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八飛，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德語系教授、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博士、柏林洪堡大學(xué)博士后、洪堡大學(xué)語言與語言學(xué)系博導(dǎo)、德國語言研究院國際科學(xué)家委員會委員、中國認知語言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曾出版《沉浮萊茵河》《永遠的白玫瑰》《大師的小樣》等作品。

1756年，清乾隆二十一年，1月27日晚八點，薩爾茨堡五谷巷9號一棟哈根瑙公寓一套3室一廳中，萊奧波德·莫扎特第7個孩子呱呱墜地，是個兒子。這是萊奧波德最后一個孩子，按四川人說法是標準的幺兒，第二天上午即在薩爾茨堡大教堂受洗。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幺兒莫扎特乖巧聽話，舉止得體，天才驚人。有天萊奧波德和朋友回家，見4歲的小莫扎特趴在桌上寫寫畫畫，就問：你干嗎呢？小莫扎特爬下桌子說：作曲呀！萊奧波德與朋友相視而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他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那張紙看了一眼，當場差點死于驚愕：這孩子并不是亂畫，他真的在作曲！

哪個父親不希望子承父業(yè)啊？第二天萊奧波德就開始教莫扎特姐弟音樂。因此，莫扎特從來沒上過學(xué)，然而他比人家上學(xué)的都厲害。第二年，5歲的莫扎特就寫出一首行板、兩首快板和一首小步舞曲。很多人認為G大調(diào)小步舞曲（1764）是神童莫扎特處女作，其實那時8歲的莫扎特已經(jīng)是“老作曲家”了。

中國男人只跪“天地君親師”，“親”是父母，“師”即老師。萊奧波德身兼父親與老師，自然是兒子心中偶像。他說過“第一愛上帝，第二愛爸爸”，他的很多早期作品也都經(jīng)父親潤色。父親對莫扎特的影響大到倆人的音樂作品都分不清，典型例子是很長時間大家都不確定那兩部著名的《蘭巴赫交響曲》哪一部是莫扎特所作，直到1980年學(xué)者們在慕尼黑圖書館找到證據(jù)，才知其實老《蘭巴赫交響曲》出自莫扎特之手，新《蘭巴赫交響曲》倒是他父親所作。

極具商人氣質(zhì)的父親對莫扎特期望甚高，他畢生的任務(wù)就是向歐洲推銷他的神童兒女。1762年初，6歲莫扎特即隨父母和姐姐前往慕尼黑演出，當年秋天又從帕紹前往維也納，這趟巡演十分成功，聲名大噪。趁熱打鐵，1763年6月一家子再度起程前往西歐巡演。這一趟時間就長了，直到1766年才回到薩爾茨堡，整整有3年半在路上，環(huán)游德國、比利時、法國、英國、荷蘭和瑞士。莫扎特的第一批鋼琴和小提琴奏鳴曲和降E大調(diào)第一交響曲等都于途中出版，就是說，小莫扎特這時已經(jīng)開始拿稿費啦！這次巡演小莫扎特炫技歐洲：蒙眼彈琴，當場作曲，鋼琴、小提琴、演唱一人包辦。一張莫扎特14歲時的演奏節(jié)目單透露，當時王公貴族指定6個即興創(chuàng)作節(jié)目，其中一首詠嘆調(diào)當場出歌詞，當場譜曲，自彈自唱。我們中國，可能只有七步成詩的曹植還可以拿出來說一下。與狄德羅“百科全書派”交好的格林姆男爵回憶說：“音樂家都盡可能地刁難他”，英王親自出馬點題，而莫扎特家頂頭上司薩爾茨堡大主教為證明沒作弊把小莫扎特軟禁了一周。然而，仍然難不倒才華橫溢的莫扎特。

“神童”就此成名江湖。

海頓的音樂教育完成于維也納斯臺芬大教堂嚴酷的唱詩班，而莫扎特的嚴格些說完成于馬背之上——他從小就跟著父親東跑西顛兒，旅途就是課堂。在這次西歐環(huán)游中莫扎特在倫敦結(jié)識巴赫兒子“倫敦巴赫”，他的第一個職業(yè)偶像。據(jù)說倫敦巴赫曾把莫扎特抱在懷中教他彈鋼琴。1778年莫扎特在巴黎再次見到倫敦巴赫后寫信回家：“我愛他（而且他知道）——并且尊敬到五體投地?！?/p>

環(huán)游結(jié)束，10歲莫扎特回到薩爾茨堡，但很快（1766年9月）又跟著父母去了維也納，結(jié)果遇到天花爆發(fā)，他們趕緊躲往小城，仍然沒有躲開。因此，敦請所有莫扎特迷妹記住：大天才莫扎特，跟他的精神導(dǎo)師海頓一樣，長有天花疤。

就是說，是個淺麻子。

環(huán)游歐洲，莫扎特并沒有找到工作。人無職業(yè)，天誅地滅，1769年12月13日，13歲莫扎特跟父親赴意大利。此去又是3年半人在旅途，他去了維羅納、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都靈、威尼斯等城市，從此愛上意大利，此后又去過兩次，并于1770年在羅馬被教皇克萊門斯十四世封為“金馬刺騎士”，不過他從沒用過這個封號。

就是這次在羅馬，莫扎特精彩邂逅《上主憐我》。

這個故事，要從頭說起。

15世紀時梵蒂岡創(chuàng)立教皇合唱團，重要節(jié)日在西斯廷小教堂演唱。1629年，年滿47歲的意大利人阿列格里大器晚成加入教皇合唱團，之后為復(fù)活節(jié)前一禮拜的“神圣禮拜”創(chuàng)作《上主憐我》，歌詞為《舊約·詩篇》第51首，由兩個合唱隊無伴奏演唱，5個聲部加上4位獨唱共9個聲部，此起彼伏，交織錯落，飄逸的高音沿著寬闊深厚的合唱山脊?jié)u升漸高，直抵極高的C，好比一片亮光由平靜海面凌空微步直取云端，順勢沿云端升天，聽者心靈不由自主隨歌聲進入天國。最后，所有聲部九九歸一，渾然圓滿。1831年門德爾松在梵蒂岡聽了之后說：“此非人聲，來自天使，曠世難得?！?/p>

這部《上主憐我》樂譜從此專屬教皇合唱團，教皇諭令禁止任何人抄寫，杜絕外傳，違者革出教門。

1770年4月11日，14歲莫扎特跟父親抵達羅馬，正值神圣禮拜，宏偉壯麗的圣彼得教堂、擁有拉斐爾《圣母》和米開朗琪羅《創(chuàng)世記》與《最后的審判》的西斯廷小教堂震撼了這對父子的每一個細胞。晚上他們參加燭光祈禱，教皇合唱團壓軸演唱《上主憐我》，徹底點燃莫扎特音樂靈魂?；芈灭^后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竟連夜將整部樂譜默寫出來。萊奧波德非常驕傲，但害怕開罪教堂他只告訴了最親近的人，沒敢大喊大叫。莫扎特這份默寫手稿后來失蹤，現(xiàn)在還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待幸運兒發(fā)現(xiàn)。當年夏天，莫扎特創(chuàng)作了他的《上主憐我》，曲風(fēng)明顯受到阿列格里影響。

莫扎特這次默寫，并非他的超強記憶力唯一一次驚艷。

事實上，莫扎特記憶力驚艷一生。

意大利著名女小提琴演奏家斯特里納薩琪改名施立克夫人后就職德國哥達侯爵宮廷。她有次前往維也納皇帝宮廷演出，奧匈帝國皇帝約瑟夫大悅，同意她使用宮廷的意大利劇院演出掙錢。她于是請莫扎特作曲并共同演出。莫扎特答應(yīng)寫一部鋼琴伴奏的降B大調(diào)小提琴奏鳴曲。構(gòu)思神速，但拖延癌患者莫扎特卻遲遲沒動筆。直到演奏前一天，斯特里納薩琪再三催促才拿到小提琴樂譜，練習(xí)時莫扎特也沒出現(xiàn)，好在演出當晚他終于出現(xiàn)在舞臺上。演出大獲成功。約瑟夫皇帝坐在包廂俯視舞臺，覺得莫扎特樂譜架上放的是一張白紙，于是讓人去拿上來一看，果然是張白紙。endprint

約瑟夫皇帝問：“您又自由發(fā)揮了嗎？”

莫扎特回答：“陛下，是的，不過，并沒有漏過一個音符啊?！?/p>

這不光是記憶力的事兒。要知道，莫扎特不但沒練習(xí)過自己彈奏的鋼琴伴奏，而且，他連斯特里納薩琪小提琴演奏的那部分也沒聽過，雖然曲子是他自己寫的。

這個例子還不夠？那就再來一個。

內(nèi)廷參事羅西利茨說：“莫扎特去世前三年在萊比錫科學(xué)院演奏了兩次協(xié)奏曲……我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在最后一次彩排和正式演出時，他在獨奏時樂譜架上放的是演出說明冊！看到我們詫異的目光，他說：‘樂譜我鎖在維也納了。我旅行時都這么干，要不他們會把我樂譜偷去印了賣錢?！?/p>

看官須知，如果他每次旅行都演奏同一部作品，那只是熟能生巧，問題是他每到一地總要根據(jù)演奏場地的建筑特點在無數(shù)作品中選擇他覺得音效最合適的那部來演奏。

換一句話說，這意味著莫扎特必須記住自己的全部作品。

而且，從來沒聽說他失過手。

如果這不是天才，那您告訴我什么才是。

這次意大利之行，14歲莫扎特的歌劇《彭特王米特里達特》在米蘭首演成功，接著上演了好幾部作品，莫扎特成名意大利，可是，他沒能在意大利找到工作，1771年12月15日被迫回到薩爾茨堡。這時薩爾茨堡大主教出缺，經(jīng)激烈政治斗爭，1772年科羅萊朵出任薩爾茨堡侯爵兼采邑大主教。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8月宣布開始給莫扎特發(fā)工資。雖然很少，但仍是莫扎特第一次拿工資。不過，莫扎特仍頻繁跟父親遠行。1775年4月23日他的音樂戲劇《牧人王》在薩爾茨堡首演，無人喝彩。大受打擊的莫扎特多次申請留職休假，大主教不批。1777年莫扎特干脆辭職，獲準。9月，因父親請假不成，莫扎特與母親一起再次踏上求職環(huán)游，但是，遍訪慕尼黑、奧格斯堡和曼海姆三位選帝侯，既沒找到固定工作，也沒賣出音樂作品。當時“曼海姆樂派”已揚名歐洲，莫扎特得益匪淺。他一生共4次造訪曼海姆，總共度過176天，并于1790年在曼海姆指揮上演《費加羅的婚禮》，遂成曼海姆的驕傲，曼海姆侯爵宮和耶穌會教堂等都有銘牌標明莫扎特來訪。曼海姆是我1990年第一次德國留學(xué)見到的第一個德國大城市，從此結(jié)緣。沒有計算過，但我在曼海姆住過的時間肯定遠遠超過莫扎特。

不過，我的收獲斷然沒有莫扎特大。我這里說的不是音樂。莫扎特在曼海姆認識了韋伯一家，并愛上了他家大女兒阿鸞西亞。紅顏誤國，當然也誤音樂，沉浸阿鸞西亞的莫扎特流連曼海姆。得到母親通報的父親萊奧波德大怒。一心希望兒子在巴黎、倫敦或至少在柏林出人頭地的父親強烈反對莫扎特與韋伯家的友誼。五個月后，在父親一連串嚴厲催促下，莫扎特一百個不情愿地跟著母親前往巴黎求職，并于1778年3月23日到達巴黎。他在巴黎上演了芭蕾舞音樂《小玩物》，但仍然沒找到工作，也賣不出作品。三個多月后，1778年7月3日晚上十點，莫扎特母親突患疾病在巴黎去世。

這一年莫扎特只有22歲。從沒一個人出過門的他孤苦伶仃蝸居格里姆一套公寓中過了三個月，仍然求職無門。這時薩爾茨堡宮廷管風(fēng)琴師去世，父親讓他回來搶這個職位，于是莫扎特?zé)o可奈何地離開巴黎回薩爾茨堡。這趟灰暗的旅程唯一的亮點，是他在慕尼黑再次遇見韋伯一家。1779年1月莫扎特回到薩爾茨堡，1月17日，還差10天滿23歲的莫扎特獲得宮廷管風(fēng)琴師職位。這個4歲作曲、6歲成名、浪跡天涯無人賞識的神童，終于在故鄉(xiāng)找到一份兒固定工作。

但是，故鄉(xiāng)薩爾茨堡其實是一座有眼無珠的城市。這不是我說的。莫扎特父親去世那年海頓致信一位布拉格朋友談到莫扎特：“布拉格應(yīng)當留住這個珍貴的人，并付他重酬，否則歷史會牢記我們虧待這位天才，后世會批評我們有眼無珠——被我們冷落的天才還少嗎？我其實很憤慨仍然沒有皇帝或國王給偉大的莫扎特一個固定職位。請您原諒我跑題，我是如此喜愛莫扎特。”

這是海頓說的。

莫扎特非常佩服巴赫。1782年莫扎特在維也納結(jié)識皇家圖書館館長斯韋滕，每次周日音樂會時他都讓莫扎特在皇家圖書館看他在柏林收集的巴赫與亨德爾的樂譜，莫扎特深受震動，從此崇拜巴赫。羅西利茨說有次莫扎特去萊比錫，托馬斯學(xué)校合唱隊演唱巴赫贊美詩“為上主唱首新曲”，剛唱了幾節(jié)莫扎特就驚呼：“這是什么音樂？”旁人都可看出他的靈魂在燃燒。合唱剛唱完，莫扎特高興大喊：“深入骨髓！足為我?guī)?！”聽說托馬斯學(xué)校保存著巴赫所有的贊美詩，他大叫：“給我看！”因為沒有總譜，莫扎特只看到巴赫的合唱曲譜。他興奮地把所有曲譜攤在膝蓋和旁邊的椅子上，之后忘卻世界，沉浸巴赫，良久起身要求給他復(fù)制一份，尤其是偉大的賦格《基督憐我》。

沒有巴赫，何來莫扎特？

大師，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之后，莫扎特與大主教兩次發(fā)生嚴重沖突，并被大主教廚師長阿爾科伯爵狠狠踢了一腳。

這一腳，終于把一直跟大主教貌合神離的莫扎特踢出了體制。

1781年7月8日，莫扎特再次辭職，并離開薩爾茨堡前往維也納。這次辭職非常決絕，一生都在鼓動莫扎特離開薩爾茨堡游歷世界的父親萊奧波德卻強烈反對莫扎特辭職離開薩爾茨堡，父子倆為此幾乎翻臉。父親寫信嚴厲責(zé)備，莫扎特回信說：“你的來信沒有一行我認得出是我父親寫的。不錯，那是一個父親寫的，但不是我的父親?！?5歲的天才莫扎特沖天一怒，不顧跟上帝平級的父親反對，砸爛鐵飯碗前往奧匈帝國首都、世界音樂名城維也納。不過，這位天才違背了“騎馬找馬”的職場規(guī)律，其結(jié)果也證明他父親很有先見之明：莫扎特從此再也沒找到固定工作，薩爾茨堡這個職位，成為莫扎特一生唯一的帶薪工作。

基督徒都相信，上帝每次關(guān)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

莫扎特是基督徒，所以他確實得到了那扇窗。

而且是如此光輝燦爛的窗！

莫扎特從此完全依靠音樂養(yǎng)活自己和家庭。維也納自由的十年，讓莫扎特成為歐洲古典樂派無法逾越的大師。endprint

莫扎特是西方音樂史上第一位真正的自由作曲家。

誰不熱愛自由？

看官須知，在那個年代歐洲藝術(shù)家地位很低，今天我們驚為天人、頂禮膜拜的古典音樂大師，當時只不過是王公貴族酒醉飯飽之后解悶兒消食的“俳優(yōu)”，他們每天按時起床，戴上假發(fā)，面上傅粉，罩上制服，發(fā)個號碼，混跡仆婦廚師。今之大師，古之所謂仆從者也，亨德爾和海頓，概莫能外，不僅沒有創(chuàng)作自由，連人身自由都沒有。莫扎特母親死于異鄉(xiāng)巴黎，就因為他父親向薩爾茨堡大主教請假沒獲準。萊奧波德反對莫扎特辭職，是怕他養(yǎng)不活自己和老婆。他不知道，他兒子的沖天一怒，成為歐洲音樂史永遠飄揚的自由大旗。

讓莫扎特音樂自由大旗獵獵作響的，是時代的東風(fēng)。進入文藝復(fù)興的歐洲高舉“以人為本”，歌劇、器樂與協(xié)奏曲先后涌現(xiàn)，音樂家分工細化，教堂復(fù)調(diào)音樂不再一統(tǒng)天下，同時城市興起，新興的商人和手工業(yè)者都有錢請得起音樂家開音樂會，音樂家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教堂與王公宮廷他們也能活下去。同時出版業(yè)繁榮。印刷術(shù)產(chǎn)生前歐洲人寫字用鵝毛蘸墨水，歌德席勒概莫能外。當時作曲家樂譜都是私人珍藏，通常只有一份兒。說來有趣，這也是莫扎特某些鋼琴作品——尤其鋼琴獨奏——不太符合莫扎特水準的原因：這些曲子都是專門為某個朋友量身定做的，他們都希望擁有一部獨一無二的莫扎特作品。因此，這些瑕疵非因莫扎特江郎才盡，而是他得照顧這些朋友的品位和鋼琴演奏能力。然而，隨著平民音樂會出現(xiàn)，市民對樂譜需求暴增，印刷樂譜出售不僅有稿費，音樂家還能打出名氣，而以前，只能通過王公貴族和教堂的互相推薦。

市場一出，等級倒塌。

引領(lǐng)這場波瀾壯闊音樂自由大潮的，即莫扎特。

父親萊奧波德引為驕傲的是穿王子衣服的神童莫扎特，其實那是他自己的理想幻象，并非天才莫扎特。莫扎特的理發(fā)師后來回憶：幫莫扎特打理頭發(fā)非常困難，因為他從來無法坐穩(wěn)10秒鐘。這個小天才每時每刻都有靈感出現(xiàn)，然后就會立刻沖向桌子或鋼琴，理發(fā)師只能手拿頭繩跟著莫扎特滿屋子亂跑。

莫扎特成為歐洲音樂史第一位完全靠創(chuàng)作養(yǎng)活自己全家的自由音樂家，歌劇要記首功，他的《后宮誘逃》《魔笛》《唐璜》和《費加羅的婚禮》轟動市場，也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自由提供了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1786年5月1日，喜歌劇《費加羅的婚禮》在維也納國家劇院首演。此乃莫扎特歌劇三杰作之一，意大利語腳本由彭特（Lorenzo da Ponte）根據(jù)法國戲劇家博馬舍諷刺貴族的喜劇《費加羅三部曲》第二部改編，劇中聰明仆人戲弄愚蠢放蕩的貴族老爺，令王公貴族大嘩，皇帝約瑟夫二世只好親自審查這部歌劇。該劇長達4小時，劇院經(jīng)理安東尼奧尼告訴莫扎特：如果皇帝審查時打三個哈欠，你的歌劇就算玩兒完了。結(jié)果，皇帝只打了一個哈欠。審查通過！

其實不止皇帝，這部偉大的歌劇連見多識廣的演員們都被深深打動，彩排結(jié)束時他們居然集體對莫扎特歡呼“音樂大師！偉大的莫扎特萬歲！”而首演時每首詠嘆調(diào)都被要求第二次演唱，結(jié)果演出時間超出劇本一倍！

《費加羅的婚禮》大火，讓當時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捉襟見肘的莫扎特渡過難關(guān)。

誠然，金錢不是人生的目標。

但是，它是贏得自由的最有說服力的手段。

于是，就進入那個所有讀者都感興趣的問題：莫扎特到底掙了多少錢？

莫扎特在薩爾茨堡任職時年均收入450弗羅林，而在維也納10年中最低年收入756弗羅林，最高年收入3725弗羅林，年均收入大約1900弗羅林。當時社會地位很高的宮廷秘書年薪1800弗羅林，大學(xué)教授1700弗羅林，小學(xué)教師才200弗羅林。就是說，莫扎特比大學(xué)教授都掙得多，工資超過在薩爾茨堡宮廷時的百分之四百。顯然是成功的跳槽。

那么，一個弗羅林值多少呢？

1782年5月8日莫扎特致信父親說，當年每個星期天都有12 場音樂會和 4 場夜場音樂會，而所有音樂會的目標是募捐兩個弗羅林。兩年后莫扎特在特拉特納宮租房舉行3場公開音樂會，174 名觀眾參加，最后獲1000弗羅林。后來莫扎特又在面粉巷會堂舉辦著名的6場系列音樂會，超過150名聽眾參加捐贈。1782年7月，莫扎特的《后宮誘逃》演出兩天收入1200古爾盾，雖然劇院還要分成，但明顯莫扎特收入不菲。

莫扎特曾對朋友說：“告訴你，我的唯一目標就是盡量掙錢，越多越好。除了健康，金錢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p>

有些人用這句話證明莫扎特貪財。

其實，金錢從來不是莫扎特的人生目標。

擁有創(chuàng)作自由才是他的目標。

作為證據(jù)，舉一封新發(fā)現(xiàn)的莫扎特1790年秋天寫給一位布拉格男爵的信：“如果我是有錢人，我就說：莫扎特，你來作曲，我出錢。但你要寫自己喜歡的曲子，而且完全按照自己的風(fēng)格。你必須寫完才有錢，但只要你寫出來，我就付錢，你不用像個舊貨女商販一樣拖著作品在市場上到處兜售?！?/p>

受過窮的人通常都不大方。為找到固定工作莫扎特踏遍歐洲，就是說，他窮過。

但是，他卻非?？犊?/p>

莫扎特愛錢，不是因為他愛錢。

他經(jīng)常幫助到訪的音樂家，請他們到自己家吃住。作為一個終生在途中的行者，他知道出門必須靠朋友。他還經(jīng)?？犊饽?。莫扎特曾兩次到訪萊比錫。1789年莫扎特去拜訪普魯士國王時第一次路過萊比錫，4月22日他為托馬斯教堂演奏管風(fēng)琴音樂會。托馬斯學(xué)校合唱團為他演唱贊美詩，莫扎特說：“我們維也納沒有這么好的合唱團?！彼浅Ｏ矚g其中一個男低音，避開旁人塞給他昂貴禮品。合唱團伴奏老鋼琴師彈得不錯，莫扎特說：“我要如何報答您的演奏呢？明天我就走了。”老鋼琴師囁囁嚅嚅：“閣下，要我說的話，呃，閣下，我經(jīng)常到這里演奏，您能不能，呃，給我一個塔勒？”莫扎特說：“一個塔勒？跟莫扎特見面才值一個塔勒？”他馬上給了老人好幾個杜卡特金幣。老人簡直嚇到了：“閣下，呃，閣下……”莫扎特揮手說：“再見，再見?！比缓筠D(zhuǎn)身走了。endprint

當年5月8日他為慶祝復(fù)活節(jié)彌撒再次到萊比錫，12日晚上在貨棧音樂廳開鋼琴音樂會。結(jié)果當晚入場觀眾不多，免票入場的朋友占了一半。莫扎特不僅要付音樂廳租金，而且還要付工資給伴奏樂隊，但他并沒有受到影響，照常演奏。觀眾稀少的原因，是莫扎特遇到了來自莫扎特的競爭：當天晚上萊比錫另一家劇院上演歌劇——《費加羅的婚禮》！

電影《莫扎特》中，幼年薩列里禱告：“上帝，使我成為偉大的作曲家，讓我透過音樂贊美您的榮耀，讓我自己也能因此得到榮耀。親愛的上帝，使我聞名全世界，使我永垂不朽，我身亡之后，讓所有人贊美我的音樂。為了回報，我愿意奉獻我的貞潔、我的努力、我的謙卑、我每一刻的生命。阿門?！蔽也恢浪_列里是否真說過這番話，但當時的歐洲，絕大多數(shù)音樂家，或者說全部，都抱著同樣的思想獻身教會。因為，在那個時代，離開教會，你什么都不是。1786年薩列里和莫扎特是維也納美泉宮的同事。電影《莫扎特》說薩列里是“庸才”，其實他相當杰出，李斯特、貝多芬等都曾上過他的課。莫扎特跟薩列里也并非死敵，莫扎特逝世幾周前還專邀薩列里一同去欣賞歌劇。

那么，把莫扎特與薩列里區(qū)分開來的，是什么呢？

是自由！

薩列里得到高薪和地位，而莫扎特得到了自由。雖然這也許并非他的初衷，但是他得到了。

自由即獨立。

獨立于王公貴族，獨立于教會。

莫扎特愛金錢，不是因為莫扎特愛金錢。

而是因為莫扎特愛自由。

看官須知，人類歷史上，個體獨立地自由發(fā)展，正是開始于17世紀歐洲，此前大家都心甘情愿依附于王公貴族和教堂。因為，獨立和自由有剛性前提：你得有錢才能自由。如果不是富二代，自由與獨立，就得依靠自己去賺回來。莫扎特不是富二代。辭職到維也納之后，他四處奔波教人鋼琴，出賣作品。1782年7月16日他的歌劇《后宮誘逃》寫成，歌詞使用德語而非時髦的拉丁文或意大利文，奧匈帝國皇帝約瑟夫二世訂購，維也納首演，一炮而紅，莫扎特財源滾滾，連遙遠的意大利人都覺得莫扎特威脅到他們對歌劇的統(tǒng)治。約瑟夫二世聽說后對莫扎特說：“我們的耳朵當不起這么激烈的音符啊，親愛的莫扎特。”莫扎特說：“閣下，不多不少，正好！”約瑟夫大為滿意。

歐洲音樂到那時由意大利一統(tǒng)天下。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代表德意志音樂崛起，打破意大利音樂的統(tǒng)治，史稱維也納古典樂派。莫扎特的作品集中體現(xiàn)維也納古典樂派的三大特點：主調(diào)和聲，動機展開（為器樂大開方便之門）和主題旋律。初聽莫扎特都覺簡單易懂，因為旋律優(yōu)美，但只有演奏者才知道這些作品技法精湛，格調(diào)高尚。莫扎特當然并不知道自己負有如此偉大的歷史任務(wù)，但他確實激烈批評德國人對意大利歌唱家和意大利音樂口味的盲目崇拜，反對神化意大利歌手：“看意大利歌劇時，那么多高音在吼，在尖叫，一對肥胖的情侶在那里翻白眼，拋媚眼。那不是愛情，那是垃圾?！?/p>

在自己作品中莫扎特最喜歡的是《克里特王伊多梅尼奧》和《唐璜》。藝術(shù)大師都不是自己作品最好的評判者，但莫扎特這兩部作品確實充分展現(xiàn)了他的天才。喜歌劇《唐璜》窮盡了人類靈魂深處的所有角落：陰謀、無恥、信仰、愛情、希望，嚴厲審判人類的邪惡與墮落。莫扎特的評判是：“這部作品不是為維也納人而寫，而是為布拉格人而寫，不過其實主要是為我和我的朋友而寫。”因為這部千古名作居然不能在維也納首演，而是1787年10月29日在布拉格首演的。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唐璜》序曲是開演前幾個小時才完成的，樂隊根本沒排練，直接演奏，卻贏得滿堂彩，一夜而成經(jīng)典，至今。這是莫扎特?zé)o與倫比的天才，也是音樂史上的奇跡！

1782年8月4日，莫扎特在維也納迎娶3年前在曼海姆認識的康斯坦?jié)伞ろf伯，阿鸞西亞的妹妹。

偉大的音樂天才迎娶心上人。

完美！

其實并不。因為，莫扎特父親、康斯坦?jié)傻墓R奧波德，不同意這門婚事。此時莫扎特母親已經(jīng)過世，但他并未事先征求父親同意。單親父親萊奧波德像所有天才的父母一樣，認為接近天才的人都是為了天才的錢，都會影響天才的創(chuàng)作……后來，他當然跟世上所有天才的父親一樣，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門婚事，但父親和姐姐跟莫扎特妻子康斯坦?jié)傻年P(guān)系一直并不融洽，莫扎特跟父親和姐姐的通信由此急劇減少。

一般而言，子女婚事，父母越反對，小夫妻感情就越好。我稱之為“八飛魔咒”。莫扎特和康斯坦?jié)闪魝飨聼o數(shù)熱戀的情書，足證魔咒非虛?？邓固?jié)刹幌矑侇^露面，但有很多小故事證實他倆感情甚篤。

比如他倆跟狗的故事。

莫扎特太太康斯坦?jié)捎袟l狗對她忠心耿耿。有天他倆在花園散步，康斯坦?jié)筛卣f：你假裝打我，它肯定咬你。莫扎特于是假打，沒想到剛打一下皇帝約瑟夫從度假屋走出來看見了，大喊：“嗨，嗨嗨，剛結(jié)婚仨禮拜就打人?。　蹦刂缓脤擂蔚叵蛩忉屧?，皇帝聽完大笑，并說：你還記得瓦根塞嗎？

莫扎特6歲時被父親帶入維也納皇帝弗朗茨一世（約瑟夫皇帝爺爺）宮廷演出，皇帝覺得莫扎特坐歪了，于是走過去把莫扎特扳正，結(jié)果6歲莫扎特犟著身子叫道：“不，您還是讓宮廷樂隊隊長瓦根塞先生過來吧：他懂音樂！”莫扎特尷尬地笑著，約瑟夫接著說：“你還記得不？我有次拉小提琴，你坐在觀眾席前排一會兒叫：呸，這兒錯了！一會又叫：好極了！ ”

康斯坦?jié)缮眢w不好，有段時間病很重，但莫扎特按醫(yī)囑必須每天騎馬鍛煉。于是他改為每天五點出門騎馬，以便康斯坦?jié)尚蚜司湍荞R上看見他。莫扎特每天出門前一定給太太留紙條：“早安寶貝！希望你睡得很好，沒做噩夢，也沒起得太早。記得不要感冒，不要為傭人笨手笨腳發(fā)脾氣！我大概點回來。”

雖然公公萊奧波德不喜歡康斯坦?jié)?，但其實她功勞并不比去世的婆婆差：她也給莫扎特生了6個孩子，但最后功勞確實沒超過婆婆：只有兩個兒子卡爾·托馬斯和弗朗茨·克薩威·沃爾夫?qū)扇?。順便說一句，雖然弗朗茨后來也成了音樂家，但這倆兒子都無后代。endprint

所以，世上并無莫扎特嫡血傳人。莫扎特，遂成絕響。

終生云游歐洲的莫扎特，是徹頭徹尾的歐洲公民。

此話怎講？

現(xiàn)在全世界都認為莫扎特是奧地利人，奧地利當然也大聲這么說。其實從公安局戶籍上說，莫扎特是神圣羅馬帝國臣民?？垂夙氈?，薩爾茨堡從14世紀末就是獨立的薩爾茨堡侯爵采邑大主教國，按天主教規(guī)矩直屬羅馬天主教皇圣座， 按世俗規(guī)矩隸屬神圣羅馬-德意志皇帝。莫扎特在世時統(tǒng)治西歐的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1745—1765是弗朗茨一世，1765—1790是約瑟夫二世，1790—1792是萊奧波德二世，他們相當于咱們殷商時的周天子，莫扎特如果在朝當官兒，就算三朝元老。所以，莫扎特從生到死國籍屬“薩爾茨堡采邑大主教侯國”，跟當時的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其實，按莫扎特自己的意見，他是“德國人”。1791年莫扎特去世時倫敦一家報紙稱他為“深受歡迎的德國音樂家”。更重要的是，莫扎特自認“德意志人”。1782年8月17日他在信中說：“如果我親愛的、我為之驕傲的祖國德意志國不要我，那么，以上帝的名義，法國或英國就會多一個聰明的德國人——這會讓德國民族蒙羞。”

不過，莫扎特說的“德意志”并非今天的德國，那時根本還沒“德國”?！暗乱庵尽敝傅氖钱敃r多如牛毛的那些隸屬神圣羅馬帝國的說德語的小公侯國，版圖包括今天的德國、波蘭和一小塊兒俄羅斯，就像秦始皇統(tǒng)一之前“中國”這塊土地上的齊楚燕趙韓魏秦一樣。今天的“德國”是1871年由德王威廉一世在鐵血宰相俾斯麥輔佐下統(tǒng)一的，所以，德王威廉一世相當于德國的秦始皇。

沖天一怒離開薩爾茨堡，莫扎特贏得了自由?！顿M加羅的婚禮》成功之后，莫扎特開始寫作《安魂曲》。

《安魂曲》是莫扎特可以當“棺材枕頭”的偉大作品。關(guān)于《安魂曲》的創(chuàng)作，起碼有一萬個版本。其中內(nèi)廷參事羅西利茨和萊夏德博士的版本充滿戲劇性：

莫扎特身體非常不好，大家都希望他休息，但莫扎特不干。他整日沉浸在自己的音樂幻想中， 他定是嗅到了死亡盤旋自己遺骨之上的氣息。寫《魔笛》時天才之火就經(jīng)常燒得他虛脫，經(jīng)常好幾分鐘都不省人事。因為身體虛弱，《魔笛》完成后頭一年在維也納演出上百場，但莫扎特只指揮了其中9場。有一天，莫扎特正沉浸于天才狂想之中，一輛馬車來到他家門前，下來一個嚴肅公務(wù)員打扮的中年人，舉止威嚴，莫扎特夫婦卻都不認識。他進門后說：“我代表一個大人物，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p>

“好吧。他想讓我干嗎？”

“一個他十分敬重、注定傳世的人去世了，他想在每年忌日舉行音樂會，想請您創(chuàng)作安魂曲?！边@個人的神秘氣息和厚重低音深深打動莫扎特，他表示同意。陌生人說：“您這就動筆吧?！边@位大人物深諳音樂，“需要多長時間？”莫扎特回答：“4周?！蹦吧藛枺骸岸嗌馘X？”莫扎特信口說：“一百杜卡特金幣?！蹦吧烁緵]還價，拿出100個杜卡特放在桌子上就走了。莫扎特讓人拿過筆墨和紙開始作曲。他的興趣隨著每一個音符倍增，他日以繼夜地工作，健康很快惡化，經(jīng)常失去意識趴到桌上。大家勸他減少工作，但都不見效。有天他要求太太康斯坦?jié)筛黄鹱R車去普拉特公園散心，一路上沉默不語，最后，他向太太坦承，他覺得這部曲子是為自己葬禮所作。他從此沉浸于這個念頭不能自拔，瘋狂作曲，就像拉斐爾為自己的葬禮創(chuàng)作油畫《基督顯圣》，并常常談起訂購這部作品的陌生人。

這時，萊奧波德皇帝布拉格加冕日期臨近，歌劇院經(jīng)理想起需要一部新歌劇裝點這一盛典，于是讓莫扎特作曲?？邓固?jié)珊团笥褌兌己芨吲d：終于有件事兒能讓莫扎特離開《安魂曲》了。這部歌劇就是梅塔斯塔齊奧建議莫扎特創(chuàng)作的《狄托的仁慈》。時間緊急，身體病弱的莫扎特面臨抉擇：要不交出一部平淡作品，要不主要部分很棒，附屬部分一般。莫扎特選擇了后者。莫扎特前往布拉格時仍未痊愈，但旅行依然對他健康有幫助，到布拉格后，莫扎特一忙起來就確實忘了《安魂曲》。然而，這不過回光返照。他返回維也納時身體更加虛弱，卻馬不停蹄立即以加倍熱情投入《安魂曲》。但是，四周時間已到，陌生人準時出現(xiàn)。莫扎特說：“很遺憾無法兌現(xiàn)承諾。”“我知道，”陌生人說，“您還需要多少時間？”莫扎特說：“4周——我越來越喜歡這部作品了：我現(xiàn)在寫的遠超出我的計劃。”陌生人說：“太好了——那么您的酬勞也應(yīng)當增加。這是一百杜卡特，我4周后再來。”莫扎特讓人跟蹤，但卻被甩掉了。莫扎特更加堅信信使來自彼岸，被派來通知他的歸期將近。他決定留下一部偉大作品，于是竭盡全力創(chuàng)作。莫扎特在創(chuàng)作后期經(jīng)?；杳裕髞磉B續(xù)昏迷，但第二個4周到期前，《安魂曲》完成。他刪除了梅塔斯塔齊奧為中間一幕所寫的部分，劇情更加緊湊，情節(jié)更加有趣，在長度相仿的兩幕中結(jié)束。他讓詠嘆調(diào)與宣敘調(diào)有序交叉，在第一幕結(jié)束時多個章節(jié)融匯，塑造了最偉大的第一幕結(jié)尾，超越《唐璜》第一幕著名的結(jié)尾。這正是莫扎特足以媲美莎士比亞的地方：在偉大、華美、恐怖、驚懼和震撼中展示沛莫能御的力量，令人汗毛直立，發(fā)上沖冠。

交稿后，莫扎特就此長眠不醒。

這是羅西利茨和萊夏德博士的版本，他倆發(fā)誓《安魂曲》是莫扎特獨自完成的。

其實，這只是傳奇。

真實版本如下：

莫扎特去世前3個月一個男人送信要求訂購一部《安魂曲》，問他稿費多少，什么時候能完成。信沒署名，信使莫扎特夫婦都不認識，他說訂購者要求匿名。莫扎特要價100杜卡特金幣和4周。那人出門后很快就拿著100杜卡特回來了，其實莫扎特剛說了取稿付錢。信使補充說交稿時還有豐厚獎金，早幾天晚幾天沒關(guān)系。莫扎特問樂曲寫好后寄到哪里，那人說：“我會來取。您不用打聽誰是購買者，您也打聽不出來。其實他是誰跟您沒啥關(guān)系：您沒有任何風(fēng)險。您只管努力作曲，您的勤奮一定會得到報酬?！鄙衩匦攀勾碳ち四氐膭?chuàng)作沖動。他馬上動筆，但強烈的好奇心和艱苦工作對他虛弱的身體是雙重沖擊。沒過幾天，《狄托的仁慈》任務(wù)下達，莫扎特臨出門時神秘信使出現(xiàn)詢問進展，莫扎特說可能要推遲幾周，如果旅行讓他恢復(fù)健康，那從布拉格回來后他就會以更飽滿的熱情投入創(chuàng)作。他讓信使決定愿不愿意等。信使表示愿意。endprint

從布拉格回來，莫扎特身體更加虛弱，卻更加努力地創(chuàng)作《安魂曲》，太太康斯坦?jié)墒謸?dān)心他的身體，想盡辦法讓他分神，但卻完全無效。去普拉特公園散心時莫扎特向她坦承自感將要不久人世，他眼含熱淚說，他已經(jīng)得到了上帝的禮物，訂購《安魂曲》的，就是死亡天使，而《安魂曲》即是為自己葬禮而作。為打消他這個可怕的念頭，回家后康斯坦?jié)删湍米吡恕栋不昵房傋V。后來莫扎特健康狀況好轉(zhuǎn)，他的名作《共濟會康塔塔大合唱》演出成功，莫扎特心情愉快，康斯坦?jié)稍贈]理由不給他《安魂曲》，可他一動筆馬上陷入憂郁，身體狀況隨之惡化。1791年9月30日莫扎特臥床不起，12月4日早上他要過《安魂曲》總譜，熱淚盈眶看完悲傷告別：“汝誠為我作。”

1791年12月5日（周一）凌晨將近一點，莫扎特在維也納住所“皇帝小屋”去世，歿年未滿 36歲?；实坌∥葜钡?9世紀中期還是糙米巷8號，今在維也納步行街克恩滕大街19號斯臺菲商場背面，墻上至今尚有莫扎特去世紀念牌。

莫扎特當天停柩家里，第二天停柩斯臺芬大教堂地下墓穴廊道中段耶穌十字架受難像祈禱室，來吊唁的只有親朋好友。電影《莫扎特》說當天凄風(fēng)苦雨，無人送至墓地，莫扎特孤苦伶仃躺在租來的棺木中滑入馬克斯公墓尸身橫陳的泥坑，畫面凄慘。其實純屬文學(xué)創(chuàng)作。據(jù)維也納天文臺記載，當天干燥溫和。當時維也納也沒有跟隨靈柩下葬的習(xí)慣，而馬克斯公墓足有4公里遠，道路也遠非今天這樣平坦，所以，斯臺芬大教堂葬禮結(jié)束，親朋好友當然作鳥獸散。時至今日，維也納市政府與州政府檔案根本查不到莫扎特下葬到底在12月6日夜還是7日凌晨，僅知他入葬“普通簡陋墓穴”，但也絕非萬人坑亂葬崗。三年前（1788年8月）維也納推行殯葬“約瑟夫改革”，所有墳?zāi)苟伎蓸嗣魉勒?，但不知為什么莫扎特墓并未立碑標明。莫扎特與妻子康斯坦?jié)申P(guān)系很好，但海涅去世后他出身妓女的老婆經(jīng)常去上墳，而莫扎特出身音樂世家的妻子第一次回到他墓前竟是17年之后。

我沒找到資料說明為什么。

我們誰可以確認自己死了一定會有人去掃墓？

因此，不要嘲笑海涅的太太是妓女。我們可能連妓女都不如。

17年后遺孀康斯坦?jié)芍匦聦ふ夷刂梗荒芤揽渴啬谷四：挠洃?，因此，具體哪個墳?zāi)故悄氐?，其實是靠猜的，跟找巴赫的墓差不多。區(qū)別僅在于，我們基本可以確認最后找到的確實是巴赫的墓，但卻不能確認找到了莫扎特的墓。盡管如此，1859年這個“也許莫扎特之墓”前還是立了塊兒紀念碑。紀念碑后來被維也納市政府挪到中央公墓“音樂家榮譽墓群”，編號32-55，至今。守墓人庫格勒非常不滿，于是自己出資立了塊兒莫扎特紀念牌，今天已成旅游景點。

另外，莫扎特去世時，《安魂曲》其實并未完成，也無法交貨。莫扎特太太只好請莫扎特學(xué)生、樂隊指揮蘇斯邁完成《安魂曲》， 她把莫扎特寫字臺上找到的幾張寫著音符的紙條也交給了他，不知道蘇斯邁后來是否使用。蘇斯邁完成后交給信使，確實也拿到了100杜卡特金幣的獎金。這部作品在萊比錫BKH書店出售時附有蘇斯邁一封信，對《安魂曲》愛好者彌足珍貴，全文翻譯如下：

莫扎特作品獨一無二，我斗膽直言：絕大多數(shù)當代作曲家高不可攀，誰試圖模仿，尤其是生拉硬扯地模仿，只能得乎狗尾續(xù)貂之下。

我被選中完成《安魂曲》，原因是莫扎特太太深知他的作品不會湮滅。死亡阻止他完成《安魂曲》。她請求好幾位大師完成這部作品，有些人沒時間接手，有些人不愿意在莫扎特天才面前相形見絀。最后她找到我。眾所周知，莫扎特去世前跟我一起演奏和演唱過已完成的《安魂曲》部分，還經(jīng)常跟我談?wù)摗栋不昵返膭?chuàng)作，告訴我管弦樂配器的理由。我深愿我的努力不是完全白費，而那些熟悉莫扎特的人也能找到一些永不磨滅的莫扎特痕跡。

關(guān)于《安魂曲》（包括“上主垂憐”）：“震怒之日”“主耶穌基督”，莫扎特寫了4個聲部，基礎(chǔ)低音和音型完全來自莫扎特，不過，器樂部分他只給了一些動機，“震怒之日”最后一句“罪人從灰燼中復(fù)活”，莫扎特做的工作類似第一部分。從下面一句“復(fù)活接受審判”開始，“震怒之日”“圣哉經(jīng)” “降福經(jīng)” “羔羊經(jīng)”完全為我所作：不過為保持作品統(tǒng)一，我斗膽在“上主垂憐”的賦格重復(fù)了詩句“和圣徒……

蘇斯邁 1800年9月8日，于維也納

《安魂曲》的訂購者從未公開，維也納知道的人也不多。斯塔德勒對其姓名一直保密。他是在維也納新城擁有數(shù)個莊園的斯圖帕赫伯爵。那個神秘的信使并非來自彼岸，但確實是個公務(wù)員。

經(jīng)多方研究，今天可以肯定的是，《安魂曲》總譜是莫扎特完成的，蘇斯邁續(xù)寫的并不多。蘇斯邁完成《安魂曲》之后抄寫兩份，一份交給萊比錫BKH書店印刷，另一份由維也納《安魂曲》首演使用。斯塔德勒說：“在這次演出時其實所有的演員都知道哪部分是莫扎特所寫，哪部分是蘇斯邁爾寫的?！本拖窳私狻都t樓夢》的讀者都知道哪些續(xù)本是誰所作一樣。

斯塔德勒說：“莫扎特在‘犧牲之后的‘主最后一句話是‘過去重現(xiàn)，這非同尋常。莫扎特好像想告訴我們，他將前往上帝許諾給亞伯拉罕及其子孫的永生來世。” 他說莫扎特的“上主垂憐”動機來自亨德爾一部清唱劇，而《安魂曲》動機來自亨德爾的《卡羅琳皇后加冕贊歌》，莫扎特發(fā)展了這個動機并加入“上主垂憐”。其實這足夠?qū)憙刹俊栋不昵罚驗橛嗁徣酥灰徊?，所以他把所有靈感傾注其中，鑄成這部世界音樂輝煌巨作。歐洲音樂發(fā)燒友的私密享受之一就是對照聆聽亨德爾的《卡羅琳皇后加冕贊歌》和莫扎特的《安魂曲》，他們會用心靈重走兩位大師對合唱和音樂動機的不同展開之路，充滿感恩之心五體投地拜倒在兩位音樂大師腳下，根本不會去關(guān)心兩部作品的孰先孰后。

人類瑰寶，論什么孰先孰后，爭什么國家民族？

人類瑰寶，即屬于人類。

古語曰：人死如燈滅。

但是，也要看是什么燈。

像莫扎特如此明亮的燈，就滅得沒這么快。endprint

因為，單是他死亡的原因，就足夠討論一百年。畢竟，莫扎特歿年未滿36歲，在中國要算“夭”。海頓死因很清楚，但莫扎特的死因，真的千奇百怪，棺早就蓋了（而且根本都找不到了），但“論”卻至今未定。驗尸官定的死因是“出疹高燒”，但幾乎沒人信，之后就眾說紛紜，還有些死因推測跡近走火入魔，如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xué)醫(yī)學(xué)專家簡·赫希曼根據(jù)1791年10月7日莫扎特寫給妻子康斯坦?jié)傻囊环庑磐茢嗄厮烙谑秤梦粗笫斓暮行x包囊的豬肉，因為莫扎特寫道：“你猜我聞到什么？豬排味！多么好聞！我要去吃，并祝你身體健康！”寫完這封信45天后莫扎特離開人世，而旋毛蟲病潛伏期一般是50天。在“莫扎特死因競猜”這一世界狂歡活動中我們中國人也沒有缺席。中國地質(zhì)學(xué)家許靖華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莫扎特的愛與死》，通過研究認為莫扎特愛上自己學(xué)生、有夫之婦瑪達倫娜。許靖華認為此事被瑪達倫娜丈夫霍夫德邁爾發(fā)覺，霍夫德邁爾要求莫扎特服毒自殺，換取瑪達倫娜活命。于是，莫扎特服毒身亡。這個死因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真是莫扎特生前唯一認可的死因。莫扎特生前多次說過有人給他下毒。莫扎特第一位傳記作家弗朗茨·克薩韋爾·尼梅切克在傳記中說，莫扎特去世前坐馬車跟康斯坦?jié)扇テ绽毓珗@時對她說“肯定有人給我下毒”。天才死于小人投毒，這個劇本對于絕大多數(shù)讀者而言不要太合理，所以，自從福曼的電影《莫扎特傳》大賣，意大利作曲家薩列里遂被定為投毒兇手，流毒天下，至今被廣泛津津有味傳說。

其實，至今并無確切證據(jù)證明莫扎特曾被下毒。

此外還有個問題要澄清一下：莫扎特國際基金會現(xiàn)保存一個“莫扎特頭蓋骨”。1991年法國人類學(xué)家普奇根據(jù)這個頭骨左側(cè)太陽穴一處骨折得出結(jié)論：莫扎特可能摔倒頭部受傷，并死于并發(fā)癥。這個結(jié)論很符合莫扎特死前一年頭疼厲害的記載。

問題是，這個頭骨是莫扎特的嗎？看官須知，“莫扎特頭蓋骨”有好幾個！還有學(xué)術(shù)論文就名為“莫扎特頭蓋骨找到啦！”不過至今無法確認哪個是真的。2006年1月專家進行DNA分析，對比檢材來自薩爾茨堡莫扎特家族圣塞巴斯蒂安墓地，可莫扎特父親萊奧波德卻下葬另外一個墓地，所以，2006年1月公布的檢驗結(jié)果是：無法確認這個“莫扎特頭蓋骨”真?zhèn)巍?/p>

2000年我第一次前往維也納，看到所有劇院和斯臺芬大教堂前都有莫扎特打扮的人在賣音樂會門票，簡直以為自己穿越回到18世紀末。海頓一語成讖：當年并沒有特別善待莫扎特的故鄉(xiāng)薩爾茨堡，現(xiàn)在自稱“莫扎特之城”，而維也納作為他久居之地也與有榮焉。1924年新發(fā)現(xiàn)的1034號小行星被命名為莫扎特星，1991新發(fā)現(xiàn)的一種礦物質(zhì)被命名為莫扎蒂特。全世界有不計其數(shù)的莫扎特音樂節(jié)，最有名的當然是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1920年創(chuàng)始）和薩爾茨堡莫扎特音樂周（1956年創(chuàng)始）。

中國莫扎特迷要記住的是：薩爾茨堡有兩個莫扎特故居，中國人熟知的是位于五谷巷的莫扎特出生故居。1841年成立的薩爾茨堡大教堂音樂協(xié)會與1870年成立的莫扎特協(xié)會于1880年合并成國際莫扎特基金會，它也在這棟房子辦公。莫扎特協(xié)會創(chuàng)立時得到莫扎特夫人康斯坦?jié)傻膸椭?，擁?90封莫扎特親筆信，莫扎特國際基金會圖書館收藏關(guān)于莫扎特的書刊雜志等超過35000冊，世界第一，還有大量莫扎特同時代畫家創(chuàng)作的莫扎特畫像，并擁有超過18000種音頻和視頻材料，1800部故事片、電視劇、歌劇演出、紀錄片等。薩爾茨堡的兩個莫扎特故居均歸該基金會管理，旗下的莫扎特研究學(xué)院定期舉辦莫扎特研究會議并出版年鑒，1954年還開始出版莫扎特音樂全集。協(xié)會還擁有莫扎特協(xié)會音樂會大樓，1956年開始每年1月舉辦莫扎特音樂周，世界大樂團如維也納愛樂樂團和馬勒室內(nèi)樂團前來演出莫扎特作品。1880年創(chuàng)立的莫扎特協(xié)會音樂大學(xué)學(xué)生創(chuàng)立了薩爾茨堡的兩個樂隊。

備極哀榮。

莫扎特活著時可沒有如此的榮耀。

莫扎特毫無疑問是他那個世紀最偉大的天才之一。而且，莫扎特知道！在1778年2月7日信中他坦承：“我窮盡了作曲的全部秘密。”就像應(yīng)當獲得N個諾貝爾獎的愛因斯坦一樣，莫扎特可以憑任意一曲進入音樂史。然而，他卻兼而有之，出類拔萃。

這才是天才。

其他都是勤奮。今天小孩學(xué)鋼琴學(xué)小提琴，父母天天嘮叨的就是“人家”練習(xí)如何如何勤奮。人世絕大部分成功固然依賴勤奮，但真正的天才并不。至少在音樂領(lǐng)域。在音樂里，勤奮經(jīng)常扼殺天才。這并不意味著莫扎特不勤奮。斯塔德勒整理莫扎特音樂遺產(chǎn)時說：“我看到少年莫扎特多么勤奮。他不僅記下他自己的原創(chuàng)靈感，而且也記下其他大師打動他的東西，用在自己后來的作品中。”

很多人認為莫扎特作曲不費吹灰之力。其實，莫扎特只是不喜歡坐在屋里作曲，他的作品經(jīng)常是被迫開寫，但一旦開始，他確實是個快手。莫扎特作曲快，是有原因的。大莫扎特749歲的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歐陽修說過，他的文章靈感來自馬上、枕上、廁上。莫扎特雖然肯定不知道歐陽修，但作曲構(gòu)思卻頗有歐陽修之風(fēng)。他跟太太康斯坦?jié)赏獬雎眯锌吹矫利愶L(fēng)景時都會十分開心地開始哼曲調(diào)，最后大喊：“能寫下來就好了！”康斯坦?jié)烧f：這有什么難嗎？莫扎特說：“是啊，按樂譜規(guī)則——當然不難！我們總是必須坐在小房間里才能完成我們的工作！”

問題是他不喜歡枯坐小房間。

在旅行馬車上，一旦音樂靈感降臨，他馬上就在大腦中圍繞這個靈感作曲，經(jīng)常會不由自主地哼出聲兒來，有時情不自禁還會放聲高唱，如果這時打擾他會發(fā)火。因此，莫扎特作曲一般不守著鋼琴。他先在腦子里把整部樂曲作成，然后在腦子里反復(fù)吟唱修改，直到有人催稿才坐下來作曲。為記下靈感，莫扎特主要依靠大腦，但也隨身帶著小活頁本。這些記載著靈感的活頁本被保存在皮囊里，等于他的旅行音樂日志。他留下許多樂稿，很多只開了個頭，這并非江郎才盡，而是因為無人訂貨。沒人逼著，莫扎特就懶得動筆。順便說下：貝多芬作曲亦頗有歐陽修之風(fēng)，他跟莫扎特的區(qū)別只是他沒有老婆。有個人在維也納下榻一家旅館，意外發(fā)現(xiàn)貝多芬經(jīng)常來此吃飯。貝多芬經(jīng)常一個人散步，吃飯時一坐下來就摸張紙把散步時的靈感記下來，經(jīng)常還邊記邊哼。店小二都知道這時不能打擾貝多芬。這個人親見貝多芬有次邊記邊熱淚盈眶。還有一次貝多芬記了很長時間，貝多芬一個朋友正好坐在這位旅客旁邊，他耳語道：“他今天準是爬了不止一座山，滿載而歸。他在外面亂跑的時間越長，我們聽到新作的希望就越大?！眅ndprint

莫扎特博采德、奧、意、法、英諸國音樂精華，完美結(jié)合古典音樂的縝密、莊重和厚重與新音樂的魅惑和嫵媚，風(fēng)格典雅，情真意切，足以并肩巴赫、亨德爾、格魯格、海頓和貝多芬。維也納古典樂派三大師中海頓最年長，比莫扎特大 24 歲，比貝多芬大 38 歲，是莫扎特與貝多芬的父執(zhí)。莫扎特比貝多芬大 14 歲，算兄長。倆人不算正式的師兄弟，但貝多芬的《第一交響樂》中可以看到莫扎特瀟灑的身影。

雖未正式拜師，但莫扎特對一心扶掖自己的海頓向以師禮待之。他送朋友都是一部鋼琴獨奏，可卻將自己最好的四重奏全部獻給了海頓，6部！這6部四重奏是莫扎特最好的四重奏，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四重奏。它們是莫扎特向海頓的致敬：“這是我欠海頓的，因為他將四重奏秘鑰授我?！彼闹刈嗍瞧鳂?，一般由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把大提琴組成，每件樂器出任一個聲部。音樂發(fā)燒友都認為弦樂四重奏是最清純的音樂，純粹而美麗，因此弦樂四重奏對作曲家也是一種挑戰(zhàn)，重要的作曲家?guī)缀醵紝戇^。完美的弦樂四重奏需要4位演奏者精妙默契，所以通常都是專業(yè)樂手長期組合，很少臨時湊隊，更不用說由業(yè)余演奏者臨時組合了。

維也納古典樂派中，寫弦樂四重奏最多的是老師海頓，共74部，莫扎特有26部，貝多芬有16部。然而，四重奏代表作是莫扎特獻給海頓的這6部。它們驚世駭俗，問世之路也相當坎坷。完稿后莫扎特寄給維也納阿塔利亞出版公司，結(jié)果被退回，回信說“顯然印錯了”。原來編輯把那些不合舊規(guī)的和弦與不諧和音看成印刷錯誤。維也納一位侯爵讓樂隊演奏這6部四重奏，結(jié)果在演奏時不停地喊：“這兒錯了。那兒也錯了！”最后樂隊只好把樂譜給他，證明自己是按譜演奏。結(jié)局非常喜感：侯爵大怒，當場手撕全部樂譜！

莫扎特如此尊敬海頓，事出有因。1785年莫扎特父親萊奧波德最后一次到維也納看望兒子，談起兒子很擔(dān)心，剛收到莫扎特6部四重奏的海頓說：“以上帝的名義發(fā)誓，我覺得您兒子是全世界最偉大的音樂家。我聽過他的音樂。他具有細致入微的品位，作曲爐火純青。他的處境馬上會改善，而且是向最好的方向。”這是萊奧波德最后一次到維也納看望兒子，1787年5月28日他在薩爾茨堡去世，與海頓的這段話，簡直可以看作他的托孤。

海頓顯然是個靠得住的托孤之人。就在莫扎特父親去世這一年，一個布拉格朋友寫信求海頓給自己的劇院寫部歌劇，海頓回信：“您希望我給您寫一部喜歌劇？我非常愿意給您寫一部專屬于您的聲樂作品。不過，如果要在布拉格的劇院上演，那就礙難從命，因為我的歌劇都為我們劇院度身定制，離開效果就會打折。如果我有幸專為貴院創(chuàng)作新劇本，那就另當別論。不過即使如此，我也得奓著膽子，因為偉大的莫扎特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我可保證，莫扎特這些無法模仿的作品會烙印每一個音樂愛好者——尤其是高尚愛好者——的理性和感知，并深刻他們的靈魂。世界每個民族都將爭先恐后擁有這樣的珍寶。”

《唐璜》在維也納上演時有位侯爵帶人觀看，包括海頓。之后大家討論熱烈，都認為《唐璜》是天才之作，不過你認為作品內(nèi)容太豐富，我認為音樂很混亂，他認為音樂性不強，第四個人認為風(fēng)格不統(tǒng)一，七嘴八舌，不一而足……最后大家請海頓老爹發(fā)表意見。海頓像往常一樣低調(diào)：“我不能代大家一錘定音。不過我知道，現(xiàn)在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作曲家是莫扎特?！比珗鲮o默。后來斯塔德勒評論《安魂曲》時說：“我經(jīng)常聽海頓說：即使莫扎特只寫了小提琴五重奏和《安魂曲》，他也已經(jīng)不朽了?！?/p>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海頓。世界上最可貴的珍惜就是英雄相惜。莫扎特與海頓的亦師亦友可用一個小故事說明：莫扎特寫過特別難的《D大調(diào)雙鋼琴奏鳴曲》，按樂譜兩手分彈兩端琴鍵時，彈奏者還需要同時彈奏中間的一個琴鍵。據(jù)說他和海頓打賭看誰能彈出這段曲子，海頓試彈后放棄了，因為確實不可能。

輪到莫扎特了。當那個音符出現(xiàn)時，莫扎特彎腰用鼻子按下了琴鍵！

不過，莫扎特最喜歡的音樂家是亨德爾。斯塔德勒整理莫扎特音樂遺產(chǎn)時發(fā)現(xiàn)他仔細研究過亨德爾。莫扎特說：“亨德爾知道如何制造偉大的效果——只要他愿意，他就像一道霹靂從天而降?！彼顾吕照J為莫扎特《安魂曲》的動機和《垂憐經(jīng)》模仿了亨德爾。莫扎特不僅喜歡亨德爾所有的合唱，而且喜歡他的詠嘆調(diào)和獨唱，他說：“即使亨德爾偶爾跟他同代人一樣敷衍作曲，他的音樂仍然充滿亮點?！痹凇短畦房傋V中莫扎特在一首詠嘆調(diào)邊沿標明這是亨德爾風(fēng)格，正式演出時這個邊注被抹去。巴赫曾說：“如果我不是巴赫，我愿生為亨德爾?！蹦芈犝f大叫道：“誠然！如果我有資格說話，這也是我想說的！”

莫扎特是世界音樂史上的大天才，這句話沒人會有意見。問題是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莫扎特的天才到底有多“大”。

這事兒，就得從他的名字說起了。

1756年1月28日，剛問世的莫扎特參加洗禮，拉丁文洗禮名“約翰內(nèi)斯·克里索斯托穆斯·沃爾夫?qū)潘埂ぬ貖W菲魯斯·莫扎特”（Johannes Chrysostomus Wolfgangus Theophilus Mozart）?，F(xiàn)在想跟莫扎特套近乎的人都管他叫阿瑪?shù)聻跛?，如?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文壇盛行過的“我的朋友胡適之”，其實，莫扎特從不喜歡“阿瑪?shù)聻跛埂边@個“昵稱”，莫扎特拉丁文名字正式使用只出現(xiàn)過一次，而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維也納市政府1791年12月5日莫扎特尸體仵作文件。莫扎特后期寫信簽名都用“沃爾夫?qū)ぐ數(shù)隆保虼?，按莫扎特自己意見，雖然他很喜歡“上主垂憐”，但他肯定不會選“阿瑪?shù)聻跛埂边@個拉丁字。相比之下，他更偏愛同義法文字“阿瑪?shù)隆薄?/p>

莫扎特一輩子自稱都用德文名“沃爾夫?qū)保╓olfgang），成年后他簽字喜用德法文混用的沃爾夫?qū)ぐ數(shù)隆つ兀╓olfgang Amadé Mozart），或干脆用德文“沃爾夫?qū)つ亍保╓olfgang Mozart）。

簡言之，奧地利人喜歡直接稱莫扎特為“阿瑪?shù)聻跛埂保ˋmadeus），這個詞的拉丁文是“特奧菲魯斯”（Theophilus），德文是“Gottlieb”，意大利文是“Amadeo”，法文是“Amadé”（阿瑪?shù)拢m然略有差異，但其意思相同：endprint

上主垂憐（Amadeus）！

這個字意為“上帝寵愛”。莫扎特4歲作曲，7歲寫出第一部交響曲，12歲寫出第一部歌劇，樂譜幾無修改，下筆千行，一氣呵成，斷然是世界音樂史上絕無僅有的那個真正得到上帝寵愛的大天才。正如薩列里所說：莫扎特獨享上帝寵愛，音樂是上帝寫好后放在他腦袋里的，他只需要寫下來，然后出來收獲贊美就好了。這正是莫扎特作曲的實際過程，在一封新近發(fā)現(xiàn)的莫扎特1790年秋致一位布拉格男爵的信中莫扎特自陳：“如果靈感來臨，我坐在馬車里旅行，或在一頓美味午餐后散步，或躺床上還未入睡，這時靈感就會抱團而來：它們來自何處與怎么來的，我完全不知。我會記住那些我喜歡的靈感，有時候（就像我告訴過您一樣）我會哼唱它們。當我的記憶熟悉這些靈感之后，我就漸漸把這團面炮制成酥皮餡餅，按照對位法，針對每件樂器的天然和特性。這個過程中我會十分興奮，如果沒人干擾我，我的思路會更加開闊，向前發(fā)展，逐步清晰，直到整部樂曲在我大腦中完成，這時，無論它有多長和多宏偉，我都能在腦子里一目了然，就像一幅油畫的全景，或一個美麗的身影，一覽無余。我在想象中聽見的是整體樂曲，并非后來大家聽到的那樣一個音節(jié)接一個音節(jié)。這是我的音樂盛宴！發(fā)現(xiàn)的樂趣與創(chuàng)作本身在我內(nèi)心孕育成為一個美麗的夢。但是，聽見樂曲整體，是這個過程中最美好的時刻。我一旦領(lǐng)會就不會忘記，而這正是上帝賦予我最偉大的天賦。這之后我才開始寫作，這時我只需要打開我大腦上的蓋子，把剛才裝進去的東西再取出來即可。因為樂曲在我大腦中已經(jīng)完成，所以把它寫到紙上就不費吹灰之力了。這時我也不怕打擾，身邊發(fā)生什么都不能影響我作曲，我可以邊作曲邊跟雞鵝聊天?？墒牵绻鷨栁易髌分械哪仫L(fēng)格來自何方，為什么與其他作曲家的風(fēng)格完全不一樣，我完全無法解釋。它就像我的鼻子一樣，按照它的彎曲和長度，它就是莫扎特的鼻子，跟其他鼻子完全不一樣。我并沒有刻意尋找獨創(chuàng)性，但卻無法向您解釋我的獨創(chuàng)性來自何處。”

基督教徒都相信，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其實，人人從來不平等。從來就沒有平等過，無論門戶、階級、貧富、顏值，還是才華。

豈止不平等，簡直溝壑千丈，咫尺天涯。

薩列里是對的，莫扎特的創(chuàng)作過程根本超越任何理解力，他只是寫出腦中的音樂，一頁接一頁，如同上主親自聽寫，樂譜既成，差一個音符完美崩塌，少一個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瓦解，正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里的鄰家美女：“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p>

渾然天成，鬼斧神工！

這里還有一個小故事。

莫扎特在一次旅行中住進一個上等人家，主人的兒子后來成為著名音樂家，當時剛13歲，彈得一手好鋼琴。他問莫扎特“閣下能告訴我怎么開始作曲嗎？我現(xiàn)在很想作曲”?！澳卣f：“哥們兒，那您還得等幾年?！毙『枺骸翱赡?歲就開始作曲了啊！”莫扎特回答說：“對啊?？晌覐臎]問過人家我要怎樣開始啊——如果你腦子有了樂曲動機，它就會折磨你、壓迫你，你將不寫不快。你根本用不著問怎樣開始?！毙『⒑苁骸澳筒荒芡扑]一本作曲入門書嗎？”莫扎特摸摸小孩的臉說：“您看，問得又不對了。您要用耳朵、大腦和心，這里才是您的學(xué)校。如果這些地方搞對了，那就如上帝所愿拿起筆來，然后在紙上寫——寫完再去找個正確的人問對不對，或者要怎么改?！?/p>

因此，在莫扎特這里，不是他想作曲。

想作曲的是上帝。

莫扎特對自己的天才要求非常高，常對自己的作品大加砍削。有次他修改一首詠嘆調(diào)后大家聽了都覺刪得很可惜，莫扎特說：“如果是鋼琴演奏，這幾段可以保留，但作為戲劇就必須刪掉。我作曲時太自得其樂，寫得太長?！蹦睾軞g迎批評指正，但非常不喜歡批評他的天才和幻想過于激烈，而這正是大家批評他最多的地方。問題是，沒有天才和幻想，莫扎特還是莫扎特嗎？莫扎特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庸，他聽了一首平庸曲子后會說：“空無一物?。　?/p>

于基督徒而言，莫扎特的音樂即上帝天籟。我非基督徒，音樂更是一知半解，但透過五線譜鐵欄里莫扎特筆下音符的落英繽紛，我看到了宇宙純粹的美。因此，薩列里才會感嘆：你身上的光芒，照亮我前面的路，也讓我看到身后無盡的黑暗。

只有天空才是他的極限。其實，天空也并非極限。因為，天空住著憐愛他的上主。

然而，天才卻并不等于幸福。其實，天才經(jīng)常等于痛苦。莫扎特是典型的天才：熱愛生活、充滿詩意、情感豐富。他經(jīng)常毫無心機地開懷大笑，他的眼神中有靈動單純的光芒，他天真善良，興高采烈，易受感動，愛掉眼淚。當年神童莫扎特進入奧地利皇宮演奏，上臺階時摔了一跤，一位小公主上前扶他起來，莫神童當場耍嘴賤：“你會嫁給我嗎？”

30年后，莫扎特去世兩年，當年的小公主在巴黎走上斷頭臺，血祭法國大革命。

瑪麗·安東尼。

39年前，我入讀“文革”后剛恢復(fù)招生的四川外語學(xué)院法德系。那時基本沒電視，大學(xué)生主要娛樂工具是收音機，于是天天開著，有天突然聽到一首曲子，年少的我不禁心情飛揚幾至手舞足蹈，頭頂上360天不見太陽的重慶天空，頓時也明媚起來。

但卻30多年并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偶爾聽到時心情愉悅：見到熟人了！直到寫這篇文章才找到這個熟人：《G大調(diào)小夜曲，K 525》。

作者莫扎特。

所以，即使你不知道莫扎特，其實你也知道莫扎特。

固然血脈與尸骨蕩然無存，但莫扎特在他的音符中永垂不朽！

好嘛，啥子是小夜曲？

小夜曲就是愛情歌曲，源于歐洲中世紀騎士文學(xué)，顧名思義，是黃昏凌晨唱的。咱們在西方油畫中看見騎士在心愛的人窗下彈著曼陀林唱的，就是小夜曲。中國家喻戶曉的舒伯特那首歌“我的歌聲，穿過黑夜，輕輕向你飛去”，即小夜曲。那時追求美女，第一步是唱小夜曲，要唱得口干舌燥才可能看見美女真身，請吃飯K歌什么的，更要唱很多很多天之后才有可能。

那時，不會唱歌的人鐵定追不到美女。

后來才有了無歌詞的小夜曲，伴奏部往往模仿?lián)芟覙菲?。海頓的《F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就是典型的器樂小夜曲，因此他的這部四重奏也被稱為“小夜曲四重奏”。

莫扎特的G大調(diào)小夜曲1787 年8月24日完成于維也納，并時髦地用德文標注“Eine Kleine Nachtmusik”（一首小小的夜曲），問世即成小夜曲翹楚，最早為弦樂合奏，后改編為弦樂四重奏和五重奏，現(xiàn)在流行的版本是弦樂四重奏，本有5個樂章，后第5樂章失傳，現(xiàn)存4個樂章。全曲充滿青春氣息，活潑流暢，節(jié)奏鮮明，華麗嫵媚，充滿激情活力，如空山凌晨，清澗飛溢，如陳釀老茶，醇厚濃香，是莫扎特音樂精華，更是欣賞莫扎特入門教程。莫扎特音樂愛好者最愛不一，但好像沒見過不喜歡這首小夜曲的論者。

百聽不厭。

記得莫奈的話嗎？

心中的太陽高高升起！

每當心情低落、坐困愁城、孤苦伶仃，不妨來一曲《G大調(diào)小夜曲》。

真不用什么發(fā)燒級音響。單純聽音樂。

從第一個音符開始：

“心中的太陽高高升起！”

（2017年3月8日第13稿

畢于北京轉(zhuǎn)角居）

責(zé)任編輯 洪清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