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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西風(fēng)瘦馬

2017-05-19 03:13祝勇
當(dāng)代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趙孟頫

祝勇,現(xiàn)供職故宮博物院。出版文學(xué)作品五百萬字,有《故宮的風(fēng)花雪月》等。東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12卷。中央電視臺大型紀(jì)錄片《天山腳下》總導(dǎo)演。

現(xiàn)存趙孟頫繪畫作品中,以鞍馬圖所占比例最大,其中有兩幅可以相互參照,一是《調(diào)良圖》,一是《浴馬圖》。

《調(diào)良圖》尺幅很小,橫幅只有49厘米,紙本,線條卻力透紙背,充分體現(xiàn)出趙孟頫線條的殺傷力,風(fēng)格上也不同于《浴馬圖》的溫暖清透,而是顯得沉郁蒼涼。與場面復(fù)雜的《浴馬圖》相比,這幅畫簡單到了只有一人一馬。當(dāng)然,這樣的人馬構(gòu)圖,趙孟頫畫了很多,但與其他《人馬圖》的端莊安靜不同,《調(diào)良圖》上晃動著某種不安的因素,我們幾乎可以感覺到,有一陣狂風(fēng),從左至右刮過畫面,讓馬的鬃毛,逆向橫飛,讓牽馬的人,揚手遮臉,他的袍袖衣襟,和他的長髯,都迎風(fēng)亂飛。馬彎曲的腰身、人擋風(fēng)的造型,都讓畫面立刻有了懸念,緊緊地揪住人心。更重要的是,畫面上的馬,不是《浴馬圖》和《秋郊飲馬圖》里的肥馬,而是一匹瘦馬,這份瘦硬中,凸顯它的剛毅,也讓人看到了古道西風(fēng)間,一位行者的憂患與堅強。

相比之下,《浴馬圖》則是一幅相對松弛、充滿光感的作品,故宮博物院曾在武英殿展出。它是一幅縱28.1厘米、橫155.5厘米的絹本長卷,與橫幅達(dá)到1191.5厘米的《千里江山圖》(北宋王希孟繪)比起來,只是小品一件。但微小的尺幅,沒有妨礙它成為一幅磅礴的作品。它延續(xù)了五代胡瓌(傳)《卓歇圖》、北宋李公麟《臨韋偃放牧圖》、金代《昭陵六駿圖》(皆為故宮博物院藏)以來關(guān)于馬的宏大敘事,卷上雖只截取了河灣一處,垂柳幾株,圉夫1九人,駿馬十四,卻結(jié)構(gòu)布局精巧、人馬形態(tài)各異,“為古來繪馬圖中之集大全而顯屑微者”2。此圖分成三個段落:入水、洗浴、出水。迢迢長路、滾滾塵煙,都被畫者隱去,只截取了浴馬休憩的瞬間。那些駿馬,或立,或行,或躍,形態(tài)肆意自由,而那些圉夫,則表情輕松適意,專注于眼前的駿馬、河水、天光。我們只有在放大的圖上才能看出,畫家對人物眼神的刻畫是那么細(xì)微、精妙,七百年后,仍讓我們動容。

馬是北方王朝的象征,帶著刀劍的傲然和冰雪的寒氣,令慣于弄花吟月的江南人不寒而栗、不知所措、不堪一擊。生長于杏花細(xì)雨江南的趙孟頫,偏偏一生與馬有緣。

趙孟頫的家,在吳興,古代“三吳”之一,現(xiàn)屬浙江湖州,我雖未去過,但一想便是清麗錦繡之地,那里的天光云影、青山綠水、曲橋魚池、亭臺樓閣,趙孟頫一生不曾忘記。他自號“水晶宮道人”,也表明了他與這塊土地的血肉聯(lián)系。更重要的,吳興是中國南方山水畫的發(fā)源之地,宋亡以后,也與故都杭州并稱元初文人畫的兩個中心。趙孟頫他爹趙與訔在南宋當(dāng)官,曾總領(lǐng)淮東軍馬,又當(dāng)過兩浙轉(zhuǎn)運副使—— 一個主管運輸?shù)牡胤焦伲墓ぷ?,終究離不開馬。趙孟頫34歲那年離開故鄉(xiāng)前往大都(今北京),得到忽必烈的賞識與重用,他在元朝政府的第一個官職,就是兵部郎中。只不過那時的軍隊,主要歸樞密院管轄,文官體制下的兵部,主要掌管全國驛站、軍屯和調(diào)撥軍需等事務(wù),有點像后勤部。而驛站,恰恰是與馬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機構(gòu)。

這個姓趙的大宋王朝,被遼、金、蒙古的金戈鐵馬欺負(fù)得滿地找牙,而趙匡胤的后代趙孟頫,卻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馬。

趙孟頫一生,不知畫過多少鞍馬圖。我查到的,有:《白駒圖》《百駿圖》(34歲)、《人騎圖》《九馬圖》(43歲)、《雙驥圖》(46歲)、《支遁相馬圖》(53歲)、《雙馬圖》(56歲)、《雙駿圖》(57歲)、《雙馬圖》(58歲)、《秋郊飲馬圖》(59歲)、《雙馬圖》《天馬圖》(61歲)、《人馬圖》(62歲)、《天馬圖》(64歲)、《人馬圖》(65歲)、《雙馬圖》(69歲)3……

趙孟頫曾不無得意地說:“吾好畫馬,蓋得之于天”。

趙孟頫自幼與馬廝混,生于南方的畫家,很少有人像他那樣與馬相熟相近。幼年時,趙孟頫每得片紙,都要在上面畫了馬,才忍心把那張紙丟棄。

為畫滾塵馬,他自己曾在自家床上打滾兒,當(dāng)然是學(xué)馬打滾兒,不是驢打滾兒。夫人管道昇隔窗看見,啞然失笑。他畫的《滾塵馬圖》,2011年驚現(xiàn)于杭州西泠印社拍賣會,以1115萬元價格成交,今為私人收藏。4

但細(xì)看趙孟頫的鞍馬圖,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些許異樣,即:那些與馬相伴的人物,穿戴沒有一個是蒙古人的裝束。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唐人的裝束。

那裝束里,裹藏著他對中原故國的深刻眷戀。

楊璉真加是朵奇葩,這位大元王朝的江南釋教總統(tǒng),實際上是一個刨墳掘墓的專家。上一期《繁花與朽木》里講到,他曾經(jīng)把宋徽宗從墳里挖出來,曝尸于光天化日,連他的兒子、宋高宗趙構(gòu)也沒有逃脫。至元二十二年(公元1285年)八月里,出于盜寶的目的,楊璉真加對紹興青龍山和攢宮山之間的六座南宋皇陵進(jìn)行了系統(tǒng)性的挖掘,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宋寧宗、宋理宗、宋度宗六位皇帝和皇后、妃嬪、宰相、大臣的墳?zāi)苟急灰灰煌陂_,一共挖了一百多座古墓。5作為“回報”,他們得到了馬烏玉筆箱、銅涼撥銹管、交加白齒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貓睛、魚影瓊扇柄這些奇珍異寶,而帝王的尸骨,卻被拋棄在深山草莽之間。最終楊璉真加下令把它們集中在一起埋掉,再在臨安故宮建一座白塔壓在上面,用來鎮(zhèn)住他們的魂魄,名曰:“鎮(zhèn)本”。南宋王朝的皇親國戚、文武大臣,他們的噩運,比起被金軍掠到北國去的徽欽二帝、后妃宮女、文臣武將們,有過之無不及。

“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北宋詩人林逋(林和靖),墳?zāi)苟急煌陂_,令楊璉真加失望的是,墓中陪葬只有兩物:端硯一塊,玉簪一枚。

最慘的是宋理宗,楊璉真加把他從墓里翻出來時,一股白氣沖出,只見宋理宗頭枕七寶伏虎枕,腳抵一柄穿云琴,身下墊的是錦繡軟緞,軟緞下面鋪著一層金絲編織的涼席,滿身珠光,安臥如睡,尸體完好如生。那時,曾聯(lián)蒙滅金的宋理宗,已去世21年。這讓楊璉真加感到無比驚奇,為了破解他心中的謎,竟下令把宋理宗的遺體拎出來,倒掛在樹上,看著他體內(nèi)的水銀絲絲縷縷地從他的七竅間溢出。事情到這還沒完,三天后,有人發(fā)現(xiàn)宋理宗的腦袋不見了,有史料說,它去了楊璉真加的府上,變成了一件骷髏酒器,成為用來炫耀的戰(zhàn)利品。明朝建立時,朱元璋與投降的元翰林學(xué)士危素談?wù)摎v史,說到這件頭骨酒器,沉默良久,嘆道:“(忽必烈)何乃復(fù)縱奸人肆酷如是耶……”endprint

清代王居瓊寫過一首《穆陵行》,寫到這一幕,仍然痛心疾首:

六陵草沒迷東北,

冬青花落陵上泥。

黑龍斷首作飲器,

風(fēng)雨空山魂夜啼……

事隔七百多年,這一“斬首”行動給趙孟頫內(nèi)心帶來的重創(chuàng)依然可以想見。國仇家恨又被撩動起來,楊璉真加的盜墓鏟,每鏟都鏟向趙孟頫的心頭。因為他不是別人,而是趙氏的血脈,從墳?zāi)估锍鰜?、“重見天日”的大宋皇帝,除了宋高宗趙構(gòu)出自趙光義一系,其他幾位(宋孝宗、宋光宗、宋寧宗、宋理宗、宋度宗)都出自趙匡胤一系,也是趙孟頫的直系祖先,宋孝宗趙昚,是趙匡胤之子趙德芳(評書《楊家將》里的“八賢王”)的六世孫。趙德芳的血脈傳到趙孟頫的身上,剛好傳了十世。

雖然宋朝的江山同屬趙家,如宋徽宗《雪江歸棹圖》的諧音暗示的——江山歸趙,但血脈的交替輪回,也充滿戲劇性。我們都知道,趙匡胤死后,繼承大統(tǒng)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弟弟趙光義。有一種說法,是趙光義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毒殺了自己的親哥(史稱“斧聲燭影”),死前,趙光義也沒有按照事先的約定(“金匱之盟”),把皇權(quán)交回給趙匡胤的兒子趙德昭,而是交給了自己的兒子趙桓,是為宋真宗。大宋的皇位,從此沿著趙光義的一系延續(xù)。但人算不如天算,皇位傳到趙構(gòu)手上,這一血脈卻突然斷了線,原因是趙構(gòu)的太子夭折,而趙構(gòu)本人又失去了生育能力,或許趙構(gòu)覺得,大宋國勢衰微,是因為先祖趙光義篡奪皇位遭了天譴,但有宋一代,該遭天譴的事太多,估計老天爺也忙不過來——趙構(gòu)殺掉抗金英雄岳飛,對自己的親爹、宋徽宗趙佶在北方冰天雪地間的悲苦哀號無動于衷,是否也該遭天譴呢?不管怎樣,出于心虛,趙構(gòu)最終把皇位還給了趙德芳的六世孫趙昚,是為宋孝宗。186年白云蒼狗,宋朝的皇位再次回到宋太祖趙匡胤一系。趙孟頫,正是這一系的后裔子孫。

但大宋王朝的皇恩,最終沒能降臨在趙孟頫這皇室貴胄的身上。公元1271年,趙孟頫17歲時,忽必烈建國號大元,蒙古鐵騎呼嘯南下。五年后,公元1276年,也就是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冒冒失失地闖入元大都的第二年,元軍攻陷南宋首都臨安,謝太后率宋恭帝趙和百官出降,旋即與皇族、妃嬪、宮女三千余人,連同皇家璽印、典冊、法駕、鹵簿、文物、圖書等一起,被押解著,踏上北上大都的迢迢長路,那場面,與一個世紀(jì)前的“靖康之難”,竟如出一轍。

只是這淪落的舊皇族,趕上了一位英明的新君主。對宋代皇室,忽必烈還算客氣,沒有殺掉,也沒有大肆虐待,他還期待著有更多的宋朝大臣為元朝效力,這也是宋人對元人不像對金人仇恨那么深的原因。黃仁宇說:“忽必烈本人沒有種族主義者的征象,他只希望造成一種通過諸族之間的統(tǒng)治,而不使蒙古人因人數(shù)過少而吃虧?!?

身為皇室的骨血,趙孟頫和他的家族,非但沒有被忽必烈滅門,反而受到極大的禮遇。就在南宋滅亡的那一年,程鉅夫奉詔,到江南求賢,在湖州找到了隱居的趙孟頫,請他入仕新朝,被趙孟頫拒絕了。那一年,趙孟頫22歲。十年后,程鉅夫再下江南時,趙孟頫被他的誠意所感召,隨他去了大都,走進(jìn)了馬可·波羅浩嘆過的輝煌宮殿。

忽必烈見趙孟頫第一眼,就被他的帥氣驚呆了。那一幕,《元史》里有記載:“孟頫才氣英邁,神采煥發(fā),如神仙中人,世祖顧之喜?!?忽必烈讓他坐在右丞相之上,這份禮遇,所有人都想不到,以至于有人看不過眼,提醒忽必烈,趙孟頫是宋代皇室后裔,是大元王朝曾經(jīng)的敵人,忽必烈也不管不顧,賦予趙孟頫起草詔書的重任,還看著趙孟頫起草的詔書,喜形于色地說:“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8那興奮,好似當(dāng)年唐玄宗見李白,宋仁宗見蘇軾,只是趙孟頫的仕途,比李白、蘇軾平坦得多。

政治上的坦途,無論對趙孟頫,還是對元政府來說,都非同尋常。因為統(tǒng)治華夏之后,元朝建立了全新的等級秩序,把天下人分為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后兩等都是漢人,只不過南人是南方漢人,也就是南宋的遺民,所以,在漢人中,也是最底層。但趙孟頫不僅是蒙古人最唾棄的南人,而且是宋朝皇室的后裔,是政治上最不可靠的人。

但忽必烈求賢若渴的心,比起當(dāng)年趙匡胤雪夜訪趙普也不差分毫。因為這馬上得來的王朝,對文治的渴求更異乎尋常,這一點,后面還會說到。有一次趙孟頫騎馬上朝,因?qū)m墻外道路狹窄,不小心掉到了護(hù)城河里,忽必烈得知后,竟然下令,將宮墻向內(nèi)縮進(jìn)了兩丈。像贈送御寒皮衣、救貧錢鈔這樣的“送溫暖”活動,更是多得數(shù)不過來。“士為知己者死”,這是儒家古訓(xùn),趙孟頫未曾想到的卻是,那“知己者”,竟然是與趙宋王朝有著血海深仇的蒙古大帝。

新王朝的蒸蒸日上,一度抵銷了他的故國之思,但楊璉真加挖了趙家的祖墳,卻將他日漸平復(fù)的內(nèi)心再度撕裂,國仇家恨再度浮現(xiàn)出來,同時,他也對自己的政治選擇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他寫《罪出》,便是對自我的拷問與懺悔:

在山為遠(yuǎn)志,出山為小草。

古語已云然,見事苦不早。

平生獨往愿,丘壑寄懷抱。

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飽。

誰令墮塵網(wǎng),宛轉(zhuǎn)受纏繞。

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

哀鳴誰復(fù)顧,毛羽日摧槁。

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

病妻抱弱子,遠(yuǎn)去萬里道。

骨肉生別離,丘壟誰為掃?

愁深無一語,目斷南云杳。

慟哭悲風(fēng)來,如何訴穹昊!9

遠(yuǎn)在異鄉(xiāng),獨宿京師,趙孟頫需要忍受的,不僅是對故園妻兒的相思、缺朋少友的孤獨,更有江南士人對他以宋朝宗室身份入仕元朝的詬病與謾罵。一想到“貳臣”這個詞,他的心就會被揪痛。

就在他逐漸得到忽必烈的賞識和重用,一步步進(jìn)入帝國中樞,甚至即將擢升為相的關(guān)鍵時刻,內(nèi)心的猶疑,驅(qū)使趙孟頫放棄相位,請求外放。不能辭官歸田,遠(yuǎn)離宮闕、做個悠閑的地方官,也算是暫時的解脫。終于,忽必烈執(zhí)拗不過,給了他朝列大夫、同知濟(jì)南路總管事的差事。endprint

在六年的朝廷生涯中,趙孟頫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就是謀劃誅殺了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桑哥,讓楊璉真加徹底失去了后臺。

楊璉真加的行蹤,在元明兩代的文獻(xiàn)中時隱時現(xiàn),影影綽綽。最早記錄楊璉真加的文獻(xiàn),作者是趙孟頫的朋友、宋末元初詞人周密——著名的《鵲華秋色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就是趙孟頫畫給周密的。宋亡后,周密一直寓居杭州,將耳聞目見寫進(jìn)《癸辛雜識》,有點像今天的非虛構(gòu)作品,可信度較高。到明初,張岱寫下《西湖夢尋》,字里行間又見楊璉真加。

這極品妖人,盜墓經(jīng)歷越來越豐富,不僅盜財,而且盜色。他住德藏寺時,聽說后山埋葬著兩位急病夭亡的美女,楊璉真加這變態(tài)狂,竟想把她們挖出來奸尸,動手時,德藏寺一位法名真諦的僧人在斜刺里殺出,抽出韋馱木杵,猛擊楊璉真加頭部,導(dǎo)致他頭骨震裂。楊璉真加的隨從,也被他打倒一片。楊璉真加以為韋馱顯靈了,捂著腦袋狼狽逃竄。

但我沒有查到楊璉真加的死因,據(jù)說桑哥死后,楊璉真加入獄,被忽必烈赦免了,后來捐出所有的不義之財,在杭州飛來峰鑿窟鐫佛,來救贖自己的罪惡。明朝時,為了報復(fù)他斬首宋理宗的惡行,杭州太守陳仕賢曾命人鑿去他的頭顱,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里、張岱在《西湖夢尋》里也都表明自己曾親手“斬首楊髡”,但他們都搞錯了對象,讓楊璉真加的塑身躲過一次次復(fù)仇,始終無損,今天的人們,在由他捐助的最大元代造像多聞天王像的左下方,仍可見到他的塑像。

而那件已變成工藝品的宋理宗頭骨,終于還是被找到了,朱元璋下旨葬回紹興的宋六陵。大宋皇帝的尊貴頭顱,自被楊璉真加挖出盜走,北去南返,顛沛漂泊,凡八十年。

就在楊璉真加盜挖宋陵的第二年,趙孟頫帶著趙宋的皇室血統(tǒng)進(jìn)入大元朝廷。他的生命一半屬于宋朝,一半屬于元朝。他的內(nèi)心,定然是分裂的。他自小接受的儒家價值觀告訴他,要做一個忠誠的人,問題是,他究竟該對誰忠誠?大宋的江山不可復(fù)識,他效忠的對象已變成陵墓里的僵尸,而有知遇之恩的一代英主忽必烈,不僅曾是大宋的敵人,還偏偏是個異族。這讓趙孟頫和那一代宋末士人陷入茫然。

凡鳥偏從末世來,以后每逢王朝板蕩、江山換代,類似的兩難,都會罩在士人頭上——是殉葬舊主,還是投靠新君?生存還是毀滅,這不僅是個問題,而且一直是個問題。這一點,我后面談元末倪瓚、明末錢謙益時,還得繞回來。但趙孟頫似乎無暇去悵望以后的千年,這樣的痛苦將怎樣周而復(fù)始,折磨天下有責(zé)任感的士人,對他來說,所有的銳痛似乎都降臨在他一個人身上,他必須憑一己之力把它扛起來,像后世作家魯迅所說的,“肩住了黑暗的閘門”,因為他的身份、處境,都沒有人可以代替,楊璉真加的一切惡行,似乎都施加在他一個人身上(當(dāng)然也在江南民眾中激起普遍仇恨)。在他之前,已有文天祥慷慨赴死,留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豪言,又有文天祥的同榜進(jìn)士謝枋得拒絕元朝收買、絕食而死,死前撂下一句“江南人才仕元可恥”的狠話。但天下人不能盡死,假若不死,又當(dāng)如何活著?

趙孟頫的困境里包含著一個基本的命題,那就是蒙元統(tǒng)治者算不算中國人?元朝統(tǒng)治中國,是異族入侵,還是改朝換代?他進(jìn)入元朝政府,算不算叛變投敵?正像黃仁宇在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談到元朝就遭遇了困境:“以上到底是中國史還是世界史?抑或是中國史與世界史上相銜接的一部分?”10就拿忽必烈來說,他一方面是元朝的世祖,通過任命脫脫為總裁官,為之前三個朝代(遼、金、宋)修史,目的顯然是為自己的王朝驗明正身,將元朝楔進(jìn)周秦漢唐以來的華夏王朝序列中;另一方面,他同時還是察克臺汗國(在中亞)、伊兒汗國(在波斯)和金帳汗國(在俄羅斯)的元首,統(tǒng)治著一大片被稱作“夷”的地區(qū),如卜正民所說:“蒙古的汗與中國的皇帝不是一回事?!?1其中的區(qū)別,一言難盡。

我個人意見,既然忽必烈滅掉金宋、統(tǒng)一中國,又信用中國儒臣,參與到中華文明的歷史敘事中,他所建立的王朝,就必然是華夏歷史的一部分,因為所謂中華帝國,從來都是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是由各民族(包括少數(shù)民族)共同參與創(chuàng)造,而并非一個封閉固化的漢人王朝。明朝人寫《元史》,把忽必烈塑造成一個“中國史創(chuàng)業(yè)之主”12,甚至削足適履地回避了中國之外的歷史事實,明太祖朱元璋是推翻“異族”統(tǒng)治的民族英雄,但他建起的帝王廟,卻把元世祖忽必烈與漢高祖、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相提并論,一起享配,他本人也到他們靈前行禮,都是基于這樣的文化認(rèn)同。

不過這些都是馬后炮,在趙孟頫的時空里,他只能面對他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他也曾隱過,享受過“印水山房”里的優(yōu)哉游哉,如李白所寫:“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壺也?!钡吘惯€年輕,血管里熱血沸騰,終究還是要照著多年接受的儒家教育,去匡正現(xiàn)實,掃平黑暗,否則讀書何用?后來他干掉桑哥這權(quán)傾朝野的惡霸,將楊璉真加下獄,手里沒有實力,是萬萬做不到的,在當(dāng)時上山打游擊,以武力抗元,已被證明是死路一條。文天祥曾苦戰(zhàn)東南,謝枋得曾組織抗元義軍,但他們都死了,一了百了,不再管身后之事,那他們身后之事誰管,又怎么管?趙孟頫說:

士少而學(xué)之于家,蓋亦欲出而用之于國,使圣賢之澤沛然于天下,此學(xué)者之初心。13

那時的趙孟頫,已經(jīng)認(rèn)同了這個蒙古人建立的“國”,把它當(dāng)作“治國平天下”的目標(biāo)所指。否則,不只他這一生功名無著,游閑于江湖,如他詩中所言,“方舟不可渡,使我空展轉(zhuǎn)”14,更對不起古代圣賢的教誨。更何況,他趙家老祖宗幾乎個個昏聵無能、任用奸佞、陷害忠良、奢侈腐敗、勞民傷財、下流墮落,干的那些昧良心的壞事,作為歷史學(xué)家的趙孟頫并非不知道。關(guān)于宋徽宗、宋欽宗、宋高宗,前面已經(jīng)說了很多,我們來看那個死后被砍掉首級的宋理宗趙昀——南宋王朝的第五位皇帝,先是重用奸臣史彌遠(yuǎn)(收藏過《韓熙載夜宴圖》的人),史彌遠(yuǎn)死后,又重用宦官董宋臣,在他們的主導(dǎo)下,王朝不僅沒有抓住聯(lián)蒙滅金的歷史時機,使大宋走向中興,相反,使朝廷政治極度敗壞、王朝江河日下,而宋理宗,則充分繼承和發(fā)揚了祖上的好色傳統(tǒng),甚至在董宋臣的安排下,召臨安名妓唐安安入宮,遭到起居郎牟子才批評,還恬不知恥地說:“朕雖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币馑际钦f,與唐明皇比起來,這根本算不上什么,誰要是不服,還是先找唐明皇算賬吧。下一任皇帝趙禥,與他的廟號(宋度宗)相反,完全是一個縱欲無度的家伙。依照宋制,凡是皇帝臨幸過的嬪妃,第二天早上都要在闕門謝恩,由主管官員作工作日記,以備日后查驗,但趙禥即位后,一次到闕門謝恩的嬪妃竟然有三十余人,讓記錄官員面面相覷。我想,皇帝如此勤勉,加班加點,一定讓他們深感無地自容。endprint

有學(xué)者論:“該替代的總要替代,該沒落的總要沒落,這是歷史的辯證法。假如腐朽的制度總要延續(xù),社會便難以進(jìn)步。盡管替代它的不一定理想,但總會對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催化。所以,我們對沒落的王朝可能會惋惜,但卻不會去贊美?!?5站在歷史中,趙孟頫也深知這一點——所謂王朝換代,只是一個正常的時間現(xiàn)象,如前人說,“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如他自己說,“興廢本天運,輔成見人庸”16,古往今來,如此往復(fù)。

更何況,與“朝代”的概念相比,“天下”“江山”這些意識符號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因為它們不只是狹隘的政治,而同時又是一種文化價值的認(rèn)同。”17

對于一個宋代皇室后裔來說,擁有如此遼闊的歷史視野,很難,但認(rèn)識不到,又無異于自欺欺人。

至于他地位的尷尬、內(nèi)心的苦境,自不必說,還是將這一切都托付給自己的那支筆吧。

我們看《調(diào)良圖》里,有風(fēng),有馬,卻不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他的馬,也不再是縱橫馳騁、威風(fēng)八面的照夜白,而是一匹瘦馬,古道西風(fēng)中,正當(dāng)奮蹄前行,卻又躑躅不前,那正是他內(nèi)心處境的象征。

《調(diào)良圖》里,馬的艱難行狀,與唐代“五陵衣馬自輕肥”的畫馬風(fēng)格大異其趣,卻與前輩畫家龔開《瘦馬圖》幾乎如出一轍。

唐人畫馬,重“肉感”,代表性的例子有韓幹《放牧圖》《照夜白圖》、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圖上駿馬,個個膘肥體壯,合乎唐代“尚肥”的審美趣味。到了元代,龔開畫馬,則開始注重“骨感”,像他的唯一存世畫馬之圖《瘦馬圖》,突出了千里馬有十五肋的特征,認(rèn)為“現(xiàn)于外非瘦不可,因成此像,表千里之異”。

趙孟頫畫過《二馬圖》,表達(dá)對瘦馬的敬意,他說:“我思肥馬不可羈,不如瘦馬劣易騎。”肥馬如勞斯萊斯轎車,如阿拉伯富商的黃金跑車(一款以兩億八千萬歐元打造出來的世界最貴轎車),主要是用來炫富的,瘦馬則是用來騎的,迢迢長路相倚,千山萬水共度。

除了龔開《瘦馬圖》,在構(gòu)圖上,世上還有一幅《瘦馬圖》,出自元代一位今已佚名的畫家,讓我們與趙孟頫《調(diào)良圖》聯(lián)系起來。那幅《瘦馬圖》,同樣是一人一馬的平視構(gòu)圖,人、馬的造型,也與《調(diào)良圖》異曲同工,我們已很難判定哪幅畫在前,哪幅畫在后,只知道《調(diào)良圖》方折勁挺的鐵線描形成的人物衣格、圓活腴潤的弧線勾畫出的馬體都只屬于趙孟頫,線條間飽含的力度也無法被別人復(fù)制。那“風(fēng)動如火焰的虬髯、馬鬃、馬尾”18,既表現(xiàn)了人、馬在風(fēng)中的戰(zhàn)栗,也反襯出他們內(nèi)心的穩(wěn)定與剛健,那形象里,正包含了趙孟頫的自我確認(rèn)。

《人騎圖》,設(shè)色畫。一朱衣人作唐裝,騎赭白花馬,緩轡向右徐行。19有人表態(tài),那朱衣騎馬人,象征天子,那白花馬則是趙孟頫的自喻,所以,此圖“表達(dá)了他愿為良主效勞的儒家濟(jì)世思想”。20這話不錯,但不夠,因為,他把趙孟頫說小了。在這朝代里,趙孟頫不只是臣,也是師。忽必烈本人,曾不拘君臣之禮,與趙孟頫夜談求教,那場面,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明代劉俊《雪夜訪普圖》?!端问贰飞险f:

太祖數(shù)微行過功臣家,普每退朝,不敢便衣冠。一日,大雪問夜,普意帝不出。久之,聞叩門聲,普亟出,帝立風(fēng)雪中,普惶懼迎拜,帝曰:“已約晉王矣。”已而太宗至,設(shè)重裀地坐堂中,熾炭燒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因與普計下太原。

程門立雪,雖也出自《宋史》,但那是學(xué)生拜見老師;雪夜訪普,這事鬧大發(fā)了,因為立在風(fēng)雪中等待趙普接見的,不是別人,而是趙普的老板——當(dāng)朝皇帝趙匡胤。到了元朝,忽必烈也做足了“禮賢下士”的戲份兒,重要的是,他并不是在演苦情戲,而是出于迫切的現(xiàn)實需要,即:對于這個來自冰寒草原的帝國來說,他們所統(tǒng)轄的漢人的江山,讓他們感到隔膜和無措。

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一群統(tǒng)治者。我想他們的內(nèi)心也一定出現(xiàn)過某種微妙的波動——被他們列為最下等的南人,實際上占據(jù)著文化上的最高級。他們確立的等級秩序,不僅并不那么堅實,而且發(fā)生了有趣的倒置。

忽必烈當(dāng)年派遣程鉅夫兩下江南,才把趙孟頫這個隱藏在人民群眾中的大知識分子挖出來,為朝廷所用,意在用趙孟頫這樣的人,填補他心理上的虛空。他的“禮賢下士”,摻雜著某種膜拜。所以,忽必烈與趙孟頫的關(guān)系,并不完全等同于趙匡胤與趙普,趙孟頫不僅為臣,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還是文化導(dǎo)師。而且,在忽必烈死后,他的繼承者們實行了更加徹底的漢化政策,堅持以儒治國,趙孟頫在武宗朝就任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就是為皇帝及太子講讀經(jīng)史的老師。而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dá))繼位后,朝廷恢復(fù)了元朝建立以來一直中斷的科舉制度,把程頤、程顥、朱熹、司馬光等宋代文化精英的偶像放在孔廟里祭祀,等于對宋朝的先進(jìn)文化的引導(dǎo)作用進(jìn)行了官方追認(rèn)。

多年前讀過余秋雨一篇文章,名叫“斷裂”,寫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作者用一以貫之的詩性筆調(diào),感嘆“短暫的元代,鐵蹄聲聲的元代,脫離了中國主流文化規(guī)范的元代”,使中國文脈出現(xiàn)了“斷裂”,而被燒斷的《富春山居圖》正是“一個象征”。他認(rèn)為,像元朝這樣的“‘文化盛世往往反倒缺少文化里程碑,這是‘文化盛世的悲哀”。21

我想說的是,首先,元代并沒有“脫離中國主流文化規(guī)范”;而這位自稱“明天我會就此事向臺灣的朋友作半天演講,聽說報名的聽眾已經(jīng)爆滿”22的歷史講述者,除了借《富春山居圖》合璧展出的大好時機寫下這般感慨,他的文化視野里竟然沒有趙孟頫的存在——湊巧的是,無論是對元朝,還是整部中國藝術(shù)史,趙孟頫正是余秋雨所說的那種“里程碑”。自唐代王維、宋代蘇軾之后,中國藝術(shù)史走到下一站(元代),趙孟頫無疑是又一個樞紐式的存在。

趙孟頫藝術(shù)上最重要的口號,就是“師古”,換今天話說,就是繼承和發(fā)揚古代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這個古代,具體指晉唐兩代自王羲之、顧愷之、展子虔、王維以來形成的活力綻放的藝術(shù)精神,而不是像南宋以來形成的“用筆纖細(xì)、傅色濃艷”的審美趣味。趙孟頫曾在畫上題:

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xì),傅色濃艷,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endprint

在趙孟頫看來,假如繪畫中沒有古意,畫得再好也沒用。因此,多年以來,他書法晉,畫師唐,把“盡去宋人筆墨”當(dāng)作自己的創(chuàng)作原則,而把接近古人當(dāng)作自己的奮斗目標(biāo)。

表面上看,趙孟頫的藝術(shù)主張,說的都是正確的廢話——每一代大師都是從傳統(tǒng)的娘胎里生出來的,有誰能夠旱地拔蔥式地自我發(fā)明?但,傳統(tǒng)從來都不是一個質(zhì)地均勻的透明體,像水晶,或水晶棺材,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我們的視線都清透無礙地穿透傳統(tǒng),目睹到前人的蹤影。傳統(tǒng)會中斷,會消失,會變異,一切可能都非我們所愿,在趙孟頫的時代也不例外,所以,從趙孟頫的視角上看,可能什么也看不到,盡管他離漢晉隋唐比我們近得多。

周汝昌先生以書法為例:

古代珍貴書跡,經(jīng)過幾次大規(guī)模的浩劫,剩余者已寥若晨星。到五代、南唐,僅有孑遺,宋朝統(tǒng)一,由南唐收來幾項寶物。其中書法珍品,一是王羲之《蘭亭序》石刻本,一是以二王為主的零碎六朝墨跡(有真有偽、有原跡有摹本)。前者,后來稱“定武本”《蘭亭》,后者編集摹刻木板本,叫作《淳化閣帖》。由于極為寶貴難得,兩者都被翻刻到無數(shù)次,差點兒“化身千億”。23

這“定武《蘭亭》”,我在《永和九年的那場醉》里寫到,到南宋,那個被宋度宗重用的奸臣賈似道,竟然搜集了八百種“定武《蘭亭》” 刻本,如此多的翻刻,其真實性恐怕與王羲之原本別如天壤了,用周汝昌先生話說:“‘八百種翻本的后果只能有一個:假軀殼空存,真靈魂大變。問題的嚴(yán)重,又不在于僅僅關(guān)系到賈似道這種附庸風(fēng)雅的古董收藏家。南宋的書風(fēng),因此等緣故,簡直愈來愈壞,每況愈下。而在這個情勢下,出了一個‘書法中興者趙孟頫?!?24

趙孟頫站在元朝的鵲華秋色里,眼前卻是一片空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那時的趙孟頫,正站在老詩人陳子昂站立過的地方——唐代的幽州、如今的大都(北京)。

他眼前的大地,被血腥與災(zāi)難一遍遍地刷洗過,這些災(zāi)難包括: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安史之亂、靖康之恥……除了生靈涂炭,對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它們帶來的災(zāi)難性的后果,是古代大量的藝術(shù)品被毀,能見到的,許多是不靠譜的山寨版,所謂的傳統(tǒng),對于他,一如對于今日的我們一樣,已漸行漸遠(yuǎn),鞭長莫及。而趙孟頫置身的,又是一個北方游牧民族主宰的王朝,氣若游絲的,不只是他趙氏的骨血,更是文明的血脈。他強調(diào)的“古”,于他,于他的民族、文化,價值不言而喻。

只是,這傳統(tǒng),并不包括南宋。這是由于南宋書畫風(fēng)氣之壞,還有一個秘而不宣的原因,那就是避嫌,因為他是大宋帝王的苗裔。

他畫《幼輿丘壑圖》,法師六朝人,山石有勾無皴,人物松樹描摹筆極細(xì),學(xué)習(xí)的痕跡深厚,“趙氏中年以后所畫,均無如此面貌”25。

他畫《鵲花秋色圖》,雙山墨青設(shè)色,林葉丹黃燦爛,明代董其昌在題跋中評價:“有唐人之致去其纖,有北宋之雄去其獷?!?/p>

他畫《水村圖》,題跋中有明代陳繼儒一段,說“松雪26《水村圖》仿董巨27,正與贈周公謹(jǐn)《鵲華秋色》卷相類?!?/p>

畫完《人騎圖》,他自鳴得意地寫上“自謂不愧唐人”,旁若無人地進(jìn)行表揚和自我表揚。

《秀石疏林圖》,趙孟頫在題跋上寫下“書畫本來同”(即“書畫同源”)的主張,從而將繪畫的歷史,指向更加遙遠(yuǎn)的文字起源時代,到清初,石濤又把它提煉成“一畫”論,即伏羲畫卦,橫畫一線,分出了天地,區(qū)別了上下,劃出了陰陽,所以那一畫,是書法、也是繪畫的根基。也因如此,我們才把畫,稱作“畫(劃)”。

假如說《鵲華秋色圖》是向古代(尤其是唐代王維代表的文人畫傳統(tǒng))致敬,《水村圖》則創(chuàng)立了他個人抒情寫意的山水畫風(fēng),將他的“文人畫”主張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揮灑自如,也為后來的“元四家”指明了路徑。

就拿余秋雨一再表揚的《富春山居圖》來說吧,此圖不過將趙孟頫探索的新語言延長而已,像《水村圖》一樣,在橫卷中顯示戲劇性結(jié)構(gòu),并在終卷之前達(dá)到高潮。盡管黃公望比他的前輩趙孟頫在筆法上更放逸自然,情緒充沛,但他無疑是沿著趙孟頫開辟的路徑前行。

“70后”畫家韋羲所說:

黃公望自稱“松雪齋中小學(xué)生”,少年時親眼見到過松雪道人趙孟頫揮毫,《富春山居圖》用筆受趙孟頫的影響多于董源。倪瓚畫風(fēng),歷來都說從關(guān)仝變化而來,但我看《六君子圖》,分明摹擬趙孟頫《水村圖》,五代宋初山水,哪有《水村圖》這等筆墨間的蒼茫淡遠(yuǎn)。即使蘇軾、米芾、馬和之的墨戲,李公麟、喬仲常的白描山水,也不曾這般雅致蘊藏。對了,《六君子圖》《鵲華秋色圖》樹的造型與畫法,均似趙孟頫真跡《秋郊飲馬圖》……28

徐邦達(dá)先生亦曾借趙孟頫《雙松平遠(yuǎn)圖》表明:

松雪山水畫,中年以來大致仿學(xué)李、郭、董、巨兩路。然筆墨都已變易為簡逸,不再以水墨渲暈之法為之,開元人新面目矣。元四家——黃、吳、王、倪雖非專師松雪翁,然無趙氏啟發(fā)在前,則四家則難逸出宋代以前的舊法,觀此卷可以見余淺識。29

元朝固然短暫,但它并不像許多人想象的那樣不堪。正是在這個被許多人視為“文化沙漠”的朝代里,中國的造船技術(shù)達(dá)到最高峰,無數(shù)精美的元青花瓶隨著貨輪的起航而遠(yuǎn)達(dá)中亞、歐洲,出現(xiàn)在國王、貴族豪華的客廳里;大量的橋梁出現(xiàn)在南方的水系上,將支離破碎的大地連成一體;元軍使用的拋射榴彈和縱火炸彈嚇壞了日本人;農(nóng)業(yè)上,欽定《農(nóng)桑輯要》不斷再版,棉花和高粱也在元朝輸入中國;天文學(xué)家郭守敬,被稱作當(dāng)時世界科學(xué)界的先驅(qū),今天的月球上,還有一座環(huán)形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文學(xué)史上,敘事文學(xué)如戲曲、小說第一次取代抒情文字成為主流,《西廂記》的春色如錦,一直照進(jìn)五個世紀(jì)后的《紅樓夢》……

在元代這個文化的高原上,趙孟頫是最顯著的高峰(說“頂峰”有點肉麻了),不足百年的元朝30,有趙孟頫這樣一位綜合性大師已足夠奢侈,連他的頂頭上司元仁宗都忍不住表揚他:endprint

帝王苗裔,一也;

狀貌昳麗,二也;

博學(xué)多聞,三也;

操履純正,四也;

文詞高古,五也;

書畫絕倫,六也;

旁通佛老之旨,造詣玄微,七也。31

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辟專節(jié)談趙孟頫,認(rèn)為他的詩歌成就遠(yuǎn)超米芾和董其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論他:“不但翰墨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讓于虞、楊、范、揭之間,不出其后也?!?2

何況這個朝代,還有“元四家”33緊隨其后。此外,還可以列出一長串杰出的藝術(shù)工作者名單,他們是:錢選、高克恭、鮮于樞、柯九思、管道昇、王冕、朱德潤、曹知白……

因此,元朝人的一個世紀(jì),在文化上并沒有交白卷。有意思的是,撐起元朝文化門面的“元四家”,竟全然出自“南人”。

趙孟頫像蘇軾一樣,經(jīng)歷過五位皇帝(元世祖、元成宗、元武宗、元仁宗、元英宗),仕途上卻沒有像蘇軾那樣高開低走,官越當(dāng)越小,人越貶越遠(yuǎn),快被貶出地平線,而是在大元帝國的體制內(nèi),從元世祖時代的五品起步,最終在元仁宗時代官居一品。籠絡(luò)也罷,敬重也罷,總之與元朝統(tǒng)治者對漢文化的態(tài)度有關(guān)。

元朝的階層壁壘就這樣被無聲無息地被逾越了。元朝的劇情,由此反轉(zhuǎn)。

因此說,趙孟頫不會有“懷才不遇”的憂憤,也無須把自己當(dāng)作千里馬待價而沽,他的問題是仕途太順了,避免遭忌才至關(guān)重要,而前朝帝王苗裔的身份,又讓他如履薄冰,以至于忽必烈與他談?wù)撍翁嬷螄?,都要嚇出他一身白毛汗,因此他屢次辭官,尤其當(dāng)忽必烈有意請他做宰相,他見“大勢不好”,趕緊溜了,去濟(jì)南做了一個地方官,忽必烈死,元成宗繼位,繼續(xù)重用趙孟頫,召他至京修《世祖皇帝實錄》,他又辭掉,回到故鄉(xiāng)吳興,他的心才踏實下來……夫人管道昇填《漁父詞》,表達(dá)他們共同的心跡:

人生貴極是王侯,

浮名浮利不自由。

爭得似,一扁舟,

吟風(fēng)弄月歸去休!34

這扁舟,代表著趙孟頫的急流勇退,與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里的扁舟,不是同一個扁舟。

至于像元人虞集在《趙仲穆畫馬歌》里所寫,趙孟頫是以“良馬之德比君子”35,倒是有可能,表明他雖然投奔了蒙元政權(quán),仍然以“君子”自期。

但在我看來,鞍馬圖里那或立或騎的圉夫正是他的自我寫照,因為那些身著唐服的圉夫,不僅是他漢人身份的象征,維系著與華夏文化的精神聯(lián)系,而且,他胯下、身邊的馬,正是朝代的象征。圉夫與馬、他與朝代,不是誰駕馭誰的關(guān)系,而是相互成就,相得益彰,像《秋郊飲馬圖》《浴馬圖》里表現(xiàn)的,那么自由、爛漫與默契。因此,他的筆端,沒有憂怨、委屈,只有困頓中的堅持和馳騁中的自由。

在屢經(jīng)彷徨、掙扎之后,趙孟頫已從苦痛糾結(jié)里(如《調(diào)良圖》里的狂風(fēng)所暗喻的)超越出來,成為一統(tǒng)大元文化江山的真正領(lǐng)袖。有趙孟頫在,華夏文化經(jīng)由元朝,才沒有出現(xiàn)所謂的“斷裂”,晉唐遺脈在經(jīng)由趙孟頫之后,接入明清,分蘗出沈唐文仇、四王36四僧37。因此,趙孟頫可以被稱作“元畫家”——不是元代畫家,而是一個具有原始推動力的畫家,是“畫家中的畫家”,他之于中國繪畫,猶如博爾赫斯之于世界文學(xué)。

由此我們更可理解趙孟頫入仕元朝背后的文化擔(dān)當(dāng)。

所謂的“斷裂”說,不是出于無知,就是罔顧事實。

準(zhǔn)確地說,沒有趙孟頫,傳統(tǒng)才可能“斷裂”。

歷史不能假設(shè),但我還是忍不住假設(shè):假如趙孟頫沒有這樣的文化貢獻(xiàn),最終只是元朝體制下一名領(lǐng)俸賣命的官僚,歷史又將如何對他蓋棺論定呢?

趙孟頫的一生,看似風(fēng)平水靜、風(fēng)生水起,實則是一場最大的賭局。

《調(diào)良圖》與《浴馬圖》,代表著趙孟頫精神世界的兩極—— 一極是焦灼、彷徨、掙扎,另一極則是平靜、自由、坦蕩。很長時間內(nèi),趙孟頫的藝術(shù)世界,就在這兩極間躑躅游走。

這樣的矛盾,是命運施加給他的,但唯其如此,才使趙孟頫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立體的層次和深邃的個性,比如他的書畫,同時具備了復(fù)古與革新的兩面。

假如說魏晉是中國藝術(shù)史中浪漫的春天,隋唐是熱烈的夏天,宋元就是中國歷史中的秋天,遼闊、深遠(yuǎn)、大氣磅礴,各種雜質(zhì)都在空氣中沉淀下來,草莽間洋溢著負(fù)氧離子的味道,大地上光線顫動,“秋光隨著波動而枯潤的皴筆,照進(jìn)《鵲華秋色圖》、照進(jìn)《水村圖》”38,當(dāng)然,也照進(jìn)《秋郊飲馬圖》。到了明清,自然界的小冰期,加上政治上的文字獄,使中國藝術(shù)進(jìn)入了冬季,盡管那些荒山寒林、零度風(fēng)景,也別有一種魅力,盡管在蕭瑟中,依舊有奇崛的力量,如巖中花樹,頑強生長(如四僧、如揚州八怪)。

秋天是一個巨大的容器,可以容納百川千河、五光十色。到《秋郊飲馬圖》,趙孟頫內(nèi)心世界的坦蕩與超然完全顯現(xiàn)出來。那是超越兩極之上的第三極,也是超越平面繪畫的二維世界上的第三維——他在繪畫中,加入了時間的維度。畫面上,也是一處河灣,地點幾乎與《浴馬圖》相同,那里“秋林疏朗,樹葉青紅”,“在野水長堤之上,有一紅衣奚官持竿驅(qū)馬數(shù)匹就溪中飲水”,“隔岸遠(yuǎn)處又有二馬向左奔馳”39,奚官(圉夫)與身后的二馬相顧,神態(tài)安詳,一切皆入化境。

但所有這一切,都被他推成遠(yuǎn)景,一如所有的現(xiàn)實,都被時間推到了遠(yuǎn)端,成為歷史(圉夫的唐人服裝,也是對歷史的暗喻)。在歷史的尺度里(趙孟頫曾任國史官,習(xí)慣于歷史的表達(dá)),一時的陰晴圓缺、一己的悲歡離合,都輕如大地上一棵草、天邊一粒沙。

畫下《秋郊飲馬圖》十年之后,元至治二年(公元1322年),69歲的趙孟頫在四月里又畫了兩匹馬。這幅《雙馬圖》,我不曾見過,將近七百年過去了,不知道是否還存世。他在畫上的題跋,在史籍中仍可查到:

飛騰自是真龍種,

健筆何年貌得來。endprint

照室神光欲飛去,

秘圖不敢向人開。

那時他的長子、小女、愛妻都已離世,其他兒女雖在,但都已各自成家,留下一個“非扶杖不可行”的趙孟頫,成了空巢老人。但他筆下的馬,依然獵獵生風(fēng),以至于他不敢把畫打開,否則他的馬,會立刻飛奔而去。

一個多月后,趙孟頫在故鄉(xiāng)吳興甘棠橋畔的宅邸與友人談笑,興之所至,展紙研墨,寫下一紙楷書。日落時分,趙孟頫說有點疲倦,想小憩片刻。送走友人,趙孟頫就躺在床上睡去。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停止呼吸。

不知趙孟頫會不會想到,他的平生之作,在他的身后流轉(zhuǎn),到今天僅余223件,除去留在紫禁城(故宮博物院)的,還流散到臺北、倫敦、紐約——他從來不曾抵達(dá)的遠(yuǎn)方。一幅畫,比一個人更長壽,也走得更遠(yuǎn)。2017年,這些來自海內(nèi)外十余家博物館(含故宮博物院)的趙孟頫作品又將在故宮博物院書畫館(武英殿)重新會集,連同與趙孟頫有關(guān)的27件(套)器物,重新構(gòu)建那個曾屬于趙孟頫的精神世界。

故宮博物院為這場大展選擇了一個最合適的季節(jié)——

秋天。

趙孟頫去世多年以后,中國藝術(shù)史上又一位宗師性人物被推到了相同的十字路口。他的本名,叫朱若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后代,崇禎死后,石濤的父親朱亨嘉還曾經(jīng)短暫地穿過黃袍,拉桿子搞政權(quán),試圖為這個猝死的王朝做人工呼吸,后來被反戈一擊的手下活捉了。

關(guān)于朱亨嘉的死,一直流傳著好幾種說法。有人說他是被隆武皇帝下令用繩子勒死的,也有人說他被關(guān)起來,被錦衣衛(wèi)折磨死了。

他的家人,被全部抄斬。

只有襁褓中的兒子朱若極,被家仆搶救出來,藏在寺廟中。孩子的真名,就像他的皇室身份一樣,從此被隱匿在歲月中,沒有人再提起。

藝術(shù)史里,記下了他另外一個名字——

石濤。

打石濤記事起,自己就是全州湘山寺里的一名小僧人,在木魚單調(diào)的敲擊聲里長大成人。在他的記憶里,父母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那繁花似錦的王邸生活,他也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抵達(dá)。我想,成長的歲月里,他一定無數(shù)次地站立在古廟冰涼的石階下,孤獨無助地觀看天邊那幾顆寒星,想象父母應(yīng)有的樣子,以及在母親懷抱中的自己,一直到夜色濃重,露水濕透布鞋。

其實,在石濤的血管里,朱氏家族的血一直在暗自流淌。那血統(tǒng),終于變成他超常的藝術(shù)稟賦,從他的筆端流瀉出來。40

他給自己起了一個世人皆知又讓人費思的古怪別號:苦瓜和尚。較流行的說法是:苦瓜者,皮青,瓤朱紅,寓意身在滿清,心記朱明。

但即使如此,他內(nèi)心的彷徨無定也是顯而易見的,就像紐約大學(xué)美術(shù)史教授喬迅(Jonathan Hay)說的,他是一個“擺蕩在兩種矛盾欲望之間的人”41。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石濤擬趙孟頫筆意,畫了一幅《人馬圖》軸,表達(dá)他對趙孟頫的認(rèn)同之心。

七年之后,康熙南巡,在南京城南一枝寺,見到石濤??滴醵四辏ü?689年)春,康熙帝二次南巡至揚州,在平山堂召見各界知名人士,石濤也在其中。康熙當(dāng)眾呼出石濤名字,使他受寵若驚,似乎聯(lián)想起了忽必烈對趙孟頫那份垂青。就在這一年,石濤畫了《海晏河清圖》,題詩如下:

東巡萬國動歡聲,

歌舞齊將玉輦迎。

方喜祥風(fēng)高岱岳,

更看佳氣擁蕪城。

堯仁總向衢歌見,

禹令遙從玉帛呈,

一片蕭韶真獻(xiàn)瑞,

鳳臺重見鳳凰鳴。

對圣主康熙的崇拜之情,與繁花似錦的盛世圖像相映照,幾乎掩蓋了他“磊磊落落,高視一切”,“不屑不潔,拒人千里外”的冷傲形象,“求關(guān)注”之心,已昭然若揭。那時,這個舊朝的皇族,已經(jīng)認(rèn)同了這個新的王朝,他當(dāng)然也希望得到這個王朝的認(rèn)同,為此他專門北上帝都,以獲得更多的機會。三年后,康熙要畫《南巡圖》,沒有搭理身在北京的石濤,卻從幾千里外尋來王翚(即前面提到的“四王”之一,另“三王”是王鑒、王時敏、王原祁),讓石濤的心感到徹骨冰涼,終于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單相思”。趙孟頫式的幸運,沒能像皮薄肉厚的餡餅,砸到他的頭上。石濤只能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北京之行,“成為其生命歷史的修正性轉(zhuǎn)折”42。

51歲的他,自北京重返揚州,搜盡奇峰打草稿,成為藝術(shù)世界里的王,并把趙孟頫理論,又向前推了一步——趙孟頫強調(diào)“古法”,那是因為在趙孟頫的時代里,“古法”已然斷流;而石濤強調(diào)“自我”,是因為在石濤的時代,“古法”過于強大,幾乎淹沒了“自我”。于是,與趙孟頫對古人的敬意相反,石濤在題畫時,寫下如此狂妄語錄:

萬點惡墨,惱殺米顛43,幾絲柔痕,笑倒北苑44……

十一

趙孟頫死后第二年,宋元歷史上又一個重量級人物去世了。

他是宋恭宗(又稱宋恭帝)趙,是被從墳里挖出來的宋度宗的二兒子,也是南宋王朝的第七位皇帝。

他是因詩而死。那首要命的詩,是這樣寫的:

寄語林和靖,

梅開幾度花?

黃金臺上客,

無復(fù)得還家。

這寄語,給“梅妻鶴子”的林逋(前面說過,他的墓,也被楊璉真加挖了),探問的,卻不只是梅花,更是故國的消息。前面說過,公元1276年,元軍攻下臨安,謝太后攜五歲的他向元軍投降,面對山河泣血,他還懵懵懂懂。后來,昔日的皇親國戚,大都出家,當(dāng)了和尚和尼姑,在古寺枯燈下,茍全性命。寫下這首詩時,趙華發(fā)已生,數(shù)十年的寂寞修行,故國之思依然沒有泯滅,一想到西湖梅花,他的內(nèi)心仍會被刺痛。那份痛會一直追隨著他,不離不棄。

這詩被元朝密探得到,匯報給元英宗。元英宗一怒之下,把趙賜死于河西。

這很像當(dāng)年他們趙家的祖先趙光義賜死南唐后主李煜,只因那亡國的皇帝,寫了“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讓趙光義很不高興,將一種致命毒藥——千機藥賜給他。endprint

是報應(yīng)嗎?

政治就是這樣慘烈,這樣你死我活、一點面子也不講。

無論怎樣,趙死了,死在一首詩上,死在53歲。

那是至治三年(公元1323年)。

他的弟弟、他投降后在福州繼位的宋端宗趙昰,四十多年前就死了,死時只有10歲。

他的另一個弟弟、南宋末代皇帝趙昺也早就死了,被元軍逼得走投無路,逃到海上,被丞相陸秀夫背著,縱身跳進(jìn)大海,那一年,他只有8歲。

宋度宗因為縱欲過度,死在35歲上。他的三個兒子——趙、趙昰、趙昺三兄弟,都當(dāng)過皇帝(分別為宋恭帝、宋端宗、宋末帝),下場卻一個比一個慘。

趙家王朝,徹底終結(jié)了。

趙孟頫或許一生未曾見過趙,但他心里,定然不會將他抹掉。

楊璉真加挖地三尺、讓宋度宗的尸體“重見天日”時,宋度宗之子趙還活著,正在顛沛中度過自己的青春期,他的足跡,從大都、上都、居延,一路延伸到天山等地。他留在大地上的投影越來越小,在史料中的印跡也越來越渺茫。

楊璉真加盜挖宋皇陵墓三年以后、趙孟頫入仕元朝兩年以后,趙穿越高原抵達(dá)西藏(《元史》稱“吐蕃”),入薩迦寺修習(xí)佛法。這一年,他已在大元帝國荒蕪的西北長到了17歲。

此時,趙孟頫正在元朝為官。他一定聽到過關(guān)于趙的消息。消息來源之一,是他的好朋友汪元量,因為這個汪元量,當(dāng)年曾隨同投降的趙北上大都,此時正與趙孟頫在翰林院做同事。故國的皇帝趙已成西藏高僧,他不會沒有耳聞。

大德八年(公元1304年),在混合著清甜雪水和酥油暗香的土石寺院里,在星月流逝不見異同的誦經(jīng)日程里,趙?又度過了17年,他34歲了。這一年,已經(jīng)51歲的趙孟頫畫了一幅《紅衣西域僧》卷,畫上可見一位遍身紅袍的虬髯僧人,正盤坐在巨樹枯藤下,碧綠山石雜以淡墨皴染,地上點染著小草嫩花,畫面靜穆莊嚴(yán)而不失祥和。徐邦達(dá)先生評價它“筆法渾穆,而形象則自謂得西域人神態(tài),師古、寫生兼而有之”45。趙孟頫在跋文里暗示,這只是一件平常的佛畫,試圖以此擾亂人們的視線,但我們聯(lián)系一年前薩迦派帝師膽巴去世,很容易猜出,趙孟頫是在借悼念膽巴這個體面的理由,表達(dá)他對正在薩迦寺做總持的趙的思念。“西域”之名,從廣義上說,包含了青藏高原。

深藏如海的趙孟頫,內(nèi)心的波幅,七百多年后,仍在一幅畫上暴露無遺。

他把自己交給了全新的時代,但對大宋江山的那份舊情仍然未了。

它就像基因里的病灶,潛伏在身體里,不時發(fā)作。

他永難解脫。

2017年2月20日—3月18日寫于北京—成都—北京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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