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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fēng)吟·山海卷(四)

2017-05-13 14:35王展飛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呂洞賓蓬萊師兄

王展飛

前情提要

吳土焙帶著阿依古麗離開鐘山,前去鐵熱客村尋找譚火池,再返回山東。在途中得到雷彤、關(guān)若飛的陪護(hù),一行人在渭水河畔殺蛟擒鱉,結(jié)識了一批神秘的江湖人士。而后,吳土焙回到泰山,卻發(fā)現(xiàn)師門上下已經(jīng)被白秀齡帶領(lǐng)的蓬萊弟子占據(jù),師門危在旦夕。雖然帶著雷六鼎的三頁刀譜,ke可他能否憑借手中的刀幫助師門順利度過危機(jī)呢?

第六章 天刀門主

風(fēng)風(fēng)雨雨,悲悲喜喜,樹下洞里生死。弱肉強(qiáng)食,自古滄桑便是。鳥唱猿啼,山川未著一字。草木枯榮,歲月更無片紙。還不仍見潮起潮落,月圓月缺,金烏東升西去?璀璨星河,傳說男耕女織。天有道,無常事。

吳土焙本并非果斷之人,然而一來見師父受白秀齡摧殘折磨,師徒連心,血早就涌向頭頂;二來先是與雷六鼎相處數(shù)月,后是與雷彤、關(guān)若飛一路同行,雷氏門風(fēng),向來雷厲風(fēng)行,不知不覺中,他的見識膽氣,已遠(yuǎn)非一年前可比。

先前聽師父責(zé)罵,初時不解,但隨后便也明白,師父原是怕他跟著送死,方用此苦心。感激之下,只覺得為師父死了,也心甘情愿。振刀一呼,泰山天刀門眾弟子登時嘩然,他們的武器已被收繳,有見機(jī)快的,立時便搶蓬萊弟子的兵刃,頓時間場面大亂。

白秀齡數(shù)日前率眾來到泰山,一場爭斗,將泰山天刀門盡數(shù)制服。正志得意滿之時,未料忽然如此,喝道:“拿下姓吳的,死活不論!”他卻未料吳土焙刀法如此了得,說話之間,數(shù)名弟子已被他放倒,更向自己沖來。蓬萊弟子聽師父喝令,紛紛沖上,又將他圍在一邊。此時他已離開大車數(shù)丈,阿依古麗見丈夫被圍在刀影之中,忍住疼痛,雙手合十,念經(jīng)祈禱。

吳土焙以寡敵眾,只見處處都是刀影,當(dāng)下奮力抵擋。泰山派其余眾弟子紛紛大呼:“行五師兄!”這時已有八九人搶到兵器,兩伙群斗,呼喝聲中,雙方不時有人中刀。泰山天刀門下弟子本有五十余人,前幾天被蓬萊伙殺了四人,關(guān)了十?dāng)?shù)人,余下的三十來人畢竟敵不過蓬萊人多,不時有人倒下。

吳土培心中焦急,險些被一人砍中后背。亂戰(zhàn)之中,衣裳卻被劃破,右肋也多了一道血印。他吃了一驚,忽然之間,雷六鼎所授的“料敵機(jī)先,猝不及防”八字真言涌上腦海。他將天刀門刀法諳熟于心,每見敵人肩一動手一抬,便知他要出什么招數(shù),料敵機(jī)先自非難事,倘若對手使的不是天刀門刀法,以他此時的修為,那也不易。他信心一起,十幾名蓬萊弟子使的雖是不同招數(shù),在他眼中,卻無不明明白白。當(dāng)下左一刀右一刀以快制慢,每刀揮出,必有人中招。他不愿多傷人命,大多傷在對手大腿肩膀,只令其不能再戰(zhàn)。

泰山天刀門師弟見狀,勇氣大增,紛紛向他靠攏。蓬萊弟子見他勇猛,呼喊聲大起,然而攻勢卻大減,吳土焙壓力一去,心想自古擒賊先擒王,砍退幾名攔路者,掠向白秀齡。

白秀齡自信在天刀門一派再無對手,這才向童浩聲挑戰(zhàn)。見了吳土焙的刀法,卻不禁心下駭然,暗道:他使的明明都是天刀門的招數(shù),何以竟有這等威力?見吳土焙沖來,他突然向旁掠出一步,叫道:“擒住那女人!”

吳土焙怒道:“有種真刀真槍跟我拼一場!”

白秀齡哈哈一笑,卻不理會。阿依古麗連連驚呼,吳土焙回頭望時,她已被兩名蓬萊弟子拖下車來。

白秀齡單刀一挺,喝道:“站住別動,否則先殺了姓童的,再殺了那個女人!”吳土焙怒不可遏,卻站在當(dāng)?shù)?,動都不敢動。泰山弟子這邊沒受傷的不過七人,被蓬萊弟子一一繳了兵刃,制伏在地。

阿依古麗叫道:“放開我,我要生孩子啦!”

押她的蓬萊弟子瞧她臉色不似作偽,道:“師父,瞧這女人,只怕當(dāng)真要生孩子?!?/p>

白秀齡點頭道:“很好,很好。吳老五,看來你果然找到了天刀門的刀譜?!?/p>

吳土焙見阿依古麗痛苦不堪,心里渾沒了主意,道:“你到底想怎樣?”

白秀齡臉色一沉,冷冷道:“我要你與姓童的斷絕師徒關(guān)系,轉(zhuǎn)入我的門下。這是第一件?!?/p>

吳土焙怒道:“不可能!”

白秀齡淡淡一笑:“這第一件你就不愿意,剩下的兩件那也不用說了?!笔稚仙砸挥昧?,童浩聲脖子上登時見紅。

吳土焙見狀叫道:“慢著!”

白秀齡道:“這姓童的、你老婆和孩子,三條人命全在你一念之間?!?/p>

吳土焙心中急道: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其實他就算假裝答應(yīng)下來,待危機(jī)一過,再翻臉不遲。不過依他的性子,如何有這等機(jī)變?只感頭大如斗,大汗淋漓。

童浩聲早將一切看在眼中。他當(dāng)初派五大弟子赴西域?qū)ふ业蹲V,心中便有兩個主意,尋到固然僥幸,尋不到也可讓五大弟子避過白秀齡之禍,留住天刀門一脈正宗。因此當(dāng)時囑道:“不尋到刀譜,你們五個也不必回來見我啦?!?/p>

吳土焙練成這等刀法,他是做夢都沒想到。他只道是師門所遺的三頁刀譜當(dāng)真找了回來,卻不知吳土焙另有機(jī)緣。心念轉(zhuǎn)動,哈哈一笑:“老五,我已將你逐出門墻,你愛拜誰為師便拜誰為師?!卑仔泯g微微一笑。

吳土焙雖非聰明人,卻也明白了師父用意,當(dāng)下道:“好,我答應(yīng)了!你快放了他們吧?!彪m知自己是虛與委蛇,心中卻感無比難受。

白秀齡道:“莫急,還有兩件事?!?/p>

吳土焙道:“快說!”

白秀齡道:“那便是你要親自動手,殺了姓童的。”

吳土焙叫道:“你!”

白秀齡笑道:“你拜入我的門下,我讓你辦的第一件事你就不聽,哪里有半點誠意?你不肯殺姓童的,那也成,你放下刀,先在我面前磕三個響頭,行過拜師之禮?!?/p>

吳土焙縱是再傻,也知他會趁自己磕頭之際動手將自己制住,說道:“你先放了我?guī)煛瘞煾?,我自會向你行拜師之禮。”

白秀齡哈哈笑道:“小伙子,你當(dāng)真可愛得很。你一件事也不聽,我先殺了那個女人。”他雖面上笑容平和,實則心中緊張至極。生怕吳土焙不顧童浩聲死活,提刀沖來。他親見了吳土焙神出鬼沒的刀法,不知為何,膽為之寒,能不能敵得住他,殊無把握。只望用計謀先制住他,慢慢拷問他刀法秘訣,便不在話下了。

吳土焙只感自己蠢笨透頂。心想假如三師兄賀水樺還活在世上,定有辦法應(yīng)對。為難到極處,卻忽聽阿依古麗大聲道:“吳大哥,你越在乎我,越上了這壞人的當(dāng)。誰也不要管,拿刀砍了他!”

吳土焙心中將阿依古麗當(dāng)作神仙,本來白秀齡以她為質(zhì),令他自殺,他也會痛痛快快提刀便死,聽了妻子一語,頓時心中一亮,大罵自己糊涂:我越在乎,越上了敵人的當(dāng)。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還用人提醒?抬手向自己腦袋一拍,說道:“好老婆,你說得對。他們殺了你,我便殺光他們給你報仇。”

阿依古麗道:“你向他挑戰(zhàn)……”后面“嗚”的一聲,卻是被捂了嘴巴。

吳土焙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姓白的,虧你大言不慚,想做我的師父。你我刀上見分曉,倘若你贏了我,那么……”心想自己若是輸了,結(jié)果定是一家三口連同師父在黃泉路上相會,心頭泛起一絲寒意,搖頭道,“那么也沒什么好說的。請!”

說完,他單刀執(zhí)手,使個藏刀式,后撤一尺,腳站虛步,左手掌心朝上,伸向白秀齡。這是天刀門一派請教對手的姿勢,有個名堂,叫做“天刀問路”,泰山、蓬萊兩宗,莫不如此。只要一方擺出此式,另一方如不應(yīng)戰(zhàn),則被視為懦夫,不配再作天刀門人。武林各派,都各有請招式,規(guī)矩大致相同。

白秀齡盤算:若是不接受他的挑戰(zhàn),讓眾弟子小瞧了。但若接受他的挑戰(zhàn),又能否取勝?目光閃爍,猶豫不決。

童浩聲笑道:“丟人,真丟人!對付身懷六甲的大肚子女人在先,不敢應(yīng)戰(zhàn)在后,哪里配做天刀門人?”

泰山眾弟子無論是受傷不能動的、被兩三把刀指住不敢動的,均出聲譏嘲咒罵。什么“縮頭烏龜”、“不配拿刀”,什么“卑鄙小人”、“下流無恥”,切齒啐唾,話語難聽至極。

天刀門功夫雖不是武林一流,行事也不能算得上高風(fēng)尚節(jié),然而刀法剛烈,遇事痛快,往往是成也一刀,敗也一刀。

白秀齡此舉,不光為泰山宗所不齒,就算是蓬萊宗弟子臉上也覺得發(fā)燒。此時卻聽一人道:“我先來領(lǐng)教幾招!”從后圍走出一名蓬萊弟子,到了場中,向吳土焙抱拳一揖,腳步后撤,藏刀亮掌,與吳土焙相對而立。

吳土焙見他年紀(jì)與自己相仿,眼光堅定,問道:“不敢請教大名?”

那蓬萊弟子道:“我叫方升。”方升是蓬萊宗刀法最好的弟子,為人桀驁,與同門向來不大和睦。方才眾師兄弟一齊圍攻吳土焙時,他自羞于以多欺少,未加入戰(zhàn)團(tuán)。此時見師父不敢應(yīng)戰(zhàn),心中有氣,當(dāng)下出場。

吳土焙正要點頭,忽聽得“啊”的一聲,卻是阿依古麗所發(fā)。他轉(zhuǎn)頭瞧時,只見一名蓬萊弟子滿臉苦急,叫道:“師父,她……她淌血啦!”阿依古麗臉色慘白,兩腿之間,血水流出,精神不支,搖搖晃晃,若非有兩人挾持,早就癱倒在地。

吳土焙叫道:“阿依古麗!”阿依古麗叫喊一聲,顯然痛苦難當(dāng)。

吳土焙惡氣沖撞,兩眼冒火,向方升道:“我沒工夫跟你打。”轉(zhuǎn)向白秀齡,“姓白的,來,咱們刀上分生死!”

白秀齡哈哈笑道:“白某豈能以大欺???你先跟我徒弟分出勝負(fù),再向我挑戰(zhàn)不遲!”

吳土焙道:“你……你……”刀向方升一擺,喝道,“快來!”

方升道:“慢著!”

吳土焙叫道:“你不是要先比嗎?”

方升道:“在下要向吳兄討個人情。”吳土焙只急得要死,只聽方升又道,“在下請你饒我?guī)煾敢幻?。?/p>

吳土焙一怔,怒道:“你說什么?”

方升向他抱一抱拳,滿面歉意,轉(zhuǎn)身來到白秀齡身邊,笑道:“師父,弟子有一事請教?!?/p>

方升在蓬萊諸弟子中最為能干,只是性子怪異,不甚得白秀齡歡心,所以沒讓他當(dāng)掌門弟子。白秀齡見他如此行事,初時不解,旋即猜到他的用意,心想:那女子生產(chǎn)在即,只消磨蹭片刻,這姓吳的意志自垮。只要他心里一亂,刀法也就亂了,我要勝他,便非難事。方升平時不如其他弟子恭謹(jǐn),遇到緊要關(guān)頭,畢竟機(jī)靈。于是悠然道:“你說?!?/p>

方升微微一笑,忽然大聲道:“師父,咱們?nèi)绱诵惺拢伦鞑幌伦???/p>

這一問突如其來,白秀齡愕然之間,方升單刀已架在他脖子上,順手扭住師父右腕,手指一拗,奪下他的單刀。白秀齡做夢也沒想到徒弟竟會對自己動手,若非如此,斷不會動都不動便被他得手,驚道:“你干什么?”

與此同時,卻聽“哇”的一聲,一個孩子的哭聲清亮響起。有人驚叫:“媽呀,是個孩子!她……她生了個孩子!”

吳土焙錯愕驚訝,一時懵在當(dāng)場。只聽方升道:“吳兄,在下方才的請求,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吳土焙使勁點頭,問道:“你……你請求什么?”

方升道:“在下求你饒過我?guī)煾敢幻?。你若是答?yīng),咱們便退出泰山;你若是不答應(yīng),那么冤冤相報,我?guī)煹軞⒘四憷掀藕⒆樱阍贇⒘嗽蹅儓蟪鸨闶??!?/p>

吳土焙急道:“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哎喲,師父,我們答應(yīng)吧?”

童浩聲心下大喜,道:“答應(yīng)了。先放了我!”

吳土焙奔向阿依古麗,那兩名蓬萊弟子早將她放在地上,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吳土焙見妻子裙裾之間露出一個孩子的腦袋,膚色白皙,沾著幾絲血污,正咧著嘴哇哇大哭。吳土焙驚喜交加,叫道:“老婆,老婆,你生了個孩子!你生了個孩子!”

阿依古麗唔唔幾聲,不知昏醒。

吳土焙大叫:“誰會接生?誰會接生?我老婆生了個孩子!”然而在場中人,全是男子,大半未曾婚娶,除了揮刀放鏢,哪里有人會接生?他叫了幾聲,也便醒悟,向妻子道,“我去找接生婆子來!”提刀便要走,蓬萊眾弟子呼啦啦散開,讓出一條路,倒比圍他時更快。

剛走出兩步,只聽阿依古麗叫道:“吳大哥……”

吳土焙一步踏回:“怎么樣?”

阿依古麗揮揮手。吳土焙頓時明白妻子之意,單刀挺出,對全場轉(zhuǎn)了一圈,叫道:“都走開,都走開!”

蓬萊宗弟子慌忙走開,都圍到白秀齡與方升那邊。泰山宗弟子救下童浩聲。童浩聲從鬼門關(guān)打個滾轉(zhuǎn)回來,又驚又喜,見方升仍押著白秀齡,推開相扶的弟子,上前啐道:“好伙計,沒想到吧,你行事卑鄙無恥,連你的弟子都反你。哈哈哈……”忽然一口氣接濟(jì)不上,向后便倒。

泰山宗眾弟子吃了一驚,叫道:“師父!”連忙搶上扶住。

童浩聲只是精神體力虧耗太過,大悲大喜,難以支撐,喘息幾口氣,便緩過來,一待氣勻,仍覺喜不自勝,哈哈大笑,笑得連連咳嗽。眾弟子怕師父有恙,忙捋胸抹背,小心侍候。

忽然之間,白秀齡身子一晃,一刀戳出,正中童浩聲心窩。泰山眾弟子大驚之下,魂飛魄散,叫道:“師父!行五師兄!”

白秀齡手舉單刀,哈哈笑道:“姓童的,到底是誰死得難看?”轉(zhuǎn)身喝道,“逆徒,受死!”一招“天威無儔”,單刀疾向那方升劈去。

原來白秀齡毫無防備,被方升制住,童浩聲一口唾沫啐到白秀齡臉上,方升看師父滿臉啐沫,卻不禁有些來氣,一分神之際,白秀齡身子一仰,一記肘錘擊出。方升武功已有相當(dāng)火候,本能之中,腹肌后縮化解肘錘,右臂單刀自然微一松弛。

白秀齡正是要他這一松弛,身子一低,從他腋下鉆出,順手便奪下他的單刀,送進(jìn)童浩聲胸口,而后回身出刀,要將方升斃于刀下。這中間變化甚是繁復(fù),其實只是一眨眼之間的事情。

方升大叫一聲,向左一閃,伸手去抓一名師弟,要奪下他的刀來格擋。不料那師弟死死握住刀柄,他一奪未就,師父單刀已到,當(dāng)下將這師弟往師父面前一推,卻聽撲哧一聲,這名師弟已被師父一刀劈在頭上。

方升失聲道:“啊,我可害死了人!”知師父激怒之下,接下來的刀法勢必更加凌厲,趁一名師弟驚呆,伸手搶了他刀來,回手化解師父的招數(shù)。雙刀相交,叮叮叮十?dāng)?shù)響,快得如同急板,方升右腕酸麻,心下害怕,轉(zhuǎn)身便逃。

白秀齡提刀追趕,叫道:“站??!站?。 眱扇艘磺耙缓?,消失于樹叢之中。

蓬萊眾弟子看那被誤傷的同門,連腦袋都掉了半個,哪里還能活命?眼見師父追拿方升,泰山宗眾弟子大呼童浩聲,吳土焙扔下妻子奔來,人人惶急,六神無主。一名師兄道:“大伙跟上師父!”率眾同門朝那邊追去,連受了傷的也走得一個不剩了。

童浩聲這一刀正中心窩,血如泉涌。一名弟子撕下一塊布片,捂在傷口之上,卻哪能阻住血涌?吳土焙一見之下,知道無望,又驚又悲,叫道:“師父,師父!”童浩聲微微睜開眼睛,然而眼光飄移游離,翻成一線眼白。

吳土焙道:“我去殺了姓白的!”

剛奔出數(shù)步,聽師弟呼道:“行五師兄,師父叫你!”急折而回,只見師父嘴唇哆哆嗦嗦,眼睛卻睜開了。

吳土焙空蕩蕩的心里冒出一絲喜意:“你們保護(hù)師父,我去請大夫!”

童浩聲手掌微微擺動,道:“沒……沒用了……”

吳土焙跪下去扶住童浩聲肩背,道:“有用的,有用的,師父,你挺住!”抱起師父,一邊向師弟道,“你快去請大夫,你快去請接生婆子,你們?nèi)齻€把我老婆抬到屋子里去,你們幾個,把受傷的師弟也扶進(jìn)屋!”

童浩聲躺到床上,臉色已經(jīng)煞白,氣若游絲:“不用大夫啦。老……老五,你四個師兄當(dāng)真……當(dāng)真……”

吳土焙悲不自勝,點頭哭道:“我們五個,就我跟四師兄活著回來了?!碑?dāng)下將情形簡略說過。

童浩聲道:“原來你的刀法……是雷……雷……老五,你好造化……”

吳土焙哭道:“弟子回來得晚啦?!?/p>

童浩聲微微一笑:“命……該……如此。你們?nèi)齻€……出去,我有話……跟你們行五師兄說……咳咳?!?/p>

其余弟子退出屋外。童浩聲道:“白……賊說的那個秘密,你可知道是什么?”說到秘密,不知怎的,他眼神亮了一些,說話也順暢了許多。

吳土焙搖頭道:“我跟姓白的勢不兩立,定要殺了他給師父報仇!”

童浩聲點頭道:“你的刀法,殺他……原也不難。師父跟你說一件事,你仔細(xì)聽著?!碑?dāng)下強(qiáng)提起一絲精神,說出一段話來,“這件事,說來話長。師父……力氣不濟(jì),只揀要緊的……說給你知道。你須牢牢記住,咱們天刀門,有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只有門主知曉。我死后,你好好地帶著師弟們,將天刀門發(fā)揚光大。”吳土焙流淚點頭。

童浩聲道:“天刀門祖師爺是誰,你知道嗎?”

吳土焙七歲起便第一次拜祖師爺靈位,當(dāng)下道:“我們天刀門的祖師爺姓馬,名諱是上清下光?!?/p>

童浩聲微微點頭,道:“你卻不知道他的來歷。馬清光祖師爺是回人,在家中排行老四,他的哥哥,是大明國了不起的人物,叫做鄭和?!?/p>

鄭和七下西洋,乃是大明國威之體現(xiàn),其人其事常被談及,吳土焙也數(shù)次聽說過。當(dāng)下點頭道:“原來咱們天刀門祖師爺有這么大的來頭,師父,我從來沒聽你說過啊?!?/p>

童浩聲嗯了一聲,道:“鄭和原是位太監(jiān),侍候的是永樂皇帝。七下西洋,得到無數(shù)財寶。你聽說過一段歌兒吧?‘東海大,東海寬,里面有個龍王殿。誰要找到龍王殿,帶回財寶一座山?!彼侣暺D難,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吳土焙苦笑道:“師父,這些沒影的事,有什么要緊?”

童浩聲搖頭道:“不,這是真的?!?/p>

吳土焙吃了一驚,心想莫非師父生命垂危,說起了胡話?聽說人臨死之時,會看到許許多多常人所不能看到的東西,說的話神神鬼鬼。他淚流滿面,道:“師父!”

童浩聲只感一陣陣眼前發(fā)黑,自知活時無多,說道:“脫了我的衣裳!”

吳土焙吃驚更甚,看師父眼神,精光灼灼,十分堅定,不似鬼邪附身,依言脫了他上衣。童浩聲道:“我肚皮上有什么?你……瞧瞧……”喘息不已。

吳土焙看時,童浩聲胃脘與胸膛間有許多傷疤,那傷疤顏色鮮紅,看來不過三五個月,長短粗細(xì)不一,橫七豎八,糾結(jié)在一起。有一片連到胸口的刀傷上去,被鮮血糊住了。張口道:“這是誰干的?師父,你受了這些傷,至少有十七八……二三十刀!”

童浩聲道:“這是師父自己刻的!”

吳土焙道:“你……師父為何要自傷?”

童浩聲哈哈一笑,一口血水涌上喉頭,憋過氣去。吳土焙忙助他推捋緩過氣來。童浩聲道:“這便是那東海藏寶圖。你瞧,這些粗道是海路,這些細(xì)道是胡亂刻上去的,這樣就算有人懷疑,也猜想不出了。那白賊自以為聰明,但東海藏寶圖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還是想不到。你們五個中,數(shù)老三最聰明,我本來想你們安葬我時,一定能看到這圖。唉!”指著靠近左肋的一點道,“這是什么地方?”

吳土焙哽咽道:“師父,這是章門穴?!?/p>

童浩聲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五個弟子中屬賀水樺最為聰明,深得自己心意,若是問他,他自會認(rèn)出這是什么地方。眼皮一翻,嘆道:“對,這是章門穴。你記住了,這地圖須得從這里看起,章門穴便是……便是蓬萊?!?/p>

吳土焙道:“蓬萊,那白賊的老窩就在蓬萊,弟子總得手刃此賊,為師父報仇!”

童浩聲道:“你從這里看過來,這是廟島,這中間的是些零零星星的小島。嗯,這是魚公磯,這是南長山島,這是北長山島?!笔种冈谧约盒馗归g游移,點在幽門穴上,“這是……你記住了,叫做……叫做……大黑山島……”

吳土焙泣不成聲,點頭道:“我記住了?!?/p>

童浩聲喘了幾口氣道:“當(dāng)年鄭和將大批寶貝交給祖師爺,后來祖師爺創(chuàng)立天刀門,這批寶貝就歸天刀門所有。傳到第七代,天刀門門主叫鄭中,那是我的恩師。咱們天刀門門主,從馬祖師爺之后,一直到第七代,都姓鄭,你可知是什么緣故?”

吳土焙從未聽師父說起過此節(jié),搖了搖頭。

童浩聲道:“因為天刀門門主本就是父傳子,叔傳侄,馬清光祖師爺?shù)昧肃嵑退浀膶毑兀辛藘鹤又?,便讓他姓鄭,一直傳到我的師父,你的祖師父。那年你祖師父聽說戚繼光總兵……”

吳土焙抹了把眼淚:“戚總兵?是戚繼光將軍?”

童浩聲閉目點頭,接道:“戚總兵練軍打倭寇,朝廷卻總撥不下軍餉來,戚家軍跟倭寇拼命,卻連飯都吃不飽……”

吳土焙知道那是嘉靖年間之事,心道:這還成話嗎?聽說嘉靖皇帝信道,拆了和尚寺廟,專建三清道觀,天天煉丹求仙,不理朝政,貪官污吏橫行,百姓窮困潦倒,比現(xiàn)今的日子過得都難。他有時也喜歡議論幾句,嘴唇動了動,知道不是時候,把話咽到肚中。

只聽師父道:“當(dāng)時江浙數(shù)省,很多武林豪杰助戚家軍打倭寇,我跟著你祖師父也曾隨軍作戰(zhàn)。”跟著鄭中隨戚家軍打倭寇是童浩聲平生最得意之事,平日他多次對眾弟子說起過,一說到這里,不由得兩眼放出光彩,但知不是說這些題外話之時,趕緊續(xù)過話頭,“你祖師父思慮再三,決定把祖上傳下來的寶貝,都送給戚總兵當(dāng)軍餉……”

吳土焙忽覺熱血沸騰,拳頭在右膝上重重一砸:“祖師父這事做得太對啦!”

童浩聲道:“不錯,你也這么看。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還會不會這么看?”

吳土焙一時不解,目光問詢。

童浩聲嘆道:“唉,那是你的事了……當(dāng)年你祖師父起出這批寶貝,裝在八口大鐵箱里,用船運往蓬萊。戚總兵便是在那里督府……咳咳……”吳土焙聽得又是入神又是傷心,握住師父右手。

“哪知道船行到……行到這里……”他指著腹間一道疤痕上的一點,正是幽門穴所在,突然咳聲加劇,話聲頓結(jié),眼睛張大。

吳土焙驚道:“師父,師父!”童浩聲左手食指連指幽門穴。

吳土焙道:“大黑山島!”

童浩聲點了點頭,道:“船行到這里,便遇上了一只倭寇船……”想起過去,頭腦格外清晰,似是又看到了當(dāng)年情形:師父鄭中身中數(shù)鏢數(shù)刀,他自己呢,是右胸挨了一刀,抱著師父哭喊。其時運寶船船底破了一個大洞,不斷涌進(jìn)水來,自己看到一個小島,拼命向那里劃船,離岸數(shù)十丈,寶船進(jìn)水太多,他眼睜睜地看著運寶船沉沒海中。他好像又聽到鄭中臨死時的囑咐:“這里海水應(yīng)當(dāng)不是很深,你若不死,一定要將消息帶給戚總兵,讓他帶人打撈寶船!”

哪知等他輾轉(zhuǎn)來到蓬萊,戚繼光已經(jīng)率師南下,去了浙江、福建一帶。他打聽到朝廷已給戚家軍發(fā)放了軍餉,便也不急于去報告消息,將此秘密存于心底。后來師叔涂松林當(dāng)上門主,不知怎么得到風(fēng)聲,多次逼問,自己總是一口咬定寶船被倭寇劫去了。

再過得幾年,涂松林突然消失,師兄白秀齡當(dāng)了天刀門門主。他多次想將寶船之事告知新門主,率人打撈寶船,終于還是作罷:一來事情勢必十分艱難,二來怕江湖豪強(qiáng)得到消息劫奪,三來白秀齡行事漸漸顯出惡端,是以始終未行。又過幾年,白秀齡不知怎么也知曉了些風(fēng)影,話中帶出一起打撈寶船平分之意。

師兄弟意見不合,拔刀相向,將自己逼得遠(yuǎn)走他鄉(xiāng)。哪知沒過一年,白秀齡做出奸殺劉知府女兒之事,引得武林同道討問。

自己聯(lián)絡(luò)了一眾門人,將他逐出門墻,接掌了天刀門門主之位。那白秀齡離開之后,自去蓬萊一帶尋寶。后來更廣收門徒,另開門派,也叫天刀門。

童浩聲思緒紛紜,卻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口唇麻木,雙齒相擊,聲音低不可聞,眼皮漸漸合起。吳土焙附耳過去,只聽師父說道:“是在……島南三十三丈……”

突然之間,吳土焙猛轉(zhuǎn)頭向左,卻見墻角處一個大木墩十分怪異,不似屋中所有。那木墩微微抖動,凝神聽似有呼吸之聲。吳土焙叫道:“古怪!”走近一步,發(fā)足向那木墩踢去。那木墩突然一躥而起,變成一個人形,雙掌齊出,正中吳土焙當(dāng)胸,砰的一聲,吳土焙向后跌出,撞上床板,氣血翻涌,翻不起身。

床板塌斷,童浩聲跌落在地,吃驚之下,眼睛大睜,卻見那人形一抖,哈哈笑道:“童麻子呀童麻子,你一生中怕你師叔聽到這個秘密,誰知到頭來卻親自說給我聽。大黑山島,大黑山島,可不就是那里嗎?確切說是什么地方?”

那人年紀(jì)一把,獨目放光,不是涂松林又是誰?童浩聲雙手向他伸出,喉間作響,突然身子一挺,再也不動。

吳土焙驚道:“師父,師父!”

涂松林見童浩聲重傷,竟會連嚇帶氣而死,心道可惜,一把將吳土焙抓住,笑道:“他對你說了什么?最后一句!”

吳土焙手一伸,摸出單刀。涂松林掌上內(nèi)力一透,吳土焙手臂頓麻,單刀脫手。吳土焙叫道:“成良,四旺!”這正是他沒受傷的兩名師弟的名字,眾師弟受傷者甚多,就成良、四旺、馬大強(qiáng)三人候在外面。先前馬大強(qiáng)與四旺猜想產(chǎn)婆、郎中來了一定要用熱水,兩人已去燒水了,成良一人在外屋守著,聽吳土焙大叫,連忙提刀沖進(jìn),甫進(jìn)門眼前一閃,右肩中了一鏢,連痛帶嚇,又跌將出去。

涂松林一鏢射退成良,笑道:“好徒孫,師叔祖想那寶貝想了一輩子。鄭和的老家在西域,這些年師叔祖便去西域打聽,你想師叔祖可有多想?你快說,他對你說了什么?”

吳土焙怒道:“不要臉的老東西!”

涂松林毫不生氣:“師叔祖能活多少年?撈出寶貝,我只要一半。我這隱身術(shù)好不好?你說了,我便傳給你?!?/p>

吳土焙曾十分艷羨他的隱身術(shù),只是依他性格,卻不會變通,呸道:“鬼鬼祟祟的,誰要學(xué)你?”

涂松林笑道:“那么我掌力一吐,便要了你的命。你好好算筆賬,一面是活得榮華富貴,一身本事,一面是死得窩窩囊囊,老婆孩子在世上再沒半個人照料?!?/p>

吳土焙想到阿依古麗與剛剛出世的孩子,心中一動:剛才師父說‘假如你今后有了孩子,還會不會這么看?原來是這個意思。嗯,他不提我們師兄弟娶妻生子,原來卻也在此。不禁猶豫,忽見涂松林獨目中盡是狡黠之色,剎那間明白:我若說了,他只會立即殺了我,不說他反倒不敢動手。罵道:“老東西,做你的夢去吧,我吳老五跟你沒什么好商量!”

涂松林獰笑道:“你再好好想想,我殺了你之后,便會殺了你老婆孩子……”說著他忽然臉色大變,反手向身后一掌,砰的一聲,正中童浩聲當(dāng)胸,童浩聲肋骨盡折,噴出一道血箭。

吳土焙一時不明白涂松林為何對師父尸身打這一掌,一晃眼間看見涂松林背上插了一把單刀,正是自己之物,才知師父方才乃是詐死,乘涂松林不備,悄悄拾起單刀刺進(jìn)涂松林后背。他如何肯放過這難得良機(jī),一伸手搶下刀來,揮刀便砍。

涂松林疼得大叫,急忙著地滾出。吳土焙怒膽難抑,持刀更上。涂松林一揚手,一枚飛鏢打到。吳土焙揮刀格開,卻聽“咔”的一響,涂松林拍開窗子,翻身跳出不見了。

吳土焙俯身喚呼師父,童浩聲這一次卻當(dāng)真沒了氣息,眼皮兀自未合。吳土焙大慟,哭道:“師父,弟子沒用,累你老人家死不瞑目。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當(dāng)給你報仇!”合上師父眼皮,只覺得胸膛悶痛,知道挨的那兩掌不輕,拄刀走出屋去。

迎面見五名師弟奔來,原來成良引來四旺、馬大強(qiáng)另兩名受傷輕些的同門。五人一見到吳土焙,一齊站住。吳土焙道:“師父去啦,你們進(jìn)去磕頭。”

吳土焙來到自己屋中。產(chǎn)婆還未請到,阿依古麗臥在床上,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不堪,見到丈夫,精神一松,昏迷過去。那孩子是個男孩,小臉掙得通紅,緊閉雙目,小嘴囁得撲撲響。吳土焙悲喜交加,手足無措,啪啪拍了自己兩掌,頭腦稍清,見孩子臍帶兀自與母體相連,凝神一想,提刀欲割臍帶,見刀上盡是血污,連忙擦凈,剛才見外屋大鍋里燒得有水,舀了一瓢將刀燙了,割斷臍帶。

那孩子哇哇大哭,兩只小手竟捏著拳頭揮舞,雙足亂蹬。與此同時,一泡尿突然噴出,勁力非凡,淋了吳土焙一頭一臉。

吳土焙吃了一驚,將孩子尿吧嗒吧嗒地咂在口中,輕聲呼道:“阿依古麗,老婆!”

阿依古麗輕輕唔了一聲,右手伸出,探摸孩子。吳土焙大喜,抱著孩子送進(jìn)她懷中,孩子拱了幾拱,竟而尋到母乳,張嘴便吃。吳土焙看得咋舌不已,阿依古麗母性天然,孩子吃奶,精神便是一振,張開眼睛,弱聲道:“吳大哥!”眉目間一片慈祥。

卻聽外面一名師弟道:“行五師兄,產(chǎn)婆來啦,產(chǎn)婆來啦!”

那產(chǎn)婆已逾六十,精神康健,粗聲大嗓,一迭聲吩咐送水送物,一邊罵道:“你們這些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殺殺,女人可有罪受啦?!泵钜魂?,臉色放緩,笑道,“這下子沒事了。是你老婆嗎?”

吳土焙道:“是,是,是我老婆?!?/p>

產(chǎn)婆道:“你老婆身架底子當(dāng)真了不得。換了別人,只怕大人保不住命你知道不?”吳土焙吃驚之外,又復(fù)放心,連連稱謝。產(chǎn)婆抱起孩子道,“這孩子也命大福大。你瞧長得可有多好!”

直到此時,吳土焙方有隙仔細(xì)看看孩子。卻見孩子胖頭大額,膚色白里透紅,五官端正,隱約有幾分像母親。那產(chǎn)婆笑道:“你黑不溜秋的,生得也難看,這孩子得虧像他娘,也白,也好看。好啦好啦,老婆子要走了。你家請不請幫傭?俺莊里有個張二嬸,侍候月子可叫個好。”吳土焙正沒抓沒撓,喜出望外,當(dāng)下向產(chǎn)婆謝了二兩銀子的禮,議定請張二嬸幫忙。

后來郎中也請到,給受傷之人敷了藥,開了方子。吳土焙擔(dān)心白秀齡去而復(fù)返,自檢視胸口掌傷,幸無大礙。當(dāng)下囑四旺等未受傷的師弟值守門戶,自己看望受傷的師弟。傷者共有二十三人,沒受傷的不過九人。眾人說起今日之事,都是義憤填膺,痛罵白秀齡。紛紛說若不是行五師兄練成高明刀法,又正好趕回來,天刀門定要落到白秀齡這奸賊手中。

吳土焙心道:就算是那樣,你們大伙兒也盡可拜白賊為師。又能怎樣了?又想要不是蓬萊宗的方升,今日只怕難作好想。心中擔(dān)憂,不知白秀齡追上他沒有?

他本不是擅長理事的人,師父給人害死、同門多有受傷、孩子降臨人世,讓他頭大如斗,悲喜交加。一連數(shù)日,每日忙忙碌碌,給師父發(fā)葬,安頓同門師弟,分派門中事項。好在有張二嬸幫忙,照料妻兒倒無須分太多心思。

時日忽忽,轉(zhuǎn)眼間便過了師父的頭七忌日。眾同門師弟受傷輕些的已經(jīng)痊愈,人手增加,吳土焙肩頭壓力大為減輕。這天祭拜了師父,回到自己屋中,阿依古麗正逗弄孩子,笑道:“吳大哥,孩子叫什么名字,可該取了吧?”

這些日子以來,只吳氏夫妻、張二嬸時時見孩子,也用不著名字,吳土焙稱以“俺孩”,阿依古麗稱以“逗逗逗”,張二嬸稱以“小家伙”。這時吳土焙聞言,一拍腦袋,當(dāng)真覺得給孩子取名字是頭等大事,到時抱出來讓眾同門看一看,大家總不能“俺孩”、“逗逗逗”的叫吧?孩子滿月而無名,實在不可。他定睛看了孩子半晌,越看越是喜愛:“俺孩他娘,俺孩叫寶兒行不行?”

阿依古麗還未及點頭,張二嬸笑道:“我們大劉莊有七個小名叫寶兒的。寶兒好是好,愛重名。”

吳土焙道:“那叫貝貝呢?”

張二嬸早笑:“貝貝也有五六個,再說是閨女名?!?

吳土焙撓頭,看著孩子虎頭虎腦的樣子,突然叫道:“啊,有啦!”

阿依古麗與張二嬸均充滿希冀。吳土焙道:“過些日子,雷大小姐與關(guān)公子就該送譚師兄回來了。那個關(guān)公子有學(xué)問,到時我請他給俺孩起個名?!卑⒁拦披愢鄣匦Τ?,張二嬸自告奮勇:“我聽劉婆婆說起過,這孩子生的時候與眾不同,你看看,長得又這樣好,你們要不嫌我是個下賤人,我先給他取個小名兒中不?”

吳土焙如獲救兵,喜道:“你快說。”

張二嬸道:“叫餅換?!?/p>

吳土焙奇道:“餅換?這……這怎么講?”

張二嬸道:“咱這里的風(fēng)俗,賤名好養(yǎng)。你烙一張大餅,扔到十字路口,讓狗吃了,就替換了這孩子,保他長命百歲!”

吳土焙心下失望,卻不忍拂張二嬸一片熱忱,正尋思怎么說話,卻聽外面一人匆匆奔進(jìn),到了外屋,叫道:“行五師兄,行五師兄!”聽聲音頗是緊急。

吳土焙趕緊出來,見是四旺,問道:“怎么啦?”

四旺滿臉怒氣,道:“行五師兄,師父的墳讓人給刨了!”

吳土焙吃了一驚:“什么?什么時候的事?”

四旺道:“就是剛才的事!給師父守靈的兩個師弟,也被人殺了!”

吳土焙又驚又怒:“我們?nèi)タ纯?!?/p>

童浩聲的墳?zāi)乖谖髂戏较蛩睦锒嗵?,墳?zāi)古赃叺怪鴥擅斓堕T弟子的尸體。墓口已給人挖了一個大洞,童浩聲的尸身也給人搬了出來。吳土焙急步上前,只見師父胸腹間一大塊皮膚已經(jīng)被剝?nèi)ァ?/p>

吳土焙腦中嗡嗡作響,怒極大罵:“姓白的,你當(dāng)真什么都做得出來!”當(dāng)日吳土焙看得清清楚楚,涂松林背上中的那一刀不下三寸深,沒有半月二十天養(yǎng)不好傷,再說,他偷聽到那寶船是在大黑山島沉下去的,不必再尋地圖,前來挖墓盜圖的,定是白秀齡。只是白秀齡怎會突然又知道藏寶圖被師父繪在自己身上?自然是涂松林所說。

吳土焙查看地上腳印,是向西而去,當(dāng)下拔步便追。天刀門同門師弟聞訊趕來,有行五師兄壯膽,卻也不怕,跟著追出好幾里,卻蹤跡全無,想是早去得遠(yuǎn)了。

眾人回來重新葬了童浩聲,四旺道:“行五師兄,從今天起,咱們要加派人手,給師父守靈,以防敵人再來毀壞,糟蹋師父的遺體。”

吳土焙點了點頭,忽然心念一閃,道:“白賊不會再來啦。四旺,你們師兄弟中,誰的功夫好些?”

天刀門刀法以凌厲為主,同門師兄弟,為防誤傷,平日很少切磋比試。吳土焙是金木水火土五大弟子之一,向來由童浩聲單獨授藝。成良、四旺等非五行弟子,功夫大半是五大師兄所傳。吳土焙以往在五行弟子中年齡最小,也不擅言談,極少點撥其余師弟功夫,這些事大多由萬金山、管木錫、賀水樺為師父代勞。

譚火池脾氣暴躁,性格不隨和,師弟們也很少向他請教刀法。吳土焙對師弟的功夫如何,實在不甚了解。但見前幾天與蓬萊宗弟子動手時,四旺身手不錯,向他詢問,應(yīng)當(dāng)不差。

四旺道:“不敢瞞行五師兄,師弟們用功不勤,刀法不精,被白賊門人欺侮,真是丟了師父……和行五師兄的臉面?!?/p>

吳土焙道:“臉面丟了也就丟了,性命卻丟不得。你們想不想學(xué)我的刀法?”

吳土焙刀法如何,眾師弟無不親見。雖無人明說,但人人心目之中,都巴不得行五師兄傳授幾招。聽他此言,頓時群情踴躍,道:“那自然想!行五師兄刀法真叫厲害,大伙兒學(xué)會了,給師父報起仇來,那就好辦得多!行五師兄若是肯教我們,天刀門在武林中揚名,那是理所當(dāng)然?!?/p>

吳土焙聽師弟們一片歡聲,心道:師父死了,今后挑起天刀門大梁的,就得靠我啦。師父曾囑咐過我,須帶領(lǐng)大伙兒,將天刀門發(fā)揚光大。自在西域遇到阿依古麗,他便深信自己有神仙保佑,事事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前些天得了兒子,更令他確信自己福大,說道:“刀法,我今后自會教給你們。不過,眼下有件大事,需要幾個中用的師弟助我去辦。你們不用客氣,誰手頭功夫好點?”

眾師弟頓時議論紛紛,后來總算議定有三個出色些,其中康德范傷重,現(xiàn)在還下不了床。另外兩人,一個是四旺,一個是成良。成良那天肩上挨了一鏢,傷得不重,聽眾師兄弟抬舉出自己來,說道:“行五師兄要差我們辦什么事?”

吳土焙道:“那白賊欺人太甚,害師父在先,今天又來侮辱他老人家的遺體。這口氣咱們咽得下去嗎?”

眾師弟叫道:“咽不下去!”

吳土焙道:“不錯,眼下咱們天刀門第一件大事,便是給師父報仇。但是那白賊人多勢眾,他又沒跟我交過手,未必便不是我的對手。咱們給師父報仇,便要悄悄的,不能大張旗鼓地去。我已有了計較,明天一早,四旺、成良,你們兩個跟我去蓬萊?!?/p>

四旺、成良道:“是!”余者皆激動見于顏色,前些天眾人迫于白秀齡威逼,屈拜在他門下,人人感到窩囊透頂,此時議定要為師父報仇,雖未行事,也覺得十分痛快。

唯成良臉色猶豫,好幾次欲言又止。吳土焙問起,他說道:“行五師兄,師嫂剛生了孩子,你怎么能走得開?”

在吳土焙心目之中,老婆孩子無人可比,只是他早想通此節(jié),冷笑道:“白賊得了地圖,這會兒定是急死忙活地想干那件事,倒不會來加害他娘兒倆。這樣,成良、四旺你們也留下,好好守衛(wèi)門戶,萬一有人上門挑釁,那便小心應(yīng)付,該低頭就低頭,該認(rèn)輸就認(rèn)輸,一切等我回來。”說到這里,自覺頗有豪氣,心中感念雷六鼎:他不過隨手編了三頁刀訣給我,我便嚇得白賊不敢正面交手。天刀門今后能在武林中不滅,實是雷老前輩所賜。

成良、四旺等聽他說“該低頭就低頭,該認(rèn)輸就認(rèn)輸”,不由得有些慚愧,但見他神色間好像沒有譏諷之意,均肅然答應(yīng)。

當(dāng)晚吳土焙與妻子說了明天要出行。阿依古麗雖是不舍,卻也不加阻勸,只囑丈夫一切小心。說起孩子的名兒來,阿依古麗道:“我們族里,乳名是媽媽取的。等孩子滿一年了,再由爸爸取大名。吳大哥,我想給孩子取個小名,不知……”

吳土焙一大難題有人應(yīng)承,喜道:“成,成!你給孩子取了什么名兒?”

阿依古麗道:“叫杰格爾。好么?”孩子正在吃奶,母親眼中笑意盈盈,手指輕逗孩子小臉,呼道:“杰格爾,杰格爾。”

吳土焙道:“好是好,可……可這名兒是什么意思?”

阿依古麗笑道:“就是大大的好,滿滿的好。吳大哥,你記得,我們兩個,在鐘山下許愿時,讓胡大保佑我們滿滿的好?!?/p>

吳土焙低聲道:“杰格爾,杰格爾?!泵碱^微皺。

阿依古麗笑道:“不好聽?”

吳土焙賠笑道:“我覺得挺好啊??墒恰墒菐煹軅兟犃?,不知道會不會覺得……覺得奇怪?”

阿依古麗咯咯一笑:“那你取罷。我心里就叫他杰格爾?!?/p>

吳土焙沉吟道:“杰格爾,大大的好,滿滿的好。啊,有了,這在我們漢人的話里,叫做吉祥。杰格爾,咱們就叫他吉哥兒。吉哥兒!”伸手抱過孩子,欲示滿腔父愛。奈何孩子毫不領(lǐng)情,小嘴一扁,放聲大哭?;诺贸踔兜膮峭帘杭泵Π押⒆铀瓦€回去,孩子嗚嗚聲化為咂咂吃奶聲。

吳土焙雖非擅長計劃之人,然而此刻天刀門是以他為首,人在其位,自理其事,此次去蓬萊如何行事,已大約有了計較。但躺在床上,卻不似平日能安然入睡,一遍遍地想自己的主意:我悄悄趕到蓬萊,那就變成他們在明處,我在暗處。我找上門去,在樹林里或者墻后藏起來,趁其不備,一刀殺了白賊便算完事。嗯,這雖不夠光明磊落,可是報仇事大,也顧不了那么多了……翻來覆去地想了大半夜,剛剛合上眼皮不久,雞鳴三遍,天已經(jīng)明了。

眾師弟送出三里,揮手作別。吳土焙自覺英武,一夜沒睡,也不感疲倦,一人一騎,輕裝上路。泰山去蓬萊近百里路程,他只用了五日,也便趕到。到得蓬萊,已過申時。

戚繼光總督水師時,曾在蓬萊設(shè)總督坊,蓬萊西臨渤海,東面黃海,乃是海岸要沖之地。蓬萊宗與泰山宗多年積怨,吳土焙頭一回來到此地,見街市倒也興旺,行人也不少。他怕撞見蓬萊宗門人,當(dāng)下先找了一家客棧住了,托店伙將馬匹寄養(yǎng)下,換了件土布短衫,單刀仍裝進(jìn)褲管,又戴上一頂破了邊的大斗笠,遮住大半個臉面,檢視無漏,出了客棧到街上打探消息。

哪知道他向人問起天刀門來,人家的笑臉頓時變色,都是搖頭不知,急行如避瘟神。連問了七八個人,均是如此。他初時納悶,心想這個假天刀門在蓬萊應(yīng)當(dāng)勢力不小,怎么會沒人知道?繼而憤然:定是蓬萊宗門人在這里作惡多端,人家聽了,才會憎惡,不為我指引道路。嗯,我本來是為師父報仇,殺了白秀齡,又算是為地方上除了一害。頓感大義凜然,頗有救蓬萊百姓于水火之慷慨。

慷慨之士豈能為區(qū)區(qū)問路小事難倒,略費心神,又在計較:那白賊與涂老賊定會去大黑山島打撈寶船,我趕到那里去等著便是。主意拿定,已是傍晚時分,肚皮卻也餓了,回到客棧附近,踱進(jìn)一家飯館,要了四個饅頭、葷素二菜、一壺酒,放懷吃喝。

飯館中已有幾桌客人,大多是販夫走卒之流,本來都有說有笑,突然之間,全靜了下來。吳土焙略微一驚,卻見進(jìn)來三名漢子,均著短打,肩背單刀,正是蓬萊宗天刀門門人,瞧模樣卻是不識,想來三人未曾去過泰山宗。

那三人滿是驕橫之氣,四處打量,眾食客無不低下頭來。吳土焙也低頭吃饅頭。店小二早上前擦凈一張桌子,請他們坐下,問道:“三位好漢爺,可要吃些什么酒菜?”

其中一個方臉的道:“今兒個忙,不喝酒啦,快上些肉,來十個熱饅頭?!?/p>

店小二喏喏答應(yīng),轉(zhuǎn)身要去內(nèi)堂。另一個短眉毛的道:“我問你,今天見著我們天刀門那個姓方的沒有?”

店小二道:“哪位姓方?小的不知道啊。不過,今天除了您三位,再沒見到天刀門的大爺來了?!?/p>

短眉毛拿眼色看那方臉,方臉嘆了口氣,搖頭道:“師父也真是,方升那小子哪敢回蓬萊?其實都不用查。”店小二見沒自己什么事了,剛要轉(zhuǎn)身,短眉毛卻又叫道,“我問你,你們王掌柜呢?怎么進(jìn)來的時候沒見著?”

店小二賠笑道:“回三位好漢爺,王掌柜有點急事,今天沒來?!?/p>

那短眉毛冷笑一聲:“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王掌柜是躲著咱們啊。你給他捎個話,孝敬我天刀門的月例銀子,一分也別想逃?!?/p>

店小二道:“是,是。我們王掌柜當(dāng)真家里有急事,明天他要來了,小的一定對他講?!?/p>

方臉揮揮手,道:“去吧去吧。菜快些!”

小二答應(yīng)一聲,急步進(jìn)了內(nèi)堂,端來一盤切肉、另兩樣菜肴、十個饅頭。

三人拾起筷子便吃。想是餓了,片刻間吃去了大半,那方臉道:“走吧!”

吳土焙暗道:得來全不費工夫,剛發(fā)愁不認(rèn)得道,領(lǐng)路的可就來了。待三人出門,起身結(jié)了賬,悄悄跟上。

那三人一路向東,邊走邊說話。此時天色黑透,漸漸來到了東城郊,街上行人已少,他們的話聲大半聽清。卻聽那短眉毛的道:“江師兄,你猜方師兄這會兒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他聲間尖細(xì),最易分辨。

只聽方臉的聲音道:“哼,這我怎么能猜到?不過肯定不在蓬萊?!痹瓉泶巳诵战?。

短眉毛道:“那也不一定。咱們刀法中不是有一招叫‘天網(wǎng)恢恢嗎?蓬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往這里一躲,還未必好找?!?/p>

姓江的道:“你說得也是??晌蚁敕綆煛缴龥Q不會回來。”

短眉毛道:“哈,這可不好說了。咦,方升平時瞧不起人,就數(shù)你跟他還算好,莫非你知道他在哪?”

姓江的道:“何師弟,你這是什么話!他敢對師父動手,犯了門規(guī)大條,我哪敢包庇?再說了,我跟誰不好?我跟你不好嗎?你要犯了,我一樣不會包庇?!?/p>

何師弟道:“你怎么扯到我身上來了?”

另一人是個矮個子,一直沒說話,此時插言道:“你們兩個不嫌無聊是不是?師父讓我們查方升的行蹤,你們倒先吵起來?!?/p>

前兩人卻也各自收聲。過了一會,何師弟道:“也真是的,到哪查去?我看咱們?nèi)齻€不如找個地方耍耍,只別喝酒,喝酒會給師父聞出來。”

江師兄道:“這可是你說的,不是你要包庇方升吧?”

何師弟笑道:“你就愛記仇。我嘴快,你愛記仇便記去。大個子,咱們找家館子去耍耍吧?”

大個子是那矮子綽號,聽姓何的此話,道:“好??!”但旋即又道,“不行,讓師父知道了,準(zhǔn)要打斷腿。師父心情不好,這關(guān)頭可不敢不老實。”

姓何的道:“可不是嘛。唉,師父敗給泰山那個姓吳的,難怪……難怪心情不好?!?/p>

吳土焙聽他們說起自己,心中微微一跳。三人默然片刻,大個子道:“二位師兄,那姓吳的當(dāng)真……當(dāng)真厲害得緊?”

何師弟道:“聽祁師兄他們說,姓吳的刀法了不得。祁師兄在咱天刀門算是好手吧?卻也只不過接了敵人六招,就被敵人斷了一條胳膊。賀六的刀法不比咱三個差吧,才接了五招,就傷到手腕。還有阿邦、阿財兄弟,一個大腿中刀,一個腰間中刀?!?/p>

何師弟沉思了一會,道:“祁師兄他們也真是的,跟那些泰山人有什么好說,非得依規(guī)矩不成?照我說,一伙兒上,那就……”

那姓江的冷笑道:“原本就是一伙上的。我聽說也沒接什么五招六招,被人家一招就廢了?!?/p>

大個子吃了一嚇:“原來!可敢情那姓吳的真練成了天刀!”

天刀門刀法共有六十六招,歷代門主一般只傳授前六十招,后六招最厲害的,卻秘而不傳。有個別弟子深得師父之心,才會傳上一招兩招,能傳齊六招的,便是下一代門主人選。

這規(guī)矩到了鄭中那一代便也破了:鄭中正值壯年,命喪海上,只將六招刀法的其中三招傳給了白秀齡。另外會幾招的,便是鄭中的師弟涂松林,但也不齊全。

因此童浩聲雖身為天刀門門主,卻不會這六招刀法,所以派五名弟子萬里迢迢去西域向涂松林求回刀譜。

天刀門弟子都曾聽說,若是誰學(xué)到了六十六招刀法,便能練成天刀。天刀練成,天下無雙!數(shù)十年來,無論泰山宗、蓬萊宗天刀門人,無不將練成天刀視作人生宏志,但知宏志畢竟是宏志,要實現(xiàn)起來,那是渺茫至極。

此時那“大個子”說出這句話來,三人不禁悠然神往,一時呼吸粗重,想是人人心情激動。姓何的忽然道:“我知道啦!”

江師兄、大個子齊聲道:“什么?”

姓何的卻只搖頭嘿嘿冷笑。大個子道:“何師兄,你別賣關(guān)子好不好?”

姓何的四處瞧瞧,吳土焙趕緊閃進(jìn)墻后。他此時手腳輕便,三人不過是不入流的角色,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

姓何的道:“你們說,方師兄為什么會突然背叛師父?”

大個子道:“為什么?”

姓江的道:“難道……難道……”

姓何的道:“江師兄就是心眼多。你不肯說,我替你說,他是不是想轉(zhuǎn)投姓吳的門下?”

大個子在腿上重重一拍:“媽的個巴羔子的,定準(zhǔn)如此。方師兄刀法最好,大伙兒都說他快趕上師父了,可是跟師父再學(xué)一百年,也練不成天刀!”

姓何的道:“方師兄什么事都快一步。我看,不如我們也……”說到這里,便即住聲。三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均緩緩點頭。

吳土焙聽清話中之意,又氣又喜:嘿,這等人品,也想跟我學(xué)刀法?不過,他們錯把我的刀法當(dāng)作天刀,那也……也怪不得。雷老前輩所授的功夫,只怕比那六招天刀刀法更要強(qiáng)些。

忽然城東有人叫道:“刀槍入庫,馬歸南山!刀槍入庫,馬歸南山!”連響,敲得像是打更的梆子,卻又不全似。

吳土焙正疑,聽三人道:“是師父召喚我們快回去?!比思涌炷_步,迎上敲梆子的,說了幾句話,卻聽腳步匆匆,又起來三伙人,一伙或三或四,加起來是十四個人,一齊向城東跑去。

吳土焙盤算:白賊急召門人,必然有事。我悄悄跟上,且瞧瞧是什么。

那十四人挑著燈籠,跟蹤起來很是方便,行了約摸四里,已出了蓬萊城鎮(zhèn),見前面依山勢起了好大一片院落,雖在夜間,也可見頗有派頭,比之泰山宗的天刀門,起碼大了一倍。那十幾人急步進(jìn)了大門,兩名守門的弟子問最后一人:“后頭還有沒有啦?”

那人道:“都回來了?!笔亻T弟子左右張望一眼,摘了門框上的燈籠,從里面關(guān)了大門。

吳土焙從一株樹后慢慢走出,沿山墻走了數(shù)十步,確認(rèn)無異,躍上墻頭。只見院子有三重,數(shù)十間屋子,燈光稀稀疏疏,最北首有人聲。沿墻頭北行十?dāng)?shù)步,越過一重屋脊,見北首是間大屋,燈光甚亮,人聲正是從那里傳出。吳土焙仔細(xì)瞧去,院中只大門邊耳房外一張長凳上坐了兩人守衛(wèi),此外再沒見有人,想是都在那大屋中,聽白秀齡訓(xùn)示。

他從褲管中取出刀來,插在后腰上,輕步走近那大屋,查看四周,躲到長窗之下。只聽一人道:“怎么樣?查到那臭小子的蹤跡了沒有?”正是白秀齡。

一人道:“稟師父,弟子等去城西,沒查到。”

另一人道:“弟子等去城南也沒查到。”

又一人道:“東城也沒人見過他。”這聲音是那姓江的。

白秀齡道:“阿壯,你們呢?”

一人道:“稟師父,沒有方師……方升的蹤影。想來方升沒回蓬萊。”

白秀齡道:“他定是回來啦,我一路從泰山追來,追到蓬萊,就沒了蹤影,沒回來是什么?只是你們笨,沒查到!”

吳土焙倒也不是初入江湖的角色,頗知些江湖門路,食指蘸了唾沫,在窗紙上慢慢按出一洞,湊眼瞧去,但見廳中黑壓壓的,沿北壁站著數(shù)十人,分成三排,聽白秀齡說話。

白秀齡陰沉著臉,恨恨道:“方升這個畜生,吃里爬外,壞了我的大事。倘若被我捉到,定要將他碎尸萬段?!痹趶d中踱了幾步,忽然道,“江石橋,你過來?!?/p>

江石橋正是那個方臉,聽師父呼喚自己,道:“是?!?/p>

走到他跟前。白秀齡笑道:“聽說這幾天你舌頭挺長的,是不是?”

江石橋道:“這個……師父,我沒說什么,是他們冤枉我的!”聲音忽高了起來,卻又發(fā)顫,顯是心中害怕。

白秀齡笑道:“你還不知道是什么,就說別人冤枉你?嗯,你是練武奇才,拜我為師,當(dāng)真委屈得很。對不對?”

江石橋砰地跪倒:“師父這樣說,弟子……弟子摸不著頭腦!”

白秀齡冷笑一聲:“我倒聽了些話。嗯,‘師父見了泰山姓吳的,嚇得連刀也拔不出了!‘方師兄氣不過他拿著人家老婆孩子要挾,這才反師父。方師兄最義氣。‘咱們不如去拜泰山姓吳的為師。跟著師父,一輩子也學(xué)不成天刀!嘿嘿,只怕未必盡是冤枉你吧?”

江石橋褲管發(fā)抖,道:“師父,我……我根本沒去過泰山,怎么會知道姓吳的刀法高低?”

白秀齡道:“嗯,那么你是聽別人說的?!?/p>

江石橋道:“是是是,啊,不不不……”

白秀齡臉上便如蒙了一片黑布:“到底是不是?”

若說是,那么是聽誰所說?若說不,那么便是承認(rèn)自己說的。江石橋結(jié)結(jié)巴巴,支支吾吾,回頭去看其余師兄弟。他目光一連在七八個人臉上停了一瞬,那七八人見他目光投來,都是輕輕一震,低下頭去,眼光又各偷偷瞧出,看向別人。廳中三十余人,倒有二十幾個甚是不自在。

白秀齡臉色越來越難看,點頭道:“好,很好,瞧來大伙都有份哪。”

吳土焙心下甚喜:想堵人的嘴巴,可也沒那么容易。

廳中竟無人吭聲。忽然一人道:“師父,泰山吳土焙刀法確實了得,依弟子之見,依弟子之見……弟子之見……”

白秀齡道:“結(jié)巴什么,你說!”

那弟子一只胳膊綁著布帶,吊在胸前,吳土焙認(rèn)出當(dāng)日曾與他動手,刀背砍在他小臂上,想來是骨頭折了。

只見他干咽了幾下,突然橫下心來跪地道:“咱們這一次與泰山那邊結(jié)下了死仇,只怕那姓吳的很快便會找上門來。師父,眼下咱們得商議商議,怎樣應(yīng)付大敵!”

白秀齡吸了口氣,森然道:“你們都以為,我斗不過那姓吳的小子!告訴你們,當(dāng)日若不是捉拿方升心切,那姓吳的早被我斬下頭來。他若敢找上門,那正好!不過,我猜那小子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到蓬萊,須得我去泰山再走一趟?!?/p>

忽聽窗外一人道:“白賊,你家五爺便在這里,不用累你去泰山啦?!?/p>

廳中眾人全吃了一驚,去見長窗被震開,一個人臨窗而立,卻便是泰山宗那“姓吳的”。

吳土焙見到白秀齡,早就怒氣沖撞,聽他叫嚷著要斬下自己腦袋,胸膛都要氣炸,當(dāng)即拍開窗子叫陣。

白秀齡喝道:“拿下!”

吳土焙單刀一擺,叫道:“慢著!白賊,我找的是你一個人,要殺的也是你一個人,你何必要連累弟子送命?咱們兩個一對一,你若沒這個膽子,反要徒弟保護(hù)你,哈哈,這樣師父,不如一頭撞死!”

白秀齡被罵出火來,見眾弟子不敢出去拿人,愈發(fā)氣急敗壞:“本門主是怕你跑了,難道會怕了你?東邊三十步便是練武場,我便在那里讓你嘗嘗厲害?!闭f完繞過窗子,開門走出。

吳土焙本想他一出來就兜頭一刀,然而心念一轉(zhuǎn):今日我要贏得大大方方,讓他手下弟子看得心服口服。右手執(zhí)刀,分外豪勇,跟到練武場中。

白秀齡喝道:“打起火把來,讓你們這些畜生看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如何死在師父刀下!”

吳土焙暗自冷笑,心想刀上見真章,也不必跟他逞口舌之利。兩名蓬萊弟子點起兩根火把,余者四下里站著。

白秀齡挽了個刀花,右手藏刀:“你是晚輩小子,本門主讓你三招?!?/p>

吳土焙搖頭道:“我前來為師父報仇。你不用讓我!”

白秀齡忽然哈哈仰天大笑,說道:“小子,你上了本門主的當(dāng)啦?!?/p>

吳土焙怒道:“難道不用你讓招,便是上當(dāng)?”白秀齡微微一笑,頗是詭異,左手輕輕向上一抬。吳土焙忽覺地面一晃,一物突然掀起,卻是一面漁網(wǎng)。

吳土焙暗道不好,便要跳開。腳下卻軟軟綿綿已被那漁網(wǎng)抬離地面。漁網(wǎng)柔軟,渾不著力,他身子一晃,跌撲下去。

江石橋、姓何的、大個子與另一名蓬萊弟子一人執(zhí)一角,交叉一拉,將他兜進(jìn)網(wǎng)中。瞧來用這漁網(wǎng)拿人,四人早已演練熟了,如何一抬,如何一抖,如何一包,如何一緊,均設(shè)計精細(xì)。莫說是吳土焙,便是武功再比他高出一籌,猝不及防之下也會上當(dāng)。

他又驚又怒,罵道:“白賊,卑鄙小人!”掙扎之中,漁網(wǎng)收緊,牢牢困住他手腳。啪的一下,那江石橋上前一腳踢在他右臂尺澤穴上,將他手中單刀踢落在地。

白秀齡哈哈大笑。吳土焙破口大罵,江石橋一拳將他打得口鼻出血。吳土焙兩眼冒火,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江西橋等隔著網(wǎng)拳打腳踢,吳土焙當(dāng)真吃了不少苦頭。

白秀齡笑道:“你一到蓬萊便四處打聽天刀門行蹤,本門主豈有不知?略施小計,引得你來自投羅網(wǎng)。何勝、江石橋、劉元,你們?nèi)齻€助我擒了這小子,大大有功?!?/p>

那短眉毛何勝笑道:“師父神機(jī)妙算?!?/p>

假大個子劉元道:“跟這傻瓜斗智不斗力。弟子有什么功勞?”

白秀齡得意之下,又要說幾句,忽見燈光下其余弟子目光閃爍,瞧來是對自己所為不以為然。他有方升的經(jīng)驗在先,使這計策擒拿吳土焙,只對幾名參與者交代了如此這般,余人皆是不知。

此時大功告成,對眾弟子森然道:“你們可是覺得師父不夠光明磊落嗎?嘿嘿,為師知道,大伙兒是對那天刀動了心思??纱蠡飪合胂?,本門主擒了這小子,難道不能逼他說出刀法秘訣嗎?我告訴你們,前頭在廳中我說的那些話,一半兒是假,卻也有一半兒是真。你們在背后編排師父的不是,也不怕師父追究么?”

眾弟子多年在他積威之下,全低下頭去。

吳土焙心中自怨自艾:我當(dāng)真愚蠢至極!今日落到這等惡毒小人手中,受盡苦頭之后,難逃一死。從前師父對三師兄、大師兄好,說我頂不了大事,我還不服氣。今日才知,師父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恚怒之下,險些背過氣去。

第七章 八仙過海

百年夢,何時了,江湖浩渺,一葉扁舟任逍遙。日出東海,金蛇萬道,風(fēng)起西宮,白浪千條。單鉤釣得鰈魚肥,赤手曾搏蛟。紫霞天水,人間巨幕皆此小。奇麗爭奪睱,胸臆可長笑。傳說天涯海角,卻有神仙島。

忽聽得有人啪啪擊掌,一人緩緩道:“好手段呀,好手段?!?/p>

另一人道:“久聞白門主號稱‘九尾狐,果然大開眼界?!甭曇羰且荒幸慌?,語調(diào)和緩,聽不出喜怒,約摸是在北面。

蓬萊眾人均大吃一驚。白秀齡為誘吳土焙上當(dāng),門戶守衛(wèi),用的是“外松內(nèi)緊”四字訣竅,表面看起來沒有值守,實則暗中有十?dāng)?shù)名親信弟子不落空的盯著周圍動靜,是以吳土焙一進(jìn)來,白秀齡便已知道。這一男一女的聲音突如其來,卻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喝道:“什么人?”朝練武場北面看去。火把光照不及,只見黑洞洞一片。

忽然之間,一盞燈籠倏忽亮起,照見二人,原來已站在練武場中。

男的有三十多歲,身穿八卦道袍,頭上綰著道士髻,兩撇疏須,臉色白皙清雅,腰間掛著一柄古劍;女的是名美貌道姑,年紀(jì)在二三十歲之間,白牛尾拂塵斜插在后領(lǐng),手里提著一盞燈籠。不知燈中點的是什么油,光線很是明亮,將兩只火把顯得暗淡無光。

白秀齡暗自驚異:這二人何時來到這里,怎么我竟半點不知?沒聽他們打火石點紙媒的聲音,那盞燈說亮就亮了,當(dāng)真奇怪至極。

那道士打個無量揖,說道:“貧道有禮。”道姑只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白秀齡心里打突,抱拳回禮道:“不敢請教道號上下……”

道士笑道:“名可名,非常名,你知不知都是一樣?!?/p>

那道姑道:“貧道二人,是嶗山的?!彼菝裁利悾碜隋乃?,周身在燈光下隱隱有層寶氣浮動,蓬萊眾人無不看得發(fā)呆。

道姑見眾人目光都瞧著她,又是微微一笑。眾人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白秀齡向來富有機(jī)變,但這道士道姑來得既突然且神秘,毫無頭緒可理,心下微微發(fā)慌,說道:“不知二位夤夜到此,有何指教?”

道士道:“貧道是來請客的?!彼@話一說,白秀齡弟子有六七人忍不住舒了口氣。

白秀齡呵呵一笑:“在下與道長并不熟識,不知道長請在下何事?”

那道士搖頭道:“白門主誤會啦。貧道請的,是另有他人?!钡拦幂p笑了一聲。

白秀齡只感臉上發(fā)燒,說道:“這里除了在下,便是在下的弟子。道長要請誰?”

道士更是大搖其頭:“不對,不對。這里除了你及一班弟子,明明還有他人。”

白秀齡暗道:這一男一女兩個道士七分仙氣三分鬼氣,弄什么玄虛?哈哈一笑:“倒要請道長指教?!?/p>

道士伸手向前一指:“貧道要請的,便是這位吳大俠?!?/p>

吳土焙被困在網(wǎng)中,一直暗暗設(shè)法脫逃,奈何那漁網(wǎng)十分結(jié)實,連一根網(wǎng)絲都弄不斷。突然聽道士相請的是自己,以“吳大俠”相稱,更是平生頭一次聽到,吃驚比白秀齡還要厲害,道:“你要請我?”

道士一揖到地:“正是。貧道二人十分仰慕吳大俠,聽吳大俠來到此處,急忙趕來,誰知還是晚了一步,萬請吳大俠原諒則個?!闭Z氣頗是歉疚。

白秀齡手一揮,十余名弟子急步抄到二道四周,將二人圍住。二道恍若未見,那道姑道:“我們雖是來的冒昧,總請吳大俠體諒我們一番誠意,移步前往敘話?!?/p>

兩名道士說話文縐縐的,吳土焙卻聽得明白,知道這二人是來救自己的,不過中間頗有蹊蹺,訥訥道:“這個……這個……”心想不知你們二人功夫如何,倘若身手不管用,自己答應(yīng)赴請,多半會累及他們性命。

道姑道:“啊,我明白了。吳大俠是擔(dān)心這位白門主不同意,是么?”

吳土焙嘆道:“這位白門主恐怕很不好說話。”

道姑向道士笑道:“這就有勞師兄說項啦?!彼孕﹃剃?,聲音柔和,蓬萊宗弟子聽得只覺十分受用。她的眉目、唇齒、胸前、腰身也不知集聚了多少目光。

白秀齡本自命風(fēng)流,二十年前,便做出過奸殺劉知府家女兒之事,忍不住冷笑道:“在下沒出息得很,最喜歡跟美貌女子說項。還是由你來說好些!”

道姑咯咯一笑,頗是歡喜:“要真是我跟你說,到時你就后悔啦?!?/p>

白秀齡嘿嘿一笑,道:“不知女道長是全真教派的,還是正一教派的?”

道教分兩大門派,一為全真教,教徒以道觀為家,不娶妻不婚嫁,因此全真道士又稱為出家道士;另一派為正一教,教徒可在家居住,也可婚娶,因此正一道士又叫在家道士。白秀齡問道姑這話,于她是什么教派不在要旨,想問她能否嫁人才是真章,調(diào)戲之意甚明。

道姑道:“我既不是全真派,也不是正一派。白門主,你年紀(jì)也不小啦,別學(xué)小孩子,就愛問東問西的。問得太多了,難免惹人討厭?!弊焐险f著討厭,臉上卻笑容不改,轉(zhuǎn)向道士道,“師兄,上頭囑咐過小妹,少跟人說話。可是他逗著我說,我怎么辦好哪?”

那道士向前一步,道:“白門主,貧道禮數(shù)也都到了,再問你一句,這位吳大俠,你放是不放?”口氣頗厲,滿是威脅意味。

白秀齡忖道:這男女牛鼻子故弄玄虛,卻露了破綻。他們既稱姓吳的為大俠,自己的武功,那是一定不如他的了。他奶奶的,老子若非謹(jǐn)慎,未必便不是這個吳老五的對手。我若是讓這牛鼻子唬住了,手下弟子門人,再也別指望聽話。哈哈笑道:“白某卻不是被人嚇大的。兩位來請客,請著不如就著,你們?nèi)齻€,便在敝門敘話,豈不更好?”言下之意,是要將他二人一起殺了。使個眼色,那十余名圍著二道的弟子都上前一步,挺刀指向二人。

道士笑道:“白門主,你果然難說話。貧道變個戲法,讓你瞧瞧?!弊孕渲腥〕鲆坏婪?,向上一揚,符紙緩緩飄起,展將開來,在他頭頂二尺之上,竟不落下。

白秀齡及門人張大眼睛,不知古怪在什么地方。連網(wǎng)中的吳土焙也驚奇至極,目光一斜,見他左手掌心向上,似是遙托著那張符紙,肚里暗叫一聲:啊喲,這道長內(nèi)家功夫竟這等了得,我倒是白擔(dān)心了半天!自知必然得救,長長吐了口氣。

白秀齡凝運目力,要瞧瞧道士手上可有什么細(xì)銀絲之類挑著符紙。燈光雖是甚亮,卻沒見到什么。說來白秀齡也并非沒有見識之人,但天刀門功夫,重外不重內(nèi),他從不知內(nèi)功練到高明之時,能做許多常人匪夷所思之事。

不過,像這道士一般能以無形掌力托得符紙離人數(shù)尺,也確實了得。

道士瞧白秀齡神色,知他沒看出究竟,微微一笑,手掌微轉(zhuǎn)。掌力到處,那符紙也跟著慢慢翻轉(zhuǎn)過來,這一面上畫著彎彎曲曲的道符。他這一手叫做如意翻覆掌,取的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之意,是他平生得意法門,料想白秀齡見了這高明手段,定會知難而退。誰知適得其反,白秀齡更認(rèn)定他是另有機(jī)關(guān),冷笑道:“白某也變個戲法給你瞧瞧,上!”

他一聲令下,早有四名弟子向兩個道士沖到,四把鋼刀,倒都招呼道士。道姑美貌,竟令人不忍對她動手。

道姑笑道:“果然是狗咬呂洞賓了。師兄,還是小妹來吧!”右手拂塵一揮,忽然間勁風(fēng)大作,嘶嘶作響,只見她身形倏忽,十分美妙,如同舞蹈。便在這舞蹈之中,四名蓬萊宗弟子慘聲長呼,相繼倒飛出去。撲撲幾聲,四人單刀分別落下,插進(jìn)沙地。

那四人分別被拂塵掃中一記,第一人胸前衣襟盡裂,血肉模糊,倒地不動,不知死活;第二人右臂自肘被卷下,疼得鬼哭狼嚎,著地翻滾;第三人被打得肚破腸出,叫聲卻小,原來嗓子已嘶啞了;第四人被拂塵掃在當(dāng)頂,震得眼珠脫眶、口鼻流血,已經(jīng)氣絕。

道姑立定,揚起的衣帶緩緩垂落腰際,仍笑吟吟的,左手挑燈籠,右手執(zhí)拂塵。方才她來去如風(fēng),那燈籠竟然未滅。眾人全都呆了,本來準(zhǔn)備跟著沖上的,哪里還敢動彈分毫?卻聽“當(dāng)啷”一聲,不知誰嚇得連刀都掉了。

白秀齡只覺腦袋嗡嗡作響,吧嗒一聲,手中一枚鋼鏢掉落在地。

道士頗是不悅,正色道:“師妹,上頭知你殺性太重,囑咐我管著你。你又妄傷了人命,這可不連我也跟著要受責(zé)嗎?”

道姑嘻嘻一笑:“你也知小妹的這把‘雷霆拂沒練到家,不像師兄似的,輕重隨心。再說,師妹怕師兄危險,這才出手。只要你不說,上頭就不會知道我殺了人?!避浾Z相求,似是極怕道士向“上頭”告發(fā)。

道士哼了一聲:“我瞧,這位白門主八成就能猜到你是誰。到時往外一說,上頭還能聽不到么?”

道姑向白秀齡一笑:“白門主知道我是誰嗎?”

白秀齡腦中一片混亂,聽她問話,不假思索,頭便是一點。旋即之間,知道不對,又趕緊搖頭。道姑道:“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白秀齡頭搖得像貨郞鼓,手?jǐn)[得像織女梭:“不知道不知道。在下……在下也不想知道,仙姑千萬別告訴我?!?/p>

那道姑喝道:“你叫我什么?”

白秀齡當(dāng)真嚇破了膽子,跪倒在地:“仙姑饒命,仙姑饒命!”蓬萊宗弟子見師父竟然向敵人跪地求饒,不禁羞慚無地。

天刀門在蓬萊很有勢力,多少年來,一眾弟子將門主視作無敵大高手,仗著白秀齡的名頭,橫行鄉(xiāng)里,霸道市鎮(zhèn),早便養(yǎng)成“欺軟”的性子。然而“欺軟”與“怕硬”向來并生,越是欺軟之人,越是怕硬,白秀齡如此,他手下弟子也是如此,當(dāng)即便有人打算是不是也出聲替師父求饒。

道姑柳眉倒豎,冷笑道:“你果然認(rèn)出我來……”右手抬起。

那道士抬手壓住她手腕,叱道:“不可再傷人命!”

道姑道:“已經(jīng)傷了,怎么著?”

道士怒道:“上頭讓你聽我的話,你敢不聽?”

道姑瞪起雙眼,忽然變作笑臉:“師兄,我殺弟子,這個師父,便由你來殺。好不好?”

道士道:“胡鬧。好,我答應(yīng)你,決不跟上頭稟報此事?!?/p>

道姑嘻嘻一笑,說道:“我又沒求你替我瞞,你答應(yīng)什么。師兄,你只替我殺了這人就行了,剛才他叫我什么,你沒聽見?”

二人只管商議是否殺人,竟毫不理會場中諸人。兩名蓬萊弟子打的火把已將燃盡,被趁機(jī)扔掉,許多弟子兩腿戰(zhàn)戰(zhàn),悄悄后退。江石橋等四人不覺間也早放開漁網(wǎng)溜到一旁,吳土焙卻忘了鉆出。

只見道姑手中的那盞燈籠光亮如初,照見她的白拂塵,千絲萬縷微微晃動。若非親見,誰能知道柔軟的拂塵會有這等威力?吳土焙腦中一個聲音道:雷霆拂,雷霆拂,她這一拂果真當(dāng)?shù)闷鹄做幻?。莫非她也是雷家之人?定是如此,是大小姐請她來救我的,不然哪會這么巧,我這邊被白賊算計,她與這道長便到了?

越想越覺得對路,又尋思:大小姐誤傷了譚師兄,雷老前輩便令她一路護(hù)送找妙手道人醫(yī)治,只對付那些雪山騎士時,才大施殺手。這便叫做恩怨分明,俠義本色了。

這道姑所怕的上頭,自然是雷老前輩。她功夫如此霸道,比大小姐差不多,年紀(jì)長些,應(yīng)該是大小姐的姐姐。

一念及此,不由道:“姑娘可是姓雷吧?白秀齡白賊是我的大仇人,不敢勞動姑娘,在下要親手殺了這惡賊,給師父報仇!”

那道姑正愁被白秀齡認(rèn)出身份,聽吳土焙要動手,正中下懷,暗道:他稱我姓雷,替我遮掩,當(dāng)真機(jī)靈。笑道:“正該如此,我倒忘了?!睖\淺一揖,奇道,“吳大俠,你……你怎么還不從網(wǎng)里出來?”

吳土焙這才醒悟,三兩下扒開網(wǎng)口,走出漁網(wǎng),俯身拾起刀來。

忽然之間,夜空中傳來“嘿嘿嘿”三聲冷笑,一笑過后,便無聲息。道士、道姑齊聲道:“是誰?”

卻聽忽啦啦一聲,從場邊一株樹上飛出一只大鳥,那大鳥怪笑道:“我也變個戲法你們瞧瞧!”說話之間,全身羽毛由白色變?yōu)榧t色,由紅色變成黃色,落下地來,卻變成黑色,嘿嘿笑聲之中,躥回樹陰,登時不見。道士、道姑見了這等奇景,饒是二人見多識廣,也不禁駭?shù)贸C舌不下。

吳土焙忽然叫道:“原來是你這老賊!”

道士、道姑問道:“是誰?”

吳土焙怒道:“是姓涂的……涂老賊,你也有份!”提刀奔向那樹。卻在此時,白秀齡一躍而起,轉(zhuǎn)身便奔,躍進(jìn)黑影之中。

吳土焙返身道:“白賊,你還想逃么?”暗中忽然嗖地一鏢射來,吳土焙躲時,白秀齡早已不見了蹤影。那邊樹上怪笑三聲,那大鳥貼樹落地,突然不見。

道士、道姑武功了得,目力非常人可比。那樹陰處雖然黑暗,二人也看得六七分清楚。然而那大鳥說不見便不見,竟是憑空消失。二人面面相覷,都覺得自己的戲法與此相比,大大不如。

涂松林的隱身術(shù),吳土焙見識最深。他若是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便是與你面對面,也難以分辨出來。像雷六鼎那樣的絕頂高手,尚讓他整得頭疼。罵道:“涂老賊,白……白小賊,你們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只聽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句“那便走著瞧!”聲音已遠(yuǎn)在百丈之外。

吳土焙心想若非道士、道姑搭救,今日必死無疑。自己身擔(dān)師父重托,卻如此魯莽行事,不禁慚愧至極,更對二人十分感激,向二人便要下拜。

那道士道:“這可不敢當(dāng)?!迸坌湟簧?,一股柔和之力托到。

吳土焙拜不下去,說道:“道長、雷……雷姑娘,你們不讓磕這個頭,在下可怎么報答?”

道士笑道:“哈哈,吳大俠對我們恩情更大,我們卻也沒這么客氣。”

吳土焙心想這道士功夫了得,為人卻很隨和,心生好感,問道:“大小姐、關(guān)公子他們好么?”

道士、道姑對望一眼,似是不明所以。道姑道:“吳大俠,這里不是久留之地,請隨我們借一步敘話?!?/p>

吳土焙素知雷氏門人不愿雜人得悉身份,道:“是,是。兩位道長稍等片刻?!鞭D(zhuǎn)過頭來望著蓬萊宗一眾弟子,說道,“你們……你們……”他肚中有許多道理要講,比如“人不能不分是非”,比如“你們跟著白秀齡作這等壞事,當(dāng)真可惡”,比如“天刀門十大戒律,被你等破壞殆盡”,然而話到嘴邊,只變成這般模樣,“……你們……你們要學(xué)好呀!”搖頭長嘆一聲,將單刀插回褲管,便要跟二道離去。

眾蓬萊宗弟子本斷定他要大開殺戒,他連說三個“你們”,蓬萊弟子握刀的手便連出三層冷汗,見他竟然只“要學(xué)好呀”便不予追究,均面面相覷,反而不信。一名弟子道:“姓吳的……吳……吳師兄……”

忽然砰的一聲,向他跪倒,磕了一個頭。接著又有十?dāng)?shù)名弟子向他跪下了。余者遲疑片刻,也跪倒在地。數(shù)十名蓬萊弟子,竟再沒有一個站著的。

吳土焙心中一驚,不禁感動,說道:“你們……你們……”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了。

那先跪的弟子道:“吳師兄,吳師兄饒了我們,我們……我們感激不盡?!?/p>

另一名弟子道:“什么我們?應(yīng)該是師弟們。蓬萊天刀門,本就是從泰山天刀門分出來的。師弟們感激吳師兄饒命之恩?!?/p>

又一名弟子道:“吳師兄念香火之情,我姓何的算是服啦!”卻是那個何勝。他這話一說,眾同門紛紛附和,這個說對吳師兄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個說吳師兄不計前嫌大仁大義。仿佛“師兄”這一稱呼,已經(jīng)叫了數(shù)年、十?dāng)?shù)年。

突然有一人道:“你們當(dāng)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能稱他老人家為師兄?應(yīng)當(dāng)稱師父。我劉元,真心拜您老人家為師,懇請您老人家收錄名下!”正是那個假大個子劉元。余人稍怔,接著都稱師父,懇請吳土焙收錄。

吳土焙刀法如何,當(dāng)日在泰山,大半蓬萊弟子曾見過,暗中早傳得神乎其神。沒去泰山的,只比去過的還要驚懼佩服。

何況他宅心仁厚,一句話揭過種種不是,蓬萊弟子佩服之外,大起親近之感。自然,也夾雜些私心:白門主當(dāng)眾向敵人跪拜,跟著這樣的師父,哪里能在武林中抬起頭來?吳土焙練成天刀,連道士、道姑這等人物也對他十分客氣,跟著他自必大有前程。

吳土焙沒想到一眾蓬萊弟子竟然都要拜自己為師,頓時手足無措,道:“你們……這個……”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將天刀門發(fā)揚光大”的囑咐,心中一個激靈,說道,“好吧,我答應(yīng)了!”一眾門人均大喜,向他磕頭行拜師大禮。

天刀門只是小門派,便是在山東地帶,與泰山劍派、膠濟(jì)馬幫、十字刀門等有名門派相比,也上不得榜次,放之整個武林,就更微不足道了。開門立派以來,歷代門主收錄弟子,每次只三二人而已,像這等一收便是數(shù)十人的,算是歷代門主之最。

他心中存想童浩聲的遺囑,老實不客氣地受了這四十余人的三個響頭,忽然間心頭閃過一念:譚師兄去江南治傷了,他是我?guī)熜?,若是立門主,應(yīng)當(dāng)以他為首才對。叫道:“不行不行,這事以后再說。兩位道長,咱們快走!”

當(dāng)先轉(zhuǎn)身便行。身后一眾人呼道:“師父,您老人家要去哪里?”殷切期望如火如潮,將這位“師父”嚇得如惶惶之犬,扔下一句“以后再說,你們等著吧!”跑得遠(yuǎn)了。

那道士、道姑與吳土焙并肩而行,來到城外。吳土焙見新收的一眾開山弟子沒追上來,吁了口長氣,嘿嘿笑起來。

道士捋須微笑道:“吳大俠開山收徒,可喜可賀?!?/p>

吳土焙擺手道:“這事馬尾穿豆腐,提不得。”

道姑笑道:“我瞧你的這些弟子中沒幾個好人,真當(dāng)他們師父,可頭疼得很。”

吳土焙倒沒想過此節(jié),經(jīng)她一言提醒,拍腿道:“可不是么,這可怎么……怎么才好?”

道姑笑道:“說話不算,無憂無煩。你不認(rèn)他們是弟子,不就成了。”

吳土焙撓頭道:“這個……這個好像不好吧,我都答應(yīng)了。唉!”頗是后悔自己一時沖動,應(yīng)承此事。

道姑嘻嘻一笑:“吳大俠言出必行,小女子佩服?!?/p>

吳土焙道:“那也不是的,有時候,我也說話不算數(shù)?!痹捠侨绱?,但臉上為難之情,頗是明顯,達(dá)不到“說話不算,無憂無煩”的境界。

道士道:“我們道家,不講因果,卻講吉兇。那些弟子跟著姓白的,自然近墨者黑,這便是兇了;跟著吳大俠,自然也會近朱者赤,這便是吉了。今后吳大俠嚴(yán)加管教,令一眾人改邪歸正去惡向善,豈不也是一件大好事?”

吳土焙大喜道:“是啊,我怎么沒想到?道長真是高人。高人!”心想如此高人,不可不知名姓,作揖問起。

道士笑道:“請吳大俠與貧道二人移步寒地,自然奉告?!?/p>

吳土焙奇道:“你們真是來請我去做客的?”

道士、道姑一齊打個無量揖,笑道:“真心相請,豈敢相欺?”

吳土焙道:“大小姐、關(guān)公子也都到了么?”道士、道姑對望一眼,搖了搖頭。

吳土焙道:“嗯,他們帶我譚師兄去治傷,若是回來,也沒那么快。兩位救命大恩,真是……真是……雷老前輩對我好得沒話可說?!边@幾句話情真意切,鼻子早酸了。

道士、道姑再次敦請。吳土焙心想:這位姓雷的道姑說怕‘上頭責(zé)罰,莫非是雷老前輩來到了中原?不禁心頭狂喜,沒口子答應(yīng)。又想:想來路程不遠(yuǎn),不然他們不會叫我連夜趕路。當(dāng)下去下腳的客棧結(jié)了賬,取了包袱馬匹,與二道上路。

那道士、道姑沒有馬匹,吳土焙推讓,二道均說無論千里百里,向來是步行,吳土焙不好再多客氣,也牽著馬隨行。

三人向北而行,走了十余里,已經(jīng)出城,夜風(fēng)中帶來一股咸潮之氣,卻是已到了海邊。

吳土焙心道:原來雷老前輩約我在海邊見面。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大海。此時盡力瞧去,只見眼前青黑一片,上面一層顏色略淡,星光燦然,那是天了;下面一層顏色濃些,微有波光白線,那是海了。卻聽浪花輕拍著海岸,嘩嘩作響,反而襯出一樣從來沒有過的寂靜來。

道士擊掌三聲,海面上影影綽綽出現(xiàn)一個黑團(tuán),片刻到了近前,卻是一條小船。吳土焙心頭激動,近前定睛凝視,船上卻只有一名年輕艄公,他回頭道:“我們要上船嗎?”

道士笑道:“貧道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吳大俠,請?!?/p>

吳土焙跳上船去,那匹馬卻懼怕大海,甩頭蹶蹄,不肯上去。吳土焙罵道:“這畜生,抬舉你呢!”使勁拽韁。馬兒四蹄倒墜,嘶鳴相抗。道姑掩嘴咯咯直笑。

吳土焙窘笑道:“要不怎么說當(dāng)牛做馬呢,賤物兒,便不會做客!”道姑笑得腰都彎了下去。這匹馬并非十分駿良,可吳土焙自山東去西域又從西域返回,全賴它馳驅(qū),心中實已將這匹青花馬當(dāng)作愛朋,此時卻只有舍了,松了韁繩,罵道:“賤物兒,去吧!”馬兒反而不去,前蹄刨趵,對著主人咻咻鼻嘶,瞧來竟是勸他莫要上船。

道士命那年輕艄公:“蓬萊城東三里,便是天刀門。你把這馬送去,便說是吳大俠的坐騎?!?/p>

吳土焙大喜,道:“對對,你就說是吳……泰山吳土焙的馬?!?/p>

年輕艄公跳上岸牽了馬。道士又道:“我們先走一步,你明后日自行回去便是。”艄公領(lǐng)命而去。道士、道姑跳上小船。

道士笑道:“能為吳大俠劃船,方顯貧道請客之誠?!背指蔹c岸,小船進(jìn)入海中。

吳土焙瞧那小船不過丈余長四尺寬,心里嘀咕:“聽說出海不比小河小湖,這船不大,卻能行么?”

這擔(dān)心片刻間便已實落:小船劃進(jìn)數(shù)十丈,海面上出現(xiàn)一條大船,船上垂下繩梯跳板,將三人接上去。那條小船,便系在大船之尾。原來大船吃水深,近不得岸,須小船接濟(jì),方能得渡。

吳土焙看在眼中,記在心里,自誡切不可問東問西,處處驚奇,讓人小看。大船起錨,緩緩向北行去。

大船上有二十人劃槳,中間船艙寬敞,桌椅板凳,床榻被褥,一應(yīng)物事俱全。人在其中,卻不搖晃顛簸,竟跟在屋中一樣。船夫端來熱水,請他洗去臉上血污塵土。

道士道姑命人整治了幾樣海菜,陪他飲食。吳土焙本就好水,身處海上,是平生頭一回,船中起居宴飲,更是平生頭一回,但覺很是親切。

道士、道姑斟酒請箸,很是殷勤。吳土焙又問起雷六鼎所在,道士道:“吳大俠,不敢相瞞,‘雷震九州雷六鼎的大名,貧道聽了不知幾千幾百回,他老人家的面,卻至今無緣得見?!?/p>

吳土焙一呆,不禁失望:“啊喲,原來不是雷老前輩到了。那么……那么道長……道長……”

道士笑道:“貧道相請吳大俠,只是與師妹等幾位朋友仰慕,請來海上盤恒數(shù)日。數(shù)天之前,貧道與師妹到了泰山,才知吳大俠已赴蓬萊。貧道二人略聞貴門宗室瓜葛,又急忙趕到蓬萊,幸好未錯過友緣,請到吳大俠?!毖韵轮?,若是去得稍晚些,“吳大俠”只怕不易請到了。

吳土焙起身謝道:“可不是嘛,今日這事,想想都怕。要不是兩位援手,在下這會兒八成上了黃泉路。”

道士、道姑也一齊站起,道姑笑道:“吳大俠吉人天相,便不是我們,也斷不會有事的。”

吳土焙搖頭謙笑:“嘿嘿,大俠這兩個字,再也不敢當(dāng)。兩位的大名,能……能請教了吧?”

道士笑道:“吳大俠是我們的貴客,豈敢隱瞞:貧道姓呂,相近的朋友就著姓氏,稱呼一聲呂洞賓,當(dāng)真慚愧?!?/p>

道姑笑道:“小女子姓何,也就著姓,人家叫我何仙姑?!?/p>

八仙故事,發(fā)起之地,正是山東。山東人氏,往往打小就熟知八仙。吳土焙暗道:呂洞賓、何仙姑,都是神仙名字。他臉上不會藏事,神色間不信,拱手道,“原來我今天遇到神仙了。在下姓吳,人家就著我的姓,稱我吳剛?!?/p>

吳剛是傳說中月亮廣寒宮的役夫,服侍嫦娥,砍柴打水,釀桂花酒。吳土焙的家鄉(xiāng)便有一種桂花酒,當(dāng)?shù)亟凶觥皡莿偩d”,色呈微黃,入口綿香,后勁極大。吳剛身份介于神仙與仆從之間,比神仙低些,比凡人高些,吳土焙以此自比,純屬誤打誤撞。

那呂道士與何道姑卻十分高興,都道:“可不敢當(dāng)?!惫餐戳藚峭帘阂槐?,三人相對哈哈大笑。

笑聲相似,含意卻不同。原來武林之中,最講究的是一個“禮”字。不入江湖,以為武林中都是粗野莽夫,一言不和,拔刀相向,那便錯了。須知武林乃是險地,人在險地,自要小心,饒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敢輕易得罪朋友。說話之間,懂得抬舉,乃是行走江湖第一條必備本領(lǐng)。從古至今,法門無二。

呂道士、何仙姑聽吳土焙自稱吳剛,不敢與自己二人并列仙位,因此嘴上說“可不敢當(dāng)”,心下卻很是歡悅。

倘若吳土焙自稱“太上老君”、“托塔天王”,那都是九重天以上的神仙,比呂洞賓、何仙姑名位高,兩位便不大能笑得出來。吳土焙哈哈大笑,卻是覺得二人為人風(fēng)趣,若讓他能在對答之間便能抬舉結(jié)交朋友,卻非易事。

三人酒干落座。呂道士、何仙姑便以吳兄相稱,吳土焙稱之“呂道長”、“何仙姑”,半人半仙,亦神亦俗,倒也十分自在。木幾上幾樣海菜,魚蝦蟹貝,烹制得頗是鮮美。吳土焙胃口一向不壞,又不懂得“做客五分飽,貪吃惹人笑”,放開杯筷吃了個頂脖。呂、何命人收拾了杯盞,騰出寢艙,分頭歇息。

吳土焙連日勞累,這頓飯又吃得微醺,一覺睡得十分香甜。

不知睡了多久,聽得“吱歐、吱歐”鳴叫,睜開眼來,艙窗外天色淡青,已是黎明時分,早有海鷗出來。吳土焙精神一振,翻身站起,出了寢艙。只見蒼穹無極,大海無際,交匯之處,海天一色。一群海鷗在上空飛翔鳴叫,有幾只落在甲板上,紅嘴巴白羽毛,惹人平添歡喜。海風(fēng)若有若無,卻似是吹透全身筋骨,激發(fā)出說不清楚的一股勁頭,想要奔跑,想要吶喊。東方霧靄浮動,隱隱含著一兜紅霞,若蒸若騰。

呂道士、何仙姑也來到甲板,陪他觀賞海上風(fēng)光。那呂道士裝束寬袍大袖,隨微風(fēng)飄搖。何仙姑美貌,襯在藍(lán)天碧水之間,風(fēng)吹得秀發(fā)微亂,麗姿綽約。

東方紅霞眼看著見長,越是長大,越是赤麗,不知覺間染透半邊天,顏色也漸漸變化,有的變淺,如同金水流動不定;有的變深,凝成暗紅重重包圍。層次交滲,如動如靜,吳土焙不禁看得呆了。不覺間朝霞中露出一道紅圓邊,不甚明亮,卻將周圍麗色全比了下去,那圓邊一寸寸升出,像是極慢,然而瞬間已成眉圓、半圓、大半圓,突然之間,一輪紅日跳出海霞,升在云天碧水之間,讓人疑似聽到“托”的一聲響。那紅日一分為二,一輪上升,一輪下沉,實物倒影,難辨正反,奇光麗景,難描難畫。

吳土焙久居泰山,不知看了多少回泰山日出,這次在大海之上,卻知別有風(fēng)光。目瞪口呆之后,突然大聲叫道:“我要帶我老婆來看!我要帶我老婆孩子來看!”呂洞賓、何仙姑相顧莞爾。

大船北行了半日,繞過幾個海島,轉(zhuǎn)往東北方向。吳土焙忽然冒出一念:這兩人莫非也聽說過那只寶船的事,要帶我去打撈?午間吃飯時試探口風(fēng),不過以他的本事,想套出別人的話來,實在是力不從心。

呂洞賓倒也怕他疑心,說道:“我們一班好友,除了我們兩個,還有六位。大家品性相投,自稱為東海八仙。聽說吳兄水上功夫了得,都十分仰慕,因此請到所居荒島上一游?!?/p>

吳土焙聽他說“八仙”云云,更加不信,笑道:“名兒就沒這么起的。你自己叫呂洞賓,勉強(qiáng)說得過去吧,她叫何仙姑,這就未免太巧。你們還有六位朋友,加起來剛好是八仙,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

呂洞賓嘆道:“其中的確頗有隱情。唉,千真萬確之事,說起來偏偏駭人聽聞。”

吳土焙尋思:瞧他神色,不像是假的。他們武功了得,我萬萬不是對手,倘若想得到寶船,大可不必對我這么客氣,只怕真是仰慕我了。東海八仙的名號,自然也可能有。就像我們五師兄弟,合稱天刀五雄,也沒聽誰說過不對。心下頓寬,問道:“那么在下水上功夫什么的,道長又聽誰說?”

呂洞賓捋須笑道:“吳兄在渭水之中,赤手搏蛟,這件大事,傳遍江湖,我們雖是居住在荒島上,卻也聽說大名?!?/p>

吳土焙將信將疑,那天與關(guān)若飛合力殺死蛟怪,只有付夢白及驪山十里堡的幾人看見,難道當(dāng)真已經(jīng)傳遍江湖?他歷險非少,然而總以渭水殺蛟最為驚心動魄,聽呂洞賓提起,不禁得意,說道:“江湖的消息也真是……真是不慢。”

何仙姑道:“從別人那里輾轉(zhuǎn)聽到,總不詳細(xì)。請吳兄跟我們說一說。”

吳土焙于是說起當(dāng)日情形。他口才欠佳,說話談不上繪聲繪色,可畢竟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還是講得頗為起勁。將那蛟怪如何傷人,關(guān)若飛如何使冰錐插傷蛟眼,卻被拖進(jìn)河中,自己如何跳下去救人,與關(guān)若飛合力斗蛟,一一說了。

呂何二道聽得津津有味,呂洞賓不時“啊呀”一聲、何仙姑不時“嘖嘖”驚嘆,更將他談興勾起,說道:“我們殺了蛟怪,真他娘的嚇丟了魂,累軟了筋。忽然水中又起了一道大浪,兩位猜猜,卻是怎么?”

何仙姑嬌容變色,作驚道:“可是渭水河里還有一只蛟怪?”吳土焙搖頭。

呂洞賓道:“難道……難道……貧道也猜不出?!?/p>

吳土焙笑道:“原來這次出來的,是一只怪模怪樣的老鱉……”呂何二人神色間忽掠過一層驚喜,對望一眼。

吳土焙道:“……這老鱉若不是親見,你做夢都想不到它的模樣。哈哈哈!”

呂洞賓道:“吳兄,老鱉到底什么模樣?”

吳土焙道:“這老……嘿嘿,呂道長,你把吳兄老鱉連起來說,不大好聽吧?”

呂洞賓、何仙姑頓時醒悟,一齊大笑。呂洞賓作揖道:“貧道無心,吳兄莫怪。那老鱉到底怎生模樣?”

吳土焙道:“它全身金黃,大小跟一面大石磨似的,背上的殼更怪,像個尖斗子,又生著許多硬刺褶皺。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闭f到這里,不禁哧地笑出。

呂洞賓道:“吳兄……為何發(fā)笑?”

吳土焙搖頭笑道:“那老鱉丑得嚇人,卻有人出五百兩金子買它哩。二位,我真沒胡說,是五百兩金子。五百兩!金子!”伸出左手五根手指,在二道面前各一晃。要看看二人神情,再決定說不說后來的價格。

呂何二人卻像并不驚奇。呂洞賓道:“吳兄果然是見過那老……金鰲的了?!?/p>

吳土焙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那叫金鰲?”

呂洞賓微微一笑:“天有四柱,巨鰲負(fù)之。這是古書所載。據(jù)說巨鰲渾身金色,背似楔斗,那是為著背負(fù)擎天的柱子。吳兄所說的老……老鱉,模樣正合,又有人出千金相求,想來自然是金鰲了?!?/p>

吳土焙點頭道:“道長真是有學(xué)問,佩服,佩服?!焙鋈灰惑@:他們莫非真是神仙?那金鰲是天上走失的?心想難怪驪山十里堡三個堡主、七星子等人對金鰲那般眼紅,原來是天下的神物。呂何二道突然請自己做客,只怕當(dāng)真是天上的神仙,來追查金鰲的線索。他定睛看呂何二道,那呂洞賓左邊鼻翼上生了一粒小紅肉刺,何仙姑臉上雖看不出明顯瑕疵,但頸子右側(cè)卻有一道細(xì)疤,像曾被刀劍所傷。二道仙風(fēng)道骨,卻還是像凡人的地方多。

何仙姑道:“吳兄見過金鰲,那是一定能認(rèn)出它的模樣來了?”她說話愛笑,這一次卻很是莊重,臉上殊無笑意。

吳土焙不覺欠了欠身,道:“是啊,那金鰲長得奇形怪狀,我一看之下,再也忘不了?!?/p>

何仙姑道:“這么說來,它的模樣被人改動了那么一分二分,吳兄也能分辨得出來吧?”神色頗是急切。

呂洞賓咳了一聲,道:“師妹,大哥吩咐過,咱們可不能引他說話?!?/p>

何仙姑道:“師兄,這件事非同小可,不問怎么能成?”

呂洞賓道:“要是問,也輪不到咱們兩個?!蹦樕亮讼聛?。

何仙姑氣道:“人家要害咱們,你就等著吧!”跺足出艙。

呂洞賓道:“你……你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氣來了?吳兄,見笑,見笑。”起身追出。兩人好像在外面爭論什么,但都壓低聲音,聽來急促激烈,偶爾能聽到“金鰲”、“我們”、“他們”幾個字,卻聽不清語義。突然間那何仙姑哭起來,雖是強(qiáng)行抑制,然而很是悲切。呂洞賓溫聲相勸。

自二人在蓬萊天刀門突然出現(xiàn),一直鎮(zhèn)定自若,神態(tài)從容,舉手投足,瀟灑如意,像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突然間爭吵哭泣,當(dāng)真令人始料不及,吳土焙尋思:這是怎么啦?好像一說到金鰲,二人便變了樣子,顯得急切焦慮,那么這金鰲對他們而言,定是非同小可。至于“金鰲模樣改動”,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他喃喃自語:“一個老鱉,又有誰來改它的模樣?改又怎么改?總不能一念咒語,老鱉變成豬。嗯,不對,她說改了一二分,那么老鱉還是老鱉,只不知變成什么樣的鱉了。當(dāng)真奇怪,那怪模怪樣的老鱉到底是什么來頭,怎么一聽到它,就都沉不住氣了?”

他側(cè)耳聽外面動靜,只聽呂洞賓說一句話,就“好么”一聲,軟語相勸,何仙姑“嗯”、“嗯”答應(yīng),只不過鼻音濃重,想來是一邊哭一邊點頭了。

他極想出去問個究竟,又想看來人家不愿多說,再說哭哭啼啼的,也很尷尬,便在艙中坐著。過了好一會,聽得何仙姑止了哭聲,腳步響處,二人回到艙來。

何仙姑道:“吳兄,小女子失態(tài),請見諒。”展顏一笑,但眼圈紅紅的,讓人不由得心生同情。

吳土焙道:“仙姑卻說什么來?兩位是我救命恩人,我吳土焙雖不是什么大俠,但感恩圖報,總是知道的。你……你們有什么為難事,能不能說說?”

何仙姑心中一動,眉毛一挑,呂洞賓伸手在她手上一按,笑道:“吳兄多心啦。方才之事,請吳兄切莫往心里去。咱們明天上午,便能到了。我們其余幾位臭味相投的朋友,見了吳兄,自有一番歡喜?!?/p>

吳土焙心想這二道武功如此了得,自己又能幫他們什么忙?人家不愿說,問也白問,道:“那六位朋友既與兩位合稱八仙,自然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在下只怕高攀不起。”言下之意,是你們真拿我當(dāng)朋友,有為難之事,怎么不對我說。

呂洞賓何等人物,一聽便知,笑道:“吳兄過謙了。吳兄在蓬萊時,一句話便揭過兩派間的恩怨過節(jié),只這等胸襟見識,便令貧道好生佩服?!?/p>

吳土焙撓頭笑道:“在下笨嘴拙舌的,好多道理想對他們說,卻說不上來。讓道長見笑了?!?/p>

呂洞賓好似心有所感:“貧道哪敢有半點取笑,‘你們要學(xué)好呀!何其簡單明了?唉,若是世上之人都像吳兄這樣,那就好了。”望著窗外,緩緩搖了搖頭,呆呆出神。過了一會,長嘆一聲。何仙姑望著他,也輕輕嘆了口氣。

吳土焙心道:這句話有什么好的?世上之人,誰不會說?倒讓他們兩個佩服成這樣,當(dāng)真奇怪。

呂洞賓回過神來,歉然一笑。過了一會,忽然問道:“那天你罵的那個‘涂老賊,隱身術(shù)十分了得。若不是親見,貧道真不敢相信。他跟吳兄卻是什么過節(jié)?”

一提起涂松林,吳土焙就氣不打一處來:“這老賊,本是我的師叔祖。我真是……真是懶得說這人。”

呂洞賓笑道:“對不住,惹得吳兄不快啦。吳兄也擅長隱身術(shù)么?”雙目一亮,好似心生希冀。何仙姑身子微微一直。

吳土焙道:“那老賊不知從哪里學(xué)的這本事,不是我天刀門的路數(shù),在下卻是不會?!倍垒p輕“喔”了一聲,頗有失望。

吳土焙道:“嘿嘿,不過,那算什么能耐?鬼鬼祟祟,讓人討厭得很?!?/p>

何仙姑笑道:“那是那個人討厭,這本事卻不能小看了。吳兄請想,假若有人在暗地里商議什么重大陰謀,要對好人不利,我們會隱身術(shù),悄悄躲在一旁,將壞人的陰謀詭計全都探聽明白,那他們的壞主意不就實現(xiàn)不了么?”

吳土焙跟著一想,拍腿道:“是呀!我怎么沒想到?”想起在西域之時,涂松林為盜雷六鼎的武學(xué)秘笈,正有求于自己,假如那時自己乘機(jī)提出要學(xué)他的這隱身之術(shù),以方便助他盜取秘笈,多半便能得手。一念及此,大是懊悔。

何仙姑嘆道:“那是沒人想害你?!?/p>

吳土焙道:“想害我的人,也不是沒有。這涂老賊就想害我,我?guī)煾副闶撬蛩赖?。他跟白賊這對師徒,一樣的十惡不赦?!蓖坡曤m是先被白秀齡一刀刺成重傷,卻到底是受了涂松林一掌才氣絕,提起殺害師父的仇人,不由得牙關(guān)緊咬。呂何二道見狀,趕忙岔開話頭。

吳土焙究竟心生好奇,問起他們其余六友情形。呂、何二道對他說過。原來八人因偶然緣故,結(jié)識成友。八人之中,只何仙姑為女子。也是無巧不巧,這八人分別姓李、漢、曹、張、呂、韓、何、藍(lán),正與鐵拐李、漢鐘離、曹國舅、張果老、呂洞賓、韓湘子、何仙姑、藍(lán)采禾八仙姓氏相合。八人覺得這是天意,結(jié)拜為異姓兄妹,舍去原先名字,便以八仙名稱互謂。

何仙姑道:“我們脾氣相投,全都搬到了一個海島上,給那島取了個名,叫做神仙島。兄妹們在一起,日子倒也快活得很?!眳味促e面含微笑,恢復(fù)了從容風(fēng)度。

吳土焙聽得神往,說道:“那可真好。你們所說的大哥,便是鐵拐李嗎?”

呂何二人道:“正是?!?/p>

吳土焙又道:“說來可笑,我還以為兩位……兩位……哈哈,原來不是的……”

何仙姑奇道:“不是什么?”

吳土焙笑道:“本來我以為,你們二位不是夫妻,也是那個……相……相中了的。”心想多虧自己機(jī)靈,把到了嘴邊的“相好”改成“相中了的”,不然可就惹人不高興了。

何仙姑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不禁臉上一紅,抿嘴一笑。

呂洞賓道:“這個……這個……嘿,貧道二人何處……何處不端么?”

吳土焙趕忙擺手道:“沒有沒有。不瞞兩位,我自己成婚不到一年,妻子又剛剛添了小孩兒,因此自以為……自以為是過來人,能看出別人的心思。哪知卻猜錯了?!闭f到這里,哈哈大笑。

何仙姑面色緋紅,望一望呂洞賓,突然說道:“吳兄猜的,未必盡錯。”起身而出。

呂洞賓呆了一呆,突然間臉色大喜,向吳土焙一揖到地:“貧道有這心思,已經(jīng)好幾年,今日吳兄替我說出,當(dāng)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币惶岬琅郏诧h身而出。

吳土焙反而意外,好一會醒悟過來,自語道:“吳兄猜的,未必盡錯。嘿嘿,吳兄猜的,未必盡錯。嗯,我能算出神仙的事,豈不比神仙還厲害?那么吳兄就再猜上一猜,你們二位,絕非全真派,定是正一派的?!毕肓艘幌?,還不是十分妥當(dāng),心里快活,腦筋竟然十分靈光,略一沉吟,又得主意,“就算本來是全真派的,改成正一派的,也就是了。反正都是道士!”能一言道破呂何二道數(shù)年心思,大覺得意,突然之間,卻想起自己老婆孩子來,“我到了神仙島,稍作逗留,可得趕緊回家?!币性陂缴?,閉上眼睛,心思飛回泰山腳下。不一會兒,卻迷迷糊糊睡著了。

午睡醒來,來到甲板上活動了一下筋骨,沒見呂何二人。海上日頭厲害,雖已過中秋,又近未時,仍覺曬得額上冒汗,肩膀冒油。船夫也大多躲在帆陰之下。吳土焙扶著船舷,望著一片幽藍(lán),突然想跳入海中暢游一番。此念一起,心癢難搔,叫道:“道長,道長!”

呂洞賓飄然而出,笑道:“吳兄,有何事吩咐?”

吳土焙嘿嘿一笑:“我想下海去洗個澡。”

呂洞賓道:“好啊。只不過須得先下了帆,不然船在行駛之中,怕離得遠(yuǎn)了?!?/p>

吳土焙一聽這樣麻煩,搖手道:“那便算了,太耽誤工夫?!?/p>

呂洞賓道:“吳兄如此興致,怕什么耽誤工夫?”命船夫卸下船帆。

吳土焙道:“可得跟何姑娘說一聲,莫要出來撞見,我得脫了衣裳?!眳味促e莞爾,心下贊嘆吳土焙率性,到船艙講了?;氐郊装澹灰妳峭帘阂衙摰弥淮┝艘患幸?,露出全身黝黑結(jié)實的肌肉,叫道,“來啦!”突地縱身跳入海中。

海水浮力比江河湖泊要大,游動起來本應(yīng)輕松,可人在海上游水,會莫名有種恐懼之感,吳土焙雖水性了得,開始時也有些害怕。呂洞賓扶舷觀看,低聲命船夫備好漁槍飛叉,以防有鯊魚襲擊。

吳土焙游了一會,只感極是舒暢,忽然心中一動:將來我要去大黑島打撈沉船,何不在這里試一試潛水?向船上道:“放下一根繩子來,不用太粗的?!贝虼瓜乱桓?xì)纜。吳土焙在腰間綁了,說道,“我要潛下去耍耍,有什么不對,我就會晃動繩子,你們把我拉上來?!眳味促e囑咐可要小心。

吳土焙深吸一口氣,鉆入水中,雙臂分水,雙足蹬擺,向深處潛去。船夫徐徐放繩,眼看著一尺一尺沉入水中,過了一會,竟沉進(jìn)去五丈之多。船夫水手都是久居海島,無人不擅長游水,潛海摸拾貝殼。均知入水之后,每下降一尺,水中壓力便大出一些,常人能潛入水下一丈兩丈,已是不易,能潛下三丈的,少之又少。吳土焙一口氣便潛下五丈,真是驚人至極。眾船夫水手嘖嘖稱奇。

呂洞賓笑道:“吳大俠在渭水中擒殺大蛟,那是更加了不得?!北娙私試@服。

吳土焙不知自己已潛下多深,但覺胸膛上似壓了千斤巨石,很是難受。海上陽光明媚,水下也并非一片漆黑,能看清三兩丈遠(yuǎn)近。光線經(jīng)海水濾析,一條條變幻浮動,讓人幾疑身處巨大翡翠之中。

吳土焙內(nèi)功并不深湛,能潛下這等深水,大半靠天生稟賦,他張開口,吞吐海水,想換一口氣,哪知海水又咸又苦,剛吞了半口,趕忙吐出,喉間很是澀辣。突見一群紅色的小魚游到,不知幾百只,每只不過拇指大小,倏游倏停,片刻不閑。他一伸手,小紅魚倏忽游去,后面跟著的一群黃白相間的小魚,長相滑稽,也急忙逃竄,消失在幽波邃流之間。

吳土焙看得好笑,但覺胸肺間的壓力越來越大,反手抓住腰間繩索,便要晃動。忽然之間,眼光觸著一物,轉(zhuǎn)頭看時,卻是一條怪魚緩緩而至。那怪魚背黑腹白,中間厚四周薄,身周一圈鰭翅波動,似是一口徑可三尺的大鍋蓋。

吳土焙略有吃驚,見它游到身邊,伸手輕輕擺動。那怪魚卻似沒生眼睛,依然緩緩而游,越過他頭頂,觸碰他腰間長繩。只見那怪魚白色的腹部光滑柔軟,渾然沒有鱗片。吳土焙突然捕獲之念大熾,猛伸雙手,扣住那怪魚頭側(cè)兩道窄薄的腮溝。那魚受驚,猛力竄游,吳土焙哪里肯放,那魚鰭翅擊在他身上,力氣雖不小,卻也不如何疼痛。這邊一人一魚相斗,那邊水手見繩索晃動,趕忙拉上。

吳土焙升出水面,只聽一片驚訝之聲。他甩去頭臉上水珠,噗的吐出一口海水:“道長,你瞧這是什么玩意?”雙手緊抓,生怕那魚失卻。

呂洞賓喜道:“這是鰈魚,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吳兄,你怎么抓到的?”

吳土焙笑道:“快拉我上去?!?/p>

幾名水手一齊用力,吳土焙升到船舷時,雙手一甩,將那鰈魚扔到甲板上。鰈魚掙扎,打得甲板啪啪作響。早有幾名水手上前按住,一齊歡呼。吳土焙翻身上船,呂洞賓趕緊拿來衣裳替他披上。

這兩日行在海上,水手們?nèi)鼍W(wǎng)拋叉,多有捕獲。便在上午,還抓了一條大鰆魚,足有七尺長,水手卻也沒像眼下這般大呼小叫,興奮喜悅。

呂洞賓喜滋滋道:“吳兄,這叫鰈魚,你看它像不像一個碟子?”

吳土焙道:“是像。沒這么勁大的碟子,差點打得我認(rèn)輸了?!?/p>

呂洞賓笑道:“它的兩只眼睛都生在頭頂上,因此又叫比目魚。嘴是偏到一邊的,也叫偏口魚。咱們叫它‘高看一眼。”

吳土焙奇道:“怎么又叫高看一眼了?”

呂洞賓道:“這魚兩只眼睛生在頭頂上,只看上面,不看下面,豈不是高看一眼?”

吳土焙笑道:“難怪它游到我頭頂上,卻看不見我。依我看,叫它勢利眼也成?!?/p>

呂洞賓哈哈大笑,說道:“吳兄卻不知這勢利眼可是十分值錢。這魚肉質(zhì)鮮美,向來是海中珍物,極難抓到,更絕少超過一尺大的。這條卻足有三尺,真是高看……勢利眼中的極品。”吳土焙未料自己頭一回下海便有如此佳績,笑得嘴也合不攏了。

呂洞賓沉吟半晌,說道:“吳兄,貧道想跟你討個人情?!?/p>

吳土焙笑道:“你說。”

呂洞賓道:“貧道想討要這條大鰈魚?!?/p>

吳土焙有些生氣:“我當(dāng)是什么,這也用討人情么?只管拿去便是?!?/p>

呂洞賓甚喜,囑水手打取海水,將那鰈魚養(yǎng)在一個大木盆之內(nèi)。

大船重新升帆。何仙姑出得艙來,看過那大鰈魚,也十分歡喜。三人在甲板上說說談?wù)劊挥X太陽西沉,沒落入海,但見晚霞之中,海鷗飛掠,自有另一番美景。吳土焙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想了一想,大聲道:“二位,咱們到底要去哪里?”

何仙姑道:“神仙島啊?!?/p>

吳土焙指著船頭道:“昨夜這船是向正北,早晨是向東,怎么這會兒卻又向南了?”

何仙姑見他疑問在此,不禁咯咯一笑:“我們所居的那個神仙島,去嶗山頂不遠(yuǎn)了。咱們從蓬萊出來,經(jīng)崆峒島、威海、成山角,繞過整個膠東半島。大約再過三個時辰,過了莫邪,就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大約明天午后能到。若不是怕我們幾位道兄等得焦急,這一趟海路,原本應(yīng)陪吳兄好好游覽一番?!毙θ蓊H有歉意。

吳土焙想起呂何二道在蓬萊時說過自己是嶗山而來,登時放心,笑道:“實話實說,是我多心啦?!?/p>

他心想將來自己要去大黑山島,那須得懂得海航,當(dāng)下向呂洞賓請教。呂洞賓拿出羅盤、風(fēng)信子,教他如何使用,吳土焙用心記住。呂洞賓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打開來,卻是一張羊皮紙,上面繪著一道道線條,縱橫交匯,線上圈出一個個紅點,寫著“芝罘”、“崆峒”、“萊州”、“虎頭”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吳土焙問道:“這是什么?”

呂洞賓道:“這是渤、黃二海的海圖。”

吳土焙心中一個激靈,接過來細(xì)瞧,果然在那海圖左上角看到“大黑山”三個小字,說道:“這東西可有什么用?”

呂洞賓道:“吳兄,人在海上,所見皆是一片汪洋,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島嶼,大多沒人居住,你連這島嶼的名字都不得而知。因此就算你知道這島嶼的方位,沒有海圖,也或許走錯。貧道常在海上,這海圖可是無比寶貴?!彼熳x天文地理,又多次出航,此圖是他親手繪制,比之大明官制海圖詳細(xì)準(zhǔn)確許多,實為平生得意手筆。當(dāng)下指給吳土焙觀看,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港口,何處到何處相距多遠(yuǎn),一一細(xì)說。

吳土焙越聽越驚,暗道:難怪那涂老賊與白賊已經(jīng)知道了寶船沉沒之處,仍要割取師父刻在肌膚上的地圖。目露珍視之意。

呂洞賓笑道:“吳兄送給我一條鰈魚,貧道正愁無以為謝,這張海圖,權(quán)當(dāng)謝禮如何?”

吳土焙本來確實想跟他開口,要照著這圖臨摹一張,聽他竟然毫不遲疑將原件相送,意外之下,大是感動,說道:“啊呀,這可怎么成?”

呂洞賓笑道:“不妨,貧道回去后,另行畫一幅,也是一般。”瞄一眼何仙姑,壓低聲音道,“吳兄一語道破貧道多年心事,當(dāng)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p>

吳土焙會意點頭,心道:他前頭向我討要那只勢利眼魚,原來不是勢利,是為著送我這件好東西。深覺此人深厚重情。兩人對望一眼,但覺頃刻間莫逆于心,相對大笑。

晚飯過后,分頭歇息。吳土焙睡到半夜,被尿意憋醒,怕驚動旁人,悄悄起身,來到船尾,正要解手,忽聽有人低聲說話,卻是何仙姑。這一驚險些將尿撒在褲子里,連忙屏住呼吸。

正聽何仙姑道:“……這么些年來,只有今天我才最快活。師兄,你為什么一直不跟我開口?”

呂洞賓道:“我們兄妹八人,情同手足,身心一體。我雖有這心思,可只怕說出來后,被你一頓搶白罵回去。那我還怎么有臉皮和幾位兄弟朝夕相見?再說,我又以為你對我跟對大哥、二哥、三哥、六弟、七弟、八弟他們一樣的?!?/p>

何仙姑嘻嘻一笑,道:“那今天怎么又敢跟我說了?”

呂洞賓道:“吳兄猜的,未必盡錯。嗯,就是這八個字,讓我大了膽子?!?/p>

何仙姑道:“你平時就沒看出來我……我的心思么?”

呂洞賓道:“天地良心,真沒看出。我看你跟其他兄弟們愛說愛笑,對我反而冷淡。”

何仙姑嘆道:“呆人,我對你故意冷著、涼著,這便是另有心意了。”兩人說話都極輕,但語聲中的喜悅意味,別有一番動人。

吳土焙悄悄探頭看去,只見二人并肩坐在船尾下跳板上,都面對著大海低語,星輝海光照映下,神色都極為溫柔。然而都正襟危坐,連手也沒拉一下。

吳土焙暗暗好笑,忽想到自己與阿依古麗初識時的情景,心道:這兩個人,武功相貌,都遠(yuǎn)勝于我,可論到男女情愛,給我當(dāng)徒弟都差得遠(yuǎn)。真想上前拉過兩人的手合到一起,說一聲“應(yīng)該這么著!”,卻知這事畢竟是“師父領(lǐng)進(jìn)門,修行在個人”,自己只有干著急的份,外加有尿得憋著。

只聽呂洞賓道:“師妹,這些星星可真好看。”

何仙姑道:“是啊,多好看哪!”

呂洞賓道:“師妹,我可真歡喜?!?/p>

何仙姑道:“我也是?!?/p>

過了一會,呂洞賓又道:“我好高興?!?/p>

何仙姑道:“我也是?!倍朔路疬B互相看一眼都不好意思,只是語聲中微微發(fā)顫,顯是內(nèi)心歡喜之情,著實洶涌激烈。好長時間,二人都不再說話,只聽兩人呼吸之聲悠長,似是要在輕輕的海風(fēng)中嗅聞彼此的氣息。

吳土焙突地閃過一念:二人武功高強(qiáng),我方才踢踢拖拖找地解手,便是常人,也早聽到。他二人所以毫無覺察,只因全神貫注,心潮蕩漾。

他們看著大海,見到的卻是對方。不知怎的鼻子竟微微一酸,悄悄退回來,到船頭方便了,回到艙中。琢磨二人的對話,倍加思念妻兒,過了一會,又想起天刀門各項事務(wù),思緒紛紜,良久進(jìn)入夢鄉(xiāng)。

第二日醒來,已是半上午。來到甲板,呂洞賓正吹笛自娛,見他出來,收笛笑道:“吳兄睡得可真香,貧道沒忍心叫你起床吃飯。莫怪,莫怪!”

吳土焙笑道:“睡得也不是很好。兄弟做了個夢,夢見出去看星星了?!?

呂洞賓一怔,臉上微微一紅,笑道:“這趟沒遇到頂風(fēng),吳兄,前方便是神仙島了?!鄙焓忠恢?。

只見前方遙遙露出一點山尖。吳土焙手搭涼篷看去,隨口問道:“怕還有好幾十里吧?”

呂洞賓道:“要論里,那得有幾十里,論海里,卻不過一二十里了吧?!?/p>

那海島漸漸看清大略,到得午后,相距已經(jīng)不遠(yuǎn)。呂洞賓命水手升起一面船旗,說道:“吳兄,這面旗子,是要告訴島上朋友,我們請的貴客已經(jīng)到啦?!边^了片刻,臉色卻漸漸凝重,咦了一聲,說道,“不對,不對?!?/p>

吳土焙道:“什么不對?”

呂洞賓不答,只緩緩搖頭,瞧他神色,好像自己也拿不準(zhǔn)哪里不對。

何仙姑道:“莫非大哥他們不在島上?”

呂洞賓道:“應(yīng)該不會。師妹,你瞧,那是什么?”

只見島上也打出一面三角黃旗。呂洞賓與何仙姑神情立變。吳土焙奇道:“怎么啦?”

何仙姑道:“島上發(fā)生了變故。”

吳土焙道:“什么變故?”

何仙姑道:“眼下也不知道。但愿……但愿……”口氣殊無把握,自是知道這“但愿”八成落空。

呂洞賓下令將船開過去。島上黃旗搖得更快了。何仙姑道:“師兄,島上弟兄讓咱們別過去。”

呂洞賓道:“不行,島上定是遇到莫大兇險。我們八人生死一體,豈能離去?”令水手加速劃槳。何仙姑還想再說什么,看呂洞賓神色,便不再多言,將后領(lǐng)上插著的雷霆拂拿到手里。再駛近數(shù)里,看清那島邊情形,只見一人漁夫打扮,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使勁搖晃著小黃旗。

那漁夫見大船仍然要上島,扔了小黃旗,兩手比畫,催他們趕快掉頭。不知為何,卻不開口說話。見比畫無效,突然從大石上跑下,跳到一條小舢板上,向大船劃來。

驀地里從兩側(cè)奔出十余名漢子,均是一身紅衣。為首一人喝道:“教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離島,你趕緊回來!”

呂洞賓、何仙姑均驚道:“怎么島上兄弟穿起旗衣來了?”原來他們行事隱秘,暗中一直謀劃一件大事,怕被官府查到,都打扮成百姓模樣,鄉(xiāng)農(nóng)、漁夫、書生、和尚、道士,不一而足。這十余名紅衣漢子卻是服色一樣,紅巾裹頭。這種服色,雖是人人都有一套,卻是只有在舉事之時,才會穿起來。兩人相對一望,均是驚訝至極。

那漁夫卻不理會,反而更加奮力劃船。他臂力極大,雙槳一扳,便是丈余。紅衣漢子道:“大膽,你敢違抗禁令!”

黑衣漢子向大船縱聲叫道:“呂島主、何島主,你們快走,咱神仙島給人……”突然紅衣漢子一箭射出,從他后心直透前胸,他呼聲頓止,栽倒入海。

呂洞賓看得呆了,醒悟過來,喝道:“你膽敢傷害教中兄弟?”

那紅衣漢子道:“奉教主號令,暫封閉神仙島。此人不聽號令,那便是教中叛徒。殺了又怎樣?”手一揮,兩名手下奔向島內(nèi)報信去了。

呂洞賓道:“教中兄弟,相親相愛,如左右手。你豈能隨意殺人?”口氣十分嚴(yán)厲。

那紅衣漢子向他抱一抱拳,神態(tài)卻極是倨傲:“對不住,在下卻不歸你管轄。你說的話,在下只不過當(dāng)作……當(dāng)作……”哧地一笑。

呂洞賓厲聲道:“當(dāng)作什么?你擅自到神仙島來,可有你們旗使的手諜嗎?”

那頭目道:“我們旗使立即便到,你不妨親口問問他?!?/p>

呂洞賓吃了一驚:“朱雀旗馬旗使當(dāng)真來了么?”他與朱雀旗使馬如龍交情甚好,心想馬如龍突然來到神仙島,其屬下任意殺死島上黑衣教徒,定是有什么變故。一絲喜意,又頓時化作泡影。

何仙姑道:“師兄,這可如何?”

呂洞賓道:“我看……我看……”雙目露出恐懼之色,我看如何,始終說不上來。

吳土焙忽道:“停下!停下!”眾船夫見島上有變,本就遲疑,他這一呼喊,立刻停槳。

呂洞賓道:“吳兄……”

吳土焙道:“神仙島有什么不對,是不是?”

呂洞賓點頭。吳土焙道:“來了外敵?”

呂洞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來了厲害人物,但到底是不是敵人……當(dāng)真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何仙姑道:“吳兄,我們真沒想到會是如此,請你到島上來,卻……卻……師兄,你說怎么辦?”

卻聽腳步響處,又出來五十余名紅衣漢子,與先前的十?dāng)?shù)名紅衣人合成一隊。當(dāng)先一人,卻是名頭陀。

那頭陀長發(fā)披肩,額上勒了一道金箍,臉上自左額至右頜一道長長的傷疤,臉上皮膚被傷疤所牽,歪斜扭曲,十分猙獰可怖。那紅衣小頭目向頭陀躬身稟報了幾句,頭陀點點頭,走上島邊一個簡陋碼頭,冷冷道:“呂洞賓、何仙姑,你們兩個回來得正是時候,快隨我去聽浪閣議事?!?/p>

呂洞賓道:“宋頭陀,神仙島什么時候輪到你來說話了?”

宋頭陀哈哈一笑:“告訴你知道,便是前天的事。教主有令,神仙島由我們朱雀旗接管。姓宋的被教主新任為朱雀旗護(hù)旗使,神仙島八名島主、三百二十四位教徒,都由我姓宋的一體管制?!?/p>

何仙姑怒道:“胡說!神仙島向來屬青龍旗,怎么會……會歸你管制?”

宋頭陀又是哈哈一笑:“何仙姑,本使還用給你看看委任狀么?眼下鐵拐李等六人都已服命,你們兩個又待怎樣?難道敢違抗教主的命令不成?”

呂何二人聽是教主委任,看那宋頭陀情狀,說的確實不像假話。

呂洞賓道:“朱雀旗馬旗使呢?莫非是……”心想旗使要職,一般不會更換,莫非馬如龍遇到什么不測?他們干的是掉腦袋的事,入教之時,便知終有那一日。

那馬如龍在教中為人隨和,又極重義氣,著實交下不少朋友,呂洞賓聽有人接任他的朱雀旗使,知他必定已然就義,不覺心下十分悲痛。又想宋頭陀外號送終頭陀,雖是武功了得,然而為人刻薄寡義,名聲一向不佳,教主為何任命此人做了朱雀旗使?他職司不高,于教中要職人事,卻也不敢多問。

宋頭陀冷笑一聲:“馬如龍人緣不錯啊,到處都有人記掛著他。你們啰唆什么,還不快上岸!”

呂洞賓、何仙姑雖是滿心疑竇,但這宋頭陀既是旗使,莫說神仙島已歸朱雀旗管轄,便是仍屬青龍旗,旗使說話,也只能聽從。當(dāng)下命船靠近,登上碼頭。吳土焙心中暗暗打鼓,然而事已如此,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跟著上岸。

宋頭陀問道:“這人從沒見過,是干什么的?”

何仙姑道:“這人叫吳阿大,開了條小船也敢下海,結(jié)果船沉了,我們救了來的?!?/p>

吳土焙忙道:“是,是?!蹦撬晤^陀冷笑不語。

三人從碼頭走到岸上,眾紅衣漢子讓開一條路來。宋頭陀忽地手指一彈,數(shù)十名紅衣漢子登時圍上,將呂何二人圍在核心。每個人頭頸上都被刀架住,背心前胸,更被六七件刀槍指定。

這一下變起突然,呂洞賓叫道:“做什么?”

宋頭陀笑道:“你的摩崖劍、何仙姑的雷霆拂,總有點讓人不放心。將他們綁了!”早有紅衣漢子摘下二人的兵器,拿出牛筋麻繩,將二人綁住。那宋頭陀見吳土焙面色黝黑,身上衣衫破舊,真當(dāng)作是一個漁夫,卻沒下令綁他。

呂洞賓、何仙姑又驚又怒,大聲抗議。宋頭陀十分得意,雙手背著,在二人面前站定,哈哈大笑。呂洞賓道:“為什么要綁我們?”

宋頭陀道:“綁你們自然有原因,你們犯了不奉教主的大罪?!?/p>

呂洞賓怒道:“胡說八道!我們神仙島八位兄弟,一向遵從教主號令。你說我們不奉教主,這豈不是血口噴人么?”

宋頭陀搖頭笑道:“你們奉的是哪一個教主?”

呂洞賓氣道:“自然是唐教主。白蓮教又哪有第二個教主了?”

吳土焙聽得大驚:白蓮教!原來他們是白蓮教的!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明月枯葉 郵箱:mingyuekuye@sina.cn)

下期預(yù)告:

吳土焙獨闖蓬萊,卻中計被俘,幸得不相識的道姑、道士相救。吳土焙受兩人之邀前往海島相聚,隱然之中吳土焙發(fā)現(xiàn)后兩人似乎有事相求。然而到得海島,卻異變橫生,島上似乎發(fā)生了極大的變故,吳土焙此時才得知對方竟然是白蓮教的人。吳土焙進(jìn)退兩難間,偽裝為普通漁民上島,卻發(fā)現(xiàn)白蓮教教內(nèi)竟是都已經(jīng)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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