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
咳,啊咳。我這老不死的,動不動,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是的,人活到這個歲數(shù),活成了一根琉璃棒棒,別說一陣子咳嗽,就是說話間一個高腔,咔吧一聲,就過那邊去了。不過,老侄兒,你放心,一時半會兒我還死不了。我活了一百多歲,領(lǐng)教過好多次了,一個高齡老人想死掉,談何容易。有時候你想死,可是你死不了,你大娘那本《圣經(jīng)》里不是有個萬能的上帝嘛,他娘的這個孬孫,他不讓你死,麻煩得很,弄得我都發(fā)愁了。所以嘛,老侄兒,我向你許諾,不講完我的故事,我保證不死。
咱們在開講之前,我這里首先做個聲明,關(guān)于我的一生,太瑣碎了,就像個打爛的玻璃球,碎屑晶瑩,遍地閃光,讓人目眩,真叫我一時不知道這話兒從何說起才好,所以,我思謀再三,決定這樣,我想到哪兒就講到哪兒吧。當(dāng)然,你來幫我寫回憶錄,我也要滿足你的要求,盡量按照時間順序講述,盡量講得有些文采,盡量帶些溫暖的感情。
今兒個是二月二,龍?zhí)ь^,算是個好日子,就連院子里這棵石榴樹,也比前幾天泛青得多,好像馬上就要冒嫩芽一般。老侄兒,你要幫我整理這個回憶錄,咱爺倆也商量了好長時間了,我推三推四,單挑今兒個開始,也是有幾分用意的,想當(dāng)年,我離家出門,前往上海灘,選的就是這個日子,二月初二,咱們選在這一天開始說起,我能感覺到時光倒流,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曾經(jīng)的歲月,好像次第再來過一遍。乖乖,這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就是小幫助給你買的錄音筆嘛,還帶紅綠燈的,我一說話,紅燈就滅,綠燈就閃,我不說話,綠燈就滅,紅燈就閃,不簡單,科學(xué)技術(shù)高深莫測,所向披靡天下無敵??磥恚愕臏?zhǔn)備工作還是很充分的,也就是說,咱們現(xiàn)在就可以開始了嘛。
好,現(xiàn)在開始。
說起來你也知道,要演講我這一輩子的故事,那得先說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方儀望。在咱們李莊,大人小孩都知道方儀望。這個大能人,老家是咱們亳州城里的,老早就去上海灘了。咱們李莊,雖然沒有幾個人見過他,但只要提起他來,不管是誰,那腔調(diào),就像和他世交三代還不止嘛。而事實(shí)上,方儀望只是咱們家的一個拐彎親戚,大體上還屬于驢尾巴吊棒槌那種,因此上,他從來沒有來過咱們家,也不可能來咱們家,所以,當(dāng)時咱們家對他的了解,基本上也是停留在傳說的層面上。想必你也知道,在咱們李莊的傳說中,方儀望十四五歲就離開亳州,到上海灘投奔一個遠(yuǎn)親謀口飯吃。他這個遠(yuǎn)親姓豐,叫啥名字,不是我想不起來,是已經(jīng)失傳了,但大家都知道這個姓豐的,在上海灘開了一家錢莊,他把方儀望收留下來,在家里當(dāng)個跑腿的用人,在錢莊里也當(dāng)個跑腿的伙計(jì)。方儀望在錢莊干了三年,因?yàn)槟苷f會道,又精明能干,在十七八歲這一年,被他家親戚提拔為跑街經(jīng)理。那時候,在錢莊當(dāng)個跑街經(jīng)理是相當(dāng)不容易的。方儀望當(dāng)?shù)倪@個跑街經(jīng)理具體是干啥的?簡單地說,就是專門和銀行、洋行以及商號打交道的,想方設(shè)法,花言巧語,說服人家,讓人家把錢存在自己錢莊里生息。方儀望當(dāng)跑街經(jīng)理又是三年。經(jīng)過這三年的歷練,這個人雖說不上博聞廣見,但八面玲瓏是稱得起的,他不僅交際廣泛,還相與了不少出色的朋友,其中包括那個叫鮑德溫的美國佬。這個美國佬原本是洋行大班,也相當(dāng)于經(jīng)理角色,在咱們李莊的傳說中,這個鮑德溫被稱為“老包”。
老侄兒,我一百多歲了,談?wù)搹那暗囊恍┣闆r,我還是了解的。就像,方儀望當(dāng)跑街經(jīng)理的那個年代,在上海灘,從事金融活動的中外銀行錢莊,以及洋行之類的銀錢行業(yè),有一百四十多家。舊中國的上海灘嘛,做銀錢生意的,家家都做著發(fā)大財(cái)?shù)拿缐?,人人都想著把別人的錢弄到自己口袋里。遺憾的是,那時候上海灘的市場經(jīng)濟(jì),既無規(guī)律,又無組織,人人都在投機(jī)取巧,個個都把市場當(dāng)成賭場。好嘛,既然是賭場,那就會有輸有贏。所以有的人贏得盆溢缽滿,金山銀海,十個腳指頭鑲金戴玉。當(dāng)然,發(fā)財(cái)?shù)娜水吘故巧贁?shù),更多的人輸?shù)醚緹o歸,跳樓的跳樓,上吊的上吊,跳黃浦江的跳黃浦江。還有一些人輸?shù)檬Щ曷淦?,走到教堂墻角,往那兒一蹲,朝自己腦袋,啪,來上一槍。
咱們剛才說方儀望的好朋友,那個鮑德溫,就是咱們李莊人言講的“老包”,很不幸,他也是個輸家,雖然還穿著褲子,但已經(jīng)輸?shù)眯m都穿不起了。要說鮑德溫到底是個美國佬,不過是個普通商人,他不懂死掉也是人生的一種解脫,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能理解死亡的奧妙所在。他身上有的只是美國佬不服輸?shù)墓虉?zhí)勁頭兒,所以他下決心返回美國,耍一耍如簧的巧舌,設(shè)法說服他所了解的幾家財(cái)團(tuán),籌集資金以后,再來上海,以圖東山再起。要說鮑德溫這精神是可嘉的,勇氣也是值得鼓勵的,只是,他根本就沒有返回美國的盤纏了。人家鮑德溫豈能屈服于這點(diǎn)小困難嘛,憑著在上海金融行業(yè)里朋友多,憑著對經(jīng)濟(jì)市場的極其熟悉,這個美國佬一肚皮強(qiáng)烈的自信,火焰一般,想象中的美好前景也激勵著他,他就像個打足氣的皮球,蹦蹦跳跳,到處借錢。他不借太多,只要兩千美金,夠他的船票和回到美國以后的活動經(jīng)費(fèi)就行了。但是,就像一個連帽子都輸?shù)舻馁€徒,盡管他借錢時揚(yáng)言,在下一盤的豪賭中將獲大勝,并許諾十倍償還借款,可是誰又愿意搭理他這個茬嘛。雖然兩千美金在現(xiàn)在不算個啥,但在當(dāng)年,那可是一個天大的數(shù)字。何況鮑德溫當(dāng)時糊口都成問題了,平時他喜歡到霞飛路茹科夫餐廳吃小牛肉餅,喝羅宋湯,現(xiàn)在不行了,連街邊的湯包他都吃不起一只了,又是在舊時代上海灘那個市儈地方,他怎么可能借到兩千美金嘛。鮑德溫餓了兩天,餓到發(fā)昏第十三章,這時候才忽然想起豐盛錢莊,有一個姓方的跑街經(jīng)理,曾和他一起喝過幾次咖啡,就在靜安寺路上有名的沙利文咖啡館喝的。當(dāng)時,雖然方儀望已經(jīng)當(dāng)了三年跑街經(jīng)理,但他所有的積蓄也不足五百美元。但是,看著這個美國佬赤著雙腳,連鞋子都沒得穿,竟還戴著禮帽,就覺得美國人了不起,都餓得兩眼發(fā)花了,還這樣講究禮儀。又聽完“老包”信誓旦旦的巨額回報,方儀望心里首先生出一絲同情,接著,賭徒的意念與豪賭一把的意氣,也如同火焰一樣,將這一縷同情化為灰燼,只剩下搏他一搏要發(fā)大財(cái)?shù)耐肓?。他瞞著姓豐的親戚,賬面上東挪西借,費(fèi)了不少心眼兒,才湊夠兩千美金借給了鮑德溫。endprint
兩年之后,鮑德溫終于說動美國的三大財(cái)團(tuán),籌款成功,帶著數(shù)千萬美金和一支裝滿洋貨的船隊(duì)返回上海。一到碼頭,他根本顧不上安置自己的船隊(duì),便跳上東洋車直奔豐盛錢莊。很遺憾,沒看到人,那個借給他兩千美金的跑街經(jīng)理小方仔不在了。一問才知道,姓方的跑街經(jīng)理因?yàn)檫`反錢莊規(guī)定,私自挪用客戶存款,兩年前就被開除了,早已不知去向,興許當(dāng)時就跳了黃浦江,喂飽了魚鱉蝦蟹。鮑德溫當(dāng)下悵然可想而知。老侄兒,我轉(zhuǎn)句文可以吧,我剛才就說了“悵然”這個詞兒。好,你說好,你說我說啥都可以,那我就放開講了,言語間萬一帶上魏晉風(fēng)味,你也不要驚訝,且把我當(dāng)作可談之客,要是真的聽不懂了,你擺手讓我停下來,請教幾句就是。咱們說那個“老包”悶悶不樂,尋故人不見兮,滿懷憂傷。世上萬事如此,原以為陷入絕地,豈料柳暗花明,鮑德溫就是這樣的,他在返回碼頭的路上,恰巧遇到了方儀望。原來,方儀望自從被錢莊開除之后,丑名遠(yuǎn) 揚(yáng),在銀錢業(yè)再難找到事兒做,他又不會做別的,又不愿到碼頭當(dāng)苦力,想返回亳州吧,一沒有路費(fèi),二沒有顏面,只好販賣一點(diǎn)點(diǎn)新鮮水果,聊作糊口,兩年來他每天都把“老包”罵上萬遍,這時刻迎頭一見,那情形難描難畫,我哪里能講得了。老侄兒,你要是在現(xiàn)場就好了。結(jié)果,鮑德溫不僅當(dāng)場連本帶利還給方儀望幾千美金,還領(lǐng)著他來到碼頭,大手一指,給了方儀望五船洋貨。這五船洋貨都是啥東西嘛,據(jù)說都是些土耳其地毯、法國呢絨、波爾多紅酒、瑞士自鳴鐘等等,這些玩意,當(dāng)年在上海灘,可都是十分緊俏的洋貨。
在咱們李莊的傳說中,方儀望就是這樣發(fā)財(cái)?shù)模扔信既恍?,也有必然性,就像神話一樣,還帶有傳奇性。傳說里的主人公一旦轉(zhuǎn)了運(yùn),那可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不想要的金子銀子,都會自己長腿往家里跑。事實(shí)上也真是這樣的。義助鮑德溫,不僅讓方儀望得到了金砌地、玉砌壁的回報,這件事還讓他在上海灘揚(yáng)名立萬,成了一個仁義之士。不久,方儀望收購了親戚家的豐盛錢莊,當(dāng)然不是為了出口鳥氣,而是當(dāng)時上海金融市場發(fā)生了變化,公私銀行業(yè)突起,豐盛錢莊經(jīng)營維艱,幸好方儀望將之盤下,姓豐的遠(yuǎn)親才能夠保本還鄉(xiāng),在亳州當(dāng)寓公養(yǎng)老,現(xiàn)在曹巷口那兒還有一片他家的地產(chǎn)。方儀望以豐姓老錢莊為基礎(chǔ),開辦了豐盛銀行,接著還與鮑德溫合伙辦了利物浦還是盧士奇商行等等,生意越做越大,名頭也越來越響,生活也越來越腐化,和眼下一些鳥干部一個樣。
方儀望在上海的故事繁多,凡此種種,到現(xiàn)在咱們也分不清孰真孰假。不過,但凡一個人發(fā)跡了,自然就會產(chǎn)生諸多傳奇,產(chǎn)生諸多的噱頭,有時候還會繁衍出諸多逸聞。其中有一則逸聞高入云端,咱們李莊爺們兒覺得過于傳奇,都不敢相信,但老伯父我信以為真。我思前想后,也不知該不該講出來。啊,好,就以你的,暫且在這里講出來,姑算作給方儀往臉上貼金了吧。
這則比較特殊的逸聞,說的是中山先生有一年到了上海灘,住在莫利愛路二十九號。現(xiàn)在咱們都知道了,這套花園洋房,是幾個華僑見中山先生居住清苦,合資購買來贈予中山先生的。中山先生一到上海,就住在這里,除了先生的相識同人往來問候,上海聞人富商也爭相到這里拜望。中山先生和藹可親,對老朋友握手致禮,對新朋友必問姓名,還要隨手寫下來,以加強(qiáng)記憶。咱們說的方儀望也是初見中山先生,一報姓名,中山先生微笑點(diǎn)頭,說了一句:“儀而有望,當(dāng)待之以禮,請坐那廂?!碑?dāng)時賓客滿座,紛紛和中山先生一番言談,說的都是國家興亡,民族復(fù)興,甚為熱烈。方儀望叨陪末座,插不上嘴嘛,終了別時,方儀望忽地靈機(jī)一動,婉轉(zhuǎn)提請中山先生,可否將寫有他名字的字條兒送他留念。中山先生當(dāng)然微笑應(yīng)允。當(dāng)時,方儀望還不知道這張字條的全部價值,他只是一門心思地覺得,要是用中山先生的手跡影印成名片,在商朋賈友面前,那片兒景致,得有多重的分量嘛。這么一著迷,出了中山先生的寓所,方儀望趕緊就去做名片了。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技術(shù)全面,現(xiàn)在做盒名片立等可取,分分鐘就能拿到手,那時候比較麻煩,我親力親為過,舊時上海灘,做盒名片,相當(dāng)費(fèi)勁,比如像方儀望這樣要用名人手跡做名片的,得先將手跡照相影印,再制成銅版,然后印刷,最后切割,一盒名片,通常需要三四天才能完成,加快的也得兩天。所以,兩天后,方儀望提早從銀行下班,親自前往那家燈箱匾牌名片制作店,取了一大盒名片,回到家里,心中興奮可想而知,忍不住喊來管家共同欣賞。
方公館的這個管家叫王西三,也是咱們亳州人。王西三本來是方儀望的姑表弟,但先前由于人隔兩地,表兄弟之間往來很少,直到那一年方儀望回亳州娶親時,在喜筵上見他辦事利落,言語得當(dāng),所以偕同新婚妻子返回上海灘時,就把他也帶上了。這個人物在咱們李莊的傳說中也是個有名的,被稱為方公館的智多星。當(dāng)時,管家王西三一見名片,自然是贊嘆有加,忽然間,眉間一展,雙眼一亮,給方儀望一個提示。他說,如果要是請中山先生寫個銀行名字,咱們制成匾牌掛在銀行里,豈不更好?這“更好”二字含義豐富,都在王西三臉上明擺著,方儀望一看就全明白了。
但是,方儀望再次商見中山先生時,已經(jīng)沒有那么方便了。因?yàn)闀r值段祺瑞破壞約法,中山先生正忙著準(zhǔn)備前往廣州組織護(hù)法政府以備再次北伐。老侄兒,這不是我瞎說,史書上有記載的。一時間諸多國會議員云集上海,甚至北洋艦隊(duì)也一再通電表示響應(yīng),艦炮林立,泊在碼頭伺機(jī)出發(fā)。只是,中山先生財(cái)政支絀,沒有南下經(jīng)費(fèi),不能及時成行,這個時候,哪還有心情寫啥牌匾嘛。方儀望打探到這個確切消息之后,當(dāng)機(jī)立斷,立時從銀行里取了一袋子鈔票,急切切送到了莫利愛路二十九號中山先生住所。真是恰恰巧極了,中山先生剛剛得到了資助,當(dāng)時聞名上海灘的大富翁哈同那廝,差人剛剛把錢送到。這個猶太人資助了整整五大麻袋鈔票,碼放在客廳里,尚未開包點(diǎn)驗(yàn)。相形之下,方儀望的這一袋子鈔票,只能算是錦上添花了。在這種場面之中,方儀望的心理變化如何咱們可以想見。咱亳州人好講面子老侄兒你也知道,他面子上一時下不來,既沒有了豪情,也沒有了氣焰,哪里還好意思再提請中山先生題寫匾額這件小事。不過,說到底,咱們方儀望在上海灘也不是白混這些年的,面對這樣尷尬局面,嘴上照樣說了一番漂亮話:“儀望資歷淺微,見識短薄,不敢妄談‘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之大理,但先生南下護(hù)法,是替國家撫亂,讓百姓安靜,這樣的大事,我?guī)筒涣舜竺Γ皇潜M些微薄之力而已?!笔肓现猩较壬苁切蕾p他這番言辭,馬上叫人寫給收據(jù),以便將來政府償還。到了這個境地,方儀望哪里肯要啥收據(jù)嘛,決然表示,只要有助于先生成就革命大業(yè),他完全是自愿無償捐獻(xiàn),遑論收據(jù)。中山先生更是高興,告訴方儀望明天他便出發(fā)南下,待到革命成功之日,一定要給你們這些為革命大業(yè)做過貢獻(xiàn)的人士頒發(fā)獎狀,以表國民政府的謝忱。endprint
但是,從此以后,方儀望再沒見過中山先生,包括五年之后,因陳炯明興兵作亂,中山先生回到上海灘,仍然住在莫利愛路二十九號,半年后才再次返回廣州。中山先生在上海半年時間,方儀望居然沒能再和他見面,真是讓咱們李莊老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不肯原諒他,一說起這事,相互打問,他去哪兒了,他去哪兒了嘛。后來有人將話兒傳回來了,說是那時候方儀望人在北京,因?yàn)樯虾讉€朋友要辦個證券物品交易所,上了數(shù)次請呈條文,北洋政府拖拖拉拉,好幾年不作處理,于是,幾個老友以方儀望是在滬皖籍聞人為借口,特托他前往北京拜見段祺瑞,要知道,段祺瑞是皖系首腦,當(dāng)時在北洋政府就他說了算嘛,老朋友們甚至責(zé)成方儀望,不謀成此事,就不要再回上海灘了。方儀望雖然因此沒能再次拜見中山先生,但是,用先生的手跡做的名片,照樣給他的商業(yè)活動增加了不小的聲譽(yù),還給他的日常生活添加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光彩。及至上海灘的報紙刊登了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方儀望手捧報紙,思前想后,不禁潸然淚下,一連數(shù)天不言不語。又過了多年之后,一個姓林的政府高官來到上海灘,敲鑼打鼓,到了方公館,向方儀望頒發(fā)獎狀,以表彰他為國民政府早期的革命大業(yè)做過的貢獻(xiàn)。多半天,方儀望才想起當(dāng)年那一袋子鈔票的事,方才認(rèn)出這位姓林的高官,彼時就在現(xiàn)場。
老侄兒,你知道的,不僅在咱們李莊,即便在咱們整個亳州,關(guān)于方儀望的傳說也有很多很多。而且,即便同樣一件事,各處說法也不盡相同,甚至自相矛盾之處比比皆是。比如他和中山先生的這些逸聞,只是僅僅在咱們這一帶傳播甚廣,從來不見文字記載。在咱們李莊,傳聞與歷史都不需要記載,這些東西就像高超的手藝一樣,只要心口相傳,就會活在咱們的記憶里。不管咋說,反正在咱們李莊,有關(guān)方儀望的傳說都是真實(shí)的,字字均可銘刻,句句可入碑石。凡是方儀望的故事,別處說法,不是盜版的,就是改編的,只有咱們李莊人說的才是正版的原著。咱們有方儀望的照片為證。要給人家講理,如果說在沒有見過方儀望真人之前,咱們李莊人的這種態(tài)度是蠻橫的,那么,等到看見方儀望的照片之后,就得承認(rèn)咱們李莊人態(tài)度蠻橫,也不是沒有一點(diǎn)道理的嘛。
老侄兒,我這樣講行不行?
你說行,那咱們就這樣講下去。
咱們說那照片。
哦,哦,就是這張照片,你早先也見過。
這張黑白照片,照得相當(dāng)漂亮。
方儀望的這張照片,是坐在藤椅上的半身相。那時候盡管樣樣落后,但是人人做事都特別細(xì)心講究,你看這張照片,八九十年過去了,一點(diǎn)兒也沒有褪色,照樣可以看清方儀望倆眼睛炯炯有神,這道濃密的短髭,就是嘴唇上的這道胡須,纖毫畢見,下巴則刮得一片青光,長眉細(xì)眼,兩耳招風(fēng),一看就是個有福的貴人相。你看看,除了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他的神態(tài)也比較平靜,只是側(cè)目斜視,不知在看啥,仿佛在觀看山坡上一匹散步的白馬,又好像觀望草坪上喁喁私語的兩只小鳥,也許他只是隨意一瞥慢慢逝去的韶華時光。老侄兒,一看這張照片,我就忍不住要轉(zhuǎn)文,忍不住大耍詩人情懷,就像你老爹那個混球一樣,一看見漂亮女人,馬上就得寫上一大篇四六句兒。你看看,方儀望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里還夾著一支雪茄煙尤其明顯,連一縷煙霧也仿佛還在裊裊飄動,這襯托得方儀望的視線更是邈遠(yuǎn),使他所凝視的事物也更加神秘。不過,后來咱們李莊有人解釋,說方儀望照這張相片時,他的小女兒正在不遠(yuǎn)處給蠶寶寶采桑葉,好像他們看見了一樣。他的小女兒,在咱們李莊的傳說中,可謂是大名鼎鼎,你也是知道的,但在這張照片上,誰也看不到她,以咱們李莊這些人貧乏的想象力,根本無法想象大小姐應(yīng)當(dāng)在這張照片里的哪個地方。是的,我喜歡把方公館的千金稱為大小姐,我一直都是這樣稱呼的。哦,這張照片是方公館的大少爺方邁克照的,他拍這張照片時,我就在當(dāng)場。我知道大小姐在哪兒,但我這會兒來不及說了,我要尿尿去。
哎喲,年紀(jì)大了,前列腺老化了,尿多。
好,先憋一會兒,就再說幾句吧。
在這張照片上,你看不出方儀望有多大歲數(shù)。說三十可能小了點(diǎn),說六十也可以,說四十也有人相信。上海灘生活的人嘛,你搞不準(zhǔn)他多大歲數(shù)。咱們先不管他多大歲數(shù),反正,就像傳說的那樣,這時候的方儀望已是上海灘的聞人了,如果他愿意,把他和那些人們所熟知的大亨們相提并論,也不算為過,比如杜先生,事實(shí)上,方儀望和杜先生還真是好朋友嘛。咱們李莊的傳說很奇怪,啥都說得像親眼看見一樣。比如,傳說中的這時候,方儀望不需要像早年那樣拼打,不管是在銀行里,還是在家里,能讓他操心的事體少之又少。他的大兒子方邁克留學(xué)歸國多年,當(dāng)時是上海灘有名的心理學(xué)家,除了開了一家心理咨詢診所,還時常到幾個有名的學(xué)校里講講心理學(xué)。這在那時候,算是鳳毛麟角的前衛(wèi)職業(yè)了。他的二兒子和三兒子是雙胞胎,目前還在國外留學(xué)。這兒我要加個注腳,這對雙胞胎,我只見過照片,從沒見過本人。哦,他的那個在這張照片中看不見的小女兒,就是大小姐嘛,正在圣瑪麗亞女校讀書。那個學(xué)校,在當(dāng)時可是婦孺皆知的女子貴族學(xué)校。讓他最欣慰的是大兒媳婦,也就是我們李莊人嘴里的大表嫂,雖然專心于鉆研金融經(jīng)濟(jì)學(xué)問,熱心于公益事業(yè),在自家銀行也沒有擔(dān)任任何職務(wù),但在她的建議和督導(dǎo)下,豐盛銀行業(yè)績蒸蒸日上,雖然比不上幾家“國”字號銀行那樣能得天時地利之便,但在很多私家銀行里也算得上翹楚,在當(dāng)時,也可謂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至于方公館里的事情,更不用說了,千頭萬緒都有管家王西三嘛!
既然人生狀態(tài)如此完美,論說起來,方儀望大可以優(yōu)游歲月,享清福做老爺了,可是,這想法與他幾十年來拼搏奮斗養(yǎng)成的性格和習(xí)慣太不相符。他閑不下來,總覺得自己好像還有點(diǎn)兒想法沒有實(shí)現(xiàn)。就像我一樣,一百多歲了,還老是覺得有些事我還沒做完。也正因?yàn)槿绱?,所以方儀望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xí)慣:每天上午十點(diǎn)起床,洗漱完畢,喝下大半杯白開水之后,便在自家花園里踱步養(yǎng)神,到了十一點(diǎn)半,準(zhǔn)時進(jìn)餐廳吃一碗素面。方儀望的這碗素面,是廚子湯鳴做的。湯鳴也是咱們亳州人,廚藝是祖?zhèn)鞯?,祖上是清廷御廚,至于湯鳴的手藝有多好,我咋夸他嘛,這碗素面方儀望方老爺每天午飯必吃無疑,吃了幾十年從不變樣,這個就是最好的說明了。當(dāng)然了,這碗素面要花多少工夫,要費(fèi)多少食材,恐怕也只有廚子湯鳴心里清楚。endprint
方儀望還有個習(xí)慣,吃過飯稍息片刻,趁機(jī)看完幾份報紙。他最喜歡的那份報紙叫作《密勒氏評論報》。雖然,他老人家會說一口流利的洋涇浜英語,和一些外國朋友也可以隨意交談,但這份英文報紙,除了兩行英文刊名下邊的那一行中文刊名外,他實(shí)在看不懂幾個單詞,但他喜歡端詳報紙上那些印刷精美的中外圖片,而且能從圖片上猜測出與之相關(guān)的英文內(nèi)容,等到了圈子里,和他的銀行家朋友們交談這些事時,他說得比報紙上報道的內(nèi)容還要多,還要全面。哦,那個時代嘛,看英文報紙也是他們這類資本家的時尚和面子。方儀望總是把《密勒氏評論報》放到最后看,一看完這份報紙,恰好到了時間,外邊小汽車?yán)染蜁燕忠豁?,方儀望,方老爺,就會更換西裝革履,拎著皮包走出來。大老遠(yuǎn)的,在公館里跑腿的男傭雙印兒,甩著兩瓣子頭,就已滿臉帶笑打開了車門,方儀望上了汽車,雙印兒笑臉依舊,輕輕把門關(guān)上,麻利地后退一步,雙手一攏兩瓣子頭,還是拉著那么個笑臉,站在那兒等汽車開走。
方儀望每天出門時,都會給管家王西三交代一下去哪兒,即便偶有疏忽,管家王西三包括方公館里人也都明白,老爺只要是西裝革履坐汽車出去的,那多半是去銀行理事的,或者是到洋行看生意,或是訪見場面上的某個要緊角色,至多是到銀聯(lián)會員部開會去了。要是沒有西裝革履,也沒有坐汽車,而是布鞋長衫獨(dú)自出門,或者在門口攔輛黃包車,那就是逛街去了。
這一天午飯后,方儀望又是布鞋長衫,看樣子又是上街走動,還沒走到大門口,就見門外吵嚷一片,一個土頭土腦的鄉(xiāng)下小孩子,正在和一個流里流氣的黃包車夫發(fā)生爭執(zhí)。方公館看門的那個壞人樊阿大,手里拿著一條木制短棒,短棒上旋轉(zhuǎn)纏繞著紅白線條,把手處一根雙環(huán)的牛皮帶子套在手腕上,在一旁看笑話,壓根不顧有人門前吵嚷,有失公館體面。只聽那鄉(xiāng)下小伙子嚷聲耳熟,方儀望不由得緊走兩步,來到門口。頓時,樊阿大抱膀子的倆手失了骨頭似的,滑溜到兩胯處,腰也跟著弓下來,滿臉媚笑著,說話聲調(diào)又軟又尖又跳,特別像似上海人。他說這個“阿木林”自說是老爺親友,以為上海灘是天堂,黃包車白坐玩兒,瞧這個場面,要擺“華容道”陣勢,“莫覺人”要吃皮榔頭!老爺來得好巧,瞅一眼他們當(dāng)場“出彩”,怕有人要渾身貼膏藥哩!
方儀望聽?wèi)T了樊阿大那副冒牌上海腔,也不以為意,轉(zhuǎn)眼一看那個小伙子,長著一張馬臉,右肩挎?zhèn)€包裹,左手里拎著三四封果子,饒是穿著新衣新鞋,就好像在人堆里滾了幾天幾夜沒睡覺,也弄得蓬頭垢面。有趣的是,這張馬臉上的倆眼一翻白,讓方儀望竟然覺得有些眼熟,腦海里閃了幾閃,也沒能想起來。為了避免再次上當(dāng),索性又是老辦法,咱們方儀望操著亳州腔劈頭問了一句:“那個鳥孩子弄啥哩?家是哪莊的?恁爹叫啥名字?”這個鄉(xiāng)下鳥孩子,原本緊繃的表情明顯松弛下來,想必到了上海灘聽到的都是鳥腔鳥語,這一下子,聽到鄉(xiāng)音,好像又回到了家鄉(xiāng),臉上馬上顯出咱們亳州人的嬉皮相,眼神僵邦邦更像亳州人了,他就那么盯著方儀望,張嘴就是亳州人特有的硬腔悖氣:“俺是淝河集東邊李莊的,俺爹名叫李清潭,我的名字叫李娃。麻煩問恁一下,恁可是俺姑父方儀望?”
老侄兒,今兒就說到這兒可好?時間也不早了,你還得騎電瓶車回家嘛。咱們爺倆就請了吧。
不錯,老侄兒,你猜對了。
在方公館門前的這個鄉(xiāng)巴佬,就是我,你的老伯父李娃。
李娃原本是我的小名,你是知道的,小時候我也上過幾年學(xué),因?yàn)椴缓煤媚顣B個好學(xué)名都沒得到。學(xué)堂里的劉先生,就是咱李莊東邊劉莊的,那個飽讀詩書的老秀才,年紀(jì)大了,又胖,身材長相都走了形。這位劉老先生也給我起了個學(xué)名,好聽得很,只可惜還沒叫起來,就被大家忘掉了,所以,李娃,我這個小名,被人當(dāng)作學(xué)名叫起來了。咱們李莊的人最喜歡說的,就是我李娃小時候跟陳祈合學(xué)功夫的事情。陳祈合他老人家,是上了州府縣志的,是個大武術(shù)家,就是咱們李莊西南方向陳橋集上的,離咱們李莊十三里地。咱們李莊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都還記得我小時候在打麥場上舞槍弄棒的情景,人場里說閑腔,還時常說這個。然而,白云蒼狗,歲月愴然,到今兒,這些老家伙也都去那邊了。
那時候,咱們家養(yǎng)有十幾頭牲口,種有一二百畝田地,在方圓十幾里,家境算是殷實(shí)的。你爺爺,就是我爹,是個受過舊禮教的人,先前他見我詩書無緣,也支持我學(xué)拳練武,還特意托人到陳橋集大捶匠陳祈合家說項(xiàng),我才能夠拜陳祈合為師,學(xué)了快十年工夫。后來眼見小子我不事農(nóng)活,無意生產(chǎn),天天劁貓騸狗惹是生非,他的馬臉就越拉越長。
在我十五歲那年,你爺爺決定讓我學(xué)門手藝,將來也好有個飯碗,以防餓死在漫地里。他老人家按照老習(xí)俗,托人連說了三次,還置辦了兩桌海參席,才說成了讓我到亳州城里乾泰昌藥號學(xué)生意。方家乾泰昌藥號,當(dāng)年在亳州可謂是赫赫有名的。是的,方家,就是老家伙方儀望家。乾泰昌藥號從小到大,最終能成為行業(yè)里的龍頭老大,當(dāng)然離不了在上海灘的銀行家方儀望,離不了他不間斷的扶持。乾泰昌的當(dāng)家老板方儀禮,就是方儀望的弟弟,不光在亳州藥業(yè),甚至在全亳州各行各業(yè)都是有名的難伺候。照咱們李莊的話講,閻王惹他不起,小鬼更覺難纏。當(dāng)時要到乾泰昌藥號當(dāng)學(xué)徒學(xué)生意,天啊,豈能是一般的難嘛。老伯父我之所以能進(jìn)乾泰昌,一是薦頭情面大,就像魯迅先生說過的,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云云。二是有點(diǎn)拐彎親戚。你爺爺,也就是我爹,托的這個薦頭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妹夫,也就是我的姑父,論起輩分來,老侄兒,你得叫老掌篙的一聲老姑爺。老掌篙的,是咱們李莊這一帶的方言,是對長輩的尊稱。依著老禮,姑舅論序,這個人也算是咱們家的首席高客。他家在淝河集上,淝河集離咱李莊一十八里。這位老姑父,是淝河集上元和百貨店的老板,大名蔡九。你爺爺托蔡九說事,憑的就是這層至親關(guān)系。而九老板能說成這件事,憑的也是頂頭至親這個關(guān)系?,F(xiàn)在一說,你就知道,咱們家蔡九老姑父的姐姐,當(dāng)年是名傳三百里的大美人,就是乾泰昌藥號的大兒媳婦,大奶奶,也就是方儀望的太太,論起序來,也是我的老姑媽,你的老姑奶奶,雖然婚罷即隨夫君方儀望去了上海灘,幾十年來絕少見面,但她的身份,這層親情,都在那兒擺著,遇上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小事體,哪還有說不成的理兒。endprint
本來,我到乾泰昌學(xué)徒這件事是年頭里說妥的,但依照行業(yè)里的規(guī)矩,得過了年,出了正月,我才能去報到。也不能說這規(guī)矩奇怪,得說那時候的人太迷信。說迷信,跟著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你爺爺還專門請?jiān)蹅兝钋f的活神仙李瞎子,掐算了一個出門的好日子,就定在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這一天虎從風(fēng)龍從雨,吉日好出行。所以說,咱爺倆弄我這個回憶錄,我就選擇了這一天開工。
按照原先說好的計(jì)劃,我到了淝河集上,先和表哥蔡瑯玕會合,然后由表哥蔡瑯玕把我送到城里乾泰昌藥號。這位表哥蔡瑯玕,就是淝河集元和百貨店的少掌柜的,他爹咱們說過了,也都見過了,就是咱們家的高客蔡九老板嘛。原先我以為表哥蔡瑯玕這個名字只是好古怪,后來才知道瑯玕二字,意思就是像珠子那樣的美石,這還是后來到了方公館,人家大小姐告訴我的。哦,論起來,蔡瑯玕和大小姐他們才是至親的表哥表妹。哦,哦,咱們說蔡瑯玕這個名字,還是淝河集上一個老學(xué)究起的,可以說是名副其實(shí)。蔡瑯玕長相確實(shí)漂亮,也相當(dāng)能干,才十八九歲,就成了蔡九老板的得力助手,他們家的元和百貨店進(jìn)購貨物,這幾年基本上都是由他到徐州或者蚌埠等地采買的。我要去城里乾泰昌藥號報到這天,算就的,恰好正逢蔡瑯玕要去徐州進(jìn)貨,正好順路,于是這樁好事的薦頭蔡九老板就可以少跑一趟,差事就由他兒子蔡瑯玕代辦了。兩頭都是至親,俗禮節(jié)可有可無,這樣安排,雙方當(dāng)然都可以理解并接受了。我和表哥蔡瑯玕自是爛熟了,逢年過節(jié),親戚往來,撞到一起,我會教他幾手拳腳防身,他會給我說幾段行商見聞,聽來大是開心。這一回,有了能干的表哥蔡瑯玕帶領(lǐng),從淝河集到亳州這一路上確實(shí)比較順利。
那時候,從淝河集到亳州只有一趟車,是從阜陽開過來的,必須路過淝河集才能到達(dá)亳州。票車破破爛爛,除了圍著破麻絮圍脖的司機(jī)面前有塊玻璃,車上所有的玻璃窗都碎掉了,換上了刻花鏤空的木板,速度雖然趕不上現(xiàn)在的拖拉機(jī),但比那時的驢車要快一些。到了亳州汽車站已是午飯時刻。那時候的亳州汽車站光景奇特,只有兩間房子,算是車站辦差人員有個落腳處,其他一場白地,打圈圍的是木柵欄,很低,所以也不需要留個門,來往乘客行人,隨時邁腿進(jìn)出。表哥蔡瑯玕和我剛剛跳下車來,就看見貓日的方強(qiáng)在柵欄外吆喝我們,搖頭晃腦,眉飛色舞,眼光兒四下里流動,不像個善良孩子,全一副老亳州的痞子相。
老侄兒,盡管你知道方強(qiáng)是誰,但你隨著我的言說,到了這兒,你情不自禁也要問了,這方強(qiáng)何許人也?
這個方強(qiáng),我命中的福星,我命中的煞星,我的惆悵,我的夢,令我惆悵的夢中老朋友,他的胖瘦長矬,你且聽我細(xì)處說來。這方強(qiáng)就是乾泰昌藥號老板方儀禮的次子,原本名叫方驊騮。驊騮就是赤色駿馬,這個意思還是后來方公館的大小姐告訴我的。由這個名字你可以想見,方強(qiáng)家里人對他期許甚高。不想方驊騮本人,壓根就不喜歡驊騮二字,也不經(jīng)大人商量,自作主張,很干脆地改為方強(qiáng),簡單,好記,又有棱角。這一點(diǎn)叫我佩服???,我很欣賞這點(diǎn)。這些情況,都是年節(jié)下走親戚,表哥蔡瑯玕給我說的。蔡瑯玕走南闖北,見聞廣大,我們表兄弟只要見面,他就給我講說一些趣事,方強(qiáng)的故事他說得最多,因?yàn)檎撈鹦騺?,方?qiáng)也算是他表弟嘛。蔡瑯玕他自己的親表哥表弟都在遙遠(yuǎn)的上海灘,夠不著看不見,所以,他和這個能夠得著看得見的表弟方強(qiáng)甚是親熱。也是咱們亳州的老習(xí)俗嘛,越是拐彎抹角的親戚,越是走得親熱嘛。
雖然耳朵里早就灌滿了方強(qiáng)的故事,但我卻從未和方強(qiáng)見過面。要是按規(guī)矩論親排序,我應(yīng)當(dāng)從蔡瑯玕這個序列,和方強(qiáng)也算是表兄弟。你想嘛,老伯父我也不是個省油燈,心里邊既然有著這么一位蝎虎表哥,免不掉就想會會他。只是,那個時候不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從咱們李莊去趟亳州,簡直等同于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所以嘛,我們這兩個拐角表兄弟想見個面,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了此時,看到方強(qiáng)站在汽車站柵欄外吆喝,表哥蔡瑯玕一說這就是方強(qiáng),我不由注目多看了好幾眼。老侄兒,你可能想見,一個十四五歲的鄉(xiāng)巴佬,張望一個十七八歲的城市青年,那目光該是啥樣子的嘛!我對你說吧,仰慕得很。我也得和他拉拉手嘛。這樣子我就趕緊走上前去,膝蓋下隔著木柵欄,拉著方強(qiáng)的手,叫了一聲表哥。方強(qiáng)到底比我大上兩三歲,又是大藥號的二少爺,又是縣城里的高中生,眼界是開闊的,經(jīng)歷聽聞自然也要高人一籌,加上天性直爽,又是個自來熟的脾氣,所以根本沒有遠(yuǎn)近親疏之別,左一聲表哥,右一聲表弟,熱情似文火煮骨頭,叫得人骨頭縫里筋膜都化了。老侄兒,你想啊,像我這樣,一個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小鄉(xiāng)巴佬,哪里承受得住這個!方強(qiáng)真會迎合人,當(dāng)下也不急著帶領(lǐng)兩個表兄表弟回藥號,直接拉進(jìn)了車站旁邊的小吃店里,那會兒我還不像現(xiàn)在這般,能識文斷字,所以也沒記住那個小吃店的名字,只記得方強(qiáng)點(diǎn)了醋鴨蹼、鹵羊腸、牛順風(fēng),蛋卷臘肉,四個小涼菜,又要了三份雞絲面,一時間表兄弟三個親情不論,先吃起來再說。
方強(qiáng)邊吃邊說,說家里已經(jīng)吩咐了,李娃表弟就算今天已經(jīng)到藥號里掛上名號了,先不必到藥號里做事,先跟他一塊兒,隨蔡瑯玕大表哥,去趟徐州辦個小事,車票都已買好,一會兒吃了飯,馬上坐車出發(fā)。我一聽真是喜出望外,沒想到當(dāng)個學(xué)徒還沒進(jìn)門,就輪著坐汽車四下走動,大開眼界長見識。老伯父我內(nèi)心的興奮可想而知,哪里還能看出大表哥蔡瑯玕笑里藏奸,他不僅沒表示意外,倒是拊掌大笑,一番極力贊成。
就這樣,我和兩個表哥一塊兒去了徐州,一路上大表哥二表哥叫得甚是親熱。尤其二表哥方強(qiáng),說古論今,趣事逸聞,鳥話不斷,又吹口哨,又擤鼻涕,真是讓我笑破肚皮。方強(qiáng)把話頭兒還扯到了上海灘,說上海灘遍地金條,誰撿起來就是誰的,街上到處都是黃包車,隨便坐,你說上哪兒,就拉你上哪兒,到了地方不僅不要車錢,車夫還給你鞠躬,感謝你坐他的車子。方強(qiáng)說這些都是他伯父說的。他伯父方儀望更不得了,在上海灘住著花園洋房,天天吃著山珍海味,出門就坐小轎車,一上街就能看到穿旗袍露大腿的美人兒。盡管那時候老伯父我對大腿與美人還沒啥概念,但天天吃山珍海味,還能坐小轎車,倒是聽得直流口水。加上方儀望這個人的諸多故事,在當(dāng)年就流布故鄉(xiāng),因?yàn)樵蹅兪枪諒澯H戚,我自然更是耳聞多多,心眼里也多了一層親近嘛,眼下聽得方強(qiáng)這么一說,心里面不由自主產(chǎn)生了廣泛的向往,恨不得一步走到上海灘,好好吃他幾頓山珍海味,再坐上黃包車滿上海灘轉(zhuǎn)上三圈。方強(qiáng)善于察言觀色,加上大表哥蔡瑯玕在一旁推波助瀾,一齊兒慫恿我不妨借此機(jī)會到上海灘玩他幾天。我開始還以為兩個表哥只是說說玩兒,誰料想,一到徐州,情況有了變化,玩笑變成了真的。也不知是幾點(diǎn)到的徐州,反正已是夜里。好在火車站離汽車站不太遠(yuǎn),所以,一下汽車我們就奔上火車站。也是命該如此,趕巧了剛好有馬上就走的車票,方強(qiáng)當(dāng)即掏錢,給我買了一張去上海灘的火車票,而且還是二等車廂。我那時別說坐火車,見都沒見過,更別說還要坐二等車廂了。在月臺上等車到站的那幾分鐘里,方強(qiáng)還寫了他伯父方儀望的公館地址,告訴我到上海灘下了火車,坐上黃包車,給車夫看一下這個小字條,人家就得笑瞇瞇地送到地方,一點(diǎn)也不用多操心。知道我識字不多,又怕遇上個車夫不識字,方強(qiáng)還再三念了幾遍,讓我牢牢記下。而且,都把我送上火車了,方強(qiáng)還再三叮囑我:“人家車夫是不要錢的,李娃表弟,你要硬給人家錢,小心人家生氣,上海人脾氣不好,揍你一頓那可就不太好了。”endprint
我上車坐好了,才發(fā)現(xiàn)手上還提著進(jìn)師門準(zhǔn)備的四封大金果子,我真不知道這一路上折騰來折騰去的,咋就沒把這東西落下,好像它們是個生靈,將性命粘在我身上了。我趕緊敲著玻璃窗,大聲喊叫方強(qiáng)把大金果子帶回去。這時候,火車已經(jīng)開動了,方強(qiáng)也沒聽見我喊他。也不知火車跑了多長時間,次日到達(dá)上海北站基本上也就是快吃晌午飯的時辰。這個時間是我看了一下太陽才估摸出來的,在咱們李莊,都是太陽到了這個地方,才吃午飯嘛。除了還知道這個之外,我的腦袋大致上成了一團(tuán)糨糊。蜂擁的人群,滿耳朵的人說話如同鳥語,我大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神話王國,或者到了地球上另一個國家,于是,我跟著人家出了站。在路邊,看有人大模大樣地坐上一輛黃包車,我也大模大樣上了一輛黃包車,也沒掏方強(qiáng)寫的那個紙條,直接把地址告訴車夫,車夫也不吭聲,拉起車一頭闖進(jìn)人群混雜的塵霧里。
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個車夫穿著緬襠褲,上邊穿的啥衣裳我忘了,反正下巴上有一個大痦子,痦子上一撮毛,這撮毛比下巴上的胡須要長出一節(jié)子。這個怪胡子的車夫話頭黏稠,可惜我根本就聽不懂他的鳥語,也無法和他交談,要是依著自己的性子,就像以前遇到這種人一樣,我只消喝一聲閉嘴,他要敢還上半句嘴,那就有他喝一壺的。后來一想,人家白拉你又不要錢,咱咋好意思再發(fā)火嘛。反正一時也不知如何搭腔,索性一言不發(fā)。我現(xiàn)在回想一下,得平心而論,從上海北站到法租界霞飛路上,不能算近,再拐一條街,到達(dá)方公館門口,這趟活兒即使不繞路,車夫也沒少出力,但到了地方不給錢,可就說不過去了。
當(dāng)阿拉是豬頭三!上得車車,搭搭眼就曉得儂阿木林,莫充莫裝,儂是個莫覺人,操伊拉,豬玀,小赤佬,將出洋鈿來,裝死腔到底,當(dāng)心吃皮榔頭。
自然,都是舊上海灘流氓阿飛說的老話了,車夫的村話嘛。是的,一見我不掏錢出來,這個混蛋車夫滿嘴鳥語,火冒三丈,放下車把,往來奔走,左右跳躍,雙臂狂舞,活像吃了仙丹,變成了野獸,要吃了我這個活人一般。我當(dāng)下還很奇怪,二表哥方強(qiáng)說上海灘車夫拉人不要錢,還要向人道謝給他面子坐了他的車,這個咱們記住了,只是沒想到上海灘的車夫道個謝竟然這樣麻煩,真的,我真以為這個車夫向我道歉嘛。我平時也沒有給誰客氣過的經(jīng)驗(yàn),這會兒也不知如何應(yīng)付這個場面。那車夫見我愣頭愣腦的這泡膿樣子,直接將自己氣成了豬頭三,不免挽起袖子,揮掌劈臉便打。這下子我明白了,二表哥方強(qiáng)是說笑的,上海灘的車夫也是要錢的,你不給錢,人家就會揍你的。咱們李莊的人,到了哪兒都是講理的嘛,要錢可以明說,何必動手打臉,看起來操伊拉上海人真是脾氣不好嘛。思想間,我身形未動,右手一揚(yáng),抓住車夫手梢子,一式“白馬臥蹄”,那車夫身體一晃,兩腿一軟,跪在我面前了。
這個時候,方公館的主人方儀望走了出來。
好了,老侄兒,今天就到這兒吧。
老侄兒,今兒咱們說個快的,現(xiàn)在咱們就到了方公館大門以里。我這廂里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老侄兒你猜咋著了?老姑父方儀望聽完了我的言講,先是啞然失笑,繼而放聲大笑,笑得我當(dāng)場蒙頭蒙惱。后來我和他老人家廝混熟了以后,他才對我講解了初見面他為啥哈哈大笑,他是笑方強(qiáng)這個孩子過于淘氣,為啥要捉弄一個老實(shí)巴交的鄉(xiāng)下小孩子,這個玩笑開得有點(diǎn)沒有邊際了。狗娘養(yǎng)的嘛。他后來給我解說這些時,裝模作樣,還這么罵了方強(qiáng)一句。咱們當(dāng)時不知道這個嘛,一個鄉(xiāng)巴佬,初到上海,一腦袋麻木,哪里知道這個傳奇人物作何想嘛,只是覺得他既然哈哈大笑了,那可能就是熱情的表示,就是歡迎的表示。而且,他老人家當(dāng)時拉著那副迷死人的笑臉,打問我家庭情況,打問我父母情況,滔滔不絕,還說起幾十年前他回老家成婚,前往淝河集迎親時倒是見過我爹李清潭老弟,對他那張漂亮的馬臉記憶相當(dāng)深刻,尤其是我爹馬臉上的倆眼一翻白,那真是讓他畢生難忘,如此等等,所以剛才一見我翻倆白眼,只覺得眼熟,沒想到原來是有緣由的。說到此處,方儀望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更讓我心頭松弛下來,因?yàn)檠矍斑@個天天響在耳邊的傳奇人物,全沒有了耳聞里那般威嚴(yán)氣象。我當(dāng)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老家伙一番東拉西扯的用意,是探探我的根梢,看我是不是冒充親戚,因?yàn)?,曾有過幾次冒充親戚騙他錢財(cái)?shù)氖虑槁?。這個也是后來他親口對我說的。這會兒“驗(yàn)明了正身”,方才掏出錢夾子,拿出一張票子,吩咐樊阿大那廝出去把車錢付了。
老侄兒,即便到了這般境地,我才意識到上了兩個表哥一當(dāng),腦門涼下來,才覺察出事情有些蹊蹺嘛,雖說咱們剛到方公館,還沒有吃上一頓山珍海味,但從黃包車車夫要錢這件事上,我就隱約覺得天天吃山珍海味這章子事體,恐怕是不大可能的了。由此又進(jìn)而一想,自己本來是要到乾泰昌當(dāng)學(xué)徒的,竟然心頭一咣當(dāng),耳根子一軟,被方強(qiáng)那貓日的幾句熱絡(luò)話弄到上海來了,這章子事體,要是咱們李莊的老少爺們兒知道了,驢嘴馬嘴都能笑歪到后腦勺上去,咱們李莊的爺們兒這么一笑話,那我爹的馬臉能拉多長就不要說了,挨上一頓拌草棍是絕對難免的。老侄兒,我當(dāng)年一旦做了窩囊事,惹得你爺爺生氣動怒,他老人家就會拿起牛槽旁邊的拌草棍,劈頭蓋臉一頓臭揍。盡管我年少輕狂,身懷武功,但拌草棍是槐木的,木質(zhì)軟硬程度恰到好處,照樣敲得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頭上疙瘩摞疙瘩。這么一想,我恨不得抽身便走,一溜兒小跑回到亳州,趕緊到乾泰昌藥號學(xué)徒去。
俗話說,事到臨頭,不能亂起念頭,念頭一亂,心神就亂。我一時不免心神大亂,以致眼前的老姑父方儀望,好像又恢復(fù)了傳聞中的威嚴(yán)氣象。我頓時有些緊張,顛三倒四,把自己想法說了出來。老姑父方儀望當(dāng)然沒有阻攔,其實(shí)那片刻間,我就從這老滑頭臉上看出來了,他心里已定下主意,讓鳥孩子在上海玩上幾天,再買張車票送他回亳州去就是。只是眼跟前,這個老姑父嘴上操著咱們亳州話,答說得很是漂亮:“李娃哦,你這個鳥孩子,千百輩子,好容易來一趟上海,還沒進(jìn)門就要回去,太說不過去了,也不成個體統(tǒng),先安心住下,在上海玩上幾天再走。要不然,家鄉(xiāng)父老眼前,我如何過得去!見到你那親姑父蔡九老弟還好說,要是一旦見了李清潭老弟,這層親戚咱兩家可就走到頭了?!眅ndprint
說著話兒,老姑父方儀望一伸手,接過我手上的三封半大金果子,當(dāng)即將那剩下的半封果子打開,捏一粒塞嘴里,先是皺著眉頭“吸溜”一聲,好似燙了牙齒和舌頭,接著眉開眼笑,頻頻點(diǎn)頭,連聲贊嘆,說那個啥還是老家的味道“拿摩溫”。哎呀,這副吃相,真讓人想不到,拿現(xiàn)在話說,沒想到咱們李莊人的心中偶像,咋會是這副鳥吃相嘛。不過,他這么一吃,吃掉了我與他之間的陌生感和距離感,我反倒覺得老家伙容易親近了。好像我拿去的大金果子好吃得很,老姑父方儀望一口氣把剩下的半封果子吃了十幾粒,這才心滿意足,將手里剩的三粒果子讓樊阿大也嘗嘗。又吩咐樊阿大,快快先將沒開封的三封果子給老太太送去,告訴她娘家來人了,再麻利兒找到管家王西三,讓他給李娃這鳥孩子安排個住處,給伙上交代一聲,這一禮拜多一個人的飯菜,讓咱家的好親戚李娃,舒舒坦坦住上幾天嘛。樊阿大那廝滿臉是笑,直笑得幾顆淺白麻子顆顆充血,險些要迸濺一樣,這才連聲答應(yīng)著一溜煙地去了。
老侄兒,你看,我就這樣在方公館暫住了下來。
本來說好第二天就讓男傭雙印兒帶我上街逛一逛的,沒想到第二天下了雨,只好再等一天了。不想第三天又下雨了,真應(yīng)了那句話,人不留人天留人。上海灘這地方的鬼天氣,真是害人不淺,要是不下雨,我玩上兩天,第三天就可以坐上火車回家了,那樣,就不會發(fā)生后來這些事情了。不過這兩天我也沒閑著,因?yàn)檫@兒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好奇,都讓我長了不少見識。我臨時住在西廂輔樓里嘛,當(dāng)時他們都這樣稱呼西邊這棟洋樓,我就住在一層樓梯拐角那一間。當(dāng)然這是管家王西三大叔安排的。開門一看就知道這只是一間臨時客房,除了床鋪,一桌一椅,一個窄窄的擱物柜。即便是這樣簡單,我也覺得比咱家里要干凈整潔多了。方公館里的管家王西三,也熱情得很,張嘴就是地道的亳州話,先是拉著我的手,拍拍胳膊,拍拍后腦勺,熱情又親切,就像咱們李莊傳說中的那個王西三一樣。王西三辦事情真的是干凈利落,考慮得也相當(dāng)周全。他先是安排好我住下了,又領(lǐng)著我來到盥洗室,教我開水龍頭,拉抽水馬桶,打開和關(guān)上電燈,他心細(xì),怕咱們鄉(xiāng)下孩子不懂嘛。說實(shí)在的,這一套把戲還真讓我大開眼界,十分著迷,在咱們李莊活了十四五年,這些洋玩意兒硬是一樣都沒見過。王西三還給我客氣,說是公館里客人多,這幾日又有些事情,恐怕人手忙亂,要是有一時照應(yīng)不到的地方,還請小老鄉(xiāng)海涵。我初來乍到,加上在家里就拙嘴笨舌,人家的客氣話我是能聽得懂的,但不知咋個回應(yīng),反而木訥地點(diǎn)頭。
老侄兒呀,我當(dāng)時畢竟才十四五歲,不知道焦灼,只知道好奇嘛,不免反復(fù)把玩電燈開關(guān),反復(fù)把玩那個自來水龍頭,反復(fù)把玩那個抽水馬桶。為啥,因?yàn)樵谖铱磥?,一旦回到咱們李莊,這些都是我炫耀的資本,給咱們李莊一群沒見過世面的人講講馬桶,保準(zhǔn)驚倒一片,以為我到了天堂里。老侄兒,天堂里有馬桶沒有,哦,你也不知道,沒去過嘛。當(dāng)時,這些玩意兒確實(shí)也給我?guī)順O大的樂趣,簡直讓我樂此不疲,一按開關(guān),電燈亮了,一按開關(guān),電燈滅了,電燈真好玩,咱們李莊沒有。還有自來水龍頭、馬桶,都是很好玩的,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去洗手,不停地坐馬桶,弄得一個客人還以為我是不是拉肚子了。這個客人戴副黑框子眼鏡,胡子拉碴,特別有道德,懂得關(guān)心他人。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這里姑且稱他為胡先生。
咱們說那,許多東西,因?yàn)樯衩夭拍芙o人以新鮮感,但到了第三天,那些個新鮮玩意兒頓時失去了神秘,我才想起老姑父方儀望,連著好幾天也不見他,不知道啥時候天會放晴,那個叫雙印兒的男傭啥時候領(lǐng)著自己上街開眼界。這么一想,不免有些焦躁,簡直在屋里再待不住,但一時又不敢到處走動,想走出樓去,但有點(diǎn)擔(dān)心自己找不到門出去,又怕出去了再回來時找不到門了。老侄兒,老伯父我,當(dāng)時是個年方十五歲的鄉(xiāng)巴佬嘛,在全國最時髦的上海灘,這些言行舉止,心里活動,可以說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我心里有些郁悶的時候,就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以期忽然看到老姑父方儀望,或者看到管家王西三,哪怕看到門房樊阿大那廝,我也要喊住他,請他轉(zhuǎn)告老姑父,給我買張火車票,趕緊送我返回亳州去乾泰昌藥號學(xué)徒。但是,整整一下午,除了看見有幾輛小汽車在公館里進(jìn)進(jìn)出出,繞了幾圈之外,連個人影都沒有看見。再就是,我看到稠密的春雨下個不停。
這場春雨,到了次日早上,變成了薄霧狀的毛毛雨。因?yàn)橐估锖紒y想沒有睡好,所以早上起來時我想賴床片刻,不料砰砰有人敲門,我趕緊爬起來開門,是管家王西三,手臂上搭著一套男用人的制服。王西三馬上一臉微笑,要我趕緊起床,抓緊洗漱,回來試試這套衣服大小。見我有些猶疑,這王西三連忙道出原委。原來,方公館有個身份特殊的貴客,只要他來訪問,公館里就召集男用人,穿上禮服,分列兩廂,夾道歡迎。今天偏偏雙印兒昨兒個跟著大少爺去了南京,用人相對而立,少了一人,忽然間他就想起我李娃與雙印兒身材高低相仿,“這才請小老鄉(xiāng)補(bǔ)個缺手,站個班”。王西三這般客氣,咱們嘛,咋好意思拒絕,何況我也沒有不從之理,白吃了兩三天飯,出去站上一小會兒,頂個班,還不是應(yīng)該的嘛。你走親戚,水缸里沒水了,你不得擔(dān)起水桶打挑子水回來。所以,趕忙去洗漱了,回來換衣服。只是換的這套男傭裝是禮服,雪白的內(nèi)衣,尖硬的領(lǐng)子,已經(jīng)很不舒服了,還要扎上藍(lán)色的蝴蝶結(jié),這真是讓我難受之至,老侄兒你可以想想,在咱們李莊,我哪里受過這份洋罪嘛。而且,下身的褲子也有點(diǎn)長,鞋子也有點(diǎn)小,這讓我真是別扭極了。王西三幫我穿戴完畢,又將褲腿向內(nèi)折疊一圈,上下端量,頻頻點(diǎn)頭,好像比較滿意,便領(lǐng)著我趕緊出來前去站班。
老侄兒,不怕你見笑,我前天進(jìn)公館時,只是掃了一眼角,不敢細(xì)看,這時到了院內(nèi)一揚(yáng)眼,我登時呆傻住了。咱們李莊只是傳說方儀望住的是花園洋房,任誰做三天大夢也想不到,花園洋房竟然是這樣的,我今兒試著給你描繪一番:一進(jìn)大門,迎面庭院里先是一大片帶狀草坪,逶逶迤迤,蜿蜿蜒蜒,好長一路。二月天氣,南方先占春機(jī),草坪上已是草芽泛青,乍看上去,滿眼青綠。草坪上有幾十株碩大的香樟樹,也正是春發(fā)景象,雖然似有若無的毛毛雨下成了薄霧一般,但也可以看見枝丫黃芽初露,百十只小鳥跳躍枝間,好似追逐植物新發(fā)的清香。一條彎彎曲曲的柏油路水汪汪的,環(huán)繞草坪,旋轉(zhuǎn)于三棟洋樓之間。假四層的主樓坐北朝南,屋頂上用的是暗紅色法國平瓦,墻面鑲有最時髦的水刷卵石,底層和二層的敞廊都是雙柱支撐,門前先是一大片方形磨邊的青藍(lán)色大理石露臺,連接著潔白的九級大理石臺階,走完這片露臺和九級臺階,才能進(jìn)到樓里。主樓兩廂的輔樓也相當(dāng)氣派,都是坡頂折檐式的二層小樓。說老實(shí)話,老侄兒,咱們何曾見過這等洋房,我哪里又懂得方公館的洋房有啥奇妙之處。從那時到現(xiàn)在,八十多年過去了,論說,我的見聞也算是豐廣的了,但說起方公館的花園洋房,我現(xiàn)在還是無法講得清楚,無法說得明白。能說出以上這些關(guān)于洋房的形貌,也真夠難為老伯父我的。就這些,還是后來老姑父和我閑聊時講給我聽的。哦,對了,有一點(diǎn)我還記得清楚,就是后來聽管家王西三說過,這片花園洋房原本是一個名叫霍夫曼·斯塔爾的德國醫(yī)生的住宅,這位德國人年老回國時,由咱們方儀望揮金購得,至于花了多少大條,那恐怕也只有老姑父方儀望自己知道了。endprint
我隨著管家王西三一溜小跑過來時,男用人們已經(jīng)各立各位,看那整齊樣子,就可以肯定,這個陣勢,可不是經(jīng)過十次八次的了。只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方公館的用人居然這樣多,從草坪拐向主樓這邊的柏油路開始,一直到主樓入口處的露臺和臺階上,都是面對面站滿了的,恐怕有百十人,一個個精神抖擻,喜氣洋洋,好像等待婚禮開始一般。我那時候還沒長開身體,因?yàn)閭€頭不高,被安排在露臺和臺階相連的那級臺階上,也就是第一級臺階上。這樣錯落有致,看不出人的高矮,由此可見管家王西三心思縝密。王西三擺好陣勢,叮囑一聲大家稍候,便小跑著到大門口迎接去了,那副樣子,真的很像個稱職的大管家。
老侄兒,要說方公館來的這位客人,絕對非同小可,我這里要是說出他的名字,恐怕你會瞠目結(jié)舌。我要再三囑咐你,你們這些文化人,搖筆桿子的,以后閑談,或者寫這些真人真事,可要萬萬小心,人家尚有后代在世做人,切不可露了人家的行藏。因此上,咱們在這里,暫先只稱他為陳先生。說起這位陳先生與咱們方儀望的交情,那還是早年間在物品證券交易所攢下的深情厚誼。咱們頭天說過嘛,上海灘交易所這章子事體,咱們方儀望也是出過力氣的。加之當(dāng)時他已是上海灘有名的銀行家,而陳先生,才剛剛進(jìn)入交易所練習(xí)投機(jī)倒把,手頭上一旦有了短缺,也都是在咱們方儀望的銀行里挪借過的,方儀望念他正值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時節(jié),還款時從未收過他的利息。一來二去,交情由淺到深,最后到了陳先生經(jīng)常出入于方公館,直若家門,和咱們方儀望親熱起來宛若兄弟。那時候,廚子湯鳴還沒來上海,等他們閑談久了,都是方太太,也就是咱們李莊傳說中的老姑奶奶蔡景雙,親自下廚,煎蔥油雞蛋餅,燉蓮子銀耳粥,給他們佐以說有論無。甚至交易所垮臺之后,陳先生還欠方儀望銀行里一筆賬,還是還不上了,晚上到方公館深鞠一躬,第二天一早就去廣州革命了。到了后來陳先生革命成功,再要還這筆賬時,咱們方儀望哪里還能要他的嘛,以至于這筆賬最終成了爛賬。然而,現(xiàn)今兒陳先生身居高位,不忘舊交,每次來上海灘公干,總要抽空到方公館拜訪一下。第一次來時,還居然帶著衛(wèi)隊(duì),戒備森嚴(yán)。老姑父方儀望當(dāng)然熱情有加,只是方太太,咱們的老姑奶奶,不管那些排場,依舊直呼陳大陳二,惹得陳先生的衛(wèi)隊(duì)長大聲呵斥。老姑奶奶何樣脾氣,頓時甩了臉子,從那以后再不見陳先生。老姑父方儀望當(dāng)時直瞪眼,再三請陳先生海涵,萬勿見怪。倒是陳先生斥退衛(wèi)隊(duì)長,坦然大笑,說啥,自家嫂嫂,雞蛋餅銀耳湯的,呼我?guī)茁曣欠Q,再好不過,何怪之有?大哥倒是見外了,把我當(dāng)成官家老爺一般。自此之后,再來方公館,陳先生都是輕車簡從,甚至單身來訪。這樣一來,咱們方儀望反倒麻煩了,對已是國府大員的陳先生,豈敢掉以輕心,再接到已來上海灘的陳先生要到公館拜訪的電話,他只好先是驅(qū)車去接,再就是動用男傭們組成陣勢,以示禮節(jié)。
這一天,就是老姑父方儀望前去滄州飯店把陳先生接到公館的。老侄兒,你又要問了,那陳先生為啥正好在上海灘嘛,哦,他當(dāng)然不是為我而來,但是,又好像專門為我而來的。你往下聽嘛。咱們說這一刻,先是,管家王西三冒著毛毛雨在前小跑著領(lǐng)路,后邊汽車直接開到主樓露臺那兒才停下來,兩個男傭,快步上前,打開兩邊車門,撐傘侍立,先下車的是咱們方儀望,后下車的就是陳先生。一時間掌聲驟然響起,噼里啪啦,沒個節(jié)奏,亂響一陣子,就像趕鴨子進(jìn)了草場上,嘎嘎嘎嘎一陣子亂叫,放鴨子的不反感,要的就是這個動靜。老姑父方儀望和陳先生喜顏悅色,肩并肩走上前來。兩個男傭打著傘隨后跟上。倒是陳先生灑脫,揮手請打傘的男傭退下,說這個毛毛雨自有一番情致,打著傘反倒掃了清興。老伯父我忝列男傭隊(duì)列,一邊隨眾人鼓掌,一邊觀看。只見這位陳先生身穿一襲青色長袍,腳下是一雙棕色皮鞋,面頰清瘦,看年紀(jì)不過四十歲上下,因?yàn)闆]有胡子,一雙大眼愈發(fā)顯得炯炯有神。他一邊對大家微笑示意,一邊和方儀望談笑著上了臺階,到了臺階頂端,復(fù)又回過身來,再次對大家招手示意一下,這才抬頭向庭院里做了個長久眺望,而且面帶抒情的笑意,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吟哦的是唐詩宋詞,還是魏晉詩文,一邊吟誦,腳底下一邊也隨之挪移著步子,一臉春風(fēng)得色難禁,口中訴諸言辭激昂,只是萬萬沒有料到,一步挪空,這陳先生合身撲下臺階來。恰恰應(yīng)了那句佛家偈語,只看頭頂星光燦爛,哪知腳下萬丈深淵。那會兒,也是神靈一閃,正該老伯父我露臉時機(jī),一是我眼疾手快,二是我本能驅(qū)使,這些都是練出來的嘛,身法也極為敞亮,飛身向前,一式“二郎擔(dān)山”,斜身托著陳先生的身體。否則,陳先生,這位國府大員,跌破面皮那是肯定的,磕在大理石臺階上,一嘴白生生的牙齒能不能保住也在兩說。
當(dāng)時,眼見著陳先生向下跌去,那勢頭必摔無疑,方公館上下人等無不驚出一身冷汗。畢竟不是當(dāng)年,在交易所里奔走時節(jié),隔三岔五總要跌上一跤,陳先生現(xiàn)在是國府高官,幾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是在方公館摔傷破相,那將如何了得嘛。而且在那個時候,很多國府大員都異常迷信,一旦在你公館里磕著碰著,他們會認(rèn)為觸了“霉頭”,不僅從此不再登門,凡是與你有關(guān)的事情也會退避三舍。這位陳先生,雖然歷來開明,恐怕在這方面也難免落俗。只是,誰都沒有料到,一個小玩意兒鄉(xiāng)巴佬,一臉村相,竟然不見身動手搖,四兩撥千斤似的,輕飄飄,就破了這場劫難。陳先生穩(wěn)住腳步,挺直身腰,才見剛才之險,不由訝然一聲。說到底,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他馬上又面帶笑容,表情輕松,好似才遭游戲一場,朝咱們方儀望抱抱拳,說道:“務(wù)請大哥大大獎勵這位小老弟,讓我少了一摔,免了一災(zāi)。哈哈哈?!崩瞎酶阜絻x望的魂兒這才回到身上,趕忙一抹額頭冷汗,也向陳先生抱抱拳說:“老弟高抬他了!不過是老家親戚,在老家木訥得很,也是他生來命好,前天剛到上海,今天得遇老弟這般貴人,眼色忽地靈便起來,不是老弟賜來機(jī)緣,哪有他開起竅來展示能耐的時機(jī),還不是一輩子木訥下去。李娃,快過來謝過陳先生!好叫人羨慕,你這個佛家物兒,今天算是開了光了!”
我那會兒如同鬼神支使,趕緊抱拳沖著陳先生一鞠躬。在心里面,著實(shí)佩服老姑父方儀望,真是能說會道,這番事情本來是我救了陳先生一險,現(xiàn)在竟變成了全是陳先生的功勞,反過來我還要謝謝他。老姑父方儀望天生奇謀,要是從政,那真是個天生的大政客、大政治家嘛。一直到客人進(jìn)了樓內(nèi),用人們散下來,我還沒有掰扯出其中的奧妙與道理。等到陳先生和老姑父方儀望吃飯時,王西三居然派我去站班伺候。他把這個榮耀給了我,也是天時地利人和嘛。他大聲吩咐完之后,又拽了一下我袖子,小聲叮囑我,眼睛別盯著客人吃飯,耳朵小心聽著方爺吩咐。因此,廚子湯鳴送上飯菜,那兩位吃飯時,我就立在墻邊用耳聆聽。當(dāng)然,我吃不上,那也得瞥上一眼嘛。哎呀,陳先生只吃了一碗素面,就是廚子湯鳴每天上午給老姑父方儀望做的那碗素面,只是外加了一盤雞皮菠菜,還有一盤瓠條蝦仁而已。陳先生吃得津津有味,筷子不離面條,舌頭留戀碗沿,那吃相,叫人可以想見湯鳴這碗素面絕非人間所有,肯定是天上味道。事實(shí)上也真是這樣,后來說起來,我才知道,陳先生來方公館拜訪,看望老大哥是其一,掛念這碗素面,也是大心事一樁。endprint
當(dāng)時他們吃得很慢,邊吃邊談,說那蔣先生搞啥新生活運(yùn)動的事。老侄兒,你可懂新生活運(yùn)動是啥玩意兒?就是鼓吹尊孔讀經(jīng),封建道德,要求國民生活藝術(shù)化、生產(chǎn)化,還得軍事化。一盆糨糊嘛。咱們方儀望這邊還有點(diǎn)抱怨,說政府一月份剛剛發(fā)行公債一億元,說是償還銀行積欠,穩(wěn)定社會金融秩序,可是這才沒幾天,又以意大利退還庚款作擔(dān)保,向上海銀行界借款四千四百萬,這一刀,口子還在淌血,政府又向上海銀行界再借款一千四百萬,真是左邊口袋里的錢掏走了,又來掏右邊口袋里的錢。陳先生給咱們方儀望講的那些道理我沒記住,我不懂,不入耳,哪里能入腦嘛。不過,陳先生又說起滿洲國的事情,說傀儡溥儀登基了,改國號叫滿洲帝國,改年號大同為康德。咱們方儀望嬉笑一聲,說這都是日本人搗的鬼。陳先生說,國際國內(nèi)都不承認(rèn)這個事,政府已發(fā)通告,否認(rèn)傀儡政權(quán),還下令嚴(yán)厲制裁漢奸。英國掌璽大臣艾登在下院宣稱,英國永不承認(rèn)偽滿洲國。就是黑龍江那邊的民眾,也不同意,依蘭縣的鄉(xiāng)民舉行反日武裝暴動,十天之內(nèi),干掉了日偽軍三千多,還成立了東北民眾救國軍,總司令叫謝文東。說到這兒,兩個人倒是有些情緒高亢。陳先生趁著高興勁頭兒,還說蔣先生已下令劉湘部,馬上發(fā)起第三輪總攻,盡快蕩滅川陜“共匪”。蔣先生還準(zhǔn)備成立一個鄂豫皖三省“剿共”總司令部,已經(jīng)說好讓錢大均那個混賬當(dāng)參謀長。錢大均這個東西,肉頭肉腦的,真是便宜了他。咱們方儀望還恭維說,蔣先生天生偉才,老于縱橫捭闔,這下子,四海升平有望了。一頓飯兩個人說了很多,反正都是時事要聞。老侄兒,那時候我哪里聽得懂他們的話,只是覺得他們這些高級人物吃飯時,也屁啦屁啦的很嘮叨,站得我兩腿都酸了。
當(dāng)天晚上,老姑父方儀望和管家王西三,親自來到我的臨時住處,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不要再回亳州了,就在方公館先跑兩年腿兒,再到銀行里干個差事?,F(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背景,上海各行各業(yè),許多熟練工人動輒就會失業(yè),而我李娃,一個十五歲的鄉(xiāng)巴佬,小小李莊的鳥孩子,能遇到這種機(jī)會,算是祖上有德,神光閃現(xiàn),說不定就能奔個前程出來。豈料那會兒,我死不開竅,竟然還有點(diǎn)不愿意,嚷嚷說兩桌海參席都擺過了,不去乾泰昌當(dāng)學(xué)徒,那家里給藥號上方老板咋個交代嘛。管家王西三尖聲叫道“哎呀”,之后,啼笑皆非,擊掌再三。老家伙方儀望又一次哈哈大笑,他說這個事情好辦得很,先給他弟弟方儀禮寫封信說明一聲就行了,再給李清潭老弟寫封書信商請一下,就一切OK啦。
就這樣,我說,就這樣,我在方公館留了下來。
老侄兒,咱們不啰唆,現(xiàn)在接著昨天的說。
過了好幾天,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在方公館留下來,陳先生來訪是個機(jī)緣,而我自己不經(jīng)意間露了行藏,被管家王西三看出端倪,才是主要原因。先是,由于成了方公館的正式用人,我就不必再住西輔樓的臨時客房了,加之又是方老爺?shù)挠H戚,自然也不再住西輔樓了,而是住進(jìn)東輔樓,也是一層,也是盡北頭的一間房內(nèi),南邊緊靠管家王西三的兩大間住所。我住的這間房子是個長條,想來建造時就是擬放雜物之所在,不過早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一桌一凳,一床一柜,從窗口那兒沿墻壁一字?jǐn)[放,倒也算個樸素的格局。住進(jìn)來沒有兩天,我就覺出來了,管家王西三把我安排在這間長條屋里,另一層意思就是就近使喚我甚為方便,調(diào)教起來也是手起手落之間。也確是這樣,在最初的那幾天里,我?guī)缀醭闪斯芗彝跷魅男∥舶?,除了主樓二層女眷住所不能進(jìn)去,王西三走到哪兒我就要跟到哪兒,可謂是辛苦之至。王西三每天處理方公館里的大小事務(wù),我也得在旁邊看著聽著,還要記在心里,甚至在男傭和女傭面前所使用的不同表情和說話語氣,我也得暗暗在心里模仿一遍。要是我嘴巴一松,稍有一點(diǎn)點(diǎn)牢騷,或者臉上稍有一點(diǎn)點(diǎn)厭煩的神色,王西三就會很嚴(yán)肅地告誡我,當(dāng)一個合格的男用人很不容易,要是想當(dāng)一個優(yōu)秀的男用人,更是難上加難,但是,優(yōu)秀的男傭是通向管家的必經(jīng)之路。當(dāng)時,老伯父我在心里就下定了一個決心,我寧愿去當(dāng)小偷,也堅(jiān)決不當(dāng)管家。
當(dāng)然了,也不是一天到晚都這樣辛苦。到了晚飯后時刻,用人們多少會輕松下來。老姑父方儀望要是沒有外出應(yīng)酬,家里又沒有客人到訪,晚飯后他一準(zhǔn)貓進(jìn)自己的藏寶室里,鴉雀無聲地玩賞他的寶貝。大少爺方邁克去南京還沒回來,姑且不論。大小姐向?qū)W校請了假,由管家婆也就是王西三的老伴陪著,去杭州那邊的鄉(xiāng)下觀看蠶農(nóng)植桑養(yǎng)蠶去了。想想,那玩意兒,有個啥看頭,咱們淝河集南頭就有個蠶行,種桑的、養(yǎng)蠶的,百十戶人家,我沒見過他們繅絲,但我吃過他們的蠶蛹子,大油小鹽,小火炒焦了,要多好吃有多好吃。哦,我當(dāng)時和方家大少奶奶還不熟悉,也就是大表嫂嘛,只是聽聞大少奶奶是個做學(xué)問的人,我自從來到方公館,也未曾見她露過面,也沒有聽過她的聲,我在心里把她想成一個戴眼鏡的女學(xué)究相。唯一喜歡吼人的方老太太,論序排輩,也就是咱們的大姑媽嘛,晚飯后的這個時刻,也不發(fā)脾氣了,正在小客廳里欣賞廚子湯鳴唱二夾弦。咱亳州的二夾弦,好聽得很。還有廚子湯鳴,真他娘的是個能人,做飯?zhí)煜聼o敵,他還會唱戲,自拉自唱,惟妙惟肖,引得方老太太也時而挑著嗓子唱上三五句。從著大表哥蔡瑯玕的序列,我也得叫她聲大姑媽,盡管還沒見過,就已經(jīng)先聽到她的唱腔了。說實(shí)在的,咱們這位大姑媽唱得不賴,腔還沒變,盡管幾十年沒回過淝河集了,但就是唱戲,也照樣能聽出幾分淝河人的調(diào)門來。但不知為何,我總不敢向管家王西三提出來要見見這位大姑媽,在一個鄉(xiāng)下小孩的心里,這親戚就有點(diǎn)高不可攀了。其實(shí),要從倫理上論親疏,這位大姑媽,是咱親姑媽的婆家姐姐,那要比方儀望離咱們更近一步,生分不得嘛。
哦,這時候,管家王西三也難得有了片刻的輕松,他會坐在自己的大屋里,安靜地抽上一支煙,之后,他會喊我過去聊上幾句。我在這邊剛住下才三天,王西三就喊我過去了,還親親熱熱讓我坐下攀談,我就傻乎乎坐下來了。也不知王西三是有意還是無意,問我是不是學(xué)過武練過捶,見我傻乎乎這么一笑,他就有幾分得意,說:“你救陳先生時,就露了底子,那一個箭步,即見身手。只是睜眼眨眼之間,快得很,我還沒看出你學(xué)的是哪一家?”那時候我年少輕狂嘛,自覺天下武功第四,為啥,師父第一,師父的兒子,大師兄第二,還有師父的閨女,大師姐,她第三,那我,只能排第四了嘛。所以說,王西三這個話頭兒,我覺得大有趣味,引得我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墒?,當(dāng)我說出自己是陳橋集陳祈合的關(guān)門弟子時,王西三不再是得意,簡直有些驚喜了。隨即,讓我在房間里亮亮身手,讓他開開眼界。這個咱們身上有,手到擒來嘛,也沒啥推辭的,我當(dāng)下探下身腰,只是一個起式,走了兩個招式,王西三便看出是真功夫,當(dāng)下擺手不讓我練了,又抽上一支煙,說了一段往事,幾乎讓我驚叫三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