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岳,喜歡閱讀的工科女,十二年的武俠版讀者。有感于三毛說的,文字的美是一生的追求,一直對寫作有著很大的熱情。出于對武俠的熱愛,持續(xù)進行著努力……
姑蘇城外寒山寺西去五六里,是為楓橋鎮(zhèn)。此地乃運河、驛道交匯之處,南來北往的商賈旅者,莫有不于此處稍作休整的,鎮(zhèn)上的許多房屋便是借租為這等用途。隆冬時節(jié),年關將近,鎮(zhèn)上愈發(fā)的熱鬧了。
因此,當鎮(zhèn)西南角林家酒肆的小卅兒歡喜地跑到父親——林家酒肆的當家林殷面前道:“爹爹,對面又住進去一隊人馬。那馬兒長得好奇怪,背上有兩個好大的瘤子……”小卅兒一邊比劃著,一邊看向父親,聲音也慢慢低了下去。
“去,去!什么好稀奇的!”林殷翻著上個月的賬本,右手握著酒壇子,甚為煩躁的模樣,“成天就知道到處亂跑,也不會幫著看店。又找打了你!”說著將喝了一半的酒壇子順手摜了出去。
小卅兒早知不好,沒等父親說完,往外跑開。酒壇砸在開了一半的門框腳下,碎了一地,未喝完的酒撒出來,融進下了幾日的雨水里。天氣冷,酒香尚未散開來便淡了。小卅兒習以為常,卻依舊有些委屈。他們家偏僻,本來客少,這一大早的,更加半個人也見不到。
小卅兒未到上學堂的年紀,素來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觀察對面形形色色的租客。為此,林殷很是惱怒:“我……我林殷的兒子就這般沒出息,后門進進出出的下人有什么好看!”常常是酒后的一頓打。對此,林殷的妻子不敢說話,也不能理解。她本是附近村子的農婦,嫁給林殷住到楓橋鎮(zhèn),已經覺得幸運。在她看來,小卅兒將來哪怕是去給人打雜,也不失為一個好差事。
當沈周從車上卸下貨物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他看著發(fā)呆的時候,一同的老錢頭已罵咧起來。沈周默不作聲,也不再理會旁人家的閑事。
南方的雨總是細細軟軟的,冬天的冷也是濕漉漉的。廿日大寒,大寒之前的雨從未停過。因此,沈周門外的枯枝上時時都掛著一串水珠?;钣嫿Y束了,啟程的日子未到,老錢頭整日不見蹤影,沈周則整日蹲在后門口發(fā)呆。
林家酒肆在陰雨日的生意依舊慘淡,倒有大半的酒進了林殷的肚子。酒入愁腸,化作一股瘋勁兒,一股狠勁兒,發(fā)泄在了小卅兒和小卅兒他娘的身上。鄰里看了,也不過搖搖頭,可憐可憐小卅兒,可憐可憐小卅兒他娘。
小卅兒依舊對來來往往的人好奇,沈周也依舊喜歡對著林家酒肆發(fā)呆。這一兩日,就變成了大眼對小眼的發(fā)呆。
臘月十九,雨難得停了那么半日,天色雖陰沉,好歹路面無積水了。發(fā)著呆的沈周沖小卅兒招了招手。
“你叫什么?”
“小卅兒?!?/p>
“你在看什么?”
小卅兒低著頭半天不說話:“你們……你們的馬怎么長了兩個瘤子?”
沈周一愣,然后才意識到小卅兒說的是駱駝。
“那不是馬,是駱駝。中原沒有的動物……”沈周發(fā)現(xiàn)小卅兒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話,“你想看看嗎?”
小卅兒激動得直點頭。
“你可以摸摸它,不怕!”
“大哥哥,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小卅兒因和這巨大的陌生動物的接觸而興奮起來,話語也多了起來?!按蟾绺?,你真是個好人?!?/p>
沈周怔了一下,好人這個詞一向離他的生活很遠。有人說過他是好人嗎?沈周苦笑了一下,又覺得曾經也有人這樣說過。是誰呢?是那段忘卻的記憶中的人嗎?
“小卅兒,你爹對你們很不好?”
小卅兒垂下手。
“如果,以后再見不到你爹,好不好?”
小卅兒看著沈周,好像在思考怎么才會再見不到爹。又有些黯然,似乎并不想見不到爹。
“小卅兒……小卅兒……”
“是我娘在叫我了?!毙∝禾饋恚贿呁馀芤贿呎f,“大哥哥,我要和娘回去鄉(xiāng)下。明天回來后給我講你去過的地方吧!”
入夜,月已偏西,影影綽綽地掛在天邊。沈周獨自一人在燭下擦拭著自己的劍。他不是什么商隊的伙計,他是烈焰堂的三流殺手。所以,大寒夜前解決掉這樣一個小酒肆掌柜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頭上。也許是習慣使然,哪怕是這樣一個小人物,沈周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在這里守了數(shù)日,看了林殷數(shù)日,這才自信斷然不會失手。
這個夜晚,沈周卻有些心神不寧。白天小卅兒那一聲“好人”不知觸動了他心中的什么。一個笑靨如花的模糊面孔,一句脆生生的“沈周你真好”如同幻影幻聽,在燭火中不停的浮現(xiàn)又消逝。
知是消失的記憶作祟,沈周并不好奇那里有什么。一年前,他在烈焰堂醒來,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記得任何事情。烈焰堂主聶言甫給了他一封來自他自己的信: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忘記舊事是為了更好的前行。只需要記住,復仇是我活著的唯一任務!
沈周相信了這封信,然而,雖為烈焰堂的殺手,他的仇人卻不是他彼時可以解決,甚至可能一生也無力撼動那個人。所以,他甘愿做一個烈焰堂的三流殺手,只等著某一天可以有親手復仇的機會。
一路走來,懷著復仇的執(zhí)念,他從未動搖,哪怕偶爾出現(xiàn)的那些模糊的記憶。
可這一次,伴隨著模糊記憶,還有一種輕微的悲傷情緒,以及隨之而來的動搖。當初,信中沒有說復仇的原因,而選擇相信的時候也就選擇了不問緣由。這個晚上,沈周忍不住想,難道他活著的意義便是手中的劍?難道他存在的價值,就是烈焰堂的工具?
沈周定了定神,驅趕走心中的諸多疑問與懷疑。明日便是大寒,他任務的最后一天。至少,當前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當沈周踩著月色跨過中間那條小小的巷子時,林殷早已鼾聲大作。他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掩上門,屏息一步一步接近床上隆起的影子。劍悄無聲息地出鞘,向床上之人落下。不料床上之人突然向里一滾,抄起什么東西一擋一推。沈周才看清那是一根短棍,被劍上傳過來的力道所阻,退了兩步。
本已熟睡的林殷趁此間隙一躍而起,退到角落里,仿佛蓄勢待發(fā)的豹子。
“柳殷!”沈周知對方本是襄陽柳家的棄子,不敢小看,一面穩(wěn)住氣息,一面觀察對方的狀況。隱約嗅到血腥的味道,繼而覺察到對方氣息愈發(fā)粗重。沈周定了定心,想來此前一劍林殷沒能完全躲過去。他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向林殷逼過去。
襄陽柳家的棍法穩(wěn)重,本是力道萬鈞的路數(shù)。只是這短棍握在一個多年酗酒的酒鬼身上,不免要打上一點折扣。何況林殷自從被逐出家門,避居在此后,除了打發(fā)幾個不入流的殺手,再未動過手。
方才擋住沈周那一劍,全靠了林殷曾為江湖人而殘存的一點警覺。那一擋幾乎耗盡了全身的精氣神,當下有些虛脫。顯然沈周沒打算放過這個時機,打算速戰(zhàn)速決。
“等一下!”林殷吐了口血沫子,“你是哪一路的?”
“到死還那么多廢話!”
“等等!”林殷重新握住了短棍,“二哥,他就那么容不下我?”
“我只是來完成任務。”沈周頓了頓,似乎是想起來小卅兒,“何況你,也算不上一個好父親!”
“小卅兒……”林殷喃喃,眼神定了下來,好像有什么東西暫時撐起來他的精神,他惡狠狠地看向沈周,“你將他們如何了?我,我不會放過你!”
然而林殷的這股子狠勁兒亦無法支撐起數(shù)年來被掏空的身體。柳家棍法在林殷手中,招式尚未走樣,氣勢早全然不足。哪怕是強撐起來的精神,兩招過后,頹勢盡顯。
沈周高估了林殷。當沈周的劍插入林殷胸膛時,林殷手中的棍正好落在沈周左肩。若是換作旁的柳家人,沈周這條臂膀不是廢也是重傷??闪忠筮@一棍早是強弩之末,力道全無,就像是學堂里的先生敲打不聽話的學生。
“我……我,恨啊!”林殷盯著沈周,眼神中只剩下頹唐,只剩下不甘。
背后忽地一亮,沈周心一沉:難道還有人?沈周抽劍而回,還沒等他看清身后的人,來者的喉嚨已經被他劃破,隨之消失的還有林殷妻子的那半聲尖叫。
沈周站定,林殷妻子也癱倒在地。微弱的月光從洞開的門照進來,正好照在沈周血涔涔的劍上。
“爹……娘……娘……”小卅兒呆了一呆,沖向沈周,“你把我爹娘怎么了!”
“他們死了?!?/p>
“爹……娘……”小卅兒聲音低了下去,念叨了好幾遍,突然舉起雙手捶在沈周身上,“你是壞人……壞人……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沈周抬起劍,卻怎么也不能向這個白日稱他是好人的小孩子下手。他忽地腦袋生疼,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噴涌而出。
血泊里的人,絕望的哭聲,還有一句句——“我恨你……我恨你……周,我恨你!”一切都似曾相識,是什么在他遺忘的回憶中欲語還休?他忘記的究竟是什么?
沈周一把推開小卅兒,趔趔趄趄地往外走。
聶言甫找到他的時候,是在姑蘇城外一座廢棄的園子里。雜草叢生的花園,沈周坐在一棵樹下,隨身的劍血跡仍在,插在身邊的土中。在這大寒三九的時節(jié),那樹上竟然開著兩朵海棠花,寒風中搖搖欲墜。
“前段時間天氣異常回暖,這樹上的海棠竟開到了今日?!币姷铰櫻愿M來,沈周嘶啞著嗓子,自言自語似的說,“前些年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小冉還嘲笑著說:‘海棠不識冬至日,猶自起早戴花冠!”
“你記得了?”
“這世上哪兒有那么多恨?林殷恨柳家……”沈周自嘲一樣笑了笑,“小冉恨我,恨不得我死……可是我,我因為恨,因為恨,偏要活下去……哈哈哈……是不是可笑?
“聶堂主,你當初為什么救我?我本來,本來可以不選擇,本來可以不選擇活下去……”
“你是我烈焰堂最快的劍,是我烈焰堂第一流的殺手。”
“哈哈哈……那現(xiàn)在的我,你可后悔?”
“不。我想總會有這么一天,你會回到這個院子。這次林殷的任務,本用不著你,也不想用你……這大概就是命運,命運讓它來得這么快,也許有它的道理。沈冉姑娘現(xiàn)在很好。那你呢?周,你想了幾日,可有了決定?”
“周……那個藥真是好,什么都可以忘記了,自然也忘記我本不叫沈周……遇見小冉,我覺得很幸運。那時候我想,除了恨,我也終于有了其他可以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等我報了仇,離開烈焰堂,或者可以開始新的人生。所以,我成了最快的劍,一心想著報仇的那一天早一點,再早一點到來。可是,沒等到報仇。我卻先成了小冉的仇人……”
一年前,沈周接到任務,目標是姑蘇的一個商人。這樣的目標本用不著沈周出手,只不過金主要求務必做得漂亮,不留破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不是件難事,正當沈周想著怎么處理后續(xù)時,沈冉闖了進來。
“周?”沈冉第一眼看到周,有些驚訝又有些歡喜,然后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上的劍,才看到地上的人,“爹?”沈冉跑過去,才看到父親胸口涌出來的血,緊閉的雙眼。
“爹爹,你怎么了?”
沈周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幕,腦中一片混沌,他殺了小冉的爹?
沈冉突然抬起頭,狠狠盯著他:“是你?是你?為什么?”
“我是烈焰堂的殺手。”
沈冉不知何為烈焰堂,卻聽懂了殺手兩個字。她呆了好一會兒,突然跳起來,從桌上抓起一柄裁紙刀,沖向沈周:“是你!是你!為什么不是你死!我恨你……我恨你,周。我恨你!”
裁紙刀插入沈周胸膛,他卻似乎什么都沒有感覺到,除了蔓延開來的悲傷,沈周咽了口血:“小冉,聽清楚我下面說的話。你父親是暴斃,不要去找仇人。你什么都不知道,離開這里,好好活下去!還有……對不起,忘了我!”
沈周走出園子,正值小寒,天上無月,是一年中至冷的日子。他不管胸口的刀,緩緩朝城中走去。再做一件事情,就可以結束了。結束吧,遺憾就遺憾,管它恨和愛,什么都不要了。
那個晚上,沈周的生命沒有結束,他在烈焰堂中醒來。
“堂主,對不起?!?/p>
“你的任務,完成了?!甭櫻愿戳怂谎郏澳氵€是我烈焰堂最快的殺手?!?
再見到沈冉,是在沈家靈堂。
“小冉……”
沈冉轉過頭,好像不認識一樣看著進來的人,好一會兒才認出來者,眼淚忽地就掉下來了:“你!”
“你的仇,我替你報了。”
“為什么,為什么要做殺手?”
沈周愣了一下,有些苦澀:“我,也背負著仇恨。對不起,等我報了仇,帶你離開好嗎?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等我報完仇?!?/p>
“這世上哪兒有那么多恨???”沈冉有些絕望地看著他,“這么多天,我恨你。你也告訴我,你心里充滿了恨。怎么會這么多恨?我想了很久,我們都放下好不好?放下恨好不好?只有恨有什么好,它會毀了你的。放下好不好?”
沈周沉默不語,她卻看得明白,他不能。
“難道一定不了不休嗎?”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不知道為什么世上這么多恨。我依靠著恨活了半生,怎么放得下。也許你說得對,可是我做不到,對不起!忘了我!”
沈周離開了,也動搖了。堅持了那么多年的恨,堅持了那么多年的執(zhí)念,突然之間卻像變得有些蒼白。他一心想要親自殺了仇人,可突然之間卻連劍也握不起來。他找到聶言甫:“聶堂主,我想要忘記過去?!?/p>
“你決定了?”聶言甫仿佛早預料到他會來,桌上已有一個瓶子,“可以讓你忘記過去,但是會影響你的功力。你以后就不再是烈焰堂最快的劍,第一流的殺手了。你還要忘記嗎?”
他點點頭。自此,他不再是烈焰堂一流殺手周。自此,他只是烈焰堂三流的殺手沈周。沈周的生命里,只剩下仇恨一個內容。
“當初,留你在烈焰堂,是我的私心?,F(xiàn)在可怨?”
“不怨。”沈周搖搖頭,雖然依舊落拓的模樣,眼神中卻有什么東西堅定了,“路是你提供的,選擇卻是我自己所為。無論對錯,無論結果,都怨不得別人,都是我應當承擔。當初,是我想逃避應承擔的東西??稍瓉恚瑹o論想逃避什么東西。總有一天,它還是會被命運擺到面前來。沒有什么是可以逃得過的?!?/p>
“看來,你已經做好了決定?其實,再忘記一次,也無妨……”
“不,這一次我不想用遺忘解決。遺忘或許能夠堅定心志,可遺忘也讓人失去方向,也會讓人走上重復的道路。遺忘,終究不是最好的辦法。恨與過去都是我所應承擔?!?/p>
“好。我在烈焰堂等你?!?/p>
荒園里再度安靜下來,只留下沈周繼續(xù)坐在樹下。
大寒已經過去,向著立春邁進,天地也在回暖。樹上經過了寒霜風雨的海棠,也許會等到春來的那一天。
廿九日,除夕夜。萬家燈火亮起,團聚一堂。沈周一動不動地伏在屋檐上,看著對面那個同樣孑然一身的人。以前,他沒有信心殺了那個人?,F(xiàn)在,他也許依舊沒有能力殺了那個人。哪怕一生也無力為之,他還是要來,明明白白知曉為何而來。他來了,來承擔起應該承擔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