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宇
1
人民公園離河谷很近。原本就是順著河道建設(shè)的,引來了河谷里的水,成了人民公園中心的綠色人工湖。湖里的水有季節(jié)性,雨季水多的時候,汪著一塘的荷花,冬季水枯,沉著一湖的爛泥。
早先舅媽在人民公園上班,每到冬季都要踩著爛泥清理湖底,經(jīng)常挖出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東西會讓小城里的人興奮整個冬天,比如一個死嬰。后來去人民公園的人越來越少,再沒人關(guān)心湖底里埋了什么,湖底的爛泥也沒人清理,越積越多,湖水淺了,散發(fā)著淡淡的很特別的臭味。舅媽沒了工作以后,就在離人民公園不遠的和平超市門口支了一個炸洋芋的攤子,用那種細密的鐵網(wǎng)裝上洋芋塊,炸成圓圓的一坨。
舅媽的手藝很好,如果不是在人民公園挖了三十年的爛泥,說不定她會是一個很好的廚子,或者成為陶華碧那樣的“老干媽”。舅舅卻看不起舅媽,打她、罵她,舅舅在中學(xué)教書的時候,喜歡上同校的一個女老師,愛得死去活來,還鬧著要私奔。
舅媽顯然是最后知道這件事的人,她的態(tài)度很明確,要私奔先離婚。誰都沒想到舅媽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原本同情她的那些親戚都覺得她不可理喻,畢竟是小城,離婚還是一件丑事。舅媽這么一說,舅舅反而不跑了,果斷地和那個女老師分手。
七八年前我在麗江還遇到過那個女教師,我喊她于嬢嬢。
于嬢嬢跟我說,舅舅和她分手以后,她想過自殺,可又沒有勇氣,就一個人躲到麗江,沒錢就在酒吧唱歌。于嬢嬢唱得不錯,她的年紀還能憋著嗓子唱王菲的歌,算是有工力的。于嬢嬢有一張素白的臉,笑出兩顆好看的小虎牙。當年她教我們音樂課的時候,我們都拿她當女神。
我跟舅舅說起遇到于嬢嬢的事。當時舅舅正忙著寫東西,退休以后,他還不閑著,寫詩寫論文,到處投稿,依舊以老才子自居。我看到舅舅的手抖了,他慢慢地回頭,盯著我,聽我說完。我問,我有她電話,你想要嗎?舅舅搖頭,說,不要。我盯著舅舅頭上的禿頂,心里計算著,他們大約有二十年沒有見過了。
那天晚上舅舅留我吃飯,喝多了,吐了一地。舅媽趴在地上擦。我把舅舅背進臥室,轉(zhuǎn)身的時候,舅舅一把拉住我,說,那誰的電話,給我。我故意裝聽不懂,問,誰?舅舅盯著我,猶豫半天,松了手。
我上班的地方就在人民公園附近,酒廠。酒廠很出名,生產(chǎn)一種翠綠色的白酒。很早以前,一個有錢人看中了河谷里的水,辦了酒廠,水好,酒香。酒廠成了傳家寶,有錢人幾代富裕,直到小城也鬧起了革命,有錢人家聞風而逃,留下的酒廠成了國營企業(yè)。誰也想不到幾十年以后,有錢人的兒子回來了,趁著酒廠改制,又將酒廠買了回去。
這些其實跟我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過是酒廠里的一個小技術(shù)員,說技術(shù)員也就是看看壓力表,經(jīng)常值夜班。很多人都覺得我沒出息,連舅媽都罵我,說,你,怎么不去昆明!你看看你表妹,看看你表弟,都在昆明大公司里上班。她說的話我只當耳旁風,忍不住了我也笑她,說,舅媽你說話嘴巴大,他們離你那么遠,你心里舒服?我這么一說,舅媽不吭聲了。
舅舅的心臟不好,每次住院,都是我熬夜陪護。
舅媽恨鐵不成鋼,對我卻格外好。她其實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離開小城,不愿意離開人民公園。每個人心里都有那么一點小眷念,她是知道我的。
那天我跟舅媽說,酒廠要把人民公園那塊地買去。舅媽吃驚地問,干嗎?我說,還能干嗎,擴大生產(chǎn)啊?,F(xiàn)在酒廠的酒供不應(yīng)求。舅媽嘆口氣,說,那不是可惜了?舅舅在一邊搶話道,可惜什么!一片好地,干什么都比擺著一個爛公園有意義。舅媽并不頂嘴,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舅舅對我說,這酒廠應(yīng)該在外面開分廠,像楚雄啊、大理啊,到那樣的地方。我搖頭,說,不可能,那里的水不行,這酒只有這里河谷的水能釀。舅舅點頭,用手撓了撓光腦袋,說,好酒就是這樣,挑地方,挪一步都不行。
從舅舅家出來,我還要去值夜班。路過人民公園,看時間還早,就繞進去。人民公園以前還收門票的,現(xiàn)在銹跡斑斑的大鐵門敞開著,原來賣票的地方已經(jīng)塌成廢墟。公園里靜悄悄的,順小路往里走不到百米就能看到那個臟乎乎的人工湖了。
一個男孩站在湖邊往水里扔石頭。我站在他身后,看著他扔,他扔一塊就回頭看我一眼,我不吭聲,他扔了幾塊突然停下了,扭頭問我,你是人販子嗎?我奇怪地看著他,沒說話,他又問,你是不是搶小孩子的人販子?我笑了,小男孩也笑了,我問,你看我像嗎?小男孩很認真地看著我,點頭,說,像。
2
在小城里很少遇到奇怪的人,因為每個人都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很奇怪。可我覺得劉天放很奇怪。劉天放就是那天我遇到的小男孩。第二次看到他是在舅媽的炸洋芋攤子前面,他一邊大嚼著洋芋餅,一邊跟一個同齡的女孩說什么彗星要來了、人類要遭難了之類的怪話。女孩顯然被那個洋芋餅吸引,根本不在乎劉天放說什么。
我說,劉天放!你過來。他看著我,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走過來,問,干嗎?我說,你不能吃完了再跟別人說話嗎?那是美女啊,要尊重人家。劉天放突然笑了,牙齒上還掛著洋芋丁,他笑彎了腰,回頭指著那女孩,大聲問,她?她?美女?我也跟著笑。那女孩冷了臉,扭頭就走。
我說,劉天放,你就不是個好鳥,這么小就欺負女孩子。劉天放卻一臉不屑,問我,你什么時候給我拿點綠酒啊?自從知道我在酒廠上班以后,他總是纏著讓我給他偷酒。我很好奇他這么小要什么酒,問他,他說是要給他媽媽喝。我才不信。他卻賭天賭地。
那天又說起偷綠酒的事,劉天放非要帶我去見他媽媽,他說他媽媽就在百貨公司,我?guī)闳フ宜?。說完拉著我就走。百貨公司很近,穿過菜市街就是。太陽太曬了,我走得腿都虛了,一抬頭,我看到電影院的前門,就對劉天放說,今天太熱了,我們不去百貨公司了。劉天放問,那干嗎?我說,看電影吧。
那天電影院只有一部電影,《色?戒》。
從電影院出來,劉天放說,那女的大腿不錯。我點頭承認,我說,那才是美女。劉天放很嚴肅地看著我,說,我媽媽就是美女,比那女的好看。我笑。
劉天放那么矮、那么小,才不過十歲,可我總猜不透他腦袋里裝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猜不透就不猜了。
晚上我要去值班,就在東風路上和劉天放分手了。臨走的時候,我給了他五十塊錢。他先是沒接,直盯盯地看著我,我想了想,也覺得有些無聊,準備收回來的時候,他突然搶了過去,說,行,我拿著了。我笑,沒說話。
酒廠里的活兒很輕松,凌晨快下班的時候,師傅過來喊我,說,這幾天勤快一點。師傅一說這話,酒廠準有大事發(fā)生,一問,才知道,因為要收購人民公園那塊地皮,所以酒廠大老板要親自過來。我問,多大的老板?師傅氣哼哼地說,多大?最老那個。我問,有多老?師傅說,九十歲。說完還罵了一句,老不死的!
我跟師傅說,等會兒我?guī)c酒回去。師傅奇怪地盯著我,問,你?你喝?我搖頭,師傅沒再追問,只是囑咐道,行,別帶太多,最近查得嚴。我點頭。
從酒廠出來,天已經(jīng)亮了,舅媽每天出攤很早,我就去她那里吃幾個洋芋餅。一邊吃一邊等著劉天放。可那天早上我沒遇到劉天放。我把裝酒的瓶子留在舅媽的攤子上,讓她看到劉天放就交給他。舅媽問,哪個是劉天放?我說,就是那個頭很大的小孩,這么高,戴眼鏡。這么一說,舅媽反而有印象,只是看著酒瓶子,問,這個給他?他還是個孩子。我說,他跟我要。舅媽盯了我一眼,沒說話。
我想回家睡覺,舅媽卻攔著我,說,你今天去見一個人。我問,誰?舅媽邊把洋芋放進油鍋邊說,我托人給你介紹了一個女朋友。說著,她的臉上竟然露出一點和她年紀不相符的羞怯笑容。我搖頭,說,舅媽,你別瞎操心了,我有女朋友了。舅媽的手停在半空中,盯著我,問,真的嗎?我說,真的。舅媽激動起來,竟然忘了鍋里的洋芋餅,問,是哪里的姑娘?我想了想說,五龍鄉(xiāng)。說著哈哈大笑。舅媽恍然大悟,說,你這個臭小子!
在小城,說五龍鄉(xiāng)的女子都是憨包。
3
酒廠老板來了,果然是個老頭,走路顫顫巍巍的。小城的所有高級長官都被調(diào)動起來迎接老頭,酒廠也如臨大敵。平時大門緊鎖的酒窖被打開了,老頭進去就不出來了。后來師傅跟我說,老頭挨個抱那些酒缸,抱一個哭一次,好像死了娘一樣。師傅說起酒廠的事情總有說不清的恨意。
老板來了,平淡的日子就有了一點小波瀾。
小城主干道封閉一天,領(lǐng)導(dǎo)在小城最好的神州大酒店宴請老板。晚上,我和舅舅、舅媽看電視的時候,舅舅一邊看一邊罵,說,看看,這就是當年那個老地主,現(xiàn)在神氣活現(xiàn)地回來了,這什么世道。我和舅媽都不附和,這讓舅舅更生氣,他忽地站了起來,挑起他養(yǎng)八哥的籠子出了門。
舅媽問我,他們真的要收購人民公園嗎?我點頭,說,是啊,協(xié)議都簽了。舅媽點頭,她的眼睛一直在電視機上,其實那新聞挺無聊的,誰誰講話,誰誰致辭,言不由衷的官話,我都聽膩了,舅媽突然抬手,指著電視說,哎呀,那是她!看到她了!我嚇了一跳,問,誰???舅媽嘴唇顫抖道,她??!蓮子!頓了一下,她又說,是她!蓮子!她也回來!
等我順著舅媽的手指看電視的時候,那些人已經(jīng)開始吃飯了,大場景之下,所有人都餓了,甩開腮幫子吃得正歡,哪能看到什么叫蓮子的人。
舅媽說,那個蓮子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呢。我問,她是誰?舅媽說,他是酒廠老板的外甥女。我哦了一聲,沒什么興趣。我站起來說要回家,舅媽趕忙給我包了兩塊蕎麥餅,囑咐著早上按時吃東西。我敷衍著,眼睛卻落在舅媽手推車上擺的那瓶綠酒上。我問,最近沒看到劉天放?舅媽愣了一下,才說,是啊,那孩子一直沒過來。我點頭,沒說什么。
第二天上午我還在睡覺,手機響了,接起來,對方說自己是派出所的民警。開始我以為是騙子,等民警說出舅媽的名字,我才清醒。
到了派出所,我看到舅媽正垂頭喪氣地坐在窗邊,三個警察圍著她不停問著什么,舅媽一聲不吭。我過去,舅媽看我眼神好像盼到了救星。
一個胖胖的警察核對了我的身份證,才帶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胖警察低聲對我說,你舅媽今天差點闖大禍。我問,怎么回事?胖警察說,今天酒廠簽協(xié)議要收購人民公園,你舅媽跑到簽約現(xiàn)場去鬧事。我問,鬧事?不會吧!胖警察說,怎么不會!她喊口號呢,反對收購。我很疑惑地看著胖警察。胖警察也一臉困惑,問我,你舅媽干嗎反對收購呢?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想了想,才說,可能是舍不得吧?她以前在人民公園上班。我這話似乎觸動了胖警察,他雙手插在胸前,嘆口氣,說,怎么說呢,我們都是這地方的人,誰對人民公園沒點感情?可現(xiàn)在那個破地方又臟又亂,不如讓酒廠收去。我點頭,表示理解。
胖警察說,你舅媽我也認識,我兒子到現(xiàn)在還天天跑去吃她炸的洋芋餅……我知道她是一個老實人,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有些事我們做不了主。我點頭。胖警察拍拍我的肩,說,你等會兒帶她回去,再勸勸。
從派出所出來,我領(lǐng)舅媽進了路邊的咖啡店??Х鹊昀锶松伲鍍?。我給舅媽要了一大杯雪頂咖啡,舅媽心疼錢,我故意黑了臉,她才不啰唆。我心里有氣,挖苦道,你厲害啊,去簽約儀式上砸場子。舅媽看著我,一臉無辜。我問,你干嗎反對收購呢?舅媽不說話,用小勺子攪拌著咖啡上的冰激凌,攪成臟乎乎的一團。
天氣真熱,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吸著一杯沙冰。這時舅媽突然說,今天的事你不要跟你舅舅說。我看著舅媽,舅媽說,警察問我有什么親人,我就把你的電話給他們了,我不想讓你舅舅知道這件事。我想了想,說,我不說也可以啊,可你必須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去鬧事。舅媽看著我,好半天才說,我沒有鬧事,我只想去找蓮子。我問,找蓮子?你找蓮子干嗎反對簽約?舅媽說,他們不讓我進酒店,我實在沒辦法,只好站在大門口喊口號。頓了一下,她又說,我想著這么一喊,就會有人注意我,說不定蓮子就能看到我。舅媽很小心地笑了一下,看著我,生怕我再埋怨她。
我也笑了,說,舅媽!你傻嗎?你找人就找人,干嗎喊口號?反對收購?你這是要當小城的敵人,大家只會覺得你瘋了!舅媽喃喃道,我可沒想那么多。我擺手說,算了算了,反正你下次別這么沖動就行了。頓了一下,我好奇地問,那你到底找到那個蓮子沒有啊?舅媽搖搖頭。我嘆口氣,說,舅媽,你看你多不值得啊。
不知道為什么,我這句話卻讓舅媽突然紅了眼圈,一大顆眼淚沖出她的眼眶,我慌了,說,舅媽,你別這樣,我沒別的意思。舅媽卻忍不住哭出聲來,引得周圍人都來看。我更慌了,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去拉舅媽的胳膊,舅媽甩開我的手,抬頭瞪著我,大聲說,我必須找到蓮子!
4
我剛進派出所,迎面就遇到前一天見過的那個胖警察,他也認出我來,笑著問,你舅媽怎么樣了?我說,挺好的。他哦了一聲,問,那你今天過來,有事?聽他這么一問,我心里就有種說來話長的感覺。我說,其實還真有點事。胖警察笑,說,你說吧,只要別站大街喊口號,其他的都可以想辦法。我說,我舅媽想見一個人。胖警察問,誰?我說,她叫張金蓮。胖警察反問,這人是誰?我說,我舅媽說,這個女的是大老板的外甥女,這次她跟著大老板一起來了。胖警察疑惑地看著我,反問,大老板的外甥女?我點頭,說,是啊,昨天我舅媽鬧事,就為了見這個人。
舅媽跟我說,蓮子的大名叫張金蓮。她真的是大老板的外甥女,革命來了以后,張金蓮他們家沒有跟著大老板去香港。我問,為什么?舅媽說,因為蓮子的爸爸是最好的釀酒師,他離開了,酒廠就要關(guān)門。再說他自己也舍不得那些原釀酒。我冷笑,問,留下來?那還有他的好嗎?在我有些的印象里,所有和舊社會有關(guān)的東西都會被“文化大革命”摧毀,包括肉體。舅媽笑了,說,留下來有什么不好?他有手藝,那時候是講手藝的,綠酒是個好東西,好東西得靠好手藝人。我點頭。舅媽說,再說了,這里是小地方,大家都熟得跟一家人一樣,誰還不知道誰呢。
舅媽說,蓮子和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小城孩子,還有你爸爸、你媽媽,都在一所人民小學(xué)讀書,哦,你不會知道人民小學(xué),現(xiàn)在改叫二小了。舅媽說,蓮子學(xué)習(xí)不好,人又瘦小,穿得也邋遢,大家都欺負她,我們幾個人里,只有你爸爸幫著她。舅媽說這話時看著我,我臉上的表情應(yīng)該是冷淡的,那個人在我印象里只是黑白照片里的模樣。
舅媽說,蓮子為了討好你爸爸,做過很多出人預(yù)料的事。
我其實并不關(guān)心舅媽說的事,我只是擔心她的身體。我打斷她的絮絮叨叨,說,這些事我不愛聽,反正你不能再去鬧事了。舅媽還沉浸在回憶里,好半天才說,我不是鬧事,只是想見蓮子。我說,這不可能!人家是大老板,來咱這個小地方,周圍那么多警察保護著,怎么會讓你靠近?舅媽說,我必須見到她,誰也攔不住我!
舅媽的執(zhí)拗讓我無言以對,我猶豫了好半天,才說,那好吧,我去幫你聯(lián)系。舅媽笑了,她笑得那么開心,笑得我都有點心疼了。在我的印象里,舅媽總是苦著一張臉。
我對胖警察說,我舅媽就這么一個愿望,她喊口號也為了這個。胖警察聽完我的話,臉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說,這個事有點難。我問,怎么難?胖警察拉著我到派出所門口,外面陽光燦爛,街上熱得連條野狗都看不到。
胖警察用手抹抹臉上的汗水,吐口粗氣,慢吞吞地跟我說,這次接待大老板的是省里的領(lǐng)導(dǎo),這一路上來了誰、怎么安排,都由省里安排。頓了一下,胖警察指點著派出所的牌子,說,你看到了,我這里是幸福路派出所,我呢,只是這個小派出所的所長,我能知道多少大老板的情況?還不和你一樣?胖警察的語氣里透著無奈??晌覜]有被他的話打動,我說,那也不一樣,你畢竟是警察,你總還有同事吧,總還有省公安廳的朋友吧,最少你可以幫我打聽一下,這張金蓮到底來了沒有。胖警察吃驚地看著我,說,鬧了半天,你還不確定張金蓮過來了?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他笑了,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她來了又怎么樣?人家現(xiàn)在是大老板的親戚,你舅媽呢,就是一個炸洋芋餅的老太太,這差距也太大了。
胖警察見我不說話,兀自伸了個懶腰,說,這幾天累死了!他轉(zhuǎn)身看著我,說,我看上去是比你有點權(quán)力,可你要知道,我跟你一樣,只能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頓了一下,他用教訓(xùn)我的口氣道,人啊,不能總覺得自己的事很重要,那不行!
或許就是他這話激怒了我。我說,你這話不對,自己的事不重要,什么事重要?聽我這樣說,胖警察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看著我問,那你想怎么樣?我說,我就想找到張金蓮。胖警察也不耐煩了,問,你想怎么找?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你幫我!你一定有辦法。他愣了一下,接著大笑。
第二天我又去了派出所,沒有找到胖警察,我跟外勤要了他的手機,打過去,胖警察一聽我的聲音就煩躁起來,說,小子,你怎么那么閑啊,你知道我一天接多少個報案嗎?我這個月下了三十八次現(xiàn)場!我哪有那個閑工夫陪你?說完他掛斷了電話。我再打,他卻不接了。
從幸福路派出所出來,我心里一點不幸福。
太陽很大,我一個人在大街上懶散地走著。我拿不準要去哪里,只是順著東風路一直走,走到一半,我才發(fā)現(xiàn)心里想去的地方是神州大酒店,就是大老板住的那個小城里最豪華的三星級酒店。
酒店門口停滿了警車,進出的每個人都要被檢查身份。我在酒店外面走了幾個來回,就有一個穿深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擋住我的去路,他問我在這里轉(zhuǎn)悠什么?他操著很難聽的普通話,一聽就不是小城人。我沒說話,轉(zhuǎn)頭就走,他又追問了一句,我卻不想理他。
5
東風路上的過街橋并不高,上面頂著一個巨大的毫無美感的拱形跨梁。
我剛爬到跨梁的頂端,腳下已經(jīng)站了很多觀望的人。他們在我腳下有說有笑,他們就喜歡看熱鬧。我坐下,聽見有人喊,你坐著干嗎!快跳啊,不跳你是孫子。我笑,才不理他呢。跨梁被太陽曬得滾燙,剛坐下的時候,我心里還有一點膽怯,等南風吹來,我就完全放松了,我甚至有心情看看遠處的銅牛嶺,即使這么熱的季節(jié),銅牛嶺上的雪也沒全部融化,斑駁陸離,非常美麗。
在我發(fā)呆的時候,聽見身后有聲音,回頭看,我看到劉天放正順著跨梁爬上來。
我吼道,劉天放!你下去!劉天放抬頭看了我一眼,不吭聲,繼續(xù)爬。他身體靈巧,很快爬到我旁邊,我大聲質(zhì)問道,你來干嗎?下去!劉天放說,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說這話時他繃著小臉,看上去很可笑。我說,我要自殺,你來干嗎?劉天放干脆地說,陪你。我說,誰要你陪,小屁孩!劉天放說,你就要陪,你再說我小屁孩,我先跳下去!說完這話他盯著我,看上去很認真。
劉天放靠坐過來,我用手抱住他,離得近,我?guī)缀跄苈犚娝男奶N覇?,怕嗎?劉天放搖搖頭,說,不怕。我說,你說謊,我都害怕。劉天放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救護車來了,警車來了,橋下的路被臨時封堵起來。我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接起來,是胖警察的聲音,他啞著嗓子問,你這個小混蛋,你要干嗎?我笑,說,我要你幫我。我在腳下的人群里找見了胖警察的身影,他正拿著手機抬頭看我,這么僵持了一會兒,他下決心一般,說,行,我答應(yīng)你,你先給我滾下來!
我沒有被拘留的一個原因是舅媽在派出所給胖警察下了跪,胖警察也給舅媽跪下,兩個人這么跪著說了好多話。等胖警察過來帶我出去的時候,我看他眼圈都是紅的。往外走的時候,我還聽見舅媽不斷地保證,再也不找張金蓮了。
往回走的路上,舅媽只是不斷埋怨她自己,說她害了我。說得我心煩意亂,最后丟下她,一個人去了人民公園。
這個世界里,我只喜歡人民公園。
在人工湖那里,我看到劉天放正對著湖撒尿,嘴里還唱著什么,驚天動地的樣子。我站在那里看著他。等他回頭,發(fā)現(xiàn)我,竟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問,你出來了?我說,是啊。劉天放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水里,湖水“砰”地炸響,幾只夜宿湖邊的白鳥被驚動,尖叫著飛上天空。
我問,前幾天你去哪兒了?劉天放頭也不回地說,去版納了。我問,干嗎?劉天放想了想,說,玩兒唄。我問,你不好好讀書,自己跑版納去玩?他嗯了一聲,不想往下說了。我說,我給你帶酒了。他又嗯了一聲。
他這樣冷淡,我有些灰心,說,那我去上班了。劉天放聽這話,突然轉(zhuǎn)過頭,說,你這個大壞蛋!下次不要再爬橋了!我愣了,看著他,他賭氣說,你要是再那樣,我真的先死給你看!他一臉怒氣地瞪著我。他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栗。
小城太小,芝麻大的事情都可以瞬間傳遍角角落落。晚上上班的時候,師傅過來問我跳橋的事。我敷衍了幾句。師傅感慨了一會兒,突然說,今天我請你喝點好酒!我說我不喝酒。師傅笑,說,傻小子,平常的酒你可以不喝,今天這酒你以后想喝都喝不著。
師傅帶我進了三號酒窖,那個酒窖很小,有一半已經(jīng)塌了,本來想廢棄的,可師傅堅持保留著,因為那是酒廠最早的酒窖,很多年的歷史,其中一口大缸還是清代的玩意兒,絕對是文物。那口大缸有一人多高,師傅架了梯子,用酒斗在缸里舀出酒來。師傅喊我去看,還沒看到,已經(jīng)聞得到酒的濃香,暗淡的燈光下,我看到那酒竟然是純粹的綠色,像流動的玉石一般。師傅把酒倒進一個盆里,小心翼翼地端著。
我們兩個人就蹲在酒窖門口的臺階上喝起來。師傅是饞酒之人,自然喝得出味道,我只是覺得那酒入口如棉花一樣膩著,掛在嘴巴里,連口水都無法沖洗。酒很柔和,一口下去,如滾滾熱流慢慢浸潤,沒有普通白酒的辣和嗆。
師傅瞇著眼睛看著我,問,如何?我用力點頭,好喝。師傅伸手拍了下我的頭,笑著說,你小子!有口福??!我跟著笑,師傅嘆口氣說,當年我當徒弟,哪有這福氣,喝的都是包谷酒,那叫什么酒!我問,這酒怎么一點也不辣?師傅說,這就是綠酒的與眾不同啊。
釀酒的過程其實都是一樣的,只是不同的工匠用了不同的方法,才釀出不同的味道。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這綠酒的核心技術(shù)都在師傅的心里,他不愿意講給別人聽,是怕別人取代他,這是傳統(tǒng)老釀酒師都有的小心思??晌液蛣e的徒弟不同,在酒廠我根本無意精益求精,他看得出來,這反而讓他對我格外好。
師傅說,小子,你不知道,這綠酒好喝其實是有獨門絕技的。我問,什么絕技?師傅說,肥肉!我吃了一驚。我一直以為加工綠酒要用肥肉只是一個傳說,反正我到酒廠以后沒見過。師傅說,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以前老法釀酒都要用到肥肉,三寸厚的肥油用竹篾架在酒上,肥肉被酒精融化,滴進酒里,等肥肉完全消失,這酒就釀成了。我問,這是傳說吧?師傅笑,說,當然不是!我給老張家當學(xué)徒的時候,就學(xué)過這招兒。他還擔心我不相信,又說,你現(xiàn)在喝的,是全酒廠最后一缸肥肉釀的綠酒,全世界獨一份??!
聽這話,我忍不住又從盆里舀出一勺酒來,喝下去,溫吞吞的綠酒緩緩下到胃腸,我似乎真的品出醇厚、油膩的肉味。放下勺子,我問師傅,那現(xiàn)在為什么不用這個方法了?師傅不屑道,現(xiàn)在?過去釀酒最少窖藏三年,現(xiàn)在呢?三個月就開封!每個人的屁股上都像長了刺兒,急急急,急能做出好東西?頓了一下,師傅嘆口氣,說,好東西都是時間熬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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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退休以后,每天都要提著他的八哥去人民公園散步,在湖邊他扯著嗓子教那只黑乎乎的八哥說話。好幾年了,那個八哥連一個詞兒都說不出來,舅舅就發(fā)狠說,哪天燉了吃肉。舅媽就在旁邊煽風點火,燉了,燉了。其實她是嫌棄養(yǎng)八哥麻煩。聽這話,舅舅就瞪眼,說,這是我兒子買的,燉了它就是殺了我兒子。
表弟和表妹每年只回來一次,開車回來,連一夜都不肯住。
舅媽不在的時候,舅舅會給我講講于嬢嬢的事,他說得挺露骨的,有些細節(jié)讓我覺得不好意思,他卻面色坦然,好像講別人的事。我猜他是真的想那個女人了。我說,舅舅,你當年應(yīng)該跟她一起私奔。舅舅就冷笑,說,你小子,根本不了解你舅媽。我很疑惑,聽得出舅舅話里有話,可又不好問。
八哥啞著嗓子叫了兩聲,我和舅舅一起屏住呼吸用力聽,可還是沒聽出它叫了些什么,這個傻鳥,我心里罵。舅舅突然問我,你,干嗎去爬天橋?真想死???我愣了一下。憋了大半天,舅舅終于沒忍住,還是要問。我說,我本來不想死的,就是悶了。舅舅哦了一聲,說,我也覺得你沒什么理由鬧自殺。見我不吭聲,舅舅說,這些年跳那橋的,不是被欠工資的農(nóng)民工,就是失戀的年輕人,哪輪得上你這樣的閑人。我聽出舅舅在挖苦我。舅舅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即使是勸慰別人,也全聽不出一點好意。
我打斷他的話,問,舅舅,我向你打聽一個人。舅舅問,誰?我說,你聽說過張金蓮這個人嗎?舅舅愣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分明在心里編著什么。好半天,舅舅才說,挺熟悉的名字,就是想不起來。頓了一下,他問,你問這個干嗎?我說,隨便問問。
那天晚上從舅舅家出來,我突然接到胖警察的電話。他問我在哪,我說在街上,他說,那我們一起喝茶吧。我還在猶豫呢,他卻已經(jīng)說了地方,讓我等他。
胖警察換了平常人的衣服,人顯得有些邋遢,但看著挺親切的。一坐下就要冰茶,連喝兩大杯,灑到衣服上,也滿不在乎地抹了一把。喝完,他才喘著粗氣說,今天,你小子請客。我笑了,問,干嗎我請啊?他說,我給你帶情報了。說完他拍拍手邊的提包。我很疑惑地看著他,問,什么情報?他卻突然賣起了關(guān)子,不動聲色地盯著我好半天,看得我心里發(fā)毛,他才問,我問你一個事。我問,什么?胖警察湊近我,用手指點著腦袋,問,你舅媽這里沒有問題嗎?我茫然地看著他,搖頭。
胖警察把身體靠向椅子背,椅子不堪重負,吱扭作響,他伸手從提包里拉出一個綠色的文件夾。胖警察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我,說,你看,這是你想要的吧。
那是一份名單,是這次陪大老板來小城的所有人員的名單。
我抬頭看著胖警察,他有些得意,說,你看到了嗎?我點頭。他說,你再仔細看看。我疑惑地盯著他,他加重了語氣,說,這里面!就沒有什么叫張金蓮的女人!
我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是我舅媽眼花了?胖警察卻嚴肅起來,搖頭說,你想得太簡單了!說著他從文件夾里取出一份戶籍復(fù)印件,從復(fù)印件上看,原件十分古舊,繁體字、全手寫,起碼有幾十年的歷史。黑乎乎的一片字跡里,我終于辨認出一個名字:張金蓮,年齡:十三歲。在名字上面,蓋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方框印章:死亡。
我身上暴起一層雞皮疙瘩。我問,死了?胖警察點頭,頓了一下才說,本來拿到名單就算完事了,可后來我自己好奇,就去倉庫里翻翻老戶籍卡,本來沒抱太大希望的——你知道1980年那場大火嗎?燒了半個城!可我沒想到,這些戶籍卡竟然還在。
我無話可說,1980年小城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包括我父母的死。
我盯著那張戶籍復(fù)印件,問,她怎么死的?胖警察搖搖頭說,怎么死的我就不知道了,陳年舊事,誰還會知道!胖警察把我手里的復(fù)印件收了回去,邊收邊說,我算幫你幫到底了,你呢,別再鬧什么自殺了,我的事情夠多了。還有你舅媽,不如帶她去醫(yī)院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問題。
我問,還有別的發(fā)現(xiàn)嗎?胖警察愣了一下,想了想說,能找到的信息就這些。我點點頭,胖警察想了想說,我再多說兩句張金蓮他們家的事。胖警察喝了一口涼茶,說,他們家就這一個女兒,女兒死了沒多久,他爹也死了,她媽后來改嫁,沒多久又生了一個孩子,叫什么來著……胖警察手摸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說,于華!對,于華!我大吃一驚,愣愣地盯著胖警察。
胖警察端起茶杯,看著我說,她在二中當過老師,你是二中畢業(yè)的吧,應(yīng)該認識她。
7
我遇到林靜是在前一年的秋天。我追她,中間也沒什么曲折。反正最后就是兩個人睡在了一起。那以后她每個星期會來我家住一個晚上,其他時間我們都是打電話、聊微信。
林靜很漂亮,只是不愛笑。她對自己的過去守口如瓶,我也懶得問,有時喝點酒,她會說一些過去的事情,但都很含糊,一些人的名字,一些稀奇古怪的地名。林靜不是本地人,從口音也猜不出她的老家在哪里,大概因為她走過的地方太多了。
只有一次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結(jié)婚,我跟林靜說,我父母死得早,舅舅一家把我養(yǎng)大,我?guī)闳ヒ娨娝麄儼伞A朱o有些猶豫,可最后她還是不同意,她說我娶她有點吃虧。我問她為什么。她就惱了,說,問那么多干嗎!在林靜面前我的嘴總是很笨,說不過她。
雖然她沒有答應(yīng)嫁給我,但我還是把舅媽留給我的一枚戒指戴在林靜的手上。那只戒指是祖?zhèn)鞯?,哪個祖宗傳下來的,我記不住了。我對林靜說,我心甘情愿把這個送給你,即使將來我們不在一起,我也不會要回來。林靜的眼圈紅了,抱著我,很用力。
有時劉天放會認真地跟我討論關(guān)于女人的話題。他說,你應(yīng)該找個女人結(jié)婚。我問他為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扒拉著我下巴上的胡子茬,說,你這樣的邋遢大叔,再老可真沒人要了。我笑,說,你懂什么,這叫糙,有人喜歡呢。劉天放就套我話,問,哪個人喜歡你了?我故意讓他著急,堅決不說出林靜。
每次到這時,劉天放都有些遺憾地嘆氣,說,你早點結(jié)婚吧,生個兒子。我問,為什么是兒子?他說,你有了兒子會對他好啊,就像對我這樣。我笑了,說,那我不用生了,你就給我當干兒子好了。他不高興了,說,我才不當你干兒子,我是你兄弟!兄弟!你懂嗎?我想了想,說,好吧,兄弟。
那段時間劉天放經(jīng)常曠課,又沒有什么好理由,就來找我,讓我?guī)退麑懻埣贄l。我從不推辭,但還是覺得他應(yīng)該好好讀書,他翻了我一白眼,說,我讀啊。說著從書包里掏出一本金庸的武俠小說。
天氣漸漸涼爽一點了,我和劉天放躺在人民公園的樹蔭里看武俠小說,一看半天,然后跑到舅媽的攤子上吃洋芋餅。舅媽每次看我和劉天放混在一起就皺眉頭,她不是不喜歡人小鬼大的劉天放,而是替他擔心,經(jīng)常啰唆著讓他去學(xué)校。劉天放不愛聽的時候,會粗著嗓子學(xué)著我的口氣說,舅媽!你不要說了,再說我就離家出走。舅媽最怕劉天放說這話,趕緊安慰一般給他炸個新鮮的洋芋餅。
人民公園還像以前一樣破敗,雖然酒廠收購了人民公園的地皮,但一直沒錢用于基礎(chǔ)改造。人民公園還是那么寂寥,除了早上有些老頭在那里打打太極拳,平時人民公園靜得跟火星一樣。有一次我對劉天放說,以后等我有了錢,一定要把人民公園買下來。他問,然后呢?我說,就這么擺著,這么亂七八糟的樣子挺好的。劉天放就笑,笑得滿地打滾。
我說的是心里話,劉天放太小了,未必能夠理解,我喜歡人民公園現(xiàn)在的樣子,即使荒涼也是自然的,是無拘無束的。
師傅說他要在年底離開酒廠,經(jīng)理就像瘋了一樣,天天跟在師傅身后,哀求他留下來。打了很多包票,漲工資、提待遇,就差幫他找老伴兒了,可師傅就一句話,走,別攔著我!師傅下決心離開讓我也感到很意外,沒人的時候,我偷偷問他干嗎這么著急,他嘆口氣說,自己老了,兒子都在昆明,他要投奔孩子去。我勸他,說,你去了未必像現(xiàn)在這樣有意思,真要退了,連腳都會軟。師傅看著我笑,說,就你這小子最會說話,還真當我去昆明養(yǎng)老嗎?我說,反正你要去哪里都不如在這里。我說這話有點賭氣,師傅帶我有七八年時間,感情上有點像父子了,他走,我心里有點舍不得。
師傅拍拍我的肩,說,你是我最不成器的徒弟了,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這個師傅,要是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昆明算了,有人拿錢幫我辦酒廠,去了我讓你當老板。我搖頭,說,我不去,舅舅他們都在這里,我走也得等他們老了。師傅嘆口氣,沒說什么。
師傅辭職的事慢慢成了小城的大事件,因為他掌握著綠酒的全套技術(shù),酒廠看師傅鐵定要走,就讓他簽保密協(xié)議,保證以后不從事釀酒這行。師傅的脾氣大,全不理會這些。事情就僵住了。
酒廠的混亂一直持續(xù)著。
但這一切和我無關(guān),我依舊上班下班,去舅媽家吃飯,陪劉天放看武俠小說,和林靜睡覺。那段時間林靜來的次數(shù)多了,白天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會幫我收拾一下房間什么的,等我回去,房間里清清爽爽的,也不錯。我一直沒弄清楚林靜在做什么,問她,她說在做生意,再問,她就不愿意說,我好奇,她就冷了臉,說,你知道太多對你不好。我笑,問,你不是在販毒吧?林靜詫異地看著我,問,我像毒販子嗎?
有一次,林靜過來找我的時候,半邊臉是腫的,我問她怎么了?她不說話,趴在我懷里哭了很長時間,跟我說,這樣活著太累了。我有些心疼,說,太累了就換個方式生活嘛,再不成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聽這話,她擦了眼淚,冷冰冰地說,去哪?去哪還不是一個樣,你還真相信重新開始這樣的鬼話?
就在那天晚上,舅媽撞見了林靜。舅媽很少來我家,這次真的是意外。見舅媽,林靜像兔子一樣,跳起來就跑,等我追出門,她連人影都沒有了。轉(zhuǎn)身回來,舅媽問,這就是你的女朋友?我點點頭。舅媽放下手里的東西,想了想,說,你要離開這個女人。我吃驚地看著她,舅媽說,她會給你帶來霉運。
8
師傅被抓的時候,我還在上班,胖警察給我打電話,問我認識不認識誰誰誰?我一聽名字就說,當然認識,他是我?guī)煾蛋?。胖警察沉吟了一下,說,那你過來一趟吧,他被拘留了。我連工作服都沒換就跑到派出所。胖警察還那么胖,換了制服,面容嚴厲。
師傅一見我就號,說,我是冤枉的,你要幫我。我勸他,別急,慢慢說。師傅卻有些語無倫次。身后胖警察拍拍我的肩,讓我跟他出來。
站在走廊里,胖警察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就奇了怪了,怎么誰遇到事都找你?。∏懊媸悄憔藡專F(xiàn)在是你師傅。我有些無奈地笑,說,人緣好嘛。胖警察繃不住了,笑,說,拉倒吧,看你就是事兒媽。胖警察換了口氣說,你師傅的事很簡單,酒廠告他偷酒,去他家一查,翻出好幾十斤的綠酒。頓了一下,胖警察補充道,據(jù)說都是十幾年的陳釀。我心里“咯噔”一聲,知道師傅這次麻煩大了。
再回去,師傅已經(jīng)平靜了很多。我問他要不要喊兒子過來?他搖搖頭,好半天才說,這是酒廠給我下的套。我問,怎么說?師傅說,我拿酒他們誰不知道,現(xiàn)在才報警,這是他們在逼我簽保密協(xié)議啊。師傅嘆口氣,看著我說,行了,這一次我認倒霉了,你去找廠長,就說我簽?zāi)莻€保密協(xié)議。
三天以后,我把師傅接回家。師傅的家里亂成一團,東西都被翻過。師傅跌坐在沙發(fā)里,臉色難看。我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后來我給劉天放打電話,讓他去附近的館子訂了飯菜送上來。
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飯,師傅吃得少,不知從哪里翻出半瓶綠酒,自顧自悶頭喝著。電視開著,放著亂七八糟的古裝劇,師傅端著酒杯,盯著電視,一個人那么呆呆地坐著。吃過飯,送走劉天放,師傅留我,說要跟我聊聊。
我問師傅以后有什么打算?師傅嘆口氣,說,我真的要退了。我安慰道,那也好,省心。師傅哼了一聲,說,你怎么就這樣沒出息呢?我笑笑,已經(jīng)被師傅這樣罵慣了。我說,其實人是要服輸?shù)模行┦虏荒軓娗?。師傅不說話了,平時霸氣的外皮,似乎都被這次拘留剝了去。師傅又拿起酒瓶,說,你也找個杯子,咱爺倆喝一杯。我找來杯子,師傅給我倒?jié)M。
真的是好酒。
酒潤愁腸,心里反而翻騰起一絲快樂。我的話多起來,我問師傅,你跟師祖喝過酒嗎?師傅搖頭,說,誰敢??!你師祖多大的范兒!你不知道,他一天三頓酒,一頓半斤,他喝酒那叫一個爽。師傅的臉被酒精燃燒起來。師傅說,那時釀的酒,每一缸都是絕世好酒,每一缸都價值連城。師傅突然盯著我問,你知道為什么嗎?我搖頭,師傅說,那是真正的陳釀!什么叫陳釀?三年是底線,十年是半路,二十年才是小成。這一路藏著,每年都要淘汰個十幾次,全憑師祖那張嘴,對口味,留著,不對口味,倒倒倒!沒一點商量余地。師傅說這話時,眼里燃燒著一團火,那是一團我不曾見過的熱情之火。
師傅放下酒杯,說,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人死,萬事俱滅。我小心翼翼地說,我聽說他是怎么死的?師傅嘆口氣,說,喝死的!沉吟一下,師傅說,喝酒喝死本來是豪爽的事,可到了他身上,就太慘了!我問,為什么?師傅說,他喝了毒酒!我問,毒酒嗎?師傅點點頭,沉吟一下,才說,都怪那個孩子!我問,誰?師傅說,他女兒嘛,蓮子。
師傅終于不勝酒力,他把自己放倒了。
從師傅家出來,外面還熱鬧,出街口,劉天放從陰影里出來,跳起來拍我的肩,我嚇了一跳。我問,你怎么還不回家?劉天放說,等你唄。我說,你趕快回家吧。劉天放搖頭,說,今晚不回去了。我問,那你要干嗎?劉天放說,我要去人民公園。我笑,說,你真是瘋了。但我好像比他更瘋,竟然陪著他去了人民公園。
夜晚的人民公園里只點亮了一盞昏暗的路燈。一堆蚊子圍著路燈亂飛,雜亂如我的心情。我和劉天放一起來到人工湖那里,人工湖像一個大黑洞一樣,發(fā)著黝黑的深邃的光芒。有湖水,空氣也涼爽一些,連晴日里沖鼻的湖水的臭味也淡漠了很多。
劉天放倒在地上不久就發(fā)出鼾聲。他真的是累了,一大團蚊子圍著他咬,他竟毫無知覺。
我想了想,把他抱了起來,勾住身體一用力,他就趴在我肩上。平時看他胖胖的,沒想到身體卻很輕。劉天放似乎醒了一瞬,嘴里嘟囔著什么。我小聲說,我們走,回家。
9
舅媽說,那年,蓮子用了一塊肥肉救了你爸爸他們一家人。我疑惑地看著舅媽,舅媽肯定地說,真的!這么大一塊肥肉。她用手比量著。我問,她從哪里弄來的肥肉?舅媽搖頭,說,誰知道!別人都說是偷的,反正她拿了那么一大塊肥豬肉跑出來,就是想討好你爸爸。我問,討好?舅媽撇撇嘴,說,是啊,她喜歡你爸爸。頓了一下,她說,你爸爸那時多帥,學(xué)校里的籃球隊員,學(xué)習(xí)又好,要不是后來學(xué)校停課,說不定他會去北京讀大學(xué)。
舅媽說,你爸爸就是一個廢人!因為沒法讀書了,他就像個死人一樣,什么也不干,每天躲進人民公園里發(fā)呆,水也不喝,飯也不吃。頓了一下,舅媽說,要不是蓮子,他真的早死沒影兒了!舅媽看著我,眼里都是怨恨,她的怨恨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怨恨。
舅媽說,你爸爸是故意跳湖的,我看到了!他本來不會游泳,卻非要在湖邊跑,掉進湖里他就像秤砣一樣。蓮子是第一個跳進湖里救他的人,可蓮子也不會游泳。我問,蓮子被淹死了?舅媽瞪大了眼睛,問,誰?我說,蓮子。舅媽用力搖頭,說,她怎么會死!你不要亂說,她活著呢。
舅媽的表情是認真的,認真到我都懷疑胖警察拿給我的那張戶籍卡是否真的存在。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大聲地說,舅媽!你的腦子壞了!舅媽疑惑地看著我,我繼續(xù)說,張金蓮!就是你說的蓮子,她早就死了!十三歲那年死的,被淹死的,尸體都沒有找到。舅媽呆了,問,你聽誰說的?我說,大家都這么說。舅媽冷笑,大家?大家都希望她死呢。我問,為什么?舅媽說,因為她不好看,瘦,像只老鼠,因為她爸是酒廠的總管,沒人能從酒廠偷帶出一滴酒。見我不說話,舅媽加重了語氣,問,你知道那時綠酒是專供北京、專供毛主席喝的嗎?我搖頭。舅媽說,這就對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張金蓮他爸就是一個人固執(zhí)得要死的老頭,小城里的每個人都恨他。
師傅說,是蓮子偷走了大缸上的那塊肥肉,一大缸好酒就這樣被毀了,師祖心疼得要死!師傅盯著我,好半天才說,那一次,師祖把女兒綁在門板上差點打死。師傅說到這里,眼神突然變得空洞起來。師傅嘆息道,那時候,一塊肥肉是多么金貴的東西,有錢買不到?。】蓻]有肥肉就少一缸好酒,這可不是小事!師傅繼續(xù)說,師祖到處聯(lián)系買肥豬肉,他去了楚雄,去了大理,一個月后他回來了,背著一大塊肥豬肉。他做到了,但我們一開始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條件換了那塊肥豬肉。
我跟舅媽說,張金蓮真的死了。舅媽氣惱地看著我,但我不想再聽她辯解,我說,張金蓮一定知道她爸爸把她賣給了一個殺豬匠,所以她才會跳進湖里,她不是為了救別人,而是想自殺。舅媽搖頭,說,你胡說。但她說這話的口氣已經(jīng)軟了,好像她心里有什么東西慢慢塌陷下來。
我很肯定地說,救我爸爸的不是張金蓮,是你。舅媽慢慢抬頭,看著我。我問,你為什么沒有救蓮子?她的眼神呆滯起來,好半天她才啞著嗓子說,換在現(xiàn)在,我也不會救她的。
師傅說,沒人想到那塊肥肉會有毒。我吃了一驚,問,有毒?師傅點點頭,說,那是一頭被獵人下藥毒死的野豬,獵人太貪心,沒有跟殺豬匠說出真相。師祖又心急,也沒有追查肥肉的來源。野豬的肥油融化的速度太快了,如果師祖稍微留意一些,他會發(fā)現(xiàn)異常??赡悄晏鞖馓珶?,他以為只是天氣的原因。師傅舉起杯子,杯子里的綠酒在燈光下,閃著翠綠色的光芒。師傅說,那缸酒的顏色也很奇怪,不是這樣透明的翠綠,而是濃稠的綠色,后來我們才知道,獵人用了眼鏡王蛇的毒液。
那天中午,舅媽在炸洋芋的攤子前突然昏了過去,幸好劉天放在,他央求超市的人打了120,然后給我打電話。等我趕到醫(yī)院,舅媽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腦中風。她竟然認不出我了。在病房外面我哇哇大哭,哭得劉天放都看不下去了,狠狠踢了我兩腳。
那以后,只要有時間我就在醫(yī)院里照顧舅媽,我不在的時候,劉天放替我,他比我還勤快、還能干。舅媽卻認不出我們了,她的眼神是飄忽不定的,看誰都仿佛視而不見。舅舅要來陪護,我勸他回去,他沒說什么。
過了幾天,表弟和表妹從昆明過來,嘰嘰喳喳商量讓舅媽去昆明住院。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舅媽的腦子里長了一個很大的東西,那東西改變了她對以前的回憶。
舅舅也被勸著一起離開小城,他有點舍不得,被表弟罵了幾句,也不吭聲了,舅舅很怕表弟。臨走前的那天晚上,大家圍坐在一起,表弟說要把小城的房子賣掉。表妹說,賣掉好,得了錢給媽媽治病。一直不說話的舅舅卻突然說,賣什么賣!這房子不賣!表妹問,留著干嗎?舅舅說,留著??!表妹氣惱地說,誰還住?你啊?還是我媽?舅舅突然抬頭,賭氣道,他!留給他!
舅舅指著我。大家都看我,沒人說話了。我有些不自在,說,我不要,我有住的地方。舅舅卻很粗暴地說,你有住的地方,這個房子也是你的!誰都不說話,我知道表妹和表弟心里一定藏著恨,但在此時,舅舅卻壓住了所有人的怨氣。
10
舅舅一家人走了以后,他們的房子就那么空著,舅舅留下了很多書,我就喊劉天放過去翻翻,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沒想到劉天放一下子沉迷其中,見一本讀一本,人也安靜了很多。那段日子,酒廠的生意不好,先是限產(chǎn),接著裁人,裁人之后,就是各種優(yōu)化組合。到技術(shù)部門更簡單,只留必要的技術(shù)員,其他都轉(zhuǎn)到銷售部跑市場。
我進了銷售二部,銷售任務(wù)很重,每天一睜眼就要想著今天要送出去多少瓶綠酒。開始幾個星期我根本摸不著路,完不成銷售任務(wù),我就沒有工資。林靜知道這事,每次來都留錢給我,其實我花費不多,吃得簡單,穿得也不講究。
林靜說,你跟著我干吧。我說,我才不販毒呢。我跟她開玩笑,她卻惱了,說,你再說我販毒,我就把你舌頭咬下來。我伸出舌頭給她咬,她還真的撲過來。林靜抱著我說,你跟我干,也賣酒,一點不糟蹋你的專業(yè)。我很好奇,問,你做什么酒?林靜爬起來,從大背包里拿出一瓶綠酒,說,這個。
我拿起來,看了看,說,假的。林靜問,怎么說?我說,瓶子是真的,標簽沒問題,扣鎖也假不了,可這酒的顏色、混濁度,簡直就是垃圾。我隨手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轉(zhuǎn)頭,才看到林靜用近于崇拜的目光看著我。林靜說,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你是行家。我笑,說,別的酒我鑒定不了,這綠酒,看著色就知道真假。林靜跳了起來,說,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可以一起賣這個。
我終于明白了,我搖頭,說,我不跟你賣假酒。林靜問,為什么?我說,酒是喝的,假酒傷人。林靜不屑一顧,說,你管這些呢,賺錢更重要。我懶得和她爭論了。我說,你別在小城賣這東西。林靜問,為什么?我說,全世界都可以不喝綠酒,可小城的人還是會喝,這是小城特產(chǎn),要是假的多了,糟蹋的還不是小城人自己嗎?林靜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來,她撲到我身上,臉貼在我的胸前,很久才說,你啊,真是個大憨包。
林靜又是很久沒出現(xiàn),但從我知道她賣假酒以后,她也不再藏著自己的行蹤,她的綠酒從版納進貨,每周她都要去跑一趟。
林靜走了,我才有時間去舅舅家。舅舅家一片狼藉,劉天放懶得出門,每天吃方便面,地上、桌子上都是方便面的塑料袋。我喊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進到里面房間,才發(fā)現(xiàn)劉天放在床上昏睡,摸摸頭,發(fā)燒。
劉天放病得很重。做了很多檢查,醫(yī)生也沒弄明白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看著他越來越虛弱,我很心疼。我問醫(yī)生能不能轉(zhuǎn)去昆明救治,醫(yī)生搖搖頭,覺得他的身體沒辦法承受四個多小時的車程。
劉天放就這樣一直昏睡著,偶爾醒來,我問他,要不要喊你媽媽來?他不吭聲,我問他,要不要送你去昆明?他也不吭聲。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最后我給林靜打電話。我說,劉天放要死了,你來看看他吧。林靜吃驚地問,你怎么認識他?我說,這個你不要管,你回來看看他吧,如果他現(xiàn)在死了,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林靜在電話里猶豫,我說,他是你兒子!你跟他有多大的仇!
林靜還是不說話。
我忍無可忍,發(fā)狠地吼道,林靜!如果劉天放死了,我饒不了你!我追到天邊也要殺了你!
掛上電話,我心如死灰。
我拿出所有的積蓄,給劉天放換了人民醫(yī)院里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病房也只有十幾平方米,堆滿了雜物,但我覺得這樣挺好,而且讓我高興的是,從那面臟玻璃窗上,可以看到不遠處的人民公園和人民公園里的那面湖,陽光下,湖水就像綠酒一樣翠綠。
天氣冷了,我回家去拿衣服,上樓的時候,看到胖警察正蹲在樓道口抽煙。我問他在干嗎,他見我,站起來說,能干嗎!等你唄。我沒心情和他閑聊,兀自上樓,沒想到他也跟著我進了房間。
胖警察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四周看著,說,你這房子是酒廠的老房子吧。我嗯了一聲,在柜子里翻衣服。胖警察擺擺手,說,你先別忙,我真有事找你。我停了手,轉(zhuǎn)頭看他,問,什么事?他揮手讓我坐下,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問,這人,你認識吧?
照片上的女人是林靜。我點頭,沒什么好隱瞞的。胖警察說,你要是認識,那我算找對人了。我問,她怎么了?胖警察反問,你不知道她犯什么事了?我想了想,說,不知道。胖警察笑了,說,你小子在說謊。我辯解道,才沒有。胖警察哈哈大笑,說,你真以為騙人那么容易?我有點心煩意亂,問,你到底要干嗎吧,直接說,我還要去醫(yī)院照顧病人呢。胖警察有些吃驚,問,照顧誰?你舅媽病了?他這么一說,讓我想起幾個月前他還懷疑舅媽腦子有問題的事,沒想到真讓他猜到了。
我嘆口氣,坐在胖警察對面的椅子上,手拄著頭,一時不知從哪里說起,最后索性直接說林靜吧。我說,我認識這個女的,林靜,有一年時間了,她以前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賣衣服。胖警察掏出一個筆記本,在上面記著。
我說,我最近才知道她賣假酒。胖警察問,你沒有參與吧?我冷笑,反問,你知道她賣的什么假酒嗎?沒等胖警察說話,我說,她賣的是假綠酒!我自己釀著真綠酒,她卻賣假綠酒!胖警察看著我,問,你知道她賣假酒,怎么不來報案?我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說,賣假酒的人多了,現(xiàn)在街上哪個小超市沒有假酒,我遇到就報案?誰管?頓了一下,我反問,對了,我還好奇呢,你怎么調(diào)查起假酒的案子了?你不在派出所了?胖警察用筆點著我,微笑道,你小子!聰明!我啊,現(xiàn)在調(diào)到經(jīng)偵科了。我點頭,問,升了?胖警察謙虛道,差不多,差不多。
11
我一直想跟林靜說,小城太小,誰都藏不住秘密。從認識她那天開始,我就知道她有個兒子,有個叫劉天放的兒子,而且我一直知道她不停虐待劉天放,像對一條流浪狗一樣,只是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我心里明白,我無法接受那樣的事實,雖然我越來越喜歡劉天放,我和劉天放一樣,愿意把他當我的兄弟,而不是兒子。
劉天放跟我說,這個世界里,兄弟之間才有真情誼。我不吭聲,我猜他看武俠小說看得太多了,他那么喜歡人民公園里的湖,一定是想有一天能在水上修煉輕功,他那么喜歡用石頭在湖里打水花,一定是想練出世上無雙的神秘絕活兒。
我在醫(yī)院里陪著劉天放的時候,跟他說了很多話,可他都沒聽到,很遺憾。
醫(yī)生來過幾次,每次聽完他的心跳,都只是搖頭。沒有什么藥物可以控制他身體里的病毒蔓延。醫(yī)生只能用沉默表達他們的無奈,他們都是一樣的年輕,在這樣一個小城里,他們跟我一樣混著平淡的日子,他們面對死亡的波瀾不驚,就像我品嘗不出一杯綠酒究竟如何醇厚。我們都是小城庸常歲月沉淀下來的泥沙。
劉天放的生命開始按小時計算。某個黃昏,他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我,他說,哎呀,我剛才還夢到你了。我吃驚地看著他,他生機勃勃的樣子讓我恍惚覺得,他馬上就能從病床上爬起來似的。
劉天放說,那瓶綠酒還在嗎?我問,什么綠酒?劉天放說,就是你從酒廠偷出來的那瓶。我點點頭,那瓶酒一直放在舅媽的手推車上。劉天放說,我想把那瓶酒送給一個人。我問,誰?你媽媽?劉天放搖頭,說,不是她。劉天放出了一口粗氣,說,我要給那個男人。我知道他說的是誰了。劉天放說,怎么說他也是我爹啊。說這話時,他的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芒。他說,幫我個忙吧,把酒送給他。我猶豫了一下,問,他在哪?劉天放說,版納。我問,你去見過他?劉天放點點頭,說,他那么老,又黑又瘦,像個鬼。頓了一下,他抬手,用手指摸摸我下巴上的胡子茬,說,真沒有你帥。說完他笑了。
我卻哭了,說不清緣由。
劉天放說,你別哭,你一哭我就害怕。我抹了抹眼淚,問,為什么?他說,那天你舅媽在醫(yī)院搶救的時候,你哭成那樣,我就怕你哭死。我笑了,那天我真的是慌了手腳。劉天放說,如果我死了,你千萬別哭。我問,為什么?劉天放說,你一哭我就舍不得走了,要是變成鬼魂總纏著你,你還怎么泡美女啊。我輕輕打了他一巴掌,說,亂說話!他卻笑,說,真的,真的。
劉天放突然說,我媽媽配不上你。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劉天放什么都知道,只是他和我一樣,愿意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說完這話,劉天放盯著我,直到累了,他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那天,一直等到整個房間黑成一團,我才站起來。我用一張白床單把劉天放包裹起來,然后順著腰用力折疊,我聽見他已經(jīng)僵硬的身體發(fā)出折斷的“咔嚓”聲,我沒有猶豫,繼續(xù)用力,終于他被我彎了一小團,我把他放進一個大背簍里。
我要把他背出醫(yī)院,背到人民公園,我要親手埋了他。
這就是我當時最瘋狂的念頭,也是我從小到大能夠想得出的最大膽的舉動。
出病房到樓下,沒有人會注意一個滿臉悲傷、背著大背簍的男人。出了醫(yī)院大門,我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我沒有理那人,埋頭往人民公園走。那人也沒有說話,只是跟在我身后,沒有喊我,也沒跟我說話。
從人民醫(yī)院出來,就是繁華的東風路,深夜,東風路上的人仍然很多,我的背簍經(jīng)常撞到某個人,但我聽不到別人的責罵。走到東風路過街橋那里,我站了幾分鐘,橋還是那么難看,還是那么沒用,行人寧可冒險穿越馬路,也懶得爬上天橋,除非想死的人。再往前就是電影院了,我記得和劉天放一起看過一部兒童不宜的電影,我們還討論過電影里那個女人的大腿。
后面那個胖警察終于追了上來,問,我?guī)湍??他看到我哭了,說,來吧!兄弟!我背會兒!
我們一起進了人民公園。
我們一起坐在人工湖邊。胖警察問,你打算怎么辦?我說,我要把他埋進這個湖里。胖警察說,算了吧,這個湖太淺了,裝不下他。我執(zhí)拗地搖頭,我說,我要讓他在這個湖里融化,讓這個湖變成好酒。我說著,又抽泣起來。
胖警察不說話,點了煙,用力吸著。
我們就這么坐著,坐到天光大亮。
胖警察說,回去吧。我點點頭。我背起背簍,跟著胖警察往回走。
好兄弟,如果你真有靈魂的話,走吧,遠遠地走,別再回來。我心里這樣念叨著。
12
我背著那瓶真綠酒上路了,我要去版納。走之前,胖警察勸我,沒必要跑去,地址都有,快遞過去就行了嘛。我搖頭,堅持要去。胖警察幫我買了票,囑咐我早點回來。
我先到昆明,去看看舅媽。舅媽一直住院,手術(shù)的事因為錢而耽擱了,舅舅見我就嘆氣,數(shù)落表弟和表妹的不孝。我勸舅舅,說,等我下次會帶錢來。他就跟我瞪眼睛,說,你不能賣房子!我不吭聲,除了賣房子,我還從哪里出錢呢?舅舅卻還在生氣,說,房子是你的,以后我們還要回去住呢。我笑舅舅認真,又勸了幾句。
這一次讓我意外的是,舅媽竟然又認出我了,喊我的小名,拿手在我頭上輕輕拍打著,我傻乎乎地笑,想起小時候她這么摸我的頭,那時多犟,她要摸,偏不讓,大喊大叫,還哭。
在昆明我給酒廠師傅打電話,他說他不在昆明,再問,竟然也在版納。我跟他約了在版納見面,他很高興,說,快來吧,這里悶死我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版納的天氣那么熱,看不到一點冬天的痕跡。
劉天放給我留下的地址離版納城里還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那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縣城,有些偏僻。我去的時候正在下雨,一路泥濘。等我住下,雨也停了,我順著街道找過去,那是一所大院子,外面看像工廠,沖鼻子的酒糟味道,但門口卻沒有牌子。
那個喊作劉老板的人果然很黑、很瘦,牙齒也是黑的,卻愛笑,問我是誰,怎么認識劉天放。我說我從小城來的,劉天放喊我叔叔,這次來版納出差,他托我?guī)б患Y物給你。說著我把那瓶綠酒拿出來,他接過去看了看,說,哎呀,好酒!綠酒讓他情緒好起來,說,上次我見到劉天放才五歲,這么矮的一個小豆子,現(xiàn)在長高了吧?我點頭,劉老板說,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這么多年了。他嘆口氣,說,那時他媽媽非要帶他去你們那里,其實這里才好。
那天晚上,劉老板一定要請我吃飯,跟他約了時間,我先去找旅館住下。
剛進房間,就有人敲門,我拉開門,看到一臉冰霜的林靜。
林靜根本不在乎我的怒目而視,她一把推開我,進門,坐在床上,冷冷地問,你來干嗎?我狠狠摔上房門,說,要你管!林靜問,你是來揭我老底的?我反問,揭你老底?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林靜愣了一下,我和她在一起那么久,還沒有過真的動怒的時候,她看著我,好半天才問,劉天放怎么樣了?
林靜說這話時,態(tài)度依舊傲慢。我突然被激怒了,猛沖到她面前,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我的雙手已經(jīng)勒住她的脖子,我一邊用力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有什么臉問他?林靜用力掙扎,她的臉扭曲著,大口喘氣,卻一聲不吭。
有那么一瞬間,我猶豫了。我松開了手,林靜像布袋子一樣滑倒在地。
我轉(zhuǎn)過身,不去看林靜,在我心里,她早已是行尸走肉。
那天晚上的酒席上,林靜沒有出現(xiàn),相反我意外地遇到了師傅,他也很詫異。師傅在劉老板面前一再夸我,說我是他最好的徒弟。劉老板有些認真了,問我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我說,還在酒廠。他就勸我說,我聽說酒廠效益不好嘛,不如換個地方。我敷衍說,我的親人都在小城,哪里也不會去。我這樣一說,酒席上有點冷場,直到師傅提議說大家一起嘗嘗我?guī)淼牡木G酒,氣氛才又熱烈起來。
大家干了第一杯。我看到師傅眼圈紅了,我想說點什么,但忍了。我知道這樣的場合之下,說多了只會惹麻煩。
看得出,劉老板也是好酒之人,當然品得出這綠酒的醇厚,他大贊味道好,我說,這是劉天放特意讓我給你帶來的。劉老板聽這話,猛點頭,說,這孩子知道疼人。說著臉色有些異樣。我說,他經(jīng)常跟我提到你,他還說上次過來找你了。劉老板吃驚地問,找我?什么時候?我說了大致的時間,劉老板卻搖頭,說,我沒見到他啊。我想了想,說,可能他害怕見你?劉老板嘆口氣,說,有些事就是沒辦法。
13
師傅送我回賓館。一進門,他就興沖沖地問我,你來這,就為了送一瓶酒?我說,是啊。師傅疑惑地看著我,說,你這個憨包。我笑,師傅總愛這么罵我,但沒有什么惡意。師傅說,這劉老板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我搖頭。師傅放低了聲音說,他是這里的老大!混黑道的。我說,看不出來啊,人挺和氣的啊。師傅不屑,說,你那點見識!笑面虎你聽說過吧?他就是!我哦了一聲,問,那師傅你怎么會跟著他混?師傅嘆口氣,說,上了賊船下不來了!我問,到底怎么回事???師傅擺擺手,說,一言難盡。頓了一下,他說,你要只是送一瓶酒,那明天就走吧。我點頭答應(yīng)。
我站起來給師傅泡茶,師傅喝了一口,閉上眼睛,嘆氣說,今天又喝到了純粹的綠酒啊,好酒,好酒!我說,這里不也釀酒嗎?你還能缺了酒?師傅一臉不屑,道,這里釀酒?誰敢喝!都是些垃圾!工業(yè)酒精兌水,他們就這么缺德,也不怕半夜被人掘墳!師傅的話說得很惡毒。
我說,師傅,聽你這么說,我倒有點不放心你了,要不跟我一起回去算了。師傅瞥了我一眼,說,你說得輕松!我走得了嗎?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說,你今天看到的那個院子,還不是出假酒的地方,造假酒的地方都在山里,那規(guī)模才大呢,什么酒都敢造!我說,師傅,這是犯法的事啊,你不怕?師傅拍拍胸口,說,怎么不怕,每天晚上睡不著。我勸,還是離開這里吧。師傅嘆口氣,說,徒弟,我也不瞞你,我為什么來這里,是因為我兒子欠了賭債,他在緬甸賭錢,被人下了套,為了他,我才來這里冒險。他頓了一下,說,現(xiàn)在啊,后悔都來不及了。
我一時無話,師傅以為我害怕了,說,你不用怕,趕快離開就沒事了。我點頭。我送師傅出門的時候,他遞給我一把鑰匙,說,這是我家老房子,你有空去一趟,這些年我留了一點釀酒的資料,都鎖在書桌里,我留著是沒什么用了,你呢,要是還在這行當里混,看看吧,會有用。說到這里,師傅一聲嘆息。
我送師傅到樓下,溫暖的夜晚,雨后的街道很熱鬧,師傅不讓我送他,我卻有點舍不得,他看出來了,說,徒弟啊,我知道你的心,可大男人,別那么婆婆媽媽的,老話說嘛,青山常在,綠水長流,以后說不準咱師徒倆還要一起釀綠酒呢。一句話說得我心里發(fā)酸。
第二天我上了最早的班車,班車上給劉老板打電話,他還連連惋惜,想了想,我還是告訴他,劉天放已經(jīng)病死了。他聽了,好半天沒說話。
回到小城以后,我忙著賣房子,然后把錢匯給舅舅,舅舅打電話罵了我一頓,但也知道無濟于事,就沒再說什么。舅媽的治療很順利,到了春天的時候,她已經(jīng)出院了。
我還在酒廠上班,每天背著綠酒到處推銷。
小城里,綠酒的市場實在有限,大家都在外面跑,最后拼的只有人情和關(guān)系了。胖警察幫我推銷了很多綠酒,他甚至發(fā)動所有親戚找我買酒,這樣一番折騰,總算讓我勉強有了銷售業(yè)績。
臨近新年的時候,我在人民公園門口遇到了于嬢嬢,從上次麗江見過以后,中間已隔了五年時間,她沒什么大變化,遠遠地喊我小名,非要拉我一起吃飯。那天我穿著工廠的制服,背著一大包綠酒,人特別邋遢,我有些不好意思,說,要不我先回家換身衣服吧。于嬢嬢上下打量了一下,答應(yīng)了。
于嬢嬢跟著我回家,我住的是酒廠家屬樓,以前于嬢嬢也住這里,看什么都熟悉,一路指指點點,她的心情很好。等進了門,于嬢嬢說,今天咱不出去吃了,我給你做,好久沒回來,找找當年的感覺。我攤開手,無奈地說,沒買菜啊。于嬢嬢白了我一眼,說,買個菜能累死你?你快去,買這樣這樣這樣。她隨口說了一大堆蔬菜的名字。
那天于嬢嬢做了滿滿一大桌,等開吃,我才想起來,竟然沒問她為什么回小城。于嬢嬢并不急著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從我大背包里掏出一瓶綠酒,那是外面賣的包裝酒,她看了看,問,你就賣這個?我點頭。她問,喝點?我連忙搶過來,說,于嬢嬢,咱老酒廠的人怎么能喝這東西。說著,我從桌子下面掏出一瓶自己灌的綠酒瓶。我笑說,這才正宗。于嬢嬢也笑,很爽快地端了杯子,說,倒上。
喝了點酒,于嬢嬢才告訴我,她這次回來其實是辦護照準備出國的。她輕描淡寫地說,遇到了一個老外。我問,那是準備嫁人了?于嬢嬢點點頭,仔細看她,我才發(fā)現(xiàn)她藏在濃妝下的衰老,算起來她也是過四十歲的人了。
于嬢嬢看似無意地問,你舅媽怎么樣?我心里笑,覺得她是惦記著舅舅。我說,舅舅他們都搬到昆明了。于嬢嬢哦了一聲,問,投奔兒子去了?我搖頭,說,舅媽病了。這話讓于嬢嬢呆了一瞬,問,病了?我點頭,簡單說了說,于嬢嬢跟著點頭。
酒勁兒慢慢涌上來,我說,于嬢嬢,干嗎嫁到外國,沒意思嘛。于嬢嬢看著我,笑,問,在哪里有意思?在小城?讓大家追著罵我當“小三”?在麗江?當個沒根的老歌手?我一時無話,于嬢嬢那么多年經(jīng)歷的事一定是我無法想象的。于嬢嬢說,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舅舅是不是又跟你說他有多愛我了?于嬢嬢笑起來,并不生氣的樣子。她說,你舅舅是這小城里出了名的大才子,他編的瞎話估計連他自己都相信了。我擺手,笑說,于嬢嬢,那是你們的事,別跟我說,兒童不宜。說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于嬢嬢給我倒了一杯酒,說,提起這些陳年舊事,我就會想起你的父母。我盯著于嬢嬢,從小到大,父母從來都是忌諱的話題,無人提起,我也不愿意追問。于嬢嬢說,你父母一點也不般配。她的話那么直接,讓我大吃一驚。于嬢嬢看著我,說,你沒見過他們的照片嗎?你媽媽又矮又瘦,經(jīng)常生病,你爸爸又高又壯的,那時他們一起在銅牛嶺上的三木鄉(xiāng)插隊,你爸爸還當過生產(chǎn)隊副隊長呢!多牛的一個人!
于嬢嬢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父母的故事好像從來和我無關(guān)。于嬢嬢繼續(xù)說,你父母先回城的,帶著你,你爸爸在酒廠上班,你媽媽身體不好,留在家里照顧你,可你媽媽那時就有點不清醒了。我吃了一驚,問,不清醒?于嬢嬢猶豫了一下,想著用什么詞來形容,好半天才說,是啊,受了刺激,看見什么不順眼就罵個沒完。
于嬢嬢說,怎么說呢,你應(yīng)該是你舅舅背大的,那時你媽媽沒有奶水,你只能吃稀飯什么的,你舅舅怕你餓死,就從家里偷東西換牛奶給你喝。于嬢嬢這話讓我異常吃驚。于嬢嬢肯定地說,是真的,那時人民公園里還養(yǎng)奶牛呢,你舅舅用家里偷來的東西跟人家換牛奶,一次一小瓶。于嬢嬢看著我,笑說,這些都是你舅舅親口跟我說的,現(xiàn)在看看你,人高馬大的,哪能想象出那時候像只小野貓一樣?說完她哈哈大笑。
我問,后來呢?于嬢嬢聳聳肩,說,還有什么后來?后來就是1980年那場大火。我看著她,她的臉上有了一點悲傷之色。她說,那場大火里死了很多人,我媽媽也被燒死了,我運氣好,只留了一點傷疤。于嬢嬢拉起袖子,一個巨大的傷疤盤踞在她的胳膊上,如同一條丑陋的蛇。
于嬢嬢用手轉(zhuǎn)著酒杯,好半天才說,其實,那場火是你爸爸點起來的。
14
我第二次在東風路上遇到于嬢嬢的時候,她已經(jīng)準備離開小城了。所有手續(xù)都辦好了,她顯得很輕松,非要請我去神州大酒店吃頓牛排。神州大酒店在小城開業(yè)那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進去,里面的豪華讓我縮手縮腳,于嬢嬢卻滿不在乎,她拍著我的背說,挺起來,你越是彎著,人家越不拿你當人。她這話讓我挺起了胸。
那天我們喝的是紅酒,于嬢嬢說她現(xiàn)在喜歡喝紅酒了,因為比白酒柔和,又不傷身體。我笑,說,還是沒有好白酒喝嘛。于嬢嬢點頭,說,你這話真對!我這些年喝過無數(shù)白酒,就沒有一次感覺說,這就是我想要喝的!頓了一下,她說,說起來,當年如果我沒讀師大,估計會跟你一樣,去酒廠當學(xué)徒。于嬢嬢看了我一眼,笑道,真那樣或許是好事。我問,為什么?她說,說不準我就能釀出天下第一好喝的白酒??!
于嬢嬢的話不知怎么觸動了我,我一下說不出話來。于嬢嬢以為這話打擊了我,安慰道,現(xiàn)在酒廠困難只是暫時的,別灰心,堅持一段時間就好了。還是那句話,好酒不怕巷子深。我點頭,想了想說,下次于嬢嬢你再回來,我一定請你喝最好的白酒。于嬢嬢拍了拍我的胳膊,說,這才對啊,我喜歡聽這話。
可我知道,這話其實空洞無比,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春節(jié)來了,我獨自一人,沒地方可去,偶爾想起胖警察,打個電話,他馬上開車過來接我,非要拉我去他家喝個一醉方休。
那天我們喝了很多綠酒,胖警察真是喝多了,不知怎么說起我賣酒的事情來,胖警察變了臉色,敲著桌子對我吼,你!就不是賣酒的人!開始我沒拿他的話當回事,懶洋洋地問他,那你說我能干什么?他嚴肅了面孔,說,你釀酒??!你這個憨包!你是釀酒師啊,你懂嗎?你可以釀出比綠酒更好喝的白酒!說到這,他突然氣惱地指著我,說,可你!可你現(xiàn)在這個熊樣!他連連搖頭,一副不可救藥的樣子。
胖警察很少這樣對我,雖然他也罵我,但從來沒有這么痛心疾首地跟我說話,我被他的樣子驚呆了。胖警察的媳婦也胖,對我特別親,聽胖警察對我吼,怕我吃虧,跑過來打了胖警察一巴掌,說,你這個老東西,啰唆什么。說完轉(zhuǎn)頭勸我,你別聽他的,他就那樣,酒壯狗膽,人來瘋。胖警察怕老婆,但他不服氣,鼓著眼睛看我,意猶未盡的樣子。
胖警察的話我聽進去了,雖然我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guī)е€匙去了師傅家。師傅家還是以前亂七八糟的樣子,我簡單掃了掃,才坐在書桌前。師傅的書桌很大,上下十幾個抽屜,我一個一個打開,發(fā)現(xiàn)這些抽屜里裝的東西都是按照釀酒工藝的順序排列,從選料到釀造,從裝壇到窖藏,每個步驟都有哪些問題,師傅都詳細列出來。有些技巧,師傅平時給我講過,有的,則是第一次知道。
我在師傅家一直住到春節(jié)過后。那幾天里,面對一大堆釀酒資料,我終于悟出了一個道理,酒好全在藏!以前我總以為綠酒好喝的關(guān)鍵在于河谷里的水,可反復(fù)回憶師傅的教誨,再對比他留下的資料,我終于明白,窖藏比水更重要。
水是釀造之源,藏才是酒釀升華的關(guān)鍵。
春節(jié)之后去酒廠上班,經(jīng)理過來給大家開會,說,今年效益不好,酒廠臨時放假,放假期間只發(fā)基本生活費。這話一出口,大家吵做一團。我從會議室出來,在院子里猶豫了半天,才去經(jīng)理辦公室。
我跟經(jīng)理說,想租用三號酒窖。他很奇怪地看著我,問,你租那個干嗎?我說,我想試試釀點新酒。他吃驚地說,新酒?現(xiàn)在老酒都賣不出去,你還要造新酒?我說,試試唄。經(jīng)理冷笑,說,試試?說得輕巧!你拿錢?我說,是啊,我不是說租了嗎?反正三號酒窖里也沒酒了,閑著不如租給我。聽說我要拿錢,經(jīng)理有些動心了,他說,你先寫個報告吧,這事我做不了主,得董事會決定。我說,那行。
那年春天,我在銅牛嶺上找了兩戶農(nóng)家,租用他們家的土燒鍋釀酒,用的不是河谷里的水,而是銅牛嶺上的雪水。取河谷里的水很簡單,但在酒廠多年,我知道河谷里的水其實已經(jīng)被污染,再多幾次過濾,也出不來那種純粹的水的味道,相反銅牛嶺上的雪四季都有,融化出來沒有一點渣滓,煮出的原漿也是清澈無比,如同綠酒的色彩出自豌豆,我自己釀造的天然雪釀,完全保留了雪水的純粹。
原漿被用馬車運進三號酒窖藏了起來,三年,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封存年限。我當然知道這要付出高昂的租金,但我覺得為了一口好酒,值。
15
我沒想到林靜還會來找我,而且找到了銅牛嶺上。那天我正忙著翻著鍋里的酒糟,山上風涼,我卻熱得光著膀子。一抬頭,看到林靜站在對面,她幾乎沒什么變化,反而我自己,倒像個地道的山民。
我問,你來干嗎?林靜說,想見你。我扔下鐵鍬,穿上外衣,用衣襟擦著手,心里想著她找我到底什么目的,可想不出來。林靜反而很放松,四處張望,說,這里風景不錯。她說得沒錯,這里是我選的地方,土房是當?shù)剞r(nóng)家的,占著半山腰,抬頭見雪山,低頭就是一路平鋪下去的小城。
我走到火爐前,提起鐵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問,你來這,不是為看風景的吧?林靜走過來,任性地一把搶過我手里的水杯,然后挑釁地看著我。我哼了一聲,沒跟她爭搶,走到一個木樁前,坐下。
林靜吹著杯子里的熱氣,說,你師傅出事了。這話仿佛炸雷,我急轉(zhuǎn)身問,他!怎么了?林靜說,他瘋了。我問,瘋了?林靜看著我,說,是的,瘋了。我瞪著林靜,問,快說,怎么回事?林靜白了我一眼,說,他想跑,人家追到家里,砍了他兒子的手。我惱怒地問,人家?人家是誰?林靜冷淡地反問,還能有誰?我心里一片冰冷,想想師傅最后那些話,不由難過起來。我站起來,拿起一根木棍,向遠處扔出去。
回頭,我盯著林靜,問,你找我就想告訴我這件事?林靜點點頭,說,對。我說,好吧,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林靜一定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她呆了好半天,才說,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在乎。林靜挑釁地盯著我。我突然惱怒起來,大聲反問,你說!你在乎過什么?在乎過你兒子嗎?在乎過我嗎?在乎過你自己嗎?我的話讓林靜臉色發(fā)白,她在忍著,我瞪著她,她瞪著我,兩個人賭氣一樣等著對方說話。
最終林靜先開口,她大叫道,你根本不知我有過什么樣的生活,那是連奴隸都不如的日子!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那個男人!還有那個野種,他是我一輩子的恥辱!他活著,就是對我的折磨!折磨!頓了一下,她又說,誰說我不在乎你,如果不在乎你,我早就離開這個破地方了!這里除了你,還有什么能讓我留戀的?她的話讓我無力反駁。
我長嘆一聲,擺擺手,說,你走吧,從劉天放死了以后,我就不想再見到你了。好半天,林靜那么呆呆坐著,看我沒有挽留的意思,她終于站起來,對我說,我走了。她低沉的話音讓我心里顫抖了一下,我轉(zhuǎn)身背朝她。她又說,我真的走了。
林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她留在木樁上的信封。
我拿起來,信封上兩個字:報警。我打開,里面有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寫著地址、姓名和電話的紙片,那個名字我記得住,劉老板。紙片下面,留著一個鮮紅的口紅印。
我給胖警察打電話,約他見面。從我進山釀酒以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很少,所以我給他打電話,他有些意外,他追問我有什么事?我想了想,說,見面說吧。
一個月以后,胖警察喊我下山,請我喝酒,興高采烈地給我講起抓劉老板的過程。劉老板的勢力果然龐大,為了保密,從省廳調(diào)去了特警隊,用了兩天才把劉老板的打手一網(wǎng)打盡。胖警察說,你知道從山里的假酒廠查出多少假酒嗎?我搖頭,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可覺得不好形容,就說,這么跟你說吧,就小城這些人,每天一人喝一斤,三十年才能喝完!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想不到黑臉愛笑的劉老板真有這么大的陣仗。
胖警察拍著我的肩,說,兄弟,你這次立功了!我聽省廳的朋友跟我,要重獎你。我笑笑,說,我不需要。胖警察瞪了眼睛,說,干嗎不要!有錢了你可以釀更多的酒啊,像你現(xiàn)在這樣,用房子抵押租酒窖,怎么能有長遠發(fā)展呢?胖警察說得對,他最知道我需要什么。
說到獎金,胖警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胖警察說,這是上次信封里的卡,怎么是你的名字?。磕闶遣皇歉沐e了?我接過銀行卡,也有些發(fā)愣。胖警察說,這是私人的東西,我還給你,這里面要是有什么故事,都和我無關(guān)。說著他“嘿嘿”笑起來。我也跟著笑,心里卻涌著什么,說不清。
和胖警察分手,我去附近的銀行查了一下,果然是我的名字,而密碼也是我經(jīng)常用的,里面一筆巨款卻讓我倒吸了一口寒氣。
我一個人在東風路上走著,又一個夏天到來了,街上那么熱鬧,我卻孤單一人,這種感覺讓我心生凄苦。在街頭猶豫半晌,我終于知道要去哪里了。人民公園。
夜晚的人民公園還是那樣寂寥,一盞孤單的路燈里,草木正在悄悄用力生長,靜寂里我甚至可以聽見草木拔節(jié)的聲音。人工湖仿佛嵌在大地上的碧玉,陰暗而深邃。我想起很久前和劉天放站在這里說的話,我說,等我有錢了,要買下人民公園。他問我,買下來干嗎?我說,就這么擺著?,F(xiàn)在想想,這話還讓我熱血沸騰。
這才是我心里的人民公園,自由、簡單、純粹。
我給胖警察打電話,我說,如果我有錢了,我要買下人民公園。他吃驚地問,買它干嗎?我說,就這么擺著!胖警察哈哈大笑,說,買吧。本來以為他會潑一盆冷水,沒想到他會這么慫恿我,這甚至讓我懷疑他是在挖苦我。我問,你說的是真的嗎?胖警察說,當然是真的!人民公園就該是人民公園,建什么他媽的酒廠!人民公園就該在那里,擺著!
我突然淚如泉涌。
16
時間是如此短暫,三年轉(zhuǎn)瞬即逝。
那年秋天,小城里組織青年志愿者活動,一時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就有人提議去打掃人民公園,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要全力清理人工湖。當年的小船早都沒有了,有人從消防隊借來了沖鋒舟。
志愿者活動日那天,人民公園彩旗飄飄,人工湖的水被排干了,熱情的年輕人爭相沖上沖鋒舟,一點點劃到湖中央,用鏟子鏟除著湖底淤積的泥巴。一個女孩突然挑起了一根長長的木頭一樣的東西,正在炫耀的時候,有人驚呼,那是一根大骨頭!
人工湖被警察圍了起來。
那天,我正在酒廠的三號窯里,這一天是我啟封雪釀的日子。像師傅一樣,我爬上高高的腳手架,用一個大酒斗探進酒缸,酒斗跌進酒中的聲響,驚得我心狂跳,差點兒握不住酒斗的把兒。我深出一口氣,終于,舀出了第一斗酒。
雪釀是純凈無色的,晶瑩如透明寶石,慢慢晃動,酒面呈現(xiàn)出清細的波紋,就是它!就是它!就是我想要的——真正的雪山純釀!我端起酒斗,吞下一大口。巨大的酒勁兒沖得我精神恍惚,這是另一種和綠酒全然不同的滋味,不柔,卻有一點繞舌的纏綿,不烈,又有一點勇往直前的壯烈。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閉上眼睛,陶醉在酒精燃燒的暢快里。
那天晚上,我?guī)Я艘淮笃垦┽勅フ遗志?,那時我還不知道人工湖里挖出了尸體,我興沖沖地去胖警察家,卻撲了空,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嫂子留我等他,我也沒客氣,一直等到深夜,才見他疲憊進門。
我的興奮還在,根本不管他有多累,先給他倒了半杯雪釀。
我說,三年的第一杯,你一定要先嘗!胖警察并不急著喝,他像一個老酒鬼一樣,端起杯子,仔細看、用力聞,然后突然一口喝干。他的表情那么復(fù)雜,我根本分辨不出他的感受。他就這么憋著一口氣,很久,突然,他大聲叫道,這他媽是你釀的嗎?我用力點頭,瞪著他,就等他下半句的叫好聲,誰知他卻突然流了眼淚。
我吃驚地看著他,終于忍不住,大聲問,好不好喝啊?你干嗎哭!不好喝嗎?是不是不好喝!我太激動,跳到他面前,沖動地對他大吼道,你要說它不好喝,我現(xiàn)在就去倒了所有的酒!你說,你說啊!我激動得猛地揪住胖警察的襯衣,我的樣子一定很恐怖,連胖嫂子都看呆了。
胖警察卻突然擺手,他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說,你等等,讓我緩口氣。我松了手,胖警察抬起手,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兄弟!我告訴你,這是我這一生里,喝過的最好的酒!我問,那你為什么哭?他想了想,瞪著赤紅的眼睛,認真地說,好酒才讓人想哭,因為喝這一口,世上就少了一口。
我重新坐到椅子里,整個人虛脫了一樣。
那天晚上,我和胖警察喝光了我?guī)淼娜垦┽?,但一直到我離開,我們都沒再說過一句話,我們就那么默默地一杯杯地喝,全不在乎時間有多晚,眼皮有多沉,反正就是要喝,像他說的那樣,這世上的好酒,喝一口少一口!
我是從電視上看到人工湖里挖出尸體的新聞。女性,三十歲。還有一個辨識度很高的戒指。我給胖警察打電話,我說,湖里那個女人,我認識。胖警察“哦”了一聲,語氣平淡地說,那你過來吧,出個證明。
我喜歡林靜離開的方式,因為這個,我會重新愛上她。
胖警察陪我在太平間外面站了一會兒,大大的院子里空無一人。我們兩個站在太陽下,懶洋洋地曬著,用力喘氣,仿佛要把剛才太平間里呼吸的冰冷氣息全部吐出來。
胖警察說,自殺,已經(jīng)確認了。我哦了一聲,想了想,說,等查完了,我來把骨灰領(lǐng)走。頓了一下,我解釋說,我想把他們母子埋在一起。胖警察點頭,說,行,我?guī)湍懵?lián)系。
我抬頭看著胖警察,強烈的陽光里,他的臉有點浮腫。我說,你該好好睡一覺兒。他笑說,沒事,習(xí)慣了。我說,身體重要。胖警察點頭,說,現(xiàn)在是太累了,有時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說著他突然問,要不,哪天我跟你釀酒吧,干點體力活,把我這身肉減減。我笑,說,別啊,有你這樣的胖子當警察,大家心里才覺得踏實,釀酒這樣的粗活,我干就行了。他笑,說,你這小子,油嘴滑舌。
那年將近新年的時候,舅舅帶著舅媽回到小城。
送他們回來的表弟很不耐煩,連午飯都沒吃就回昆明了。舅舅對著他們的車罵了很久,想不到聽見舅舅罵人,那只黑八哥也跟著罵了一句,憨包!我和舅舅都愣住了,然后一起大笑。
病情好轉(zhuǎn)以后,舅媽哭著喊著要回小城,誰也攔不住。舅舅順了她的意思,跟著回來,他們跟我一起住。房間小,可他們不嫌,舅媽還顫顫巍巍地問我,你沒有把我的那個手推車賣了吧?我搖頭,說,留著呢。舅媽高興了,說,留著好,等我還去和平超市那兒賣炸洋芋餅。我笑,勸說,你算了吧,養(yǎng)好身體更重要。舅媽搖頭,說,我可閑不住,還有那么多人愛吃我炸的洋芋餅?zāi)亍Uf到這,她突然撓著耳朵,用力想著什么,邊想邊說,還有那個孩子,叫什么來著,沒大沒小的那個。我心里一疼,說,劉天放。舅媽說,對!對!劉天放,那個臭小子!他最愛吃我炸的洋芋餅了!我不說話了。
那天晚上,我從酒窖里帶了一點雪釀給舅舅。舅舅喝多了,嘆息說,這酒比綠酒好。我扶著他進臥室,舅媽已經(jīng)在床的另一邊睡著了。舅舅睡不著,讓我給他倒水喝,我坐在他對面,兩個人就這樣閑聊。
舅舅說,你大了,有些事情真應(yīng)該跟你說清楚。我問,什么事?舅舅晃著腦袋,說,很多事。我不吭聲,等著他往下說,誰料他竟然睡著了,鼾聲如雷。
我起身扶他躺下,忍不住,伸手在他的禿頂上摸了摸。從我記事開始,舅舅就是禿頂,小時候他把摸他的禿頂當作給我最獨特的獎勵,每次我考了一百分,都可以摸一下。想著,我笑出了聲。