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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尊尊之間的斷崖
——由韋劉廟議重估西漢經(jīng)學政制

2017-06-05 15:01:52李若暉
文史哲 2017年3期
關鍵詞:注疏天子漢書

李若暉

親親尊尊之間的斷崖
——由韋劉廟議重估西漢經(jīng)學政制

李若暉

漢代制度對漢以后兩千年的中國歷史有著深遠的影響。對于漢制的研究,以往學者多注目于法律的儒家化,而忽視了西漢儒者以禮更法的努力。今古文禮學的實質性區(qū)別不在經(jīng)書本身,也不是儒生爭名奪利,而是以何種天子禮奠定國家之政體。其要即在于天子是否超絕于萬民之上。由韋玄成與劉歆廟議可見,西漢今文儒生僅受士禮熏陶,習于推士禮以致于天子。但是在今文儒生真正構建經(jīng)國大典時,只能局促于親親之愛,無法跨過親親與尊尊之間的斷崖,義而能斷,構建足以為經(jīng)國大典之天子禮。于是古文經(jīng)學乘隙而起,由攻駁今文經(jīng)學之天子禮入手,提出并逐步完善自身的天子禮。這實質上是向秦制靠攏的過程,背棄了漢儒過秦的初衷。儒學究竟應如何構建經(jīng)國大典,甚至儒學是否有能力建構經(jīng)國大典,成為千年夢魘。

今文經(jīng)學;古文經(jīng)學;士禮;天子禮;廟制

熊十力有言:“漢以后二千余年之局,實自漢人開之。凡論社會、政治,與文化及學術者,皆不可不著重漢代也。”*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蕭萐父主編:《熊十力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66頁。漢代儒學始于陸賈、賈誼等人的過秦,然而不幸的是,其時國家制度上恰恰是漢承秦制,所以漢儒名為過秦,其實質卻是過漢*近年單純《過秦與正韓:論儒家對秦制及法家思想的批評》一文從中國歷史的高度,提出儒家對中國歷史集權專制的批判“在制度層面直接指向秦帝國,是所謂‘過秦’,即秦帝國作為一種制度上的過失;在思想層面卻指向秦帝國的思想基礎——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子,是所謂‘正韓’,即糾正法家的思想謬誤?!薄吨袊ù髮W學報》2013年第2期。,于是復古更化便一直是漢儒不懈的追求。問題在于,儒者是否真正奠定了儒學之國家制度?

陳寅恪有云:“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Eidos者……夫綱紀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為具體表現(xiàn)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現(xiàn)者,實為有形之社會制度?!?陳寅?。骸锻跤^堂先生挽詞序》,《陳寅恪集·詩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2頁。而于儒學與社會制度方面,學者關注的多為法律的儒家化。

瞿同祖曰:“在先秦時代,儒法二家在政治上爭短長,優(yōu)劣成敗尚未判明,儒家高唱禮治,法家高唱法治,針鋒相對各不相讓,為學理競爭的時期。等到法家得勢,法律經(jīng)他們制訂后,儒家便轉而企圖將法律儒家化,為實際爭取的時期?!宾氖侠m(xù)論“法律之儒家化漢代已開其端”曰:“漢律雖為法家系統(tǒng),為儒家所不喜,但自漢武標榜儒術以后,法家逐漸失勢,而儒家抬頭,此輩于是重整旗鼓,想將儒家的精華成為國家制度,使儒家主張藉政治、法律的力量永垂不朽。漢律雖已頒布,不能一旦改弦更張,但儒家確有許多機會可以左右當時的法律。事雖不可詳考,但在今日仍有若干痕跡可資搜索?!逼湎录磁e有四事。今以其所舉第一事賈誼為例。瞿引《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賈生以為漢興至孝文帝廿余年,天下和洽而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原誤有)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也。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宾氖险撛唬骸百Z誼以學事李斯(見本傳),注意律令,恐有用心。其所改律令為何,雖不得而知,然必發(fā)自儒家立場,則無可疑?!?瞿同祖:《中國法律之儒家化》,《瞿同祖法學論著集》,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62-364頁。按:瞿氏以“賈誼以學事李斯”,故“注意律令”,此大誤。李斯死于秦二世二年(前208)*司馬遷:《史記》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修訂版,第3091頁。,賈誼生于漢高帝七年(前200)*參見汪中:《述學·賈誼年表》,汪中著,田漢云點校:《新編汪中集》,揚州:廣陵書社,2005年,第426頁。,焉得學事之?檢《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征為廷尉。”*司馬遷:《史記》第8冊,第3004頁。則當是臨文誤記而未覆核原書,故致張冠李戴。瞿氏進而曰“其所改律令為何,雖不得而知”,一似賈生曾改定律令,則尤誤。觀瞿氏所引《賈生列傳》語,“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賈生所以為當為者,“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則賈生所奮筆而為之者,二者實一一對應:“色尚黃,數(shù)用五”正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之具體內容,《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文帝時,“魯人公孫臣上書曰:‘始秦得水德,今漢受之,推終始傳,則漢當土德,土德之應黃龍見。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黃?!菚r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始,故河決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赤,與德相應。如公孫臣言,非也。罷之。后三歲,黃龍見成紀。文帝乃召公孫臣,拜為博士,與諸生草改歷服色事”*司馬遷:《史記》第4冊,第1653頁。?!顿Z生列傳》所言正與之相符?!盀楣倜睙o疑即“定官名”。若然,則“興禮樂”所對應者,必為“悉更秦之法”?!稘h書》卷二十二《禮樂志》:“至文帝時,賈誼以為‘漢承秦之敗俗,廢禮義,捐廉恥,今其甚者殺父兄,盜者取廟器,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為故,至于風俗流溢,恬而不怪,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xiāng)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綱紀有序,六親和睦,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修則壞。漢興至今二十余年,宜定制度,興禮樂,然后諸侯軌道,百姓素樸,獄訟衰息’。乃草具其儀,天子說焉。而大臣絳、灌之屬盡害之,故其議遂寢?!?班固:《漢書》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030頁。持此以較《賈生列傳》,“乃草具其儀”,即“乃悉草具其事儀法”;“定制度,興禮樂”,即“法制度,興禮樂”?!顿Z生列傳》于瞿氏引文后,尚有“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司馬遷:《史記》第8冊,第3005頁。等語,正對應于《禮樂志》之“大臣絳、灌之屬害之,故其議遂寢”。二處之“議”,必指草“儀”而非改“律”。因此,賈生所為,絕非瞿氏所言之“改律令”,而是悉草具漢禮,欲以“悉更秦之法”。即草擬一部全面的漢代禮儀制度,試圖完全更改取代秦法。瞿氏雖然汲汲于儒家對于法律的改造,卻恰恰完全掩蓋了漢儒最初對于秦漢律令的基本態(tài)度及其作為,即徹底廢除秦法,制定一部全面的漢禮取而代之。

漢儒以禮更法的作為,為何會在歷史長河中煙消云散?端因其努力未獲成功,并最終轉向禮法合流。必須承認,瞿同祖還是把握住了這一基本趨勢。

本文所欲為者,即鉤沉史籍,探討漢儒制禮不成之原由所在。

一、士禮與天子禮

《漢書》卷三十《藝文志》一《六藝略》論禮學淵源曰:“《易》曰:‘有夫婦父子君臣上下,禮義有所錯?!弁踬|文世有損益,至周曲為之防,事為之制,故曰:‘禮經(jīng)三百,威儀三千?!爸苤ィT侯將逾法度,惡其害己,皆滅去其籍,自孔子時而不具,至秦大壞。漢興,魯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訖孝宣世,后倉最明。戴德、戴圣、慶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學官。《禮古經(jīng)》者,出于魯淹中及孔氏,與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陰陽》、《王史氏記》所見,多天子諸侯卿大夫之制,雖不能備,猶愈倉等推《士禮》而致于天子之說?!?班固:《漢書》第6冊,第1710頁。此論當出劉歆。《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附《劉歆傳》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從古文經(jīng)學尤其是古文禮學角度斥責今文經(jīng)學尤其是禮學,有云:“及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往者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茍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至于國家將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禪、巡狩之儀則幽冥而莫知其原。猶欲保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或懷妒嫉,不考情實,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抑此三學?!?班固:《漢書》第7冊,第1969-1970頁?!稘h書》卷二十二《禮樂志》亦云:“今學者不能昭見,但推士禮以及天子,說義又頗謬異,故君臣長幼交接之道浸以不章。”*班固:《漢書》第4冊,第1035頁。自來學者多于今古文禮學之歧異與爭端,聚焦于古文逸經(jīng),實則由經(jīng)學政治之視角觀之,并非如此。今文禮學面對古文逸《禮》固然“保殘守缺”,古文禮學所汲汲從事的,卻并非光大古文逸《禮》。雙方爭論的焦點實在確立何種天子禮。

孔子一生以克己復禮為鵠的,周禮就是儒家的國家制度??鬃觽鞫Y也堅守周禮原則,未將天子禮傳授給他“有教無類”的弟子們。《論語·八佾》:“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7頁?!妒酚洝肪矶恕斗舛U書》:“齊桓公既霸,會諸侯于葵丘,而欲封禪……于是桓公乃止……其后百有馀年,而孔子論述六藝,傳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禪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禮不章,蓋難言之。或問禘之說,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說,其于天下也視其掌?!对姟吩萍q在位,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爰周德之洽維成王,成王之封禪則近之矣。及后陪臣執(zhí)政,季氏旅于泰山,仲尼譏之。”*司馬遷:《史記》第4冊,第1629-1633頁??芍饭斫饪鬃又安恢保耸遣桓已蕴熳又Y*關于《論語》此語的歷代解釋,可參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72-174頁。本文所關注的,是漢代有此一解,可據(jù)以研究漢代思想。?!抖Y記·喪服小記》:“禮,不王不禘?!编嵭ⅲ骸岸E謂祭天?!笨追f達疏:“此一節(jié)論王者郊天之事。王,謂天子也。禘,謂郊天也。禮,唯天子得郊天,諸侯以下否。故云,禮,不王不禘。”*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5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第594頁?!抖Y記·大傳》亦言“禮,不王不禘”,第616頁。禘乃天子之禮,如果孔子公然演習傳授,又何異于季氏舞八佾于庭?朱熹曰:“不知,只是不敢知?!?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二十五,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96-897頁。至確!皮錫瑞有云:“《史記·儒林傳》曰:‘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jīng)不具?!献釉唬骸T侯之禮,吾未之學也?!粍t天子諸侯之禮,在孔孟時已不能備。孔子既不得位,又生當禮壞樂崩之后,雖適周而問老聃、萇宏,入太廟而每事問,委曲詳細,必不盡知。所謂吾學周禮,今用之者,蓋即冠昏喪祭射鄉(xiāng),當時民間通用之禮?!?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三《三禮》”第21頁。所言頗中理。

今文禮學雖也講天子禮,然而禮經(jīng)亦即《儀禮》十七篇中,并無其文。馬一浮《禮教緒論·序說》曰:“《漢志》言后蒼等‘推士禮而致于天子’,其說亦誤。禮經(jīng)十七篇,不純是士禮,其題《士禮》者,惟《冠》《昏》《喪》《相見》;若《少牢饋食》《有司徹》,明是大夫禮;《鄉(xiāng)飲》《射》,則士、大夫同之;《燕禮》《大射》《聘禮》《公食大夫禮》,皆諸侯禮;《覲禮》是諸侯見天子禮。何云皆士禮也?天子之元子猶士,天下無生而貴者,則雖天子之子,亦當用士禮。‘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哉彴抵撇恍?,后世帝王乃以日易月,廢喪而臨政,最無義理?!?馬一?。骸抖Y教緒論》,吳光主編:《馬一浮全集》第1冊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0-251頁。原標點以“后世帝王乃以日易月廢”為句,今改。近年有學者仍然沿襲這一論證理路,如康世統(tǒng):《漢志“士”禮十七篇質疑》,李曰剛等編:《三禮論文集》,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309-330頁;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18頁。這一論證雖然表面上運用了樸學考據(jù)形式,實質上卻沒有說服力:漢儒寧不知十七篇的具體內容?那么他們?yōu)槭裁疵髦鋬热輩s仍然稱之為“士禮”呢?其斥《儀禮》非士禮,非也。今文禮學稱《儀禮》為士禮,其意乃謂一切士以上等級,包括天子之禮,皆可由士禮推致,實即一切禮以士禮為基礎之意。黃以周《禮書通故》卷一言“高堂生所傳十七篇謂之《士禮》,非字誤也。十七篇之次,以大戴所傳最得其真。其書以《冠》《昏》《相見》《士喪》《既夕》《士虞》《特牲》《鄉(xiāng)飲》《鄉(xiāng)射》九篇居首,故曰‘士禮’?!?黃以周撰,王文錦點校:《禮書通故》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8頁。其后蔣伯潛變其說為“此書首篇為《士冠禮》,遂通稱全書為《士禮》耳”(蔣伯潛:《十三經(jīng)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25頁),楊天宇又變?yōu)椤啊妒慷Y》不是以首篇得名,而是以首篇的開頭二字得名……《儀禮》全書的開頭就是篇名‘士冠禮’三個字,若保留‘冠’字,則于義太狹,因此去‘冠’而僅用其‘士’‘禮’二字,這樣就造出了《士禮》的書名來。所以這個書名并沒有什么實際含義,只不過是用做書的代號而已”(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第119頁),其說流于瑣碎,以首篇以至首篇之首句命名全書,并無確證。其論《禮經(jīng)》稱“士禮”不誤甚是,然于何以稱“士禮”之解則未允*沈文倬認為,西漢《儀禮》本無“《士禮》”之名,東漢“《士禮》”之稱源于劉向之誤用(沈文倬:《從漢初今文經(jīng)的形成說到兩漢今文〈禮〉的傳授》,《宗周禮樂文明考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增補本,第231-274頁),其說不足據(jù)。參見楊杰:《沈文倬先生關于漢時“〈士禮〉”稱名說辨正》,《古典文獻研究》第十八輯下卷,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114-127頁。。也正因此,今文禮學家認為,士以上等級之禮,包括天子禮,是否經(jīng)有明文關系不大,有則照做,無則例推,如是而已。黃以周《禮書通故》卷一:“《禮經(jīng)》十七篇以《冠》《昏》《相見》《士喪》《既夕》《士虞》《特牲》《鄉(xiāng)飲》《鄉(xiāng)射》九篇士禮居首。后倉傳其學,作《曲臺記》九篇,即說此《士禮》九篇,以推天子諸侯之制?!?黃以周撰,王文錦點校:《禮書通故》第1冊,第6頁。其說至確。也正是惟其如此,今文禮學所推致的天子之禮,骨子里正如馬氏所言,是“無貴賤一也”*凌廷堪《禮經(jīng)釋例》卷首《復禮》上引孟子契教五倫之語,論曰:“此五者,皆吾性之所固有者也。圣人知其然也,因父子之道而制為士冠之禮,因君臣之道而制為聘覲之禮,因夫婦之道而制為士昏之禮,因長幼之道而制為鄉(xiāng)飲酒之禮,因朋友之道而制為士相見之禮。自元子以至于庶人,少而習焉,長而安焉,禮之外別無所謂學也?!奔o健生點校:《凌廷堪全集》第1冊,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13頁。。

關于“推士禮而致于天子”,可舉例說明。《禮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大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大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大祖之廟而三。士一廟。庶人祭于寢?!?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5冊,第241頁。如果由士禮推致天子禮,則士、大夫、諸侯、天子共四個等級,以士之一廟為基數(shù),每上一等加二廟,《漢書》卷七十三《韋賢傳》載王舜、劉歆議:“《春秋左氏傳》曰:‘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陨弦韵拢禋⒁詢?,禮也?!?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7頁。正是士一廟、大夫三廟、諸侯五廟、天子七廟。哪怕非以數(shù)為等的名物,即使以器具材質為等級,也可由士禮推致?!吨芏Y·夏官·繕人》:“繕人掌王之用弓弩矢箙矰弋抉拾。”鄭玄注:“《士喪禮》曰,抉用正王棘若棘,則天子用象骨與?”賈公彥疏:“無正文,故云‘天子用象骨與’?!?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冊,第487頁。參見曹元弼:《禮經(jīng)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13-314頁。此于禮學為“禮數(shù)”?!蹲髠鳌ふ压辍罚骸班嵱渭鐣x送少姜之葬,梁丙與張躍見之。梁丙曰:‘甚矣哉!子之為此來也?!哟笫逶唬骸畬⒌靡押酢埃蠓虻?,卿共葬事;夫人,士吊,大夫送葬:足以昭禮命事謀闕而已,無加命矣。今嬖寵之喪,不敢擇位而數(shù)于守適……’張躍曰:‘善哉!吾得聞此數(shù)也?!倍蓬A注:“卿共妾葬,過禮甚……不敢以其位卑而令禮數(shù)如守適夫人。然則時適夫人之喪吊送之禮以過文襄之制?!笨追f達疏:“今嬖寵賤妾之喪,不敢計擇妾位卑賤,而令禮數(shù)即同于守適夫人也……文襄之制,夫人喪,士吊,大夫送葬。今游吉,卿也,而云同于守適,則于時適夫人喪已令卿送葬矣……劉炫云:‘不敢擇取使人于卑賤之位,而禮數(shù)同于守內官之適夫人也?!?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氏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冊,第721頁。可見不僅器物之數(shù)量與質料,舉凡禮之等級之建構者均為“禮數(shù)”。

這才是古文禮學對今文禮學的真正不滿所在。在經(jīng)文上,古文逸禮固然多了些篇目,但是古文禮學其實并未從這些逸經(jīng)中讀出多少有價值的東西來。逸禮不過是古文禮學的幌子和工具,用來證明今文禮經(jīng)的確是殘缺的,但是相對于古文禮學家們來說,古文逸禮實際上也是殘缺的,仍然缺了古文禮學的命根子——天子禮,觀丁晏《佚禮扶微》可知*丁晏:《佚禮扶微》,《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第一一〇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10-612頁。——《漢志》述天子禮,只能舉來歷不明的傳記性文獻《明堂陰陽》、《王史氏記》為言,可為旁證。錢玄《三禮通論》云:“高堂生傳十七篇本與《禮古經(jīng)》五十六篇,其實在先秦同出一源。十七篇為簡本,以士禮為主,略及大夫、諸侯之禮。五十六篇本為繁本,除十七篇外,尚有天子、諸侯之禮。在戰(zhàn)國時,周天子已名存實亡,諸侯之禮亦廢不再行,而民間婚、冠、喪、祭諸禮仍行,所以當時或以傳授十七篇的簡本為主。漢代今古文之爭,完全為爭奪學官的職位,在內容上只有簡繁,篇目多寡的區(qū)別。今文的十七篇與古文的十七篇,根據(jù)鄭玄注所校,除個別文字,其余相同,這是明顯的證據(jù)?!?錢玄:《三禮通論》,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0頁。謂今古文禮經(jīng)并無根本區(qū)別甚是*實則在個別具體文句上,《儀禮》今文之尊君尚有過于古文。如《燕禮》:“主人答拜,升受爵以降,奠于膳篚。更爵,洗,升酌膳酒以降?!编嵭ⅲ骸案粽?,不敢襲至尊也。古文更為受。”賈公彥疏:“獻君自酢同用觚,必更之者,襲,因也,不敢因君之爵。”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冊,第163頁。則鄭用今文“更”,是因為君為至尊,故主人在接過君之象觚后,不敢使用君之象觚飲酒,因此要更換另一酒爵。古文作“受”,則是直接使用君之象觚飲酒,顯然不如今文尊君。。然以“漢代今古文之爭,完全為爭奪學官的職位”*楊天宇進而區(qū)分兩漢:西漢是圍繞立博士之爭,實為利祿之爭,東漢則主要是學術道統(tǒng)之爭。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第38頁。,則所謂似是實非者。真正構成問題的,是古文禮學為什么一定要強調天子禮的單獨性古代文本,而絕不同意今文禮學的推致?這就表明,古文禮學認為天子禮是不可由士禮推致的。今文禮學“推士禮而致于天子”,意味著士與天子的禮儀類型相同,只是名物品數(shù)不同,于是天子實質上只是高級一些的士,從士到天子,等級雖殊,貴賤卻并不懸隔?!蹲髠鳌ふ压辍罚骸胺枪?,且征過也?!笨追f達疏引杜預《春秋釋例》:“三代封建,自上及下,降殺以兩,君不亢高,臣不極卑,強弱相參,眾力相須,賢愚相廁,故雖有昏亂之君,亦有忠賢之輔。我周東遷,晉鄭是依;無知之亂,實獲小白;驪姬之妖,重耳以興:天下雖瓦解而不土崩,海內雖鼎沸而不盆溢?!?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氏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冊,第927頁。古文禮學的天子禮則是與士禮完全不同的禮儀類型,此即劉歆所言“國家將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禪、巡狩之儀”。此等禮儀類型,自諸侯以下即無,遑論士禮!由是,天子成為超絕于萬眾之上的絕對統(tǒng)治者,在禮儀上無人可與比擬。因此,我們可稱古文禮學的天子禮為“超絕之禮”*在古文《儀禮》中,雖無古文禮家所言“超絕”之禮儀,但卻有“超絕”之禮義?!多l(xiāng)射禮》:“唯君有射于國中,其余否?!编嵭ⅲ骸俺疾涣曃涫掠诰齻纫?。古文‘有’作‘又’,今文無‘其余否’?!编嵭ⅲZ公彥疏:《儀禮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冊,第152頁。胡承珙《儀禮古今文疏義》:“古‘有’‘又’字多通。此‘有射于國中’對大夫、士不得在國射,故當作‘有’。今文無‘其余否’,亦文不備,故鄭不從?!焙戌睿骸秲x禮古今文疏義》,王先謙編:《清經(jīng)解續(xù)編》第2冊,第1128頁。只有君才能射于國中,其余則否,正體現(xiàn)了君“超絕”之禮義。進而,這一禮制在實際上規(guī)定了君主對于在國中使用武力的獨占權,泄露出文明揖讓背后國家權力的實質。。

《論六家要指》論法家曰:“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梢孕幸粫r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史記》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968頁?!吨熳诱Z類》卷一三四:“黃仁卿問:‘自秦始皇變法之后,后世人君皆不能易之,何也?’曰:‘秦之法盡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變。且如三皇稱皇,五帝稱帝,三王稱王,秦則兼皇帝之號。只此一事,后世如何肯變!’”*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8冊,第4189頁。暴秦雖亡,漢承其制。因此擺在漢代儒生面前的,也就有兩條道路:一是復周禮,以周禮儒學改造漢朝所承襲的秦制,再造納上下于一體的道德團體。這一條道路是今文禮學,其由士禮而推致的天子禮合于孟子以天子為爵之一位(《孟子·萬章下》)*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76-677頁。。另一條道路則是以儒術緣飾秦制,打造出陽儒陰法的具有欺騙性的專制君主。而古文禮學以“超絕之禮”形塑天子,正是以儒學緣飾秦制之“尊君卑臣”,使得專制君主在儒學中獲得正當性論證,同時也就以單向性倫理的“尊卑”替換雙向性倫理的“尊尊”,將儒學改造為專制君主的順從奴仆。

由政治學而言,君主制為國體,何種類型的君主制則為政體。因此,漢代今古文禮學的爭論,不是單純的文獻性的學術問題,更不是爭名奪利的問題,而是中國采用何種類型的君主制,是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

針對百年來皇權是否專制的爭論,甘懷真認為:“今天對于皇帝制度是否為專制(絕對)的研究,必須從制度面來談,因為單就個人的行為層面而言,沒有任何人的權力可能是絕對的。我個人傾向認為皇權不是絕對的,但不是因為皇權受到法律制度的規(guī)范,而是它的權力運作方式是禮制式的。禮作為制君的規(guī)范,傳統(tǒng)士大夫是深有自覺的?!?甘懷真:《皇權、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90頁。問題在于,“禮作為制君的規(guī)范”這一溫情脈脈的面紗是否真能遮蓋國家權力的實質?

在周禮中,文王為政乃是“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閎夭而謀于南宮,諏于蔡、原而訪于辛、尹,重之以周、邵、畢、榮,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國語·晉語》四)*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國語》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87頁?!对姟ご笱拧に箭R》:“惠于宗公”,鄭玄《箋》:“惠,順也。宗公,大臣也。文王為政,咨于大臣,順而行之?!?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561頁。這既是周王對耆舊重臣的尊重,實際上也是宗族分享權力的過程。錢穆著《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始于漢代,其書開篇即強調“‘皇權’和‘相權’之劃分,這常是中國政治史上的大題目”:“皇室和政府是應該分開的,而且也確實在依照此原則而演進?;实凼菄业奈┮活I袖,而實際政權則不在皇室而在政府。代表政府的是宰相。皇帝是國家的元首,象征此國家之統(tǒng)一;宰相是政府的領袖,負政治上一切實際的責任?!?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1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9頁。這一套分權制度實承周禮余緒,且與西漢今文禮學相契合。至漢武帝,“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于后云”(《史記》卷二十三《禮書》)*司馬遷:《史記》第4冊,第1369頁。。相應地,武帝也便極力打擊相權。《漢書》卷五十八《公孫弘傳》,弘“年八十,終丞相位。其后李蔡、嚴青翟、趙周、石慶、公孫賀、劉屈氂繼踵為丞相。自蔡至慶,丞相府客館丘虛而已,至賀、屈氂時壞以為馬廐車庫奴婢室矣。唯慶以惇謹,復終相位?!?班固:《漢書》第9冊,第2623頁。以中朝尚書侵奪外朝丞相之權,最終發(fā)展出尚書臺制度,也是始于武帝時。

二、今文經(jīng)學與韋玄成廟議

錢穆《秦漢史》言漢代卿相以武帝為界而丕變。自昭宣以下,儒者漸當路。至于元成哀三朝,為相者皆一時大儒。其不通經(jīng)術為相者,如薛宣,以經(jīng)術淺見輕,卒策免。蓋非經(jīng)術士,即不得安其高位。今反觀漢初,自高帝時蕭何為相,孝惠高后孝文時,皆起軍旅,與高祖共爭天下者,孝景時,皆以功臣子嗣侯,其以儒術進,為相乃封侯,則自公孫弘始也。至于弘以后為相者,漢武一朝,仍不出往者軍功得侯或嗣封之例。即觀漢廷大臣出身一途之變,已可見昭宣以后,其為治遠與前別*錢穆:《秦漢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版,第210-211頁。。針對武帝獨尊儒術以來禮樂之興,錢氏指出:“蓋武帝時所謂禮樂,猶多率循秦舊,間雜以辭客方士之浮說,迎合于在上者之奢心。而元成以后,禮樂改制,則由儒生稽古遵經(jīng),講貫道義而立。故王貢以來言禮樂,乃特重于民生俗化,與武帝時之專為對揚上天之休命而言禮樂者,其意義絕不同也?!?錢穆:《秦漢史》,第246頁。

由漢初直至元成之際,儒學之基底實為今文經(jīng)學,而今文經(jīng)學之基底則為訓詁章句。《漢書》卷三十《藝文志》一《六藝略》著錄《詩》類文獻,三家《詩》齊有《后氏故》二十卷,又有《后氏傳》二十九卷。韓有《故》三十六卷,又有《內傳》四卷、《外傳》六卷。唯魯只有《故》二十五卷,無《傳》*班固:《漢書》第6冊,第1707、1708頁。?!妒酚洝肪硪欢弧度辶至袀鳌吩唬骸吧旯氁浴对姟方?jīng)為訓以教,無傳,疑者則闕不傳。”*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765頁。劉立志釋“故”曰:“‘故’體書的出現(xiàn)主要是解決古今異言的問題,其內容也以訓釋字、詞為主,無論是解說本義,還是貫通大義,都密切貼合經(jīng)文,罕有鑿空之論。”*劉立志:《漢代〈詩經(jīng)〉學史論》,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93頁。馬瑞辰辨“故”“傳”之別曰:“蓋詁訓第就經(jīng)文所言者而詮釋之,傳則并經(jīng)文所未言者而引伸之,此詁訓與傳之別也?!?馬瑞辰撰,陳金生點校:《毛詩傳箋通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5頁。至于疑者闕不傳,《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申公后學王式授徒曰:“聞之于師具是矣,自潤色之?!逼涞茏印疤粕?、褚生應博士弟子選,詣博士,摳衣登堂,頌禮甚嚴,試誦說,有法,疑者丘蓋不言?!?班固:《漢書》第11冊,第3610頁。此正如《論衡·定賢篇》所言:“傳先師之業(yè),習口說以教,無胸中之造,思定然否之論。郵人之過書,門者之傳教也,封完書不遺,教審令不誤者,則為善矣。儒者傳學,不妄一言,先師古語,到今具存?!?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14頁。《藝文志》評論三家《詩》曰:“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班固:《漢書》第6冊,第1708頁。若申公,可謂“獨抱遺經(jīng)”了*現(xiàn)代學者習于晚清公羊學自稱今文經(jīng)學,遂以為“今文經(jīng)學是以‘微言大義’見稱的”(參見湯志鈞:《近代經(jīng)學與政治》,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1頁),至少是以偏概全。實則錢玄同即曾批評“友人周予同兄之《經(jīng)今古文學》,我也以為不對,因為他的見解是‘廖傾’的,而且他不僅要析漢之今古文‘學’,還要析清之今古文‘學’;而且他竟認所謂清之今古文‘學’與所謂漢之今古文‘學’是一貫的:這都是弟所反對的?!?錢玄同:《錢玄同先生來信》,顧頡剛編著:《古史辨》第5冊,《民國叢書》第四編第六十八冊,上海:上海書店,1992年,“最后一頁”第3頁)案劉思源等編《錢玄同文集》六卷本雖號稱“有見則錄,務求其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冊,“編輯的說明”第21頁),然竟未收此信。殆以《最后一頁》為《古史辨》第5冊全書編成之后所增,附于書后,單獨編頁,目錄無文,故僅翻檢目錄乃竟不知。。錢穆以“純謹”一語論魯學,最為傳神*錢穆:《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20-221頁。。

相應地,魯學也成為今文經(jīng)學以至西漢前中期儒學之中堅*參見李威熊:《中國經(jīng)學的形成與先秦魯學的關系》,《中國經(jīng)學發(fā)展史論》上冊第二章附錄,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第67-92頁。?!稘h書》卷八十八《儒林傳》:“宣帝即位,聞衛(wèi)太子好《榖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榖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榖梁》。”*班固:《漢書》第11冊,第3618頁。魯學可以成為立博士的理由。

當漢武帝欲有所作為,首先援引的正是魯學申公師徒。《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載,申公弟子王臧為郎中令,趙綰為御史大夫,“請?zhí)熳樱⒚魈靡猿T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申公時已八十余,老,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致,則以為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事。太皇竇太后好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趙綰、王臧之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盡下趙綰、王臧吏,后皆自殺。申公亦疾免以歸,數(shù)年卒。”*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766頁。其后武帝議封禪,《史記·封禪書》:“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禪事,又牽拘于《詩》《書》古文而不能騁。上為封禪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與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諸生行禮不如魯善’,周霸屬圖封禪事,于是上絀偃、霸,而盡罷諸儒不用。”*司馬遷:《史記》第4冊,第1670頁。徐偃、周霸皆申公弟子,見《儒林列傳》*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766頁。。在武帝看來,這幫腐儒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了。在武帝朝當紅的儒生乃是公孫弘、兒寬這類能緣飾以儒術者。《漢書·儒林傳》:“寬有俊材,初見武帝,語經(jīng)學。上曰:‘吾始以《尚書》為樸學,弗好,及聞寬說,可觀。’乃從寬問一篇。歐陽、大小夏侯氏學皆出于寬。”*班固:《漢書》第11冊,第3603頁。所謂“樸學”,無疑是指申公魯學。

錢穆《秦漢史》謂元帝任用貢禹,“遂開晚漢儒生考禮復古之風”*錢穆:《秦漢史》,第246頁。。據(jù)《漢書·儒林傳》,董仲舒弟子中,唯“嬴公守學不失師法”,貢禹即其弟子*班固:《漢書》第10冊,第3616頁。?!稘h書·貢禹傳》言禹“以明經(jīng)絜行著聞”,“舉賢良為河南令。歲余,以職事為府官所責,免冠謝。禹曰:‘冠壹免,安復可冠也!’遂去官?!逼洹敖e行”可見一斑??钾曈碓谠鄢慕ㄑ?,至言“古者不以金錢為幣,專意于農(nóng)”,今漢家鑄錢,民棄本逐末,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錢也,“疾其末者絕其本,宜罷采珠玉金銀鑄錢之官,亡復以為幣”,“租稅祿賜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壹歸于農(nóng),復古道便”*班固:《漢書》第10冊,第3069、3075、3076頁。。其憂思民生,感人肺腑,但是竟然要求廢棄貨幣,回復到以物易物,可見其學實不足以言治國。

《漢書》卷七十三《韋玄成傳》,元帝時,貢禹奏言:“古者天子七廟,今孝惠、孝景廟皆親盡,宜毀?!庇拦馑哪?前40)詔議毀廟。丞相韋玄成等四十四人奏議曰,“臣愚以為高帝受命定天下,宜為帝者太祖之廟,世世不毀,承后屬盡者宜毀”,“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廟皆親盡宜毀,皇考廟親未盡,如故”。此奏遭到其他大臣兩點駁議。一是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等二十九人以為孝文皇帝德厚侔天地,利澤施四海,宜為帝者太宗之廟。廷尉忠以為孝武皇帝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宜為世宗之廟。二是諫大夫尹更始等十八人以為皇考廟上序于昭穆,非正禮,宜毀*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16、3118、3119頁。。湯志鈞等《西漢經(jīng)學與政治》則對韋玄成等奏議另有一番評論:“詔書和奏議援引古代帝王廟制,為目前正準備進行的迭毀祖先宗廟的政治改革提供經(jīng)學理論的依據(jù)。這種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精神正是儒家經(jīng)師參預政治的基本方式。然而直接為政治目的辯護,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們在學術上達到一個更高的水平。元帝作為帝王姑且不論,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學者,但韋玄成等人卻自覺或不自覺地遷就了他們那種由歷史決定的、特定的宮廷經(jīng)學家身份,把廟議變成了盡可能為元帝詔書求證的簡單過程。而從根本上來說,這種簡單化最終將減弱政治辯護的說服力?!?湯志鈞、華友根、承載、錢杭:《西漢經(jīng)學與政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59頁。套用政治影響學術的框架,大而化之,未能從經(jīng)學本身發(fā)現(xiàn)問題。實際上,韋玄成作為學者也已經(jīng)盡力了。從師承言,《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以其為申公后學,《魯詩》宗師:“由是《魯詩》有韋氏學?!?班固:《漢書》第11冊,第3609頁。洪適《隸釋》卷十二《執(zhí)金吾丞武榮碑》言榮“治魯《詩》經(jīng)韋君《章句》”,洪氏曰:“《魯詩》有韋氏學,此云治《魯詩》經(jīng)韋君《章句》者,此也?!北本褐腥A書局,1985年,第139頁。玄成奏議的根本問題不是阿上意,為政治歪曲學術。本傳載其曾為避襲父侯爵而“陽為病狂”*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08頁。。即以經(jīng)學之《詩》魯說而論,《詩·商頌·烈祖》小序:“《烈祖》,祀中宗也?!笨追f達疏引許慎《五經(jīng)異義》:“《詩》魯說,丞相匡衡以為,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時毀?!?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791頁。陳壽祺《疏證》輯此語,案曰:“匡衡習《齊詩》,此云‘魯說’,蓋傳寫誤,當作‘齊說’?!?陳壽祺撰,王豐先點校:《五經(jīng)異義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70頁。陳喬樅則引《韋玄成傳》玄成奏議曰:“元成治《魯詩》者,此魯說謂周成王廟以時毀之說也。又光祿勛彭宣、詹事滿昌、博士左咸等議,皆以為繼祖宗以下五廟而迭毀,后雖有賢君,猶不得與祖宗并列,此亦‘殷中宗周成宣王皆以時毀’之說也。滿昌治《齊詩》者,是《齊詩》亦與魯說同?!?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王先謙編:《清經(jīng)解續(xù)編》第4冊,第1278頁。陳奐《詩毛氏傳疏》亦曰:“匡衡學《齊詩》,則齊魯說同。”陳奐:《詩毛氏傳疏》第2冊,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7年,第908頁。皮錫瑞考《韋玄成傳》云,“至元帝時,貢禹奏言古者天子七廟,今孝惠、孝景廟皆親盡宜毀”,案曰:“孝文在孝惠之后、孝景之前,禹言孝惠、孝景而不及孝文,是禹亦謂孝文雖親盡不宜毀,即‘宗有德,廟不毀’之說矣。”韋玄成則明言孝文“親盡宜毀”*皮錫瑞撰,王豐先點校:《駁五經(jīng)異義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05頁。。今按許慎明言貢禹為《公羊》家*陳壽祺據(jù)《毛詩·烈祖》正義輯《異義》有“《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貢禹說”之語,陳氏案曰:“此則貢禹習《公羊春秋》,本傳不言”。陳壽祺撰,王豐先點校:《五經(jīng)異義疏證》,第70頁。,當屬齊學。如以齊魯說同,則許氏既引匡衡,何必特標“魯說”,徑云“齊說”可矣。若謂“魯說”為“齊說”之誤,又何以解其毀廟之論合于玄成而違于貢禹?此可見齊、魯毀廟之說相違,而匡衡特用魯說耳*日本學者加藤實《關于西漢詩經(jīng)學說的發(fā)展——匡衡的詩說和劉向的詩說》指出:“元帝時代初期,齊詩學派的匡衡和翼奉一起登上官場。但兩人的詩說截然不同。翼奉運用‘六情十二律’的理論,提出災異說。而匡衡的學說則是為了陳述政治方針而提出的,他并不把翼奉所主張的災異說看作其主要目的?!?中國詩經(jīng)學會編:《第三屆詩經(jīng)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1998年,第128頁)陳桐生《〈史記〉與〈詩經(jīng)〉》言:“從四家詩‘四始’學說的發(fā)展看,《漢書·匡衡傳》載匡衡論《詩》首《關雎》,此時《齊詩》‘四始’與《魯詩》尚無區(qū)別,《詩緯》以五行及干支配‘四始’,這是讖緯化后的‘四始’,是《齊詩》對‘四始說’的發(fā)展。”(陳桐生:《〈史記〉與〈詩經(jīng)〉》,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114頁)這是將匡衡與其他《齊詩》學者的差異作歷時解釋,但是最為重要的以陰陽災異說《詩》的《齊詩》學者翼奉與匡衡“同師”,且“衡為后進”(班固:《漢書·翼奉傳》,《漢書》第10冊,第3167頁)??梢娖湔f不足據(jù)。結合匡衡用《魯詩》“四始”及廟制來看,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匡衡之師承雖為《齊詩》,但用《詩》往往取《魯詩》說。西漢一代經(jīng)學發(fā)展趨勢,武帝時齊學大盛,至宣元時漸漸由齊轉魯。王素對此有詳細考察,可參(參見王素:《河北定州出土西漢簡本〈論語〉性質新探》,李學勤、謝桂華主編:《簡帛研究》第三輯,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63-465頁)。與匡衡“同師”的蕭望之就是初治《齊詩》,后又從夏侯勝問《論語》、禮服,為《魯論》大家(參見班固:《漢書·蕭望之傳》,《漢書》第10冊,第3271頁)??锖饧戎蒙碛谶@一轉折之中,亦由齊轉魯,本不足異。?!稘h書》卷七十三《韋賢傳》載匡衡告謝毀廟曰:“天序五行,人親五屬,天子奉天,故率其意而尊其制。是以禘嘗之序,靡有過五。受命之君躬接于天,萬世不墮。繼烈以下,五廟而遷,上陳太祖,間歲而祫,其道應天,故福祿永終。”*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2頁。如依其嚴格的五廟制,正與韋玄成奏相同,而毫無“宗有德,不毀廟”的任何考慮余地*司馬彪《續(xù)漢書·祭祀志下》劉昭注引袁山松《后漢書》載蔡邕議曰:“孝元皇帝時,丞相匡衡、御史大夫貢禹始建大議,請依典禮。孝文、孝武、孝宣皆以功德茂盛,為宗不毀?!?范曄:《后漢書》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199頁;周天游輯注:《八家后漢書輯注》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30頁)。皮錫瑞《駁五經(jīng)異義疏證》引之,據(jù)以謂:“且非特禹云然,匡衡亦云然矣。”(皮錫瑞撰,王豐先點校:《駁五經(jīng)異義疏證》,第306頁)細繹蔡議,當理解為先言元帝時匡衡、貢禹為廟制之議的發(fā)起者,即二人“始建大議”,“孝文、孝武、孝宣皆以功德茂盛,為宗不毀”乃此次議廟制的結果,而非謂其為匡衡、貢禹共同秉持的廟制內容。中華書局《后漢書》點校本于“請依典禮”下用句號是正確的。皮氏誤讀。依皮氏理解,“請依典禮”下當用逗號,表示其下為“典禮”之具體內容。王豐先標點照搬中華本《后漢書》,不妥。??梢婍f玄成與匡衡二人本以經(jīng)術為相,也的確嚴格依據(jù)經(jīng)說來議定制度。且二相所秉持的經(jīng)說,正是今文經(jīng)學最為核心的“《詩》魯說”。

從群臣的兩點駁議來看,第一點是說天子七廟應有親盡不毀之廟以尊崇先帝功德。換言之,廟之毀不應單純著眼于是否親盡,而是要注意宣揚本朝功德,讓天下萬民和子孫萬世明曉本朝因何而享有天下。以古語論之,乃確立本朝“祖宗之法”,奠定行事儀度,為后世嗣君立規(guī)矩;以今語論之,是宣示本朝歷史地位,為天下萬世樹楷模。劉歆是把這一點看透了的,《漢書》卷七十三《韋玄成傳》附王舜、劉歆奏議歷舉武帝功德后曰:“竊觀孝武皇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凡在異姓,猶將特祀之,況于先祖?”*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5-3127頁。第二點是說天子七廟必須奉祀天子,不得以臣下干天位。換言之,即便天子也不當以私親亂國體*田天論王莽元始儀對元成以前祭祀舊儀的改造,第一條即是“去個人化”:“元始年間的郊祀體系,從國家祭祀中剔除了以君主個人禍福為歸依的祭祀。這是元始儀對國家祭祀性質,甚至皇帝身份的一種重新定義?!彼摌O是。但其下田氏又言“元始儀雖提出了這一精神”,似乎以此“禮義”為制元始儀時劉歆、王莽首倡,實則當上溯至尹更始——歆、莽固皆更始后學。田天:《秦漢國家祭祀史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54頁。。于是玄成奏議的問題便昭然若揭:天子廟制乃國之大典,應著眼于天下國家,開萬世太平。玄成的眼界顯然太低,僅僅從親親的角度來考慮全部問題。而這也正是西漢今文經(jīng)學,尤其是其中堅魯學不足以治國的根源:即“推士禮而致于天子”!《儀禮》正是魯高堂生所傳“士禮”。士禮之于祭祖,的確只知親親,以之論大夫,也圓融無礙,論諸侯,也正合于漢制之下對于諸侯的壓制——將周禮中的一國之君貶抑為家人,但是一旦到達天子的層面,天子禮便要求親親之上的尊尊,以為萬民儀表與萬世法度。于是“推士禮而致于天子”的今文經(jīng)學便只知天子七廟之數(shù),至于何以有七廟,則欲以親親之恩裁斷一切,因此也就必然無能于定七廟維何!這也正是此后劉歆所指斥的:“不知天子禮”!

當年轅固生對竇太后,以《老子》為家人言,見《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768頁;班固:《漢書》第11冊,第3612頁。,楊樹達《漢書窺管》釋曰:“家人謂庶民,漢人常語?!?楊樹達:《漢書窺管》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697頁。說詳見《漢書窺管》上冊,第30頁。則謂老子道家言不過“袁生所謂家人筐篋中物,不可揚于王庭也”(《魏書》卷三十五《崔浩傳》)*魏收:《魏書》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2頁。。斯時儒學尚野處,故轅固生作此憤懣之語。孰料至元成以來,今文經(jīng)學當路秉政,其不足以言經(jīng)國大典,亦漸顯曝。玄成只知家人親親之愛,不知國家天下尊尊之義,即其顯例*不惟廟制,其他如《晉書》卷十九《禮志》上載魏文帝詔論漢拜日禮曰:“煩褻似家人之事,非事天交神之道也?!狈啃g等撰:《晉書》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86頁。。《漢書》卷二十二《禮樂志》:“今大漢繼周,久曠大儀,未有立禮成樂,此賈誼、仲舒、王吉、劉向之徒所為發(fā)憤而增嘆也?!?班固:《漢書》第4冊,第1075頁。清儒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十一《漢書》五有“漢無禮樂”條,鉤考《禮樂志》,云:“《禮樂志》本當禮詳樂略,今乃禮略樂詳。全篇共分兩大截,后一截論樂之文較之前論禮,其詳幾三倍之。而究之于樂,亦不過詳載郊廟歌詩,無預樂事,蓋漢實無所為禮樂故。兩截之首,各用泛論義理,全掇《樂記》之文,入漢事則云:……以上無非反復明漢之未嘗制禮,無可志而已……足明此志總見漢實無所為禮樂,實無可志。子長《禮》《樂》二書亦空論其理,但子長述黃帝及太初,若欲實敘,實難隱括,孟堅述西漢二百年,何難實敘?只因漢未嘗制禮,樂府俱是鄭聲,本無可志,不得已,只可以空論了之?!?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陳文和主編:《嘉定王鳴盛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冊,第119-120頁。陳戍國則鉤稽史乘,歷數(shù)漢代禮樂之事,以為“王氏‘漢無禮樂’一說未免武斷”(陳戍國:《中國禮制史·秦漢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83-88頁)。駁論亦須尊重對手。難道陳氏所舉諸例西莊皆茫無所知?試問,設使西莊再世對答,其將曰“微子言,吾尚不知”,抑或“吾固知之,然與子異論”?如為后者,則陳氏舉例,毫無意義。實則《漢志》與西莊所言之禮,乃是如曹褒所撰者,陳氏所舉零散諸例,實不足以當之。原西京一代所以無禮樂,《禮樂志》乃謂諸儒每有造作,即以他故未成,如董仲舒是因“上方征討四夷,銳志武功,不暇留意禮文之事”,王吉是因“上不納其言,吉以病去”等等*班固:《漢書》第4冊,第1032-1033頁。。此皆為遁詞。質言之,今文經(jīng)學儒生實無能于制禮作樂。

漢人常言“殷道親親,周道尊尊”(《史記》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褚先生補)*司馬遷:《史記》第6冊,第2528頁。,殷商以家族聯(lián)盟的形式構成松散的王朝,此即“親親”;周王朝則以國家的復合結構重構了家族,此即“尊尊”。因此,周禮可以“大義滅親”(《左傳》隱公四年)*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氏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冊,第57頁。,父親為了國家殺掉親生兒子;“為人后者為之子”(《公羊傳》成公十五年)*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7冊,第229頁。,過繼之后不再以親生父親為父。由此可見,儒學要真能治國平天下,就必須補上天子禮這一課,構建經(jīng)國大典。

《孝經(jīng)·士章》:“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碧菩谧ⅲ骸百Y,取也。言愛父與母同,敬父與君同。言事父兼愛與敬也。”*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經(jīng)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8冊,第24頁。舊題《古文孝經(jīng)》孔安國注曰:“母至親而不尊,君至尊而不親,唯父兼尊親之誼焉。夫至親者則敬不至,至尊者則愛不至,人常情也?!?舊題西漢孔安國傳:《古文孝經(jīng)》,張元濟主編:《叢書集成初編》第728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5頁。《禮記·喪服小記》:“親親、尊尊、長長、男女之有別,人道之大者也?!编嵭ⅲ骸把苑月??!笨追f達疏:“親親謂父母也,尊尊謂祖及曾祖、高祖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594頁?!抖Y記·大傳》:“自仁率親,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輕。自義率祖,順而下之至于禰,名曰重。一輕一重,其義然也?!笨追f達疏:“子孫若用恩愛依循于親,節(jié)級而上,至于祖遠者,恩愛漸輕,故云名曰輕也。義主斷割,用義循祖順而下之,至于禰,其義漸輕,祖則義重,故云名曰重也。恩之與義,于祖與父母互有輕重,若義則祖重而父母輕,若仁則父母重而祖輕。”*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620頁??梢姼讣嬗H愛與尊敬,由父向上,溯及祖、曾祖、高祖,親愛逐漸遞減,而尊敬逐漸遞增,最后達致所謂“尊而不親”,正所以事君者?!抖Y記·中庸》:“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887頁。即其義。

由此反觀廟制之議。先秦兩漢,廟制之說大致有兩套。其一為《禮記·祭法》:“天下有王,分地建國,置都立邑,設廟祧壇而祭之,乃為親疏多少之數(shù)。是故王立七廟,一壇一,曰考廟,曰王考廟,曰皇考廟,曰顯考廟,曰祖考廟,皆月祭之;遠廟為祧,有二祧,享嘗乃止;去祧為壇,去壇為,壇有禱焉祭之,無禱乃止;去曰鬼。諸侯立五廟,一壇一,曰考廟,曰王考廟,曰皇考廟,皆月祭之;顯考廟、祖考廟,享嘗乃止;去祖為壇,去壇為,壇有禱焉祭之,無禱乃止。去為鬼。大夫立三廟,二壇,曰考廟,曰王考廟,曰皇考廟,享嘗乃止;顯考、祖考無廟,有禱焉,為壇祭之。去壇為鬼。適士二廟,一壇,曰考廟,曰王考廟,享嘗乃止;顯考無廟,有禱焉,為壇祭之。去壇為鬼。官師一廟,曰考廟,王考無廟而祭之,去王考為鬼。庶士、庶人無廟,死曰鬼?!?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799頁?!斗Y梁傳·僖公十五年》:“天子至于士皆有廟: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士二。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7冊,第83頁。《荀子·禮論》:“故有天下者事十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廟,所以別積厚,積厚者流澤廣,積薄者流澤狹也*楊倞注:“十當為七,《穀梁傳》作天子七廟?!蓖跸戎t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51頁。?!逼涠椤抖Y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大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大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大祖之廟而三。士一廟。庶人祭于寢。”*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241頁。二者的差異僅在士廟是否分等,即適士二廟和官師一廟。其原因,《周禮·春官·小宗伯》:“辨廟祧之昭穆?!辟Z公彥疏:“《祭法》適士二廟,《王制》不言之者,取自上而下,降殺以兩,故略而不言二廟者?!?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冊,第290頁。認為《王制》是為了追求形式整齊,省略了“適士二廟”,是以《祭法》為正。朱熹反之,《朱子語類》卷八十七:“《王制》、《祭法》廟制不同。以周制言之,恐《王制》為是?!?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7冊,第2954頁。此外,歷代欲牽合二系的討論極多,此不具引*參見黃以周撰,王文錦點校:《禮書通故》第2冊,第728頁;林昌彝:《三禮通釋》上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第657-658頁。。原其實,《祭法》、《王制》本為二系,不必強為牽合。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十六“曰祖考廟”條曰:“大抵議禮之家,各記所聞,不能盡合。故《祭法》與《王制》不同,學者依文解之,而闕所疑可矣。必欲合以為一,則治絲而棼之也。”具體到士之廟數(shù),其卷三十二“經(jīng)義不同不可強為之說”條曰:“《王制》士一廟,無上士、中士、下士之分,《祭法》則云適士二廟,官師一廟,庶士無廟,此不可強合者也。而解者欲合為一,則謂《王制》士一廟為諸侯之中士、下士,名曰官師者矣?!?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70、378頁。由此,可進而探討士二廟與士一廟的根本區(qū)別為何。朱熹對此有極富洞見的論述?!吨熳诱Z類》卷八十七:“官師一廟,止及禰,卻于禰廟并祭祖。適士二廟,即祭祖,祭禰,皆不及高、曾?!庇志砭攀骸皢枺骸熳悠邚R,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二廟,官師一廟。若只是一廟,只祭得父母,更不及祖矣,無乃不盡人情?’曰:‘位卑則流澤淺,其理自然如此?!?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7冊,第2977-2978、3054頁。朱子此處雖據(jù)《祭法》為言,但也可將其禮義移以論《王制》?!都婪ā愤m士二廟,尚可祭祖,然不及高曾,其尊尊已是極輕,而《王制》士一廟,并不及祖,則可謂毫無尊尊可言。如果我們相信《王制》作于漢文帝時——《史記》卷《封禪書》、《漢書》卷二十五《郊祀志》皆曰:“使博士諸生刺《六經(jīng)》中作《王制》,謀議巡狩封禪事?!?司馬遷:《史記》第4冊,第1654頁;班固:《漢書》第4冊,第1214頁。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十一《禮記音義》于《王制》篇題下引東漢盧植云:“漢文帝令博士諸生作此篇。”*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78頁??追f達疏于篇題下亦引。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212頁。雖然《王制》的撰作時代后世頗有爭議*參見張心澄:《偽書通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第327-341頁;鄭良樹:《續(xù)偽書通考》上冊,臺北:學生書局,第588-590頁。,但至少漢儒是有此認知的。在此,貶抑士禮與推尊天子是一體之兩面,即在最大限度地褫奪士禮之尊尊的同時,開始規(guī)劃天子的“超絕之禮”。尤其對于士禮而言,由其自身親親以推致尊尊的禮儀與禮義德性訓練被取消了*實則秦律也缺乏親親尊尊的德性訓練。《史記》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傳》,淮南王安謀反,“衡山王賜,淮南王弟也,當坐收,有司請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諸侯各以其國為本,不當相坐。’”(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732頁)秦律兄弟連坐實基于親親之私的認定,但武帝則以諸侯立國尊尊之義來割斷兄弟親親之私,顯然基于《公羊》經(jīng)義。。于是,百年之后,未能具有良好尊尊德性修養(yǎng)的儒士們,也就無法從親親之士禮推致天子廟制之尊尊。

《廣雅·釋宮》:“廟:天子五,諸侯四,卿大夫三,士二?!蓖跄顚O疏證:“謂諸侯四廟,則未詳所據(jù)?!?王念孫撰,鐘宇訊點校:《廣雅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16頁。所謂諸侯四廟,應當是依據(jù)“降殺以兩”的通則,從士二廟上推而來的。這當是張揖為了恢復士二廟的舊制,對廟制進行了全面改造,但是這一改造打破了“自上而下,降殺以兩”通則的一致性,將廟制斷為兩截,更在整體上將通則變異為“降殺以一”了。因此這一廟制在歷史上毫無影響。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漢朝舊典,尤其是武帝以來改制的成果被元成諸儒一一否定。如果今文諸儒果能制禮作樂,定立王朝大典也就罷了,可他們卻又偏偏無能于造作,便出現(xiàn)了王朝無禮的危險。《漢書》卷二十五《郊祀志》下,劉向因災異對曰:“家人尚不欲絕種祠,況于國之神寶舊畤!且甘泉、汾陰及雍五畤始立,皆有神祇感應,然后營之,非茍而已也。武、宣之世,奉此三神,禮敬敕備,神光尤著。祖宗所立神祇舊位,誠未易動……及漢宗廟之禮,不得擅議,皆祖宗之君與賢臣所共定。古今異制,經(jīng)無明文,至尊至重,難以疑說正也。前始納貢禹之議,后人相因,多所動搖?!兑状髠鳌吩唬骸_神者殃及三世?!制渚滩华氈褂淼??!?班固:《漢書》第4冊,第1258-1259頁。既然今文經(jīng)中并無天子禮(實則古文經(jīng)中也沒有),那么與其與諸儒日日爭議,不如就因循舊典,徑認為漢制度,而不必循古。劉向早年耽迷方術,加之宗室出身,起家郎官,對西京舊制有好感,也可以理解,但是這樣一來,在儒學理論層面,實際上相當于放棄了復古更化的理想。

三、古文經(jīng)學與劉歆廟議

如果今文經(jīng)學無能于構建經(jīng)國大典,那么什么人能挺身而出,擔此大任呢?

無疑,對韋玄成奏議的質疑者許嘉、尹忠、尹更始等人成為首選。

議文帝廟的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是宣帝外戚,其學術背景不詳。檢《漢書》卷七十《陳湯傳》,湯斬郅支單于頭后,群臣爭議是否懸首。車騎將軍許嘉、右將軍王商以為:“《春秋》夾谷之會,優(yōu)施笑君,孔子誅之,方盛夏,首足異門而出。宜縣十日乃埋之?!庇性t將軍議是*班固:《漢書》第9冊,第3015頁。。此見《穀梁傳·定公十年》*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7冊,第192頁。。議武帝廟的廷尉尹忠也不詳。不過其奏議所言,都是董仲舒的《公羊》之義。尹更始見《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受《左傳》,王莽、劉歆皆其后學*班固:《漢書》第11冊,第3620頁。。則駁議玄成者,恰湊成《春秋》三傳。不過,以文帝為太宗廟出于景帝,見《漢書》卷五《景帝紀》*班固:《漢書》第1冊,第137-138頁。;以武帝為世宗廟出于宣帝,見《漢書》卷八《宣帝紀》*班固:《漢書》第1冊,第243頁。。因此真正獨持異議的便是習古文經(jīng)學《左傳》的尹更始了。

漢舊制既然大成于武帝,因此圍繞武帝是否當立世宗廟便展開了一系列爭論?!稘h書》卷七十五《夏侯勝傳》,漢宣帝初即位,欲褒揚武帝,詔議立廟樂。長信少府夏侯勝獨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认x大起,赤地數(shù)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樂?!惫涔搽y勝曰:“此詔書也。”勝曰:“詔書不可用也。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茍阿意順指。議已出口,雖死不悔?!薄坝谑秦┫嗔x、御史大夫廣明劾奏勝非議詔書,毀先帝,不道,及丞相長史黃霸阿縱勝,不舉劾,俱下獄”。勝為今文《尚書》博士,本傳且謂“為學精孰,所問非一師也,善說禮服”*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56-3157、3155頁。。宜有此言。《漢書》卷七十二《貢禹傳》,元帝朝,貢禹上奏直指武帝以來“天子過天道”*此為《公羊》說。陳壽祺《五經(jīng)異義疏證》據(jù)《毛詩·烈祖》正義輯《異義》有“《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貢禹說”之語,陳氏案曰:“此則貢禹習《公羊春秋》,本傳不言?!逼ゅa瑞《駁五經(jīng)異義疏證》亦曰:“禹治《公羊》,不見于本傳,許君案語必有所據(jù)?!逼ゅa瑞撰,王豐先點校:《駁五經(jīng)異義疏證》,第70、306頁。,“王者受命于天,為民父母,固當若此乎!天不見邪?”*班固:《漢書》第10冊,第3070頁。反之,尹忠之外,劉歆也竭力尊崇武帝?!稘h書》卷七十三《韋賢傳》,哀帝即位,群臣議廟制,以為孝武皇帝雖有功烈,親盡宜毀。太仆王舜、中壘校尉劉歆議,則謂“孝武皇帝功至著也,為武世宗”,不宜毀。上覽其議而從之*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5-3127頁。。從兩方的爭論中,也正顯出漢代今文禮學與《春秋》學的差異。今文禮學以天子非超絕民上者,當與民有親親之愛,所謂“民之父母”是矣*“民之父母”見《詩·大雅·泂酌》。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622頁。。《春秋》學則重在尊尊之義,義而能斷。劉歆奏議于武帝功績長篇大論,其實尹忠九字即已盡之:“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正是《春秋》尊王攘夷之義。此禮儀之爭所內蘊的治國理念,《韓非子·八說》所言最為透辟:“慈母雖愛,無益于振刑救死,則存子者非愛也。子母之性,愛也;臣主之權,策也。母不能以愛存家,君安能以愛持國……故存國者,非仁義也。仁者,慈惠而輕財者也……慈惠,則不忍;輕財,則好與……不忍,則罰多宥赦;好與,則賞多無功……故仁人在位,下肆而輕犯禁法,偷幸而望于上……故曰:仁暴者,皆亡國者也?!?韓非撰,張覺校疏:《韓非子校疏》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54-1155頁。一言以蔽之,慈母的溺愛,非但不能持國,亦且不能存家。其中“不忍”一語,令人想起孟子的名言:“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上)*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232頁。甚至法家還針鋒相對地說出:“惠者,民之仇讎也;法者,民之父母也?!?《管子·法法》)*黎翔鳳校注:《管子校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8頁。

《春秋》學內部還有古今之異。作為古文的《左傳》早在戰(zhàn)國即相關于治國?!妒酚洝肪硎摹妒T侯年表》序:“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司馬遷:《史記》第2冊,第642頁。據(jù)杜預《春秋左氏傳序》孔穎達《疏》引劉向《別錄》,《左傳》的傳授譜系中也多有重要政治家和政治思想家如吳起、鐸椒、虞卿、荀子、張蒼*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氏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冊,第6頁。。劉向習《穀梁傳》,劉歆習《左傳》,父子二人對于董仲舒的評論,正可見出今古文的差異。《漢書》卷五十六《董仲舒?zhèn)鳌焚潱骸皠⑾蚍Q:‘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呂亡以加,管晏之屬,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為:‘伊呂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則不興。故顏淵死,孔子曰“噫!天喪余。”唯此一人為能當之,自宰我、子贛、子游、子夏不與焉。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后,《六經(jīng)》離析,下帷發(fā)憤,潛心大業(yè),令后學者有所統(tǒng)壹,為群儒首。然考其師友淵源所漸,猶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呂不加,過矣?!料蛟鴮O龔,篤論君子也,以歆之言為然。”*班固:《漢書》第8冊,第2526頁。向、歆父子對董生的評論,劉向奉為“王佐”,劉歆則抑為經(jīng)生,甚至作為經(jīng)生還遠不及孔門文學科的子游、子夏。這也正是古文經(jīng)學對于今文經(jīng)學的評價和要求——借用據(jù)傳為皇清高宗純皇帝斥紀昀之言曰:“朕以汝文學尚優(yōu),故使領四庫書館,實不過以倡優(yōu)蓄之,汝何敢妄譚國事!”*黃鴻壽:《清史紀事本末》,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246頁。如果把話說得客氣點,就是《漢書》卷七十二《王貢兩龔鮑傳》贊所言,這些“清潔之士”,“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班固:《漢書》第10冊,第3097頁。《漢書》卷八十一《匡張孔馬傳》贊亦曰:“自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其后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醞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班固:《漢書》第10冊,第3366頁)。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曾引桓譚《新論》對王莽的評價:“王翁嘉慕前圣之治,而簡薄漢家法令,故多所變更,欲事事效古,美先圣制度,而不知己之不能行其事,釋近趨遠,所尚非務,故以高義,退至廢亂。此不知大體者也?!标愂线M而論曰:“在我們看來,‘不知大體’的并非王莽一人,而是西漢后期的整個儒學士大夫階層,是那個社會和時代?!?陳蘇鎮(zhèn):《〈春秋〉與“漢道”》,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77頁)。

周予同認為:“劉歆是古文經(jīng)學的開創(chuàng)者,沒有劉歆,就沒有古文經(jīng)學。古文經(jīng)典《周禮》與《左傳》,分別跟《儀禮》(《王制》)與《公羊傳》對抗著。”*周予同:《中國經(jīng)學史講義》,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58頁。劉歆開創(chuàng)的《左傳》家法,其核心見于東漢賈逵向章帝比較《公》《左》優(yōu)劣*本傳言逵“父徽,從劉歆受《左氏春秋》”。范曄:《后漢書》第5冊,第1234頁。。《后漢書》卷三十六本傳,賈逵條奏《左氏傳》大義長于二傳者:“臣謹摘出《左氏》三十事尤著明者,斯皆君臣之正義,父子之紀綱……《左氏》義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權變……今《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強干弱枝,勸善戒惡,至明至切,至直至順。”*范曄:《后漢書》第5冊,第1236-1237頁。我們也可明白為什么是傳《左傳》的尹更始要求義而能斷,罷廢有親無尊的皇考廟*與皇考廟相似的情形也見于東漢初。光武即位,尊己身父祖四世入太廟,然此四世皆未登大寶,僅以親親得祀?!逗鬂h書》卷三十五《張純列傳》,建武十九年(43),朱純與太仆朱浮共奏言:“立親廟四世,推南頓君以上盡于舂陵節(jié)侯。禮,為人后者則為之子,既事大宗,則降其私親。今禘祫高廟,陳序昭穆,而舂陵四世,君臣并列,以卑廁尊,不合禮意。設不遭王莽,而國嗣無寄,推求宗室,以陛下繼統(tǒng)者,安得復顧私親,違禮制乎?昔高帝以自受命,不由太上,宣帝以孫后祖,不敢私親,故為父立廟,獨群臣侍祠。臣愚謂宜除今親廟,以則二帝舊典,愿下有司博采其議?!痹t下公卿,大司徒戴涉、大司空竇融議:“宜以宣、元、成、哀、平五帝四世代今親廟,宣、元皇帝尊為祖、父,可親奉祠,成帝以下,有司行事。別為南頓君立皇考廟,其祭上至舂陵節(jié)侯,群臣奉祠,以明尊尊之敬,親親之恩?!惫馕涞蹚闹?范曄:《后漢書》第5冊,第1194頁)。。

再看劉歆的廟議。《漢書》卷七十三《韋賢傳》,哀帝即位,“光祿勛彭宣、詹事滿昌、博士左咸等五十三人皆以為繼祖宗以下,五廟而迭毀,后雖有賢君,猶不得與祖宗并列。子孫雖欲褒大顯揚而立之,鬼神不饗也。孝武皇帝雖有功烈,親盡宜毀?!?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5頁。彭宣是施氏《易》博士,左咸是顏氏《公羊》博士,此奏的核心,仍然是廢武帝廟,這也是今文儒生一貫的立場。太仆王舜、中壘校尉劉歆議,首先是重申尹忠的觀點,以武帝為武世宗廟不毀,以漢之文、武比擬周之文、武。劉歆在稱頌武帝之功時,特意強調武帝之功,尤其是攘四夷,是承周衰之弊,開萬世基業(yè)。也就是說,是超越一家一姓的:“凡在于異姓,猶將特祀之,況于先祖?”基于此,劉歆進而提出,天子廟數(shù)“七者,其正法數(shù),可常數(shù)者也。宗不在此數(shù)中。宗,變也,茍有功德則宗之,不可預為設數(shù)……然則所以勸帝者之功德博矣?!?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7頁。取消“宗”之數(shù)限,可謂是對今文儒生廢武之議釜底抽薪*此議后滲入經(jīng)說?!对姟ど添灐ち易妗沸⌒颍骸啊读易妗罚胫凶谝病!笨追f達疏:“禮,王者祖有功,宗有德,不毀其廟。故《異議》:‘……古文《尚書》說:“經(jīng)稱中宗,明其廟宗而不毀?!敝敯?,《春秋公羊》御史大夫貢禹說:“王者宗有德,廟不毀。宗而復毀,非尊德之義?!薄崗亩获g,明亦以為不毀也。則非徒六廟而已。鄭言殷六廟者,據(jù)其正者而言也?!抖Y稽命征》曰:‘殷五廟,至于子孫六?!⒃疲骸鯙槭甲妫瑴珵槭苊?,各立其廟,與親廟四,故六?!谴肆?,決定不毀,故鄭據(jù)之以為殷立六廟。至于中興之主,有德則宗,宗既無常,數(shù)亦不定,故鄭不數(shù)二宗之廟也。”毛公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冊,第791頁。,但是此論仍有一線缺隙,就是儒生們仍然可以就某帝功業(yè)是否足以為“宗”評頭論足——如夏侯勝所為*皮錫瑞論曰:“祖宗雖有功德,當報而不當別立廟。若有功德,即別立廟,為天子者,誰自謂無功德?子孫嗣為天子者,誰肯謂其祖考無功德?夏侯勝議武帝,下獄幾死,廷臣誰敢正言其非?其勢必將如東漢諸帝皆稱宗,皆立廟矣。漢之廟制,經(jīng)西漢諸儒稍加厘正,至東漢而古制盡廢,皆劉歆宗無數(shù)之說啟之。班固稱其博篤,殆以國制不敢議歟?”(皮錫瑞撰,王豐先點校:《駁五經(jīng)異義疏證》,第309頁)標點有改動。。于是劉歆又奏:“圣人于其祖,出于情矣,禮無所不順,故無毀廟。自貢禹建迭毀之議,惠、景及太上寢園廢而為虛,失禮意矣!”*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29頁。無毀廟,儒生們自然無需再為何帝稱“宗”爭論了。這實際上取消了后世臣子對于前代君主的評議,而近于秦始皇廢謚號之詔所言:“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司馬遷:《史記》第1冊,第300頁。由此,《春秋》“尊尊”之義被替換為“尊卑”之等,周禮孔子以來之雙向性倫理于焉告終。呂思勉揭出《春秋》有尊王之義,昧者輒與尊君并為一談,疑其與民貴之義相背,此誤也。君所治者皆國內之事,王所治者乃列國之君,不及其民也。君惡虐其民,列國則求其有共主,可以正其相侵。凡列國之內,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若虐民而無所忌憚者,亦宜有以威之。故尊王之義與民貴,殊不相背,且適相成也*呂思勉:《尊王與民貴之義相成》,《呂思勉讀史札記》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47頁。。然劉歆之《春秋》學,其內涵以秦制律令之“尊卑”替換周禮儒學之“尊尊”,其表面則是改“尊王”為“尊君”。再觀《左傳·襄公十四年》:“師曠侍于晉侯。晉侯曰:‘衛(wèi)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對曰:‘或者其君實甚。良君將賞善而刑淫,養(yǎng)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夫君,神之主也,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匱神之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冊,第562-563頁。要求君必“養(yǎng)民如子”,民方“愛之如父母”,否則即可驅逐之。此節(jié)頗可與夏侯勝之言行對觀。由此也可見漢儒所謂《春秋》(尤其《左傳》)尊君,乃是漢儒經(jīng)說以秦制律令體系之“尊卑”替換儒學《春秋》舊義之“尊尊”,變雙向性倫理為單向性而來。

現(xiàn)在劉歆也面臨與今文諸儒同樣的問題,如何構建經(jīng)國大典。整套經(jīng)國大典不但今文經(jīng)沒有,古文經(jīng)也沒有。于是劉歆便選擇了表面禮主法輔,實際禮法合一的道路?!稘h書》卷三十《藝文志》二《諸子略》法家類小序:“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班固:《漢書》第6冊,第1736頁。《漢志》本于《別錄》,《七略》勒定于劉歆,則此言當出于劉歆。這也是一條儒學與秦制相結合的道路。限于篇幅,其詳只能另文論之了。

四、馀 論

《史記》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xiāng)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司馬遷:《史記》第8冊,第3251-3252頁。又卷六《秦始皇本紀》錄賈誼《過秦論》有云:“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司馬遷:《史記》第1冊,第351頁。李存山認為,陸賈和賈誼之言都是本于《商君書·開塞篇》:“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異勢而皆可以王。故興王有道,而持之異理。武王逆取而貴順,爭天下而上讓。其取之以力,持之以義。”*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4頁。李氏進而提出:“需要探討的是,在戰(zhàn)國后期《商君書》已是書文俱在,何以《開塞》篇‘武王逆取而貴順……取之以力,持之以義’的思想沒有引起包括韓非子在內的法家學者的關注,在秦統(tǒng)一中國后更是淹沒不聞?”*李存山:《〈商君書〉與漢代尊儒——兼論商鞅及其學派與儒學的沖突》,《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8年第1期。

在此,值得關注的是李氏的問題而非李氏的回答。實際上在秦滅六國,始皇稱帝之后,要求改弦更張的聲音一直十分響亮。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剛剛稱帝不久,丞相王綰等人就建議恢復封建制,封諸子為王,“始皇下其議于群臣,群臣皆以為便”,但被廷尉李斯駁回。三十四年(前213),博士淳于越再次要求封建,導致丞相李斯焚書之議。即便如此,甚至在坑儒之后,仍有“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蓟逝狗鎏K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司馬遷:《史記》第1冊,第303、321-322、325頁。《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列傳》,胡亥賜死扶蘇之偽詔曰:“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shù)十萬以屯邊,十有馀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shù)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司馬遷:《史記》第8冊,第2551頁。既然以此詔當面賜死扶蘇,則其所言“數(shù)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當是事實。可見扶蘇在被逐出咸陽之后仍在苦諫始皇改弦更張。因此,賈誼《過秦論》所言:“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鄉(xiāng)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xiāng)里,發(fā)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jié)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司馬遷:《史記》第1冊,第353頁。不妨設想,如果扶蘇順利即位成為秦二世,賈誼所言正是其所當行者。可以肯定,在秦統(tǒng)一之后,要求從“取之以力”向“持之以義”轉變的呼聲終秦之世一直存在,只是屢受打壓罷了。

作為李斯、韓非的老師,戰(zhàn)國晚期的儒家代表人物荀子相較于孔孟更注重理論的可行性。具有典型性的是,荀子調整了孟子的王霸觀。韋政通指出:“在《王霸篇》中,荀子以‘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為義立而王之王所當守者,此與前引‘不戰(zhàn)而勝,不攻而得,不勞而天下服’,明只是一理想的境界,在現(xiàn)實上為不可能者。荀子在他處屢次說:‘用圣臣者王’(《臣道篇》),‘天下歸之之謂王,非圣人莫之能王’(《正論篇》),都只表示王只是一理想的境界。王業(yè)既只是懸一最高的理想,為現(xiàn)實的事功立型范,則不能不稱美桓公管仲的霸業(yè),比之孟子似不免降格以求,然亦正示荀子在政治思想上較孟子為切要典實。其實在荀子的心目中,有時候,霸者與王者是相去不遠的?!?韋政通:《荀子與古代哲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年,第129頁。由此觀之,無論是《商君書·開塞篇》的“取之以力,持之以義”,還是陸賈的“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從儒學的角度來看,實質上都已經(jīng)是一種退步:堯舜湯武之世固然可以臻于治世,但是堯舜湯武都是遠古圣王,現(xiàn)世并無堯舜湯武,則該當如何?《韓非子·難勢篇》:“且夫堯舜桀紂,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隨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絕于中。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今廢勢背法,而待堯舜,堯舜至乃治,是千世亂而一治也;抱法處勢,而待桀紂,桀紂至乃亂,是千世治而一亂也?!?韓非撰,張覺校疏:《韓非子校疏》下冊,第1051頁。標點有調整。如以韓非之意為荀子之言,則曰:當此天下大亂之時,與其坐等圣王出世以行王道,何如立行當世之可行者,以中人之資而行霸道。只是如此一來,實際上等于承認了儒學對于亂世的無能為力。

《韓非子·奸劫弒臣篇》:“而圣人者,審于是非之實,察于治亂之情也。故其治國也,正明法,陳嚴刑,將以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陵弱,眾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君臣相親,父子相保,而無死亡系虜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韓非撰,張覺校疏:《韓非子校疏》上冊,第264頁。以之與《禮記·禮運》“大同之世”比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第413頁。在目的上,韓非所言與儒家大同理想實無大異,所不同者,韓非以“明法嚴刑”為手段,異于儒家之仁政。至其極者,顧炎武云:“秦之任刑雖過,而其坊民正俗之意,固未始異于三王也。漢興以來,承用秦法,以至今日者多矣。世之儒者,言及于秦,即以為亡國之法,亦未之深考乎!”(《日知錄》卷十七《秦紀會稽山刻石》)*顧炎武:《原抄本顧亭林日知錄》,臺北:明倫書局,1979年,第376頁。

李斯、韓非與浮丘伯俱事荀子,卻趨于兩極*值得注意的是劉向《孫卿書錄》于荀子弟子曰:“李斯嘗為弟子,已而相秦。及韓非號韓子,又浮丘伯,皆受業(yè),為名儒?!?見王先謙:《荀子集解》下冊,第558頁)將李斯、韓非、浮丘伯皆稱為“名儒”。。其實這正暴露了荀子學說以至整個先秦儒學的困境:追求行動就必然在現(xiàn)實力政中迷失仁愛之目的,守死善道則必然喪失行動能力,只得獨抱遺經(jīng)。

由于歷史原因,韓非未能將其理論付諸行動,而具有行動能力并付諸實施的李斯則一再打壓“持之以義”的轉向:手段已經(jīng)控制了目的。如以荀子晚年居楚,其學說可能影響及于楚將世家的項羽,那么很明顯,項羽雖然畢生追求推翻秦制,復興封建,推行霸道,但是當他付諸行動時,卻只能以專制君主的軍事暴力為手段。同時,無可諱言的是,在秦漢兩次統(tǒng)一進程中,儒者的作用極其有限。

于是,只有在漢朝決定實施“持之以義”的轉向之后,儒學的價值才開始顯現(xiàn)。然而,叔孫通制定漢儀的努力卻遭到了魯之純儒的激烈抨擊?!妒酚洝肪砭攀拧秳⒕词鍖O通列傳》:“于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余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司馬遷:《史記》第8冊,第3279頁。魯兩生在誓死捍衛(wèi)以純粹德性建構經(jīng)國大典的儒學理想。叔孫通的回答固然可斥之為崇勢力而賤仁義,不過這一抨擊無疑也同樣適用于賈誼。如代替賈誼來反問魯兩生,可曰:難道要漢朝在秦制中積德百年嗎?但如此一來,賈誼必將面臨如何在秦制中建構德性的問題。他自身的遭際命運真實地回答了這一問題。

[責任編輯 李 梅]

李若暉,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上海 200433)。

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項目“中華思想通史”階段性成果,修遠經(jīng)濟與社會研究基金會課題“華夏三千年之格局與變局”階段性成果,本文寫作得到北京大學宗教文化研究院喪祭與文明研究中心資助,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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