出雙臂,耐心地等著,它卻閃電一般飛過我頭頂,驀然消失了,留下我驚愕呆立。
我轉身往家跑。
烏云蔽日,天早早地黑下來了。東北方向黑沉沉的天空,出現(xiàn)抽搐的閃電,烏云像一座座島嶼壓下來,雷聲隆隆。
我爬上床鋪,鉆進被子里,心里非??謶?。
為了節(jié)省煤油,哥哥總是一再推遲點燈的時間。屋子里和外面的世界一樣,漆黑一團。雷聲控制了整個世界,令我對其他聲音失聽。閃電一次次將窗外的土墻和遠處的山岡照亮,樹木、土路、墳塋、灌木叢一次次在電光里現(xiàn)身,就那么一瞬間,顯露出世界蒼白而猙獰的面孔。
本該是晚霞燦爛的黃昏,突然變成黑暗,宇宙幾乎完全墜入深谷。
又一聲更響的驚雷從天而降,直接落到我們的房頂上……
真的有人看見了,像云朵那么大的火花,閃耀著藍光和黃光……
在比我們更高的地方,風鎮(zhèn)的人們,看見火花被閃電拋下,又像來自某座遠方山巔的激光,照亮天空,飛進峽谷,落在風谷中學教師宿舍房頂上。
穆老師的屋頂洞穿,碎瓦撒在房間各處。
巨雷之后是滂沱大雨,她的閨房變成了汪洋。
她面容發(fā)黑,身體扭曲,躺在水里,一只手還緊抓住那個從包裹里取出來的半導體收音機。它已經(jīng)燒焦,竹節(jié)一樣的天線嵌進她的手掌,和她骨肉難以分離。
那個高高在上、矯揉造作的男人寫給她的那些情信,數(shù)百封,最早的和最后的,一封封全部打開,全部紙頁,真情或謊言,在水上漂浮,在兩個房間里打旋,在她曾經(jīng)芳香四溢的閨床下打旋,在書桌、沙發(fā)椅和茶幾底下轉來轉去,最后隨水勢,越過房間和廚房之間的低矮門檻,涌進廚房,在污水溝處形成壅塞。
是我父親和陳少倫將她抬到床上的。不知是尸體變重還是床變朽,他們剛把她放上去,床就轟然倒塌了。
這讓我父親和陳少倫萬分痛心和內(nèi)疚。直到天亮,他們才想出一個辦法,找到一個最最結實的安放她的地方——學校實驗室的巨大案臺。實驗室本來就空空的,只有一些玻璃試管放在墻上的試管架里。
安頓好她之后,我父親清理了那些信,排干了房內(nèi)的水,把它們晾在桌上、椅子上和茶幾上。
天一亮,他就去鎮(zhèn)上的郵局,給那個重慶的男人拍電報。
每天,我頭痛欲裂,耳朵里一直是轟隆隆的雷聲。
石頭在教師宿舍前大喊——
“紫音丫頭聾了!她聾了!”
哥哥向我示范——
“雙手不斷地同時拍耳朵,拍,拍,拍。”
我一直拍。腦海里的雷聲變成一陣一陣的轟鳴,還帶著震耳欲聾的回響。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滾不停。
某個白天,我在森林里痛哭??薇M全身力氣時,頭皮發(fā)麻,渾身顫抖,耳朵里涌出了巨大的氣流,我立刻感到無比輕松。
我再次聽見了松濤,聽見家里收音機的聲音,甚至聽見火爐上砂鍋里的粥翻滾的噗噗聲。我聽見陳少倫呵斥麻雀,聽見王家寨的牛哞,聽見張家寨母雞跳出雞窩的歡鳴……
沒人知道,我不但恢復了聽覺,我的聽覺甚至超過了墻角的貓、水里的魚、巖洞里的蝙蝠。我可以聽見鎮(zhèn)上神婆跳神的哼哼聲,聽見大山底下西河的暗流。
我們幾個孩子,一起去看過她幾次。
我們搬石頭來墊腳,趴在鎖閉的實驗室的后窗口,看見她躺在白被單下面,大案臺上鋪的是那張地震時搭帳篷用的軍用防雨帆布。
她靜靜地躺在那里,潔凈、安寧?,F(xiàn)在,她不用備課,也不用管那些女生宿舍的瑣事,不用和男教師們爭論。她停止了走動和微笑,停止說話和唱歌,她將她的臉,她的身體,一起隱藏起來,靜靜等待。
但她沒有等來那個重慶的男人,我們的父親們也沒有等到。
最后一次,在一個艷陽暖人的下午,我獨自去看她。我踮著腳在石頭上,雙手吊住紅漆斑駁的窗框,看她。
我叫她,和她說話,說我在很久以前的那個林濤滾滾而來的夜晚得到的預告,以及看見她躺在山岡上的夢。我太蠢,如果我盡早把那個預告和夢告訴她,如果她能明白爬電線桿的夢的警告,夢已經(jīng)將它的暗示傳達給我們,就像密電,如果她能夠及時領會,那么,她有時間準備,或許能夠逃過一劫,她的生命或許還能和我的一樣,會感覺到痛和麻木,會發(fā)出聲音。
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龐大,肚腹在白被單下高高隆起。
她是要生孩子了嗎?
或者,她的魂魄正在肉身里聚集、復原,準備一沖云霄?
我在袖管上抹淚水,袖管全濕了。
我聽見了她的聲音。
我屏住呼吸,以為她在回答我了。
我的心怦怦跳。我聽見白被單下她身體表面的聲音,是她的皮膚,開始小片小片地爆裂,噼啪,噼啪,發(fā)出輕快細密的聲音。
我待了很久,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等待她笑呵呵掀起白被單那個瞬間,我可不能錯過了。剛入秋的斜照的陽光,在她身邊拉了一條金黃的光帶,從窗戶高處一直斜拉到大案臺的腿旁。光帶里有密密麻麻發(fā)亮的塵埃,合著一種特殊的韻律集體顫動。
我的手指終于麻木,拉不住窗框,跌下來。
陽光將森林的影子,拉到道路和原野上。
我緩緩往回走,想走進像稻子一般金黃的光里去,想讓自己的影子和森林的影子并列到一起。
我不再哭泣,滿懷哀傷。她將時光的一部分凝固,并帶走了。
3
我住在我工作的雜志社一間無人使用的小辦公室里。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十年了。周末,我?guī)€小鋤頭和一群畫家出去,他們寫生,我挖樹根,背回來做盆景。
到鄉(xiāng)下的交通班車一天只有一次,我們往往是步行到郊區(qū)。
有時他們會走得更遠,尋找原始和粗拙丑陋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本土,資源實在豐富。他們把它盡可能夸大,做成砂陶,或在版畫和油畫里呈現(xiàn),巫氣濃郁,夸張刺激,人的肢體形象,往往被光滑黢黑的青蛙代替。我沒有他們那么興奮。
我這個人,為什么很難與他人產(chǎn)生共鳴?難道是因為我們沒有共同的文化父親?
我也曾經(jīng)和一些音樂人玩。我的同事,一個老編輯,我跟他去一條老街淘唱片,自己改裝音箱。我愛德彪西和拉威爾,德彪西讓我安靜、忘卻,拉威爾帶給我無窮的靈感。
我在古典音樂里休息了一段時間。沒有愛情。
孤獨,茫然,每一天都那么漫長、空洞。
有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樣,穿長裙,戴上草帽,去上班。我總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個18世紀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婦女的模樣,享受微風拖動裙裾在我腳背上拂掃的感覺,喜歡炫耀羅裙輕裹的細腰。我將用細軟的稻草編成的草帽扣在頭發(fā)上,壓低至眉,避過迎面而來的路人。
我在獅子山腳下,穿過每天都要走的一條馬路,沿著報社的報欄,在屋檐底下走。又過了一個街口,我開始走上一段斜坡。斜坡上的左邊那里,有個小院子,就是我工作的雜志社。與雜志社相鄰的大學是我的母校,所以,斜坡上獅子山腳下的這一大片地方,就像我的家園。
雜志社和校園之間,有大片綠野,雖然隔有矮墻,但墻身有缺口,是早年被學生們拆的。這個幽僻之地,青草比別的地方更茂盛,空氣濕潤,野花在草叢中開得十分美麗,金黃的陽光在早晨和黃昏照進小樹林。平常,只有一些談戀愛的學生、附近拾狗糞的農(nóng)民,才會光臨此地。
那天早晨,我走上斜坡后,看看手表,離上班還有半個多小時。我就想去那片綠野走走。
我踩過一些新鮮的青草,露水濕透了鞋幫。一些小小的黃蜻蜓在眼前飛來飛去。陽光金黃、新鮮,空氣里有青草和野薔薇的甜香。我穿過綠野中的小樹林,撫摸小白楊灰白光滑的樹身,樹身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年輕的眼睛。
我走出小樹林,繼續(xù)朝北,從覆蓋著青草的矮墻缺口處穿過,走進校園,迎接桃花源一般的豁然開朗。
但是,我看到的是陌生的景象。眼前只是一個荒蕪了很久的地方,一些廢棄很久的舊廠房,塌陷的屋頂上有鳥窩,圍繞舊廠房的斷墻被高大的芒草掩隱。
雜草里的刺棵勾拉著我的裙子,蒲公英的花絮粘在上面。我小跑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我以前讀書的中文系教室,沒有找到圖書館和橢圓形的大操場。沒有從球場上傳來的吶喊聲,沒有紅樓和白樓,沒有白樓的男孩子到紅樓底下對著某個窗戶彈吉他。
四周寧靜、陌生,空氣新鮮。
我退回來,重新回到斜坡的道路,去上班,回到可靠的現(xiàn)實當中。
但是,我好像走上了另一條道路,不再是我來的路。我只能繼續(xù)往前。
就這樣,結果是無法想象的,我竟然走到一個公交車站。
路邊,布滿塵埃的亭子蓋下面,豎立著綠色的站牌,我湊上去,想看清楚站名,這樣我就得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從這個地方又可以去到別的什么地方。
我沒看清站牌上的字,站牌上的綠油漆已經(jīng)斑駁了,黑色的字太小,它太模糊了,我看不清。沒等我再湊近些,我聽見汽車的喇叭聲、喧嘩的人聲像洪流一樣滾滾而來,很快,一些扛著行李、拎著包裹的人就在我后面推攘,他們急迫,不顧一切。我身不由己,被后面那些擁來的人推上了一輛橘紅色的破舊公交車。
公交車駛過我不熟悉的街道,經(jīng)過廣場和石橋。
廣場上有灰色的巨人雕塑,高額頭,軍呢大衣是蘇聯(lián)款式,皺褶生動。巨人揮臂直指天空,手指頭上蹲了五只麻雀,在窗外一晃而過。
我撲到?jīng)]有玻璃的車窗前。這是我生活的城市嗎?
無法確定,因為每個城市都那么相似,城市廣場的巨人雕塑都一模一樣。車窗哐當哐當?shù)仨懀坪醮翱螂S時要跌落下來。道路邊破舊的房屋、斑駁的一排梧桐樹緩慢地退后。一些人在街邊等候。他們有著黃褐色的面孔,穿粗呢大衣和藍布褲子,頭發(fā)被行駛的車流帶動的風吹亂。
公交車掠過樹木和街邊人們蒼白疲憊的臉孔,不再???,勇猛地駛出市區(qū),在郊區(qū)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前進。
約有半小時的光景,公交車在一個接近火車站的灰塵很厚的空地停下了。乘客們頓時兇猛地奔出車門。有一只手猛推我的后背,我?guī)缀鯎涞乖谇懊嫒松砩?。后面等不及的人把我搡到一邊,他們的行李磕碰著我的頭和肩。我只好將帽子緊緊按在胸前,身體縮向一邊給他們讓道。
前方,火車站敞開的售票窗,像軍事碉堡的槍口。我被人流推到了那里,我前面的人買了票,我正猶豫,后面又有手掌拍我,我只好也買一張,然后,被同樣買到了車票的人們簇擁著進了一個大棚。這是候車室,條凳上擠滿了人,地上也坐滿了人。
我們在有著尿臊味的臭烘烘的候車室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在漆黑的夜里上了火車?;疖嚥粩嘣谒淼览锎┬?,黑夜變得多了起來,車窗玻璃像鏡子,車廂里人們的臉孔,各種各樣睡眼蒙眬的臉孔,映在里面,像鬼。突然間,某張粗糲的臉轉向我,目光炯亮,嚇得我立刻蹲了下去,蒙住頭。
黑夜終于結束,黎明出現(xiàn)在窗外。
溫暖、潮濕的風,從打開的車窗涌進來,我感覺到臉上、手臂上的毛孔立刻張開,吞咽這帶咸味的南風。大地平坦,銀色的高速公路時而在天邊,時而在眼前。
接近城市,火車減速,慢慢駛進站臺。
我隨人流走下火車。人們那么急促,匆匆地走,仿佛遲了就會永遠被鎖定在站臺上。
一輛大客車在廣場上接客。
它比我以前見過的所有汽車大很多,高很多,很新,仿佛是從別的國度開來的。
人人都樂意上這輛大客車。高靠背座椅,車窗也非常寬大,全密封。車廂里混合著無法稀釋的濃烈的塑料味和機油味,我用手帕緊緊捂著鼻子和嘴。后面上來的人一把把我推開,坐到旁邊的位置上。霸了位置的男人和女人,興奮地打手勢,呼喊沒上車的人。他們大口呼吸車里的氣味,顯得歡喜和滿足。我懷疑他們乘上這車,就是循這氣味而來,要去呼吸更多的塑料味和機油味,呼吸更濃烈的金屬氣味和甲醛氣味。
我想離開,但不可能做到。
車廂很快坐滿了人。司機和售票員把在門邊,只準上不準下。車里的人等待著。后面陸續(xù)上來的人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或者直接坐在過道上。
大客車在平原上跑了大半天。盡管車窗很臟,我還是能看到窗外綿綿不盡的甘蔗林和香蕉林。
天黑時,大客車在高速公路的一個出口停下,有人在車下吆喝,司機和售票員也將我們驅趕。整車人下了車,又被車下的人趕到另一輛大客車上。
不到一小時,大客車在一個有幾棟破房子的廠區(qū)停下。司機高喊:“東莞到了!”
這是無比明亮的南方,迎面吹來的風像火焰,裸露的皮膚上一陣灼痛。
這城市,我在夢里見過,身在其中,宛如曾經(jīng)的夢境的延續(xù)。
街面很窄,兩邊的樓群很高,中間的車流很急。
我在街東邊的人行道上姍姍獨行。傍晚時分,我身邊的店面籠罩金色夕暉,街西邊則沉入藍色陰影,像大海上遙遠的礁島。陰影中的樓群忽高忽低,恰似暮色中的青藏高原邊緣連綿起伏的遠山,挽臂而行。而我母親的羌族祖先,成群結隊,躬身蹣跚,在高原曠野中一路向南……
我常在夢里看見我母親的祖先,女人和男人,他們面孔黝黑,牙齒雪白,目光深邃而犀利。
街兩邊是密密的榕樹、芒果樹和紫荊樹,樹下人來人往。逆光,我看不清人們的臉。夕陽在西邊高樓后面,在大海上,將西天映得金黃。光線越來越柔和,東邊的街鋪已經(jīng)映成炭紅。
我目光向下,看榕樹氣根以下,人的膝蓋以下。
我看地磚的縫,榕樹四處擴張的根,像蟒蛇一樣蔓延在磚縫里,正在蓄勢暗暗伸展。毫無疑問,有朝一日,它們將咆哮,掀塵揚土,掙脫束縛,一切秩序崩潰,城市變?yōu)閺U墟……我狠狠地瞪視它們,這些古怪而赫然的樹根,在人所不注意的時光里,一刻不停迅速生長,緊緊抓牢泥土和石頭,一直抓進地心!
偶爾,我被身邊櫥窗里的東西吸引。
在各種燈光里,時髦的裙子、鞋子、頭飾、腰帶、手袋、首飾,魅惑地炫耀,讓人聯(lián)想到舞會、派對、游戲、飯局。誘惑和勾引。它們令我不安,就像陌生男人的目光令我心悸。
金色。玫紅色。孔雀藍。
綢緞。聚酯纖維。色丁。羽毛和狐貍毛。灘羊毛和鴕鳥毛。
迷彩。數(shù)碼噴繪。豹紋和蛇紋。斑馬紋。鱷魚紋。黑點和紅點。
黃水晶和紫水晶。
翡翠。珍珠。水鉆。金絲玉。
白金扣。古銅環(huán)。電鍍銀。玫瑰金。
所有假的東西,比真的更耀眼,美得令人眩暈。
我不能分辨真品和贗品,也沒什么錢。我連錢包都沒有。我既無法擁有奢侈品,更不知道如何處置它們。
我唯一的行李,是記憶,我的,我父親母親的,我父親的父親、我母親的母親的,我曾認識和從不認識的人們的。
每個迎面而來的人都看出我的疲累。
他們看不見我的記憶。
什么東西在對我催眠?
我用意念,費勁地將自己催醒,弄清楚方位,分辨光和陰影,分辨靜止和移動,低了頭,繼續(xù)沿街緩緩北行。
前面不遠,就到城門了。出了城門,是運河,運河的兩邊是更加密集的榕樹、芒果樹,偶爾還間隔有芳香的梔子樹。
運河邊隔條街,是一溜騎樓,墻面布滿裂縫,雜草和怒放的殷紅的三角梅,大團大團,從二樓的露臺垂掛下來。
迎面而來,這么多面孔!
沒有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
一些表情復制著另一些表情。一些喊出來的聲音和一些仍然在唇齒間猶豫的詞句,是相同的內(nèi)容。
一些面孔一晃而過,他們表情狡猾,眼睛激愣愣地發(fā)亮,東張西望,在捕捉目標;另外一些慢慢移動的面孔——如我——則怯生生地,盡量躲避別人的目光。
越過他們,定有異象。
前方,不遠處的巷口,有個水果攤,堆放著榴梿和菠蘿,就像是從巷子里傾瀉出來的。
在風鎮(zhèn),五月里紅櫻桃剛剛成熟,五月里滿街是爛菠蘿的甜香。
榴梿長得像刺猬,個頭比刺猬大,黃綠的顏色,渾身堅硬的刺。賣水果的女人戴著厚厚的手套,用橡皮筋小心綁已經(jīng)綻裂的榴梿,里面黃色的肉瓣,誘人垂涎。她胳膊粗壯,黑色鬈發(fā)蓬松,在腦后松松地編成大辮子。
她堅實的下巴,干凈的小麥色皮膚……我的心臟猛然狂跳,天空傾斜。
她抬起頭來,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瞼像畫過一樣線條分明,眼白潔凈。
“穆老師……”
我定定地望她。我父母的學生,風谷中學的穆老師。她看看我,目光漸漸溫和起來。
我靠近些,不容她躲避。我聽見我的聲音回到童年——
“穆老師……”
4
你遇見過那些早已離開人世的人嗎?
我遇見了。
死亡是真實的,我清晰地記得她被雷劈的那個夜晚,以及學校實驗室里,雪白的被單下她的遺體逐漸腫脹,然后膨脹。在夕陽將田野抹得金黃的時候,我聽見她的皮膚在被單下爆裂,發(fā)出啪啪聲,我心里充滿悲傷。
而她眼下的存在,也不容置疑。她身軀健碩,膚色勻凈,眼神像中東人一般神秘而安靜。雖然我聞不到她的氣味,聽不見她的足音,但我正挽著她粗壯的手臂。她的皮膚像新鮮的紡織品一般清涼細膩。
我激動得想哭。
我們沿著運河邊的小路慢慢走。
忘記了我們到底走了多久,忘記了我們誰先開口說話,提出問題。我的胸腔里擠滿了嘆息,像在高原上一般眩暈。
這已經(jīng)是另外一天,非常明亮的一天,就像空中的幕布完全拉開了一樣。太陽還沒到頭頂,世界無比清晰,目光所及之處,都有各種微粒、各種邊緣和平面在閃光。
我們圍繞運河走了第三圈后,太陽升高了許多,空氣的溫度也迅速升高。
穆姝老師從我的右邊移動到左邊,她巨大的身影剛好為我擋住了灼熱的陽光,我的眼睛可以舒服地睜開了,小心地應答她的問話。她目光虛渺,十五度斜視左前方。
左前方,運河往東的地方,那兒開始出現(xiàn)本地富豪的別墅群,紅色的墻磚,白色的勾線,琉璃瓦的屋頂。巨大的潮州黃蠟石和來自東南亞的名貴紫檀木,按照風水師的指定位置聳立在歐式建筑前。
“紫音,來過這里嗎?”
她的聲音比我童年時候聽到的更清晰。
“沒有?!?/p>
“我是不會到荒野去的,這些寂寞的荒野?!?/p>
“你是指這里沒有人群嗎?我告訴你,這里很快就人滿為患。這些街道和遠處的街道很快連起來,這座城市和另外的一座、兩座、三座城市,也會很快連成一片。到時候,高速公路不過就是一條綿綿不盡的大街。到時候,你會認不出你所在的地方,因為,每座城市都那么相似?!?/p>
“我想象不出,就這個種滿榕樹和芒果樹的地方,和另外的種滿什么樹的地方會連成一片?為什么風谷不能和別的地方相連?”
她眼睛微瞇,望向遠方:“風谷的村寨連成一片,森林連成一片。”
“風谷能不能和別的地方相連?村寨和森林相連,風鎮(zhèn)和川西平原相連,南方和北方相連……為什么我在任何地方,所有的地方,都無法消除陌生感?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隔閡?”
“其實你很快會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是帶著這個隔閡的?!?/p>
“沒有。我看見人們興高采烈,他們說:要賺錢,大把地賺錢。他們興高采烈!”
“事實是,紫音,所有人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都是使用理性而非情感。這是毫無疑問的?!?/p>
“我不習慣這樣,我不喜歡這樣?!?/p>
“如果,你發(fā)現(xiàn)世事的變化讓你痛苦,你只能接受?!?/p>
我們放棄這個話題,沉默了很久。
“紫音,你喜歡人口密集的地方?”
“不喜歡。人口密集的地方,也可能是荒野?!?/p>
“你認為,城市其實是荒野?”
“城市的本質(zhì)就是荒野。所有讓我感覺到孤獨的地方,都是荒野,比如熙熙攘攘的廣場,也是荒野。半夜從夢中醒來的只有一個人的房間,和紅塵滾滾的大街,都一個樣,都是荒野?!?/p>
“丫頭……”
我回味著她聲音里的憐惜。父親從來都叫我黃毛丫頭。她的口吻,就像父親。是不是,她的軀殼里有我父親的靈魂?
她沒有表情。
她就是我記憶里的模樣,似有中東基因,漂亮,智慧,溫柔,潔凈,眸子密布夢幻,額頭寬闊細膩,黑發(fā)蓬松、卷曲,每一縷頭發(fā)都在氧氣里呼吸。
“丫頭,我看得出,你是又一只蝸牛?!?/p>
“我是蝸牛?”
“嗯。你背著重重的殼,殼上有臍孔,有放射狀的年輪弧線,你只能緩慢地行走。”
“殼就是我的記憶,我的家當。那么,穆姝老師,你去了何處,又從何而來?你是否也背了重重的殼?”
“我?一個不在人世的人,一個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的人,我當然不是蝸牛?!?/p>
“你去了何處,又從何而來?”
“這個……如果我這樣說:其實每一個人,包括死去的人,他們其實一直是存在的,只是你不一定能夠遇到。我這樣說,你相信嗎?”
“我……我看見了你,我相信。但是為什么我不能看見我的母親?如果你不是蝸牛,那么,你是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確定我是什么,就叫我魂靈。我是魂靈?!?/p>
為了說明魂靈和靈魂的區(qū)別,魂靈可以像肉體一樣存在,她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抓緊她的手指。一個不在人世的人的手,會給人什么樣的感覺?它們細長,清涼,不夠柔軟,過于光滑,質(zhì)地介于塑料和玻璃之間。
當她感覺我在摩挲她的指尖,想嘗試找到她的指紋,立刻抽離我手心。
(在我后來的回憶里,她的手像樹蔭下安靜了很久的涼透了的石頭。)
一個有肉體的靈魂,一個以肉體顯現(xiàn)的靈魂;一個既不是活著的人,也不是死去的人,擺脫了時間羈絆的肉體;一個可以無處不在的,魂靈……
一個既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的人……
“穆老師,我很想知道,我沒看見你的這些年,你在哪里?作為魂靈,一定很孤獨。當然,對于只有一次活著的機會的人而言,孤獨永遠無法改變。我想知道,你怎么和孤獨共處?”
“這個……存在的本質(zhì)就是孤獨?!彼靡话哑恋暮谏馨l(fā),微微抬了一下下巴。
她說:“無論是三度空間、四度空間,乃至六度空間,孤獨無處不在?;觎`與魂靈,人與人,沒有最孤獨,只有更孤獨。不只是孤獨,我們,魂靈和人,還被比孤獨更痛苦的一些東西折磨,比如,愛和記憶。所以,還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也許,紫音,對你來說孤獨的確是個問題。對我來說,不是問題?!?/p>
“點解?”這是我剛跟南方人學來的問句。
“點解?魂靈就是孤獨,所以,孤獨不是問題?!?/p>
“有個老人說,我們生存的立足點除了不斷消逝的現(xiàn)實之外,別無其他。所以……”
“所以,你無須困惑。不斷消逝的現(xiàn)實,對任何人類都是一致的,因為人類的時間不能倒回。人類在現(xiàn)實消失之后,還有記憶。那些已經(jīng)消失的人,還有魂靈可能和你相遇。而你,不是一直攜帶著記憶嗎?”
“是的是的。”我控制不住激動起來,“如果沒有記憶,我又怎么能夠和你相遇!”
她露出美妙的微笑。
她的目光和肌膚一樣清涼,望向前方。
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新鮮的別墅群,前方是寬闊的水面,籠罩在煙霧中。岸邊是長途汽車站,那些背著行李、目光茫然的青年來來往往,他們的臉被南方的太陽曬得焦黃。
我望一眼穆姝老師。在她的視野里,世界是不是我所看到的模樣?
我不再主動說話,唯恐驚擾了她。
她笑了。她是敏感的。
“丫頭,給我說說,你怎么來到這里的?”
“我,坐車。汽車,火車,然后再汽車。說起來就像做夢一樣。我本來是想去海邊的一座城市,聽說那是個沒有歷史的城市,一個非常明亮的城市,它很新,新得每面幕墻都亮錚錚。我就想去這樣的城市,在那里可以看見未來,未來就在一塊干凈透明的玻璃后面……但是,我卻到了這里。是不是因為你,你在這里,你把我引到了這里……”
“我……”
“你一定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難道不是你安排了這次相遇?”
“我誠實地告訴你,”她望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深不可測,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見了我和我身后的街道、樹木?!拔乙彩潜话才诺?。我來此地,我有我的目的,是我的愿望將我指引,唯獨你……”
我打斷她:“那么是誰,誰能做這樣的安排?”
“我想,應該是……”她不語。
我深深地呼吸:“不過,我留下來,是想找莞草,穆老師你聽說過嗎?莞草可以治痛經(jīng)?!?/p>
“可憐的孩子,痛經(jīng)……”
我問她:“你知道尹大芬嗎?”
“尹大芬?有點印象,她也是風谷中學畢業(yè)的。”
“對啊,我哥哥的同學,南方人。她曾經(jīng)告訴我,她老家南方,有莞草,可以治痛經(jīng)?!?/p>
“哈哈!”穆姝繼續(xù)大笑,“這么說,你的確是找莞草來的?莞草早沒了,只是傳說了?!?/p>
“可是,可是,”我有些著急,“我是來找人的,我要找很多人,包括你!”
“哈哈!哈哈!”穆姝的笑聲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站在街邊看她。
她發(fā)現(xiàn)有人專注地看她,就對那人扮了一個鬼臉,那人臉色立刻變得蒼白,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她居然能大笑!一個不在人世的人,居然能夠發(fā)出那么大的笑聲。
她從哪里得到的能量呢?
她收住笑聲,問我:“是不是所有你沒見過的東西,都要去找?你這一生,夠用嗎?”
“肯定不夠,我知道。你呢?你來這里,找什么呢?”
“我也找人。我要證實一些我想證實的事情?!?/p>
“什么事情?”
“以后再告訴你?!彼哿艘幌卤伙L吹拂到臉上的鬢發(fā),“你看,這里是珠江的東岸。太多人來這里了?!?/p>
“穆老師,你看見我的第一眼,是不是不認得了?我長大了,離開風谷很久了?!?/p>
“事實上,你剛到東莞我就看見你了。如果我不想見你,你永遠都不會遇見我。你樣子沒變,頭發(fā)還是那么黃,那么卷,不過沒小時候卷得那么厲害了,小時候就是羊毛卷。你走路的樣子,還和小時候一樣,歪歪倒倒的,靈魂出竅的樣子?!?/p>
我的眼睛發(fā)潮:“記得我小時候模樣的人,就是我的親人。沒想到,我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你。我特別想找到我媽媽,我沒怎么見過她。我總以為她就是你的模樣,尹大芬的模樣,別的那些女人的模樣。她離開我太早了!她應該找我才是,她應該讓我找到。這么說,我沒遇見她,是她不想見我了……”
“這個……你不要太悲傷了。我們說別的吧。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說不上。在大街上問路時,那些老阿姨總是對我翻白眼,或者咕咕囔囔,她們在罵我。”
“還好你沒被拐賣。”
“當然有人想拐賣我!”
某天,我餓暈了,在路邊休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帶著紅色蛇皮袋,目光狡黠,笑容很假,靠近來。女的說:“妹子,你哪里人?什么時候來東莞的???找到工作沒得?”男的說:“小妹,看你餓的,我?guī)湍阗I個盒飯吧,說不定我們是老鄉(xiāng)呢?!?/p>
男的去買盒飯,給女的遞眼色要她看住我。
女人向我更靠近一些,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妹子,我看你好面熟,等一哈吃過盒飯,我就帶你去沐足城上班哦,收入很高的,還有小費,好不好?”
我想掙脫她,她卻抓得更緊了。買盒飯的男人身后又跟了一個男人,正向我們走來。情況緊急,我突然站起來:“謝謝你們給我買飯,我?guī)Я撕芏噱X,在衣服里,你放手,我拿錢給你?!?/p>
女人一放手,我拔腿逃跑,動若脫兔,得益于我在學校里的田徑比賽訓練,我的百米短跑最好成績是11秒。
“我跑掉了一只鞋跟。你瞧,我的鞋?!蔽医o穆姝看那只沒有鞋跟的鞋?!拔覊|了一塊紙板在里面,只要不著水,還可以磨幾天。”
“鞋破成這樣,你回不去了?!?/p>
“我沒想回去。我要找你們。穆老師,你們一個個都不見了,我爸爸,還有我的那些小伙伴,我一直在找你們。我的預感是對的,在這里能找到什么。我找到了你!”
“有人在找我們……”她面容激動,自言自語,“有人在找我們……告訴你,我也在找,只是,我不知道能找到誰,能不能如心所愿找到我想找的?!?/p>
“你找誰?找他嗎?那個送你半導體收音機的男人?他不是在重慶嗎?”
“聽說,他離開重慶,去了成都。再后來,他下海了,沒人找得到他了。但是,我很清楚,他先是去了海南,然后去了深圳,后來又離開深圳,到了虎門。后來又離開虎門……”她停頓一下,“紫音,我的故事不重要,還是說你吧?!?/p>
“我能告訴你我對他的看法嗎?”我不想轉移話題。
“你對他有看法?”
“當然!我小時候就對他有看法了。我在你房間里看過他的照片,他照相時還化妝,嘴唇涂了紅墨水,肯定是紅墨水,太難看了。他喜歡背著手,目光里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認為他是個自負又自戀的男人。”
她的目光離開我,望向遠處的樹梢。我注意到,她總是望遠處,望空中,仿佛那里還留有她來往的痕跡。
“穆姝老師,我不是過去的那個小孩子了?!?/p>
“我知道?!?/p>
“我能感覺到他對你并不好,他不真實,也不誠實。可能他在別的方面的想法,超過了他對你的愛?!?/p>
“這個……我不想和你討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可能我的弱點,就是因為我在戀愛,因為我一直愛著他……還是說你吧,你到底找誰呢?”
她又把話題擰過來了。
“我也不知道能找到誰。但是我相信一定能夠找到。只是,我沒想到,我最先找到的是你?!?/p>
她笑了:“我就知道是紫音丫頭,半夢半醒,靈魂出竅地漫游的紫音!”
“穆姝老師,我想問一個問題,小時候就想問的?!?/p>
“你說?!?/p>
“你,是我母親嗎?”
“為什么?你為什么會這樣問?”
“我以為你是我母親。我希望是這樣?!?/p>
我望著她的表情,心想:這是一個讓她惶恐的問題嗎?
“我不知道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如果你不是,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母親,她死了嗎?”
她嘆一口氣,喉嚨里勉強發(fā)出一些聲音。我認為她是故意緩慢的,要將一些真實思想的表達繼續(xù)延宕。
“紫音,有些人活著,卻已經(jīng)死去。有的人死了,卻依然活著?!?/p>
“這是一個早就死去的大人物說的?!?/p>
他死了,這個大人物死了。就在我初潮的那年。
“有些人死了?!彼栈啬抗?,低下頭,望向道路兩邊那些蟒蛇一樣的榕樹根,它們抓緊大地,使盡全力,呈現(xiàn)出瘋狂的痙攣狀態(tài)。她說:“我說的是不久前和現(xiàn)在?;蛘哒f,最近?!?/p>
“嗯?最近,誰死了?”
我以為我會看到她詭異的表情。
她沒有表情。她就是我記憶里的模樣,漂亮,智慧,溫柔,潔凈,眸子密布夢幻,額頭寬闊、潔凈,頭發(fā)黑,卷曲,每一縷頭發(fā)都在氧氣里呼吸。
“穆老師,你說,誰死了?”
“偉大的人和渺小的人。比如說某某某。秦基偉,王小波,汪曾祺。比如說一個叫王金昌的口齒不清的光頭男人;一個叫李近維的不會說普通話的市長;一個叫陳色冰的大臉盤扁鼻頭婦女;一個香港小男孩,他是全世界第一個感染禽流感而死的;一個躺在護士懷里的還沒有名字的初生嬰兒……”
她居然提到汪曾祺。我說:“他不會死,智慧的人不會死。”
“這個世界上,各種空間和陸界,有異象,有魂靈,有魔鬼。我是魂靈,不是魔鬼,紫音你要相信我?!?/p>
“嗯,我相信。難道說,過去,現(xiàn)在,未來,它們有時候會輪流在眼前出現(xiàn)?”
“對,就像那種古老的玩意兒,你沒見過,你父母小時候一定見過,拉洋片兒。所有在時光里存在過的人們,會像拉洋片兒一樣簇擁著出現(xiàn)?!?/p>
我再次激動起來。
“我能看到他們嗎?你的意思,你從過去來到現(xiàn)在,其實就是你過去時的將來?你早已知道現(xiàn)在的一切?那么,我能不能去到我的未來?我怎么樣可以看見我的未來?還有,在我還活著并看著的時候,還有誰會死去?誰?是我認識的嗎?快點告訴我呀!”
我急切地將她緊緊抱住,唯恐她在回答我的問題之前突然消失。
“紫音,死并不可怕,一些人死了,更多的人又出生了,生永遠蓬蓬勃勃。一些腐朽的事物結束了,偉大的事物卻一直延續(xù)著,或者說又爆發(fā)了新的事物。比如說那只克隆羊的誕生,那不是全世界最最可愛的小東西嗎?”
“多莉?你說和她媽媽一模一樣的多莉?”
如果我和我母親一模一樣,我父親就不會那么悲傷。我父親已經(jīng)因為悲傷而離開了這個世界,我還能因為和我母親一模一樣,將他喚回來嗎?我有我母親的膚色和模樣,有我母親的心靈,但我不是我母親,她是她,我卻是我……
“你不是用著你母親的名字嗎?你的眼睛不是和你母親一樣嗎?還有你的嗓音,就是你母親的嗓音!”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這是我父親的意思?!?/p>
“就是啊,你父親希望你母親存在?。 ?/p>
難以想象,我和我母親,以同樣的面目,在不同的時空里出現(xiàn)。雖然,這或許是件美好的事情,畢竟,肉體無法得到永生,精神卻可以以各種方式保留下來。
穆姝老師微笑著撫摸我的肩部,就像一陣一陣徐緩的輕風那樣輕,那樣體貼,那樣若有若無卻又令人無比依戀。
“親愛的紫音,別那么沉重。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以前發(fā)生在風谷中學的笑話,關于我的同學、大兒童陳少倫老師的,好嗎?那可是一直流傳在老師之間的經(jīng)典笑話……”
她講完了那個笑話,我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小聲地笑。她的笑話讓我恢復了好心情,我渴望像她一樣朗聲而笑。
我抬頭看她,穆姝老師,愉快的笑容和當年一模一樣。
如果時間對她沒有作用,那么時間對他們,父親,所有逝去的人們,是不是也沒作用?他們是不是依然完好,保存在另外的時光之中?也或許,我的母親,她只是過早地,進入另外一個時空?
但是,在我的每一個夢里,母親的形象變幻不定。而父親,總是那么蒼老、憂慮重重,令我不安。
5
梅雨季節(jié)已遠去,南方五月的空氣多么干爽。
我再次來到運河邊上,老遠看見穆姝老師,站在一棵芒果樹下,等我。樹上結滿了青綠的芒果,她手里也握了一個。
我聞到了帶著熱力的芒果香。
她的目光,望向大街上的什么地方,像被陽光催眠了。
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直到我走近,她才回眸一笑,示意我上前一步。
這一段運河的水幾近枯竭了,這是個干旱的年頭。
我們往前走幾步,到樹蔭更濃的地方,在一棵梔子樹下坐下。我們對面街那邊的騎樓,是20世紀初的建筑,清朝末期“過番”的一代莞人,中晚年時從南洋回來修建的。二樓的窗戶已經(jīng)全部成為空洞,一些分辨不出顏色的破布耷拉在鏤空花磚圍欄上,不再有人居的跡象。一樓是一家挨一家的商鋪,賣五金、衣服、糕餅。兩家店鋪之間,有狹窄陰暗的木樓梯,通向二樓。一個眼眶凹陷的老太婆,坐在樓梯口,守一部電話機。她不時低頭俯身在一個紅色塑料桶上抽水煙,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極度滿足之后才抬起頭來。她的煙筒是一截很粗的竹筒,就放在紅色的塑料水桶里,她埋頭就著煙筒抽煙時,幾乎上半身都埋進桶里。她抽一陣,抬起頭,警惕地張望一番。
我努力回憶小時候在穆姝房間里呼吸到的那些氣味,脂粉味,冷蝶霜的油味,家具的樟木味,舊書報的蟲味,床上的樹脂香味……風一陣陣吹拂,我嗅到干爽空氣里南方各種植物的氣息,濃烈且個性分明。
我們有很多話要說,卻一直等著對方開口。
“紫音,你在想什么?”
我仍望著那個黑瘦的老太婆和她面前的電話。
“我想,如果我要打電話,打給誰?”
“打給誰?”
“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一定是要打給你。但是現(xiàn)在,我不知道。我沒有號碼,誰的號碼都沒有。如果可以,給我母親,打一個電話……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p>
四周那么安靜,我聽見一片樹葉掉到地上,我們的旁邊。我尋找那片樹葉,看見了她的腳——我之前是不敢看的,我怕她沒穿鞋。據(jù)說,不在人世的人,都只穿白襪子,就像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她穿了鞋,千層底布鞋,我小時候就見過,黑色的面子,洗得發(fā)白了,鞋幫上繡茨藜花,粉紅的花瓣和綠色的葉子仍然新鮮。在我的記憶里,這鞋子很美,她每次洗干凈之后,都用草紙覆蓋住那花朵,才拿到太陽底下曝曬?,F(xiàn)在看起來,它實在太普通了,鞋尖被她骨骼結實的腳趾頂?shù)糜行┳冃?。它那么真實,我感到踏實、放心?/p>
她從懷里拿出白手絹,里面包了幾顆荔枝。
“今年日照充足,荔枝甜得很?!?/p>
這手絹我小時候也見過,真絲的,用了很久,像節(jié)儉的男人的襯衫領子,像煮過的雞蛋蛋殼一樣,有些發(fā)黃,邊緣的杏色云紋依然清晰。我清楚地記得,她每次用香皂洗干凈后,晾在離宿舍不遠的一棵小松樹的枝條上,它很快被曬干,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即使微風吹拂,枝條末端的那些小小的刺,也會把它牢牢抓住,不用擔心被風帶走。潔白的手絹、綠色的松枝、一次次路過的夏天的香風……它們熱愛彼此,共同享用夏日美好時光,并且互相欣賞,對彼此的浪漫和快樂心領神會。我欣賞它們,對它們的喁喁細語也心領神會。
我不敢碰那手絹。
它來到眼下的時光中,令我想起荊州博物館里的戰(zhàn)國絲綢,唯恐一觸即毀。那荔枝,我雖然有些懷疑,但它卻是真實的,剝開殷紅的果皮,半透明凝脂狀的白嫩果肉立刻濺出水珠,我用嘴啜吮,糖一般甜。
她卻不吃。我不清楚她是要留給我,還是她這樣的魂靈,不需要食物。
“紫音,你還記得老王嗎?像樹一樣瘦高的敲鐘人,只有一條手臂,說一口風鎮(zhèn)人聽不懂的東北話。你還記得他嗎?”
“老王?記得他呀,他臉很黑,牙很細,很整齊,很白?!?/p>
老王應該是小孩子們最不在意的人。不過,我喜歡他,他一看見我就笑。
“他是你父親的戰(zhàn)友。在上甘嶺戰(zhàn)役,他受了傷,你父親為救他,腿被打穿。不過,他的手臂是在武斗中被人砍掉的。”
“戰(zhàn)友?我爸爸沒他那么老?。 ?/p>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即使蓄了滿臉的胡子,也年輕,英俊,沉默,滄桑。
“我們學校復課搞軍訓,他來做教官,還帶來了你弟弟。他北方老家沒什么親人,軍訓結束,他留下來。他是風谷中學的‘史記,紫音,你要去找他。”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p>
“你會知道的?!?/p>
穆姝看我一眼,我也正在看她。我們的眼眶都涌著淚花。
她講述爬電線桿的夢的那個下午,就是從老王那兒,滿懷喜悅地向我們走來的。當時,她頭上有光,目光明亮,臉龐煥發(fā)出奇異的神采。
我在心里細細回味著那些光芒。
眼下,她就在我旁邊,真實,自然,我可以看清她皮膚細膩的肌理,也能嗅到她身上荔枝甜蜜的芳香。
她去尋找垃圾桶,我跟著她。我們沿運河走了一圈,也沒有看見垃圾桶。她將紙巾包住的荔枝核,放進自己的衣袋里。
遠方城市廣場的一個大石碑上,貼著紅色的大字:香港回歸倒計時——41天。
陽光照得我們瞇起了眼,我開始變輕,開始搖晃。
穆姝總在我就要被催眠的時候及時說點什么,將我拉回她的身邊。
“重慶要成直轄市了,倒數(shù)19天。”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這是未來?!?/p>
“你會不會搞錯?過去、現(xiàn)在、未來像拉洋片兒一樣頻密出現(xiàn)的時候,你會不會將它們混淆?”
“好像還沒有過?!?/p>
“你能不能告訴我,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發(fā)生什么?對你?對這個世界?”
“是啊,我都想知道?!?/p>
“對于我們自己,將來會發(fā)生什么,最好不要去糾結。你要明白,沒有一個人可以安排自己的將來,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人生,沒有!”
“我從來也沒有試圖去安排我的將來,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樣的將來才是最適合我的。我主宰不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一直在試圖控制我……我既不愿意被控制,又害怕被拋棄。你說啊,你告訴我,這個世界將會發(fā)生什么?”
“嗯……”她有些猶豫,“經(jīng)濟危機此起彼伏地發(fā)生,從泰國到韓國,從香港到俄羅斯……很多人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錢突然像流水一樣,嘩地不見了。你看見前方嗎?”
“什么?”
“一道亮線的那兒。”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太陽底下的珠江。江兩邊的那些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的那些工廠,會像臺風橫掃香蕉地一樣,呼啦啦地倒閉掉。”
“你說的是未來?”
“不會很久。”
“那么,生死呢?”
“人們關心的是經(jīng)濟,你卻要關心生死。所有生的,你無法關心,因為他們對你來說是陌生人,他們的現(xiàn)實軌跡和你的現(xiàn)實軌跡無法交匯。所有死,你也只可能知道星星點點,因為大家都一樣,會去體驗快樂和陌生,體驗愛和欲望,尋找一切可以消遣的東西,卻沒有人會去體驗死亡——除非那些絕望并且產(chǎn)生幻覺的人,被亡靈一直呼喚著的人,對人世充滿哀怨的人,失戀的人,長期抑郁的人……這些人,會主動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所有對生命和生活還留戀著的人,是無法了解死亡的?!?/p>
“總有人了解死。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我知道他們。比如說那個軀體里住著女神靈魂的范思哲,灰姑娘戴安娜,偉大的特蕾莎,無用的蔣緯國,讓我們難以走出鄉(xiāng)村之夢的約翰 丹佛。還有,可憐的張雨生……他們都準備好或者來不及準備,就了解了。此外,還有很多人,亞洲人、非洲人、歐洲人和美洲人,他們當中,有公司經(jīng)理,有留學生,有往來世界各地的旅游者。這些人選擇了數(shù)百人一起的、瞬間的、全世界震驚的方式,在西太平洋關島,在印度尼西亞棉蘭,為人類飛翔的夢想付出代價……”
“那不是選擇!”我心顫了一下,“你說的是空難吧?”
(四個多月后,空難如她的預見發(fā)生,印度尼西亞航空一架空客A300在印尼棉蘭機場附近墜毀,234人遇難……)
“事實上,紫音,一些已經(jīng)發(fā)生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它們或許不應該被說出來……”
我聽見她胸腔里輕微的嘆息。
有那么片刻,她的眼神如此虛幻,虛幻到讓我失去存在感。在嗎?她在嗎?我伸手去摸,想再次感受一下她皮膚的那種石頭一般的清涼。
她避過我的手。
她站起來,伸出長而壯的臂,在梔子樹上摘了一朵白色的花,插在我衣服的第一個扣眼里。
濃郁的花香立刻讓我感覺到襟懷飽滿。
“謝謝,我喜歡梔子花。風谷中學那些死去的人,你說,他們是怎樣的選擇呢?他們的死,帶來了什么樣的生?”
“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孩子的孩子……”
“那么,老王呢?他孤身一人。他沒有親戚,沒有本地口音,沒有書信,沒有左胳膊……”
“老王還在。他留著回憶和真相?!?/p>
“你了解老王嗎?他那么一個孤零零的人,為什么能夠與眾不同地保持著可愛的微笑呢?在我記憶里微笑的人,除了你,就是他了?!?/p>
“你父親應該最了解他?!?/p>
“嗯,我可能會最后去找他。我信任他,他和時間在一起,不是嗎?”
“他是和時間在一起。但很多時候,我們都無法保證自己能夠永遠和時間在一起,沒人能夠做到這樣,無論是活著的,或死去的人?!?/p>
“我信任你們,你們一定在你們該在的地方?!?/p>
“每個地方都只是一個地方……”
她這句話好熟悉。這是一個墨西哥詩人的詩句。
“但是,我在尋找……穆姝老師,我要去每個地方。你了解其他人嗎?歐陽南山老師回來了嗎?鐘松森老師、馬嘉駿老師,還有劉慶如老師,他們……你記得我母親嗎?”
“關于你母親,有沒有和你父親聊聊?”
“我每天晚上都夢見他,每天!但他從來不和我聊?!?/p>
“哦?他在你夢里是什么樣的?”
“和以前一模一樣。有時嚴肅,有時悲傷。有時唱‘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有時哼‘伏爾加河,母親的河。有時練書法,有時吹洞簫?!?/p>
她若有所思,眼神更加虛幻。
不止眼神,她臉的輪廓,她那些卷曲的頭發(fā),她的手臂和腿……猶如黎明時的霧嵐掠過,我想抓住她,緊緊地抓住。
我在她沒有覺察的情況下,握住了她的衣角,并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心很快就出汗了。但我狠狠地抓緊她的衣角,并且盡量輕地,不讓她發(fā)現(xiàn)。
“穆老師,你怎么來到這里的?你不會不需要交通工具吧?”
“魂靈是不需要交通工具的,魂靈就像空氣?!?/p>
“哦?你這么說,我,我實在是向往。我能不能選擇,變?yōu)橐粋€魂靈?”
她笑了。
“那不行。”
“為什么?因為我還沒死嗎?如果我可以像空氣一樣自在,如果我可以無所不能,如果我可以找到所有我要找的,我寧愿死去?!?/p>
“紫音,你在尋找,你是有使命的,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你必須好好地、頑強地存在著。你還有愛情,你還會有孩子,你不能放棄這一切?!?/p>
我的心里泛起一層透明的甜蜜,心跳快了一些。多么好,我會有愛情,會有孩子……我的孩子,他也是有使命的人,他要將我的記憶承載下去。我記住了我的父親母親,只要我在,他們就在。而我的孩子,在我死后,依然會在他的記憶里存在下去。
這就是我們不死的原因。
“那么,”我想出了一些新的問題,“穆姝老師,你為什么選擇這個地方?你住在哪里?你以后會去哪里?做什么?你賣的那些水果,那個榴梿,樣子很可怕,好像現(xiàn)在小孩子們看的那些動漫,盔甲爆裂之后,嚇人的魔獸顯露出來,并且見風長!”
“哈,你問得真多!本地女人很喜歡榴梿啊。你要是吃了,也會上癮的。”
“我不想看見你賣榴梿。你為什么要賣榴梿?”
“是這樣的,有個女人找到我,說她要去見一個人,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暫時離開,請我代她看著果攤。我等了幾天,她沒回來?!?/p>
“什么女人?她為什么會找上你?”
“可不可以這么猜測:這個女人,就是你母親,想要你我在此相遇……”
“哦?如果是我母親,她為什么不等我?她應該知道,我找她已經(jīng)找了二十多年了!”
穆姝老師替我抹掉眼淚,又拍一下我的肩。我看見她的手用力的動作,它是重重地落在我肩上的,但我的身體卻沒任何感覺。難道她沒有體重嗎?她能夠行走在我身邊,說明地心吸引力依然對她有作用啊。
我們回到芒果樹下。
我喜歡吃芒果,但每次吃后都會引起全身的過敏癥狀,有一次甚至連嘴唇都腫脹起來,全身出現(xiàn)紅斑,呼吸困難……我對芒果樹有著對芒果一樣的復雜心情:渴望而又恐懼。它如同我身體里的魔鬼——滾燙的欲望,就像靈感一樣,讓我孤獨而瘋狂。
“芒果樹的葉子真綠啊。”
穆姝感嘆著,不停地在手指上繞那條很舊的繡了花的絲質(zhì)手絹。我望著她的臉,猜想它是不是和空氣一樣的溫度。
“穆姝老師,我還想問你一件事,很重要的事?!?/p>
“你說?!?/p>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別人做的選擇嗎?我的意思是,那個打雷的下午,那個包裹,他寄給你的,是個半導體收音機吧?”
“是?!?/p>
“他寫給你的信,說了些什么?”
“這個……紫音……”
“就算你已經(jīng)早就離開了人世,我也會尊重你的隱私。請你相信我,我其實什么都知道。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p>
“他說……”她還是猶豫著不太愿意說。
“你就是按照他信里的指示,在雷聲滾滾的時刻,打開收音機,并且拉出天線,對吧?”
“是的?!?/p>
“你為什么要拉出天線?那個時候正在打雷!”
“他說,在澳洲廣播電臺‘你喜愛的歌給我點了歌,就是那個時間,晚上七點半,那個節(jié)目開始的時間。我聽不見雷聲,也不知道暴雨即將到來。我打開了收音機,調(diào)好頻道,聽到了澳洲廣播電臺的聲音,死神來臨之前,已經(jīng)蒙蔽了我的眼睛,堵塞了我的耳朵。我只聽見:這里是澳洲廣播電臺,Radio Australia……我那一刻多么陶醉,被愛人的信息包圍,在他的指引下,進入他安排的宿命……”
“那么,你明白他的意思了?”
“是的,就在那個時刻,我明白了!雷電擊中我之前,我看到了信紙背面的一句話:不得之,摧毀之?。?!”
“這么說,他真實的身份,是氣象專家?他能夠準確地預告冷熱氣流在風鎮(zhèn)交匯的時間?!?/p>
“你猜對了,他業(yè)余時間一直在研究氣候。很長時間來,他都有預報天氣的愛好,他的預報比電臺的還準確。我怎么就忽略了他的這個能力呢?我怎么就想不到,在我一次次拒絕他的求婚之后,他的心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完全的扭曲呢?我一直自詡自己的敏感和直覺,它是我作為一個女人的智慧,是我非常自傲的天賦。但是,死神太強大了,當它要你滅亡的時候,一定想法將你蒙蔽,讓你變得愚蠢。我就變得愚蠢了,單純而愚蠢。在當時,對于我,只有一瞬間,我來不及抵抗,閃電就撕裂了窗外的天空,把整個世界掀翻,再拋入黑暗。我本能地想扔掉收音機,但是來不及,我來不及做任何事情……”
她臉色發(fā)黑,渾身痙攣。
我想,這就是她被雷電擊中時的樣子。
我拉她的衣角,它像空氣一樣輕。生命消失,就在瞬間。
為這瞬間,那個男人一定謀劃很久了!
“他知道你是愛他的啊,他為什么要這樣?”
“我一直沒答應和他結婚,因為我想留在風谷中學?!?/p>
我深深吸了一口潮熱的空氣,它不是風谷中學的氣味。
“他是不是,就在這個城市里?你其實是來找他的,對嗎?”
“他來了,又走了?!?/p>
“去了什么地方?”
“不遠,深圳,或者廣州?!?/p>
“我們?nèi)フ宜?!?/p>
“紫音,你別管這個事了,好嗎?我自己處理。”
我回憶起在她房間里看他照片時的感覺,他眼鏡后面的小眼睛,被染紅的嘴唇,尖削的下巴,似笑非笑的表情……
“穆老師?”
她眼神茫然空洞。我張開五根手指,像扇子一樣在她眼前旋轉。她看見了,又沒看見。
我明白,她要離開我了。
我急切地說:“真的,穆姝老師,我預感到,我能幫你找到他!”
她笑笑:“紫音,你就在這兒,我去打個電話!”
“打電話?你給誰打電話?你有誰的電話號碼?”
我無法阻止她。
她像風一樣拂過我,迅速跨過街道,去到對面騎樓下。她健壯的身體,立刻將抽水煙的老女人擋住了。
她真的是在打電話。
我放下心來,等著。
我想,等她打完電話,我會向她提一個要求——帶我去找我的母親,她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媽媽——”我低下頭輕輕哭了一會。
等我再抬頭,立刻驚詫得心慌意亂——她已經(jīng)無影無蹤。
街上沒有一個人影。太陽已經(jīng)到達頭頂,芒果陰暗地綠,梔子花滄桑地白,榕樹和紫荊的樹冠耀眼地亮。遠處的廚具廣告牌,腐朽的騎樓,偶爾駛過的綠色的士,在陽光里都沒留下影子。
這是一天中影子最少的時候。
陽光如此明亮,滿世界閃閃發(fā)光,空氣里即使一粒塵埃也無處可以藏身。
她去了什么地方?
我坐在路邊滾燙的石頭上,除了柏油路的亮光、樹冠的閃光,以及各種景物的閃光,我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背靠梔子樹,閉上眼睛,立刻看到了紅,一片淡淡的紅色,密布在我內(nèi)視的空中。那是我的血流,我的皮膚,是炙熱的陽光照在我的眼皮上。我小時候常常仰躺在太陽底下,閉著眼睛,看這種紅色,它是我的生命,是我血液的網(wǎng)絡,是夢想的羽毛。它時而虛渺,時而成為夢境。
“帶我去,找我母親,我父親,你知道他們……”
我的眼淚像雨水一樣掉在衣襟和大理石花基上,無力地說出沒來得及對她說的愿望。
我在石基上呆坐著,感受著滾燙的石基慢慢變涼。天近黃昏,來自全國各地的亢奮青年,聚集到運河邊上,他們呼喊,演講——
交錢,交錢!會員費!加盟費!資格費!培訓費!
錢錢錢!打電話回家要錢!
下線!發(fā)展下線!
爬到金字塔塔尖,坐到金山上!
運河邊的曠地被這些面目扭曲的青年占據(jù)了。
騙子們又來了!他們男女搭配,假裝情侶或夫妻,女人懷抱偷來的嬰兒,笑臉盈盈,自稱是老鄉(xiāng),拉我的手,女人給男人使眼色,男人眨眼表示明白,并且準備就緒:一旦身邊沒有路人,他將立刻取出噴了麻醉劑的口罩,迅速捂到我臉上。
我掙脫人販子們,返回大街,藏進人流,躲過他們的跟蹤。
天黑了,莞城大街的摩托車像兇猛的洪流奔流不息,發(fā)出的轟鳴讓城市不停地震顫。廣場上,大榕樹下,一片半明半暗的地方,密密麻麻地,一大片排列整齊的人群,他們陰險地緘默著,雙腿彎成羅圈狀,比劃著丑陋的東南亞某國的舞蹈動作。他們密密麻麻的眼睛像蝗蟲,緩慢地轉動,在暗處可怕地發(fā)亮。
我一路逃到那個賣榴梿的檔口,喘息著,胸口發(fā)痛。
檔口那里空空的,榴梿攤不見了。沒有水果從巷口傾瀉出來,也沒有穆老師。那好像已經(jīng)是20世紀的事情。風從江面上涌來,涌進巷子里,干凈、清涼。
眼下,巷口亮著一盞有紅色大燈罩的電燈,燈下,清秀的有潮州口音的女子扎著頭巾,戴著圍裙,忙忙碌碌,在賣魚丸和牛丸湯。她的桌椅干凈得發(fā)亮。
我終于找到一個時光寧靜的縫隙,坐到一張黑亮的木頭椅子上。時光環(huán)繞著我,令我?guī)缀跏ブX。
6
時光漫長而又空洞,就算將所有生命的故事、整個城市的人群,乃至全部人類,都塞進去,又能填補什么?
我常常穿過那所塞滿了外籍學生的大學,從南走到北,去我的辦公室,打開電腦,登錄我的“夢幻者”。每天都有大量新的訪問者加入。夢幻者找到了夢幻者的家園,就像小時候,我們在哥哥的領導下,每天都輪流講述自己的夢,在“夢幻者”,每個人都把聽者當成自己的兄弟姊妹,當成未曾謀面但心曲相通的知己。
校園里的這段路程,我可以彷徨又彷徨,徘徊又徘徊,盡量拖延和磨蹭,就像那些想永遠留在童年的孩子一樣。一旦走出校園,酒吧緊挨地鐵,人流洶涌,除了派發(fā)招貼廣告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乞討者:殘疾人,流浪兒,千里騎行者,孕婦,賣身葬母的學生……他們蹲或跪,在人行天橋下排成隊,還霸滿了天橋通道的兩邊?;蛟S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排列在天橋上下的人,他們等候的目的卻是一模一樣的。就像才藝大比拼,他們有的歌唱,有的默哀,有的舉牌,有的現(xiàn)場揮毫書寫。用白粉筆寫在地上的和用墨汁寫在新聞紙上的,打印的和復印的,都是復制的故事、互相抄襲的話,就像那些即將逐個消亡的雜志……
只有極少數(shù)乞討者埋著頭,其他人都平靜自然,毫無悲傷。在我看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那些長久地凝望著天空或者大地,凝望城市車水馬龍的人,都是哲學家。而另外還有那么一些人,他們的目光在經(jīng)過的行人身上瞟來瞟去,略帶嘲諷和不屑——是什么樣的精神力量在支撐他們呢?
我沒想明白。
有些時候,我不工作,穿過校園,去到地鐵站旁邊的那家酒吧,就為了聽一首歌——
這是1999年的冬天,
從來沒經(jīng)歷過的寒冷,
街邊的樓群指向藍天,
人們都蜷縮在大衣里行色匆匆。
我坐在深藍色的車里,
搖搖晃晃,行駛在狂野的城市。
突然這一切都將消失,
褪色的幻夢褪色的愛。
再見,20世紀,
再見,像我一樣迷茫的人們。
有時候,我就站在酒吧歐式紫黑色的木門后面,面向大街,聽它,直到那句“再見,迷茫的人們”,仿佛真的滿大街的人都溺水了一樣,音樂在我身后,在喧嘩的市聲里湮滅。
我可以去買一張碟。
這是新世紀的第一年,春天。
事實上,我更樂意站在地鐵口,在人群中,在他人的世界和生活中,去尋找他們的憂愁和創(chuàng)傷。他們所有的憂愁和創(chuàng)傷,都是我的。就像這音樂,只有來到這個光線柔和的酒吧里,和眾人一起聆聽,我才會感到我和世界是一體的。
我慶幸1999年的冬天已經(jīng)過去,并且我也忘記了過去的這個冬天我去過什么地方。過去的這個冬天我沒有長凍瘡。自從來到南方,我就不再長凍瘡,在風鎮(zhèn),我的各個指節(jié)和腳后跟長滿了凍瘡,如今它們永遠睡眠了,只在皮膚上留下淺紫色的印痕。
想想,我從5歲開始尋找,如今,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的蒼老。
我兩手空空,依然每天穿過那所大學,從南到北,去聽歌,去地鐵口看陌生人,然后默數(shù)自己記住了多少張臉。
地鐵口每時每刻都在噴吐出新的陌生人。我不能走下臺階,地鐵讓我同時患上幽閉恐懼癥和密集恐懼癥。
所有的臉孔都是相似的。但實際上,世界上沒有一張臉與另一張臉完全相同。
猶如幕布拉開,這是晴朗的一天。
我再次無聲地走進這座華僑大學的校園。
校園安靜,鳥鳴清脆,花香馥郁。早晨的陽光像水一樣,將我目光所及之處清洗得干凈、鮮明。道路,樹籬,腳邊的落葉,20世紀80年代的紅磚房,遠處的球場,梧桐樹和廣玉蘭……一切隨著氣溫的上升而膨脹,因為被陽光照耀而抖擻,像被遛的狗一樣躍躍欲試。
一想到這些陸續(xù)被大地固定下來的東西,突然要手舞足蹈,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旁邊有人也笑了,笑得含蓄,卻又故意要我聽見,音量剛剛好。
我轉過頭。
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迎面款款而來。我們似乎見過多次,就是在這條道上。
他注視我。我笑的時候,他也在臉上無聲地微微綻放出笑容,并像在儀式當中一樣保持著這有節(jié)制的禮貌的笑容。
寒假剛剛開始,校園里突然空曠、安靜,偶爾有私家車出入。他就在這片寧靜中顯現(xiàn)出來,在貫穿校園的大道上,從右邊與我擦肩而過。
我回頭看他,他也站住正回頭看我。
這是個身型端正、結實的男人,兩腿略分開,雙手在身后手指相扣。
這站姿似曾相識。
他戴半框金絲邊的眼鏡,神情和那些嚴肅、面色發(fā)灰的教授不同,我猜是學校假期的某EMBA班或企業(yè)培訓的導師。他實在不像經(jīng)年累月埋首書齋的人。
我迅速收緊笑容,換上內(nèi)心能夠感知的陌生、拒絕的表情,目光明確用力指向他。他愣了一下,云淡風輕地轉身走了。
我依然向北而行。但我感覺到他停了下來,再次回過身,遠遠地站在路中央打量我,依然是那種自得、傲慢的站姿。
一周以后,我們在一個心理學電影的討論會上相見。他發(fā)現(xiàn)我時,臉上露出驚詫,隨即變?yōu)闇睾偷奈⑿Α?/p>
“咱們又見面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會議啊?!?/p>
他用眼波不停地對我說話。
我點點頭,但仍然將陌生、拒絕的表情調(diào)動出來,回應他。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越是緊張防御,他越是放松,絲毫沒有進攻的動向,只是更加細致地在暗地琢磨我。我的在場,對他沒有半點干擾,相反,更加激發(fā)了他的某種控制全場的欲望。他在演講的每一句話停頓之處,都掃視會場,并讓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數(shù)秒鐘。
他一直在講《愛德華大夫》。
這是一部令我感到恐懼的電影。我抬起頭來,迎接他的注視。這種注視既專注,又恍惚。
從他話語力度的輕微變化里,我能夠揣測,在他分裂的精神景象里,眼前的畫面與他的思緒是平行并存的。像香濃的白咖啡滑過喉嚨,我迎接挑戰(zhàn),給他的演講注入了新的激情。
他表達內(nèi)容的推進速度略略放緩。
他顯然不想很快結束。他要讓自己的聲音灌滿全場,讓這個時間持續(xù)更久一些,越久越好,最好一直在這個一千多平方米的大空間里回蕩,在某些人——比如我——的腦海里一直回蕩。
他細長的眼睛在眼鏡片后面,似是而非地微笑,似在調(diào)侃我,調(diào)侃眾人,享受我們所不能享受到的一切。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這種魅力,或者說影響力,并在需要釋放時有節(jié)制地釋放出來,像迷魂藥一樣。
為什么我對他感到熟悉?
我無法確定,在有限的生命經(jīng)歷當中,是否見過他?他是誰?
7
薛濤博士的工作室,在校園北邊的一棟老房子里。這是差不多半個世紀前的蘇聯(lián)風格建筑,和風谷中學的那棟工字房一樣蓋著琉璃瓦,有多個狹小而高的窗戶,屋頂還有高高的裝飾性尖塔。
我曾經(jīng)幾次走近這房子,猶豫一番后又離開。
今天,我一步步接近了它。
這棟被巴壁虎包裹起來的老房子,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巴壁虎翠綠的新藤和朱紅的老藤渾然一體,被陽光照耀,紅綠輝映,色彩妙不可言。
強烈的陽光讓所有植物都蒸騰出它們各自的氣息,我深深吸入這些氣息,似乎可以果腹。
房子后面的雜樹林蔭下,一個美院的學生不時抬起頭來,仰視一下。他正在專注地畫這房子。
我等候了十多分鐘后,薛博士推開磨砂玻璃門,略夸張地對我做出紳士的邀請動作。我避開他伸過來的手。
“我一直在等你?!?/p>
“我沒有預約?!?/p>
“不用預約?!?/p>
“您怎么知道我會來?”
“你來過很多次,每一次我都知道。我一直在等著,等你更勇敢一些,更主動一些。我慶幸你終于沒有再次轉身離開?!?/p>
我覺得自己的臉龐一陣陣發(fā)熱,仍然想掩飾。
這是個超大房間,可以做實驗劇場的那種。中間一張巨大的不規(guī)則案桌,有幾十厘米厚,是不加任何修飾的整塊原木,烏黑發(fā)亮,年輪的紋理非常清晰。這大房間像畫室,而不是心理醫(yī)生的工作室。
大案桌前面有兩張柔軟舒適的皮躺椅,蒙上雪白的被單,像電影《愛德華大夫》里的滑雪道一樣耀眼。他的黑皮高靠背扶手椅則在大案桌后面。
我緩緩圍繞大案桌走動。他開始點燃一支雪茄,吸了一口,慢慢吐掉。他虛著眼睛,乜斜目光跟著我。
“其實,吸雪茄對我來說,只是趕時髦而已。很多吸雪茄的男人,都是玩一種派頭,裝裝貴族。其實,我更喜歡鄉(xiāng)下的那種葉子煙,新烤出的煙葉,味香,勁足?!?/p>
他說到鄉(xiāng)下的葉子煙。
在風谷中學,每到秋天,晴朗的周末,張家寨、李家寨、王家寨的農(nóng)民,就來學校的大操場上曬他們收獲的煙葉。綠黃的煙葉用稻草編串在一起,一層層鋪在干凈光滑的泥地上,經(jīng)過太陽的反復烤曬,慢慢變成金黃,又慢慢變成褐色。農(nóng)民將焦干的煙葉卷緊,用刀切成小段,裝進他們?yōu)鹾谟土恋闹裰茻煻防?,點燃,開始享受。這就是煙味濃烈嗆鼻的鄉(xiāng)下葉子煙。
“薛博士,您剛才說的鄉(xiāng)下,是哪里的鄉(xiāng)下?我以為您是一只大‘海龜呢?!?/p>
“哦,西南那邊?!彼找幌掳缸郎系男∩疤詹鑹?。這是個回避話題的動作,果然——“這沒什么好說的,過去的事,窮地方。”
“說吧,我喜歡說鄉(xiāng)下的事情。我想聽您說說您以前待過的地方,西南?重慶?對吧?大學嗎?是不是西師……”
我的嘴巴太快了,讓他警覺了。
他迅速打斷我:“親愛的小姐,還是說‘你吧,別老是您您您的,太有距離了?!?/p>
“好吧,薛博士。我腦子里曾經(jīng)總是有那個聲音:愛德華,我的名字叫愛德華。看過《愛德華大夫》以后,我就進入了噩夢。但是,上次您分析了這部電影以后,我又去看了一次這部電影,沒有以前那么害怕和壓抑了,真奇怪。”
“太好了?!彼柭柤纾澳隳懿荒懿灰邉?,停下來?你這樣看起來像鄉(xiāng)下推磨的驢?!?/p>
我心頭暗喜。他又提到了鄉(xiāng)下。
“你形容得太好了,你簡直像個作家。西南那邊鄉(xiāng)下,牛是在田里干活的,馬是要翻山越嶺跑物流的,只有驢,乖得很,它們像家庭成員一樣,任勞任怨,整天推磨,就是這樣的……”
“親愛的,你坐下來吧,你已經(jīng)轉得我頭暈了。我們不要再說那些遙遠的事情,我們來聊一聊你,好嗎?如果你不想聊,那就下次……”
“不,不?!?/p>
“那好,你要聽我的,坐下來,放松,盡量放松。好的,好的,就這樣。你是個乖女孩,好女孩,一個迷惘的女孩,迷人的女孩。我可以幫助你,相信我,我會幫助你……”
我在皮躺椅上坐下,慢慢躺下去。雪白的被單,滑雪道。愛德華。
他又摁滅了雪茄,關切地向我俯身。
“我看出來了,親愛的,你要說的并不是剛才那些,而是別的什么。你可以信任我,你要信任我,你已經(jīng)來到可以信任的人身邊。來吧,我們進入你的主題。”
“嗯?!蔽耶斎徊皇菫橐徊啃睦黼娪岸鴣淼摹!拔蚁?、也需要,信任一個人。我希望信任你?!?/p>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你放松,從頭頂開始,然后是脖子,然后是兩只手,放松,放松,再——放——松……很好,很好。你,是不是,喪失了什么東西?”
“不是東西,是……我一直在找我母親。她并不存在,我從來沒有關于她的清晰的記憶,她沒有在我渴望看見的時光里顯現(xiàn)。但是,我會在自己的面容,在哥哥的五官和眼神,在弟弟的行為,在父親的沉默和憂傷中,找到她的形象和表情,找到她帶給我們所有人的愛。在家庭和親人之中,她無處不在。如果她還在,這幾十年,她在什么地方?她做了什么?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p>
他利用皮鞋尖的蹬力移動椅子,沿著大案桌邊緣移到我旁邊,保留20厘米距離,拉住我的手。
“母親,每個人都有,只是,你失去了?!?/p>
“對于這個世界,我轉瞬即逝的母親,她的存在僅僅意味著一段短暫的生命歷程?關于這個世界,關于未來,她一定有過種種愿望,在她的語言中,在她每天迎接晨光的眼神里,在她輕輕的吟唱中。我其實一直看見她的,就像我每天看見光明把窗戶照亮?!?/p>
“你唱歌了?”
“唱歌了?!?/p>
“很好。你在什么時候唱歌?”
“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基本時時刻刻都是獨自一人。在所有思考和回憶的時候。我母親,她也一定是吟唱過這個世界的,只是,她是否得到回應?”
“這樣,”他將躺椅靠背緩緩調(diào)低,我的身體隨之被拉直,完全平躺下來。“你閉上眼睛,聽音樂好嗎?我會給你一些音樂,你一定喜歡。你聽著音樂,回憶,看看能不能將你的母親找回來。”
音樂來了……許多水聲,還有遠方羊群的咩咩,若有若無的竹笛。原野上花朵搖曳,花瓣輕微地脹裂,來自深谷的風,巖石和樹木深深地呼吸……
我閉上眼睛,和音樂里的樹木一起呼吸。
“很好,很好。你試試,回去吧,去你母親那里。”
“那里是哪里?”
“你正在回去,你很快就知道那是哪里?;厝?,和你母親在一起,看她的表情,聽她說話。”
我的身體變輕,像花瓣和聲音。
再次面對薛博士,我有些發(fā)抖。和那個人相比,他已經(jīng)發(fā)福了,膨脹了,體重至少增加了25公斤。
但是,我能確信,他就是那個人!我就像回到童年,仰躺在穆姝老師的床上,將那個人的照片拿到眼前……
我們對坐在他工作室前面的小花園中,我的高跟鞋扔在一邊,溫暖柔軟的花草摩挲著我的足底。
陽光落在林蔭之間,成為一些光芒的碎片,青草的氣息濃郁,還有籬笆旁的月季和紫荊,在微風里輕輕擺動,慵懶,催情。
我深深呼吸。
他尚保持著有節(jié)制的殷勤,將小圓桌上的咖啡略略往我面前推,再加上一個示意的溫柔眼神。
我仍不敢喝他的咖啡,雖然它聞起來真是香。我問:“是海南的嗎?”
“不,越南的。越南的香水不錯,咖啡也很好?!?/p>
“你剛從越南回來嗎?”
“是啊,我最近在越南、菲律賓、泰國這些小國家走了一圈?!?/p>
“干啥子去嘞些小國?”我突然換成四川話,“不是說嘞些小國家很不安全嘞噻。”
“玩嘛!沒啥子事啊,你就像在自家地頭一樣耍,沒啥子不安全嘞?!?/p>
他也說四川話,并且說得很開心。
我心中暗笑,這么容易就帶他上路了。
“薛博士老家哪個地方嘞?是不是重慶嘞?”我繼續(xù)說四川話。
“就是重慶嘞。你咋個曉得咹?”
“我猜嘞。那,你本科不是川大就是西師,對吧?我猜是西師,重慶北碚那邊。”
“嗯,對頭,西師嘞?!?/p>
“再過幾年,就是百年校慶了哦,薛博士你一定要回去參加的哦?你啥子專業(yè)嘞?”
“我本科學物理的?!?/p>
“但你教教育心理學?你記不記得你有個女學生叫穆姝……”
他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鐘,表情變得嚴峻:“啊哦,好像有電話,我去看看。”
他轉說普通話,并站起來。
工作室根本沒有響過電話鈴聲。
“穆姝老師……”
我用心呼喚,希望她的魂靈出現(xiàn)。
我盯著花園旁邊的小路——它通向校園東門。校園的正門是南門,但人流最多的是北門,仿佛北門是學校默許與滾滾紅塵交往的途徑。東門人跡罕至,只有住在東區(qū)的教工才從東門出入。
如果穆姝的魂靈前來,她一定是從東門來的。
如果她不從東門過來,那她或許會選擇南門,南門面對珠江,她可以越過珠江,從南岸到北岸,到校園里。
我仰著臉,看附近高大的玉蘭樹,再有一個月,白色的小花就會綴滿枝頭。玫瑰和玉蘭,是我最喜歡的兩種香型。玉蘭盛開,幽香沁人心脾,我還會在這小花園中喝咖啡嗎?咖啡和花香,那該讓人多么滿足!
薛博士無聲地回來了,坐下,用一條雪白的手帕擦眼鏡。
我看了一眼他的褲子。
他坐的動作當然是小心翼翼的,就因為那筆挺的褲中線!
顯然,人的某種愛好和習慣,是一輩子都會保留下去的,比如說這筆挺的褲中線。
他緩慢地擦眼鏡,目光卻是瞥向我的。我瞇著眼,承受明亮的光線,同時,在他觀察我的間隙,查看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奇怪,我注意到他的眼球沒有任何突出和變化,也沒有近視眼摘鏡后的那種恍惚無神。
他目光銳利,眼神機靈。
我說:“薛博士,你戴眼鏡很長時間了吧?”
“幾十年了?!?/p>
“但我看你并沒有近視。”
“你看得出?”
我一把抓過他的眼鏡:“我看看就知道了。哇,真的沒度數(shù),平光的!”
他有些尷尬:“我喜歡眼鏡,就算沒有度數(shù),對眼睛也還是有保護,嗨嗨。對了,美女,上次我們的治療,你什么問題?”
“我告訴過你的,我在找我母親?!?/p>
“嗯。你母親,有什么故事?”
“你不會愛聽的?!?/p>
“謝謝你體諒,來我工作室治療的人,都給我講故事,他們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我從來都記不住。”
“你記住了什么?”
“我?”他略帶狡黠地笑了,“我記住了你。”
“我想和你聊穆姝老師,可以嗎?”
“這個……除非你能催眠我。”
“你知道我做不到?!蔽彝A艘幌?,“薛博士,我想請教一下,您是不是,對此類能夠控制人的技術,或說技巧,情有獨鐘?”
“NO,NO!”他搖動右手食指,并微微擺頭,像一個真正的大師一樣?!按呙卟皇强刂?,是一種心理治療,是激活記憶和潛意識能量的最好方法。被催眠,只是第一個層次;讓你的潛意識活躍起來,消除你的心理創(chuàng)傷,這才是有意義的,是第二個層次。第三個層次,就是讓你體驗快樂,然后快樂起來?!?/p>
“我猜,薛博士你的治療會從第一個階段直接跨越,進入第三個階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稍稍轉過頭,臉上露出慷慨的笑容:“這樣吧,我可以讓你催眠一次?!?/p>
“太好了。那我該怎么做呢?”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眼光望白色的鞋尖?!爸灰獌煞昼?,”他的目光虛無起來,“我就進入催眠狀態(tài)……”
空氣漸漸燥熱起來,蜜蜂的聲音在月季花叢中響個不停,是那種微型發(fā)動機一樣的聲音。他是被這類嗡嗡嗡的聲音催眠的嗎?他的眼睛瞇縫著,眼皮浮腫。
我終于看清了他,他就是穆姝桌面玻璃板下的那張照片,照片上那個涂紅了嘴唇的自戀而冷酷的男人。只是,他的皮膚薄了,松弛了,薄而發(fā)亮的皮膚被脂肪撐得圓圓的。這張灰白色的臉,額頭和鼻翼浮出一片片油亮。
“你深呼吸,”我在對他說話,“深呼吸,放松,放松,頭放松,肩放松,腿放松,走,慢慢地走,回去……”
“回哪里?”
“回重慶?!?/p>
“回重慶哪里?”他不由得自己說四川話了,“重慶好大的喲?!?/p>
“回西師,你的母校,也是以前你工作的地方。”
“好的,回西師。我回去了喲!”
“穆姝是你的學生吧?你是不是很愛她?”
“我很愛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我最愛她。但她是寒暑假來看我,開學又回風谷。她太固執(zhí)了,我本來已經(jīng)在西師安排好了她的工作?!?/p>
“你在研究天氣,對吧?”
“對,我學生時代就開始研究了?!?/p>
“穆姝要走了,你們吵架了?”
“是,她要走,并且要和我分手。我看她是來真的了!開玩笑!我是不允許她這個樣子的?!?/p>
“那你咋做?”
“我送她去北碚那邊坐車,就在百貨大樓買了小收音機,并且馬上去郵局寄包裹,給她?!?/p>
“你咋能確定,她就在那天收到,就在那個時候打開,就在……”
“嘿嘿,我當然反復核算過了,沒有我掌控不了的事情!”
“如果穆姝沒死呢?”
“不可能。我收到了她的校長拍來的電報?!?/p>
“你后來一直沒見過她?做夢也沒見過?”
“夢里見過。不過,我這個人陽氣足,鬼嚇不了我。”
“如果她來找你呢?”
“我說了嘛,鬼是嚇不了我的?!?/p>
“不是鬼,是魂靈。”
“那不是一回事嘛?!?/p>
“那你等著吧。她到了東莞,又離開了。我肯定她到了廣州,我肯定她就在附近,她找你來了!”
他叫了一聲,想起來,卻無法動彈。
8
新世紀的春天有些漫長。我依然每天從校園里穿過,但盡量避免走近那座油畫一般美麗的紅磚房。
三月,玉蘭花開了,校園里的芳香在遠遠的中山大道上也能嗅到。陽光照在被巴壁虎包裹的紅磚房上,綠色、紅色、紫色的葉片混雜,遠遠望去,像點彩一般絢爛。我忍不住,又邁步走上通往紅磚房的小路。
圍繞紅磚房的林蔭道寂靜無聲。翠綠和殷紅的巴壁虎像美麗的秋衣,密密實實地將紅磚房裹住,暖洋洋的陽光照著,真美!那些月季和紫荊,永遠開不完的花,永遠在含笑迎接……
我心里非常忐忑。
花園里有個瘦小的身影。我悄悄移步上前。
是個老女人,在除雜草。我確定她不是花工。
“阿姨,請問,你是幫別人干活嗎?”
“不,是幫我自己?!彼痤^來,面容干凈、溫和,小小的臉上密布細細的皺紋,讓我想起一種最新面世的皺褶面料。
“哦。這個房子,還有花園,是你的嗎?”
“當然,以前學校分配給我住的?!?/p>
“好像沒見你在這里住過哦?!?/p>
“很久不住了,我一直隨孩子住在校外,這里只是個工作室,但也是偶爾來,沒怎么用,借給朋友用?!?/p>
“聽說,這里住了個戴眼鏡的男人,博士,遠看很年輕,近看很老。是你家人嗎?還是借你房子用的?”
“你是說小薛吧?我是把工作室借給他用的,他說要搞一個人口學的研究,因為他這個研究沒有得到什么資助,又是帶公益性質(zhì)的,所以,就借給他了?!?/p>
“阿姨,你確定他真的是在這里搞公益嗎?”
老女人有些尷尬,“我是覺得這個家伙有點不對頭,看他里頭那個布置,就不像是工作的樣子。他懂啥子心理學哦,都是騙人的,肯定是騙人的。這個挨千刀的,是我重慶老鄉(xiāng),江湖騙子,啥本事沒有,騙人最得行?!?/p>
“阿姨,你最近……見過他嗎?”
“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啦!他走了?!?/p>
“去哪里了?”
“我啷個曉得咹?是和他女朋友一起走的吧?!?/p>
“他哪個女朋友?你見過嗎?”
“見過,皮膚白白的,頭發(fā)卷卷的,姓穆。對頭,穆姝,穆老師,也是我們重慶那邊的。”
“阿姨,你知道他們?nèi)チ松蹲拥胤???/p>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赡苁侨チ松钲冢部赡芑亓酥貞c,也可能移民。龜兒子一直給我嘮叨說要移民?!?/p>
“阿姨,”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房子還租嗎?租給我吧?!?/p>
“不了,學校給我分了新樓,這個小洋房,要還給學校了?!?/p>
紅磚房的門敞開著,厚重的玻璃門依然襯著高級的淺咖啡色歐根紗,站在陽光普照的草地上,看不清黑洞洞的房里有什么變化。
花園已經(jīng)被老太太整理得干凈漂亮。一只知了從校園的什么角落尋了過來,在花園旁邊的紫荊樹上開始振翅。
“嘰呀——吱!嘰呀——吱!嘰呀——吱!”
我快要被催眠了。
當我再次抬起頭來,老女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
我退回到大道上,埋著頭。
我聽見了不遠處穆姝的笑聲,舒朗開懷的笑聲。抬起頭來,她和薛博士手挽著手,正向朝北的校門口走去。她穿著在東莞和我相遇時的那身寬松的白袍子,輕軟的平底布鞋,辮子拖在背上。他還是那身雪白的休閑套裝,好像是和她一起特別搭配的情侶裝,兩人步伐一致,輕松自在,甚至有些飄飄欲仙,纖塵不染。他們好像是去逛街,或者赴朋友間的一場聚會。
我的心怦怦跳,奔跑起來——
“穆姝老師!”我高聲叫。
奇怪,我離他們也就是20米左右,我叫喊的聲音令路上的人們驚訝,但他們就是聽不見。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迎面而來,差點撞上我,等我和他互相避過,穆姝老師和薛博士美不勝收的身影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嘰呀——吱!嘰呀——吱!嘰呀——吱!”
我頹然地,緩慢地踏著知了鳴唱的節(jié)奏,從南向北,穿過校園,海拔從50米上升到55米。
眼前是橫貫城市東西部的中山大道,十二車道車流如大河,大地震顫。
我鉆進校門外的酒吧。
酒吧里的光線是紫色的,里面的陳設一切如舊,一些孤獨的人坐在角落或者窗邊,幾對并不刻意挑座位的男女,一邊喝飲料一邊低聲說話。包頭巾戴圍裙的男女侍應,蒼白的小臉像缺水的花瓣。
我感到安心,時光好像沒有消逝。
留言墻上還是那些即時貼紙條,我湊上去——
二娃,你妹子從村子里出來了,租了房子住在車陂,她叫你去車陂。
旭,如果你看到這張紙條,一定等我,等我,我在想,在想,想清楚了,我就會回來的……
強子,錢不用還了。
沒有人留紙條給我。
沒人找我,沒人了解我的存在。
我從包里小心地取出寫好的一大把留言條:給母親的,給我童年的小伙伴的,給敲鐘人老王的,給……
我將它們一一貼好。
那個侍應,給人送洋蔥沙拉的女孩,朝我會心一笑。
我不想留下來喝她的飲料。接下來,我離開,要去酒吧前面那個低于地平線的地鐵站。那里冷氣十足,寬敞又干凈,漫長的通道里有人拉小提琴,單調(diào)、單純、脆弱、空靈,猶如敏感而寂寞的女聲。
我要去好好聽聽。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